第五章 若將離

第五章 若將離

在嶽州城的樂乎客棧裏,老祖終於見到了神醫。

神醫知道,他不出去是不行了。

他治過活人,治過死人,但從未見過死了的活人。見沒見過不要緊,治沒治過也沒關係,但如果此時不出麵,難免有人認為他這個神醫是不敢,而不是不為。

“這位先生,進來說話。”神醫的話從屋裏傳來。

阿曼終於放開了老祖。

老祖進了屋,見一須發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圓桌旁。他應該就是神醫了。他的手放在桌上,手邊一個紫砂茶杯,杯身刻了一個人、一棵樹、一朵雲,那人背靠樹而坐,仰頭看著那朵雲,表情古怪,像是無憂無慮,又像有許多心事。

老祖對那老人鞠躬,說道:“叨擾了!”

神醫說話中氣十足,回道:“不礙事。請坐!”

老祖在圓桌旁坐下,這才看到茶杯上還刻了四個字,可是字體複雜,老祖從未見過。

阿曼在後麵關上了門,隨後給老祖倒了一杯茶。

神醫道:“請喝茶。”

老祖喝了一口。

神醫欠了欠身子,朝老祖這邊傾斜,問道:“您剛才在外麵說的話,句句都是真話?”

老祖點頭道:“句句是真。”

神醫的身子縮了回去,搖頭道:“這不是病,這是來討債的。”

老祖見神醫一句話就說中了要害,頓時覺得這神醫的名頭不是虛傳,連忙說道:“神醫果然厲害,請救救我兒!別人都說您能起死回生,我兒尚未死去,您更應該能讓他平平安安地活下來!”

神醫歎氣道:“先生,死馬可以當作活馬醫,活馬卻不能當作死馬醫。您可知道這是為何嗎?”

老祖道:“不知道。”

神醫道:“死馬當作活馬醫,死馬醫活了,那便是起死回生,那便是我厲害。活馬醫死了,那便是庸醫害人,那便是我窩囊。所以啊,您這件事我接不了手。”

老祖心裏一涼。

“實話跟您說吧,我看病有兩條原則。其一是隻看本地人,外地人不看,到了一個地方後最多不過三天就走。這是為了避免天下醫師排擠我,倘若我所有人都醫治,許多醫師就斷了財路,斷了財路的人就會處處為難我,想方設法害我。其二是隻看有緣人,無緣人不看。這是為了隻看我能治的,在我熟悉的病例裏,確實垂死的也能從鬼門關救回來。沒有把握的我不治,這樣我隻有成功沒有失敗,人們更加信服我。您的兒子這種情況是前世欠緣造成的,熬湯喝藥沒有作用。”

“難道您神醫的名號是虛假的?”老祖頹然道。他知道,問這一句也是多餘。

“真真假假,那都是別人給的。我其實隻給麻風病人治病。”神醫說道。

“麻風病人?”老祖一驚。麻風病是不治之症,並且有傳染性。作為知縣的他非常清楚得了麻風病的人會是什麽下場。官府對麻風病基本沒有什麽防禦和治療措施,而是抱著“滅絕”處理的態度,把麻風病人集體收容在深山或孤島上,限製他們與外界的聯係,采用斷糧斷交通的方式使之自生自滅。

倘若神醫能治好麻風病人,那也真的不負“起死回生”的讚譽了。

“正是。”神醫說道。

“那你為何不告訴大家,你專治麻風病呢?”

“先生欠考慮了。患了麻風病但沒被發現的人,誰會願意讓別人知道他患了這種病?一旦讓人知道,他就會被官府的人強製帶走,自生自滅。即使官府不管,身邊的人也會躲著他、避著他,如見了瘟神一般。”

老祖點頭道:“說得也是。那你為何專治麻風病,其他的病不管?”

