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將軍坡

第三章 將軍坡

老祖的父母早逝,老家已無直係親人,平時很少回去。但畫眉村就出了他這麽一個舉人,在嶽州城又是鼎鼎有