神醫嘴角抽搐,苦笑道:“這就說來話長了。”說完,他拿起紫砂茶杯,吹了吹,嘬了一口。

“可以……說說嗎?”老祖問道。他知道這樣問得有些冒昧,但是看神醫的樣子,似乎早就打算要說了。

神醫向老祖拱手道:“說倒是無妨,但有一事相求。”

老祖驚訝不已,說道:“我是來求您的,您怎麽還有事求我?”

“實不相瞞,我是廣東人,十多年前曾在廣東與您一個要去瓊崖府的朋友聊到過您。”

老祖大吃一驚:瓊崖府便是海南,十多年前丐半仙要去海南尋仙。如此推來,這神醫說的人應是丐半仙無疑。

神醫說道:“那時我剛從遠洋學了治療麻風病的方法回來,在我家鄉已經小有名氣。您那朋友找到我,詢問我是否能救討債的人。”

這和十五姑娘帶來的消息符合。丐半仙在去海南的路上到處打聽解救將離的方法。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討債’一說,心生好奇,便問得比較仔細。他告訴我,嶽州城的馬師爺有一兒子便是來討債的,隨時可能離去。他說他是幫馬師爺問的。”

“真是難為他了。”老祖感歎道。

“我聽您問起這事,便猜您就是馬師爺。再者,我聽到客棧老板親自給您拴馬,必是馬師爺無疑。”

老祖見瞞他不住了,便點頭承認。不過神醫不知道當年的馬師爺現在已經是知縣了。

“我今天坦誠相待,就是想讓馬師爺了解我,並幫我將本地的所有麻風病人治好。”

了解本地麻風病人情況最多的,自然是意圖“滅絕”麻風病人的本地官府了。神醫找老祖幫忙,毋庸置疑是找到了最佳人選。

老祖猶豫道:“醫者,仁術也。有一顆仁慈之心才能醫人。您處處維護名聲,不惜造假,借‘有緣人’來擇而治之。我怎麽知道您是不是另有目的?怎麽能相信您?”

神醫道:“今晚見到師爺,我就沒有準備隱藏什麽。誠如您所言,我隻選有緣人治病,就是另有目的。”

“哦?”

神醫將紫砂茶杯緊緊攥在手中,雙眼盯著茶水,卻有遠眺的模樣,仿佛他看到的不是杯中之茶,而是看到了遼闊無邊的海麵。

“我在年少之時,曾喜歡上一個姑娘。我與她兩情相悅,情不自禁。她是海邊漁村的人,由於她父親風濕纏身,無法下海,弟弟年幼,尚且靠母親照顧,她獨自駕舟下海捕魚,常常滿載而歸。那時候我剛剛中秀才,與幾位朋友在海邊小鎮遊玩。一次我去集市買魚沽酒,與她不期而遇。自此之後,我一天不見她,便吃不下飯看不了書。我天天去集市上找她買魚。有時候天氣不好,她不能下海打魚,便也不來集市賣魚。每逢此時,我都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她已經知道我的心思了,雖然我沒有跟她說過。她看我的眼神,既羞澀又歡喜。我朋友知道了我的心思,便給我出歪主意,叫我偷偷跟著她,看看她住在哪裏,然後要學《西廂記》裏張生和崔鶯鶯月下相會。於是,有一次我等集市散了之後偷偷地跟在她後麵,一直跟隨到了她的小漁村。”

“然後呢?”老祖聽得非常認真。

“我等到天黑,然後偷偷潛入她的家裏。在剛剛靠近她的床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雙眼是睜著的。她輕聲說道:‘我知道你白天跟在我後麵,沒想到你膽子這麽大,居然敢偷偷到我房間裏來。’我欣喜不已,既然她早就發現了又不阻止我,說明她並不討厭我。我衝動地撲到她的**,她卻在我耳邊說:‘我父母就在隔壁,會聽到。’我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她又說:‘你去我家的船上將就一晚吧。’”

“於是,我在她家的船上坐了一晚。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實在太困了,不知不覺在船上睡著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迎著柔和的陽光看見了她的臉。金黃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仿佛菩薩一般。對,那一刻,我就覺得她是我的菩薩。”

“你是早上離開那裏的嗎?”老祖問道。

“不,我已經離不開那裏了。”神醫說道。

“離不開?為什麽?”

神醫淡然一笑,說道:“因為我已經在海上了。我坐起來才發現,四周都是水,我已無處可去。那一天,我和她在漁船上尋歡作樂,到了要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沒有打一條魚。自此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幾乎天天都躲在她的船艙裏,跟她一起泛舟海上,等再也看不到海岸、看不到人、看不到船的時候,我們便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的名字叫符菱衣,那是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名字。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那是我聞到的最好聞的味道。”

“符菱衣……”老祖默念。他並不覺得這個名字有多好聽。

老祖看著須發皆白的神醫,很難想象這樣的老人曾經有過這樣的人生。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見得沒有《西廂記》那麽精彩,隻是沒有人記錄下來而已。

就在這時,外麵響起了貓叫春的聲音,一開始像嬰兒哭,逐漸變得淒厲。

“嗷嗚……”

在回麓山寺的路上,將離被突然響起的淒厲貓叫聲嚇了一跳。他感覺腳底下踩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莫非是踩到野貓了?他白天聽寺院裏的和尚說這幾年山上突然多了很多沒有主的貓。他急忙抬起腳,俯身看去,沒有看到貓的蹤跡。

“哎喲……”

一個叫疼的聲音在將離的身後響起。

將離立即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瘦弱如風的年輕女子。那女子正在揉胳膊,臉上露出痛楚的表情。

將離心中覺得怪異:剛才沒有聽到一點兒腳步聲,她怎麽突然就出現在這裏呢?

“你怎麽了?”將離看她好像疼得厲害,便問道。

女子生氣道:“你怎麽走路不看路?”

將離剛才還想著明白庵的那個人,走路的時候確實心不在焉。但這礙著她什麽事了?將離耐著性子問道:“姑娘,你到底怎麽啦?”

“還怎麽啦?你剛才踩到我的胳膊了!”女子氣咻咻地說道,憤怒地斜了他一眼。

將離攤手道:“姑娘,你這話怎麽說的呢?我走路是沒有看路,但是我走在你前麵,你走在我後麵,我怎麽會踩到你的胳膊?就算你在我前麵,我最多也就是踩到你的腳,怎麽會踩到你的胳膊呢?”

一陣夜風從女子那邊朝將離吹來,將離聞到了淡淡的魚腥味。

“你就是踩到我了!難道你以為我胳膊疼是裝出來的嗎?”女子不服氣地說道。她的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還有很多頭發沒有束進去,風一吹便飛舞起來,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雖然她氣衝衝的,但將離覺得她不像是惡人,倒有幾分像不講道理的小孩。

“好好好,是我不對,實在抱歉。”將離讓步道。

“你以為道歉就沒事了嗎?”女子不依不饒。

“那你還想怎樣?”將離問道。

“你得幫我做一件事,幫我找一個東西。”女子說道。

將離心想:她肯定是早料到自己找不到她想找的東西,所以故意訛上我,讓我幫她找。不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她不訛上我,直接請求我給她幫忙,我也不會拒絕。

於是,將離低頭四下裏看了看,說道:“找什麽?耳環還是什麽?是丟在這裏嗎?”

喜鵲經常突然發現耳朵上的耳環不見了,她常常叫將離幫她尋找。不過往往是馬清明先找到。

“你先要答應幫我找,並且把它找到了才算。”女子卻說道。

將離無奈道:“好的。”

女子說:“那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馬將離。”雖然將離覺得名字跟找東西沒有什麽關係,但是懶得跟她多費口舌。

“那我找對人了。”女子高興道。

將離撓撓頭,不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他的注意力被她身後的燈光吸引。

她身後遠處的長沙府還有許多燈火,果然長沙府要比嶽州城繁華多了。嶽州城這個時候街道上已經昏暗一片了。雖然他知道那是長沙府的燈火,可是那些燈火沉浸在夜色中,看不見街景,也聽不見人聲,這給他造成一種錯覺,以為那些燈火是漂浮在一條寬大河流上的河燈。

在畫眉村,每到七月半那天晚上,許多人便去畫眉村前的老河那裏放河燈。那裏的人認為老河是陰陽界,給亡者送葬的時候,必須抬著棺材走到老河的橋上停一停,讓道士在那裏唱經。亡者的親人送到那裏便回來,而抬棺材的人繼續往墳山走,將棺材入土了再回來。

因此,他們認為那些漂走的河燈可以將他們的思念或者話傳給已經亡故的人。

每次放完河燈,將離走到村口再回頭看時,就會看到一片黑暗中漂浮著淡黃色的河燈,如同人間的螢火,如同天上的銀河。

此時,他看著遠處長沙府的燈火,恍惚以為自己是剛剛在老河旁放河燈回來,從腳下這條路繼續往前走,就會見到熟悉卻經常思念的人。

“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女子感覺到將離分神了,舉起手在他眼前揮舞。

“哦,你叫我幫你找什麽?”將離收回目光。

“一個妖!”女子神秘兮兮道。

“妖?在哪裏?”

“一個修煉了快一千年的妖!就在這裏。”女子一本正經地點頭道。

“你可別逗我了!這世上還有妖?好吧,就算有,這裏這麽多寺廟,還有鼎鼎大名的道觀,妖哪裏敢到這裏來?再說了,我可沒有見過妖,碰到了也不認得。”將離覺得這個女子在捉弄他。

“當然有,當然有啦!我已經找了她很多年了!就是因為她修煉了快一千年,修為很高了,能隱藏自己的氣味,所以特別難找到。她躲到這裏,就是認為一般人覺得妖不敢躲在有寺廟和道觀的山上。”這女子斬釘截鐵地說道,非常自信。

“我確定她就在這座山上。”她胸有成竹。

將離不相信,說道:“姑娘,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她說道:“我沒有騙你。我是廣東人,名叫符菱衣。我找不到她,我就回不去。”

將離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問道:“符菱衣?廣東人?”

她點頭。

“來這裏捉妖?”

她膽怯地瞥了將離一眼,點點頭。

“捉妖有什麽用?”

“用處可大了!這千年的妖就如千年的人參,匯聚了千年來的天地精元,是無價之寶呢!”符菱衣揮舞著手大聲說道。

“既然是無價之寶,那肯定有很多人覬覦啊!怎麽會沒有別人來搶?”將離還是不相信她的鬼話。

符菱衣笑道:“就是你這樣不相信的人太多了,所以沒什麽人來搶。況且這種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妖物智慧比一般人高得多,精靈得很,不是那麽容易捉到的!不然我怎會找了這麽多年還沒有找到?”

“找了這麽多年?你才多大……”將離上下打量她。

“哎,你到底幫不幫忙啊?”符菱衣不滿道。

“找耳環什麽的還可以,找妖我沒有辦法幫你。”將離說道。

“可是你已經答應了我的!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呢?”她氣憤道。

“那你得告訴我你要找的妖長什麽樣子吧?多高?叫什麽名字?我找到了就告訴你。”將離隻好妥協。

她說道:“妖千變萬化,我說不清她的樣子。高矮也隨心所欲,不可估量。至於名字,她活了這麽多年,可能更名換姓許多回了。”

“俗話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名怎麽說換就換?”

“虧你秀才出身呢,你想想,妖能活成百上千年,如果姓名不改的話,住在附近的人豈不是就知道它是妖了?哪怕它遷居別處,萬一碰到了熟人呢?雖然世上重名的人不少,但總歸是個破綻。”

將離狐疑道:“你說得有道理,但你怎麽知道我是秀才出身的?”

符菱衣一愣,搓了搓手,嗬嗬笑了兩聲,然後說道:“這……這還不容易……是……是寺廟裏的和尚說的,說最近有個秀才出身的人借住在這裏,據說是要在嶽麓書院讀書。”

“哦。可是我既不知道妖的名字,又不知道妖的模樣,我怎麽幫你找啊?”

“妖畢竟是妖,不是人,總有露出破綻的時候。比如說,它幻化成了人形,今天是這個人,明天還是這個人,但是有時候它幻化得沒有那麽細心。你感覺今天這個人跟昨天那個人有一點兒區別,就很可能遇到的是妖。又比如說,它不經意使用了法力,拿東西的時候,東西主動靠近它,蠟燭無緣無故亮了或者滅了,門無緣無故開了或者關了,諸如此類。生活中很多細節,她不可能不露出蛛絲馬跡。簡而言之,你感覺到不對勁了,它就可能是我要找的妖。你就可以偷偷來告訴我。你不要讓它發現你覺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那樣的話,它可能會對你不利。”符菱衣說道。

將離點點頭,說道:“好吧。如果我見到了它,我會告訴你的。這總可以了吧?”

“記著是偷偷地告訴我!”符菱衣強調道。

“我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嗎?”將離覺得,萬一發現這種情況,告訴她也好。畢竟人妖殊途,就像發現一隻兔子或者貓之後告訴她一樣。

“慢走。”符菱衣含笑作了一個揖。

將離繼續往麓山寺走去……

此時山上已經完全黑了,好在腳下的路稍稍泛白,如同飄浮的布條。

外麵的貓叫聲消失了。

老祖問神醫道:“講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跟你治療有緣人有什麽關係。”

神醫剛才也在聽外麵的貓叫春的聲音,此時聽到老祖問話,便繼續說道:“後來,我因為要去廣州府參加秋闈,隻好暫別了小漁村。我對符菱衣許諾,不管秋闈如何,中不中舉人,我都會來小漁村向她提親。”

“你知道嗎,人有時候根本分不清輕重緩急,原以為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過去之後才發現那根本不重要,因此暫且放過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我順利中舉,興奮地回到小鎮集市,卻發現符菱衣沒有來賣魚。我失了心魂一般趕到小漁村,村裏人卻告訴我,符菱衣因為得了麻風病,已經被官府的人抓走,送到專門隔絕麻風病人的孤島上去了。”神醫說到這裏,眼神變得焦急,仿佛他回到了年少時,回到了海邊的小漁村,仿佛他剛剛得知符菱衣被抓走的消息。

老祖終於明白了神醫隻治麻風病的原因。麻風病是具有傳染性但無法醫治的病,各地官府處理的辦法大同小異,有的送到隔離島,有的送到深山老林,都是不讓患者與外界接觸,從此等於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地獄沒有什麽區別,所以一旦患上這種病,也就等於一個人的人生已經完結了,跟“死”沒有多大區別。又因為麻風病人的相貌和皮膚會受到破壞,看起來非常嚇人,甚至生不如死。

老祖不忍心告訴他,朝廷雖然要求各地官府將麻風病人“隔絕”,但有些官府因為經費或者風俗等問題,往往偷偷將抓來的麻風病人殺死,免除後顧之憂。

神醫道:“我想知道她被送往哪個孤島了,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去找官府,官府的人萬般推托,也不告訴我。”

老祖心想:或許官府選擇了幹淨利落的處理方式,所以不告訴他。

“我瘋狂地尋找她,可是她就像不曾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一樣消失了。仿佛我之前與她泛舟海上的事情來自我幻想的夢境。”

老祖特別想跟神醫說他自己關於夢境的體驗。但是當時他沒有跟神醫說,他曾經跟將離的老師明藏法師說過。老祖說,他常常覺得自己活在夢境當中,尤其是與夫人相遇之後。夫人就是他以前隻有夢中才能見到的人,而她真真實實地走人了他的生活,讓他有種人墜夢裏霧裏的錯覺。他常常辦完公務,慢步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害怕一進去就有人告訴他,這世上並未存在過夫人這個人,害怕之前的相遇、婚禮、生子,都隻是他做的夢而已。尤其是夫人沒有任何娘家的親人,倘若夫人消失了,他不知從何找起。

明藏法師聽了之後說:“《金剛經》記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它把世間一切事物比作六樣東西:夢、幻、泡、影、露、電。如夢痕之不可捉摸,如幻術之暫有還無,如水泡之迅速破滅,如影子之虛幻不實,如朝露之俄生俄滅,如電光之一閃即逝。故日‘此間有六喻’,稱為‘六喻般若’。你的體會,即是‘六喻般若’的體會。”說完,明藏法師拿起木魚棒敲了起來。

老祖看出來了,明藏法師言而未盡,他敲木魚就是擔心老祖繼續往下問。

老祖知道,此時倘若學明藏法師用《金剛經》裏的夢幻比喻來安慰神醫,那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後來你就專學治療麻風病的方法?”老祖問道。

神醫點頭道:“我聽人說,西洋已有治療麻風病的方法。於是,我舍棄功名利祿,遠渡重洋,隻身去了西洋學習治療麻風病的醫學。十多年之後,我回到廣州府,專門收治麻風病人。可惜的是,民間太過於恐懼麻風病,見我專門醫治麻風病人,居然砸了我的醫館,將我驅逐出城。無奈之下,我隻好避人耳目,偷偷去找麻風病人醫治。於是,我改弦更張,對外稱隻看有緣之人,這才漸漸有了一些虛名。我發誓要治好天下所有麻風病人,讓別人不再承受我曾經承受的分離之苦。另外,我心中有一絲期待,期待在收治麻風病人的時候能遇到她。我聽說很多被隔離的麻風病人會從孤島或者深山裏逃出來,逃出來的麻風病人一旦被發現,又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去。我心想,或許她也思念著我,從孤島上逃出來了,可是在來見我的半途中又被人抓住,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他這種想法不無道理。嶽州下轄的地區就有麻風病人從隔離區逃走的情況,並且屢屢發生。畢竟很少有人能忍受與世隔絕的孤獨。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老祖說道。

“我知道您的意思,這麽多年過去了,恐怕她已經不在人世了。”神醫接著老祖的話說道。

老祖點點頭。

“可是您知道您的兒子將離是來討債的,是留不住的,為什麽今晚還要來找我呢?”神醫轉而問道。

老祖搖頭歎息道:“你我都是明知做的是無謂的努力,可還是心存最後一線希望。”

神醫拍了拍老祖的肩膀,安慰老祖說:“可我比你想得通了。我雖然還在做無謂的努力,但已不再痛苦。你卻還在痛苦之中,其實你、我、符菱衣等世間所有人都是將離,父母因為年老會離你而去,子女因為前程會離你而去,哪怕發誓相守的人也會在感情消退後離你而去,你養的寵物、買的玩物都會離你而去,你自己的靈魂還要離開肉體而去呢。隻是你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離開你,而你知道將離什麽時候離開你,所以你痛苦。其實那有什麽值得痛苦的呢?它們都有期限,有的更短,有的稍長。你的痛苦在於你知不知道,不在於它們離不離開。”

“你現在已經不痛苦了嗎?”老祖問道。

神醫緩緩喝了一口茶,說道:“曾經的痛苦已經如傷口結疤。”

“萬一你以後真的找到她呢?”老祖又問道。

神醫嘴角抽搐,半晌回答道:“找到了又能如何呢?我都這麽一把年紀了,她也一把年紀了。”

老祖沉默不語。

神醫雙手撐著身子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天空的月亮,聽著蟈蟈的叫聲,癡呆了許久,長歎道:“又能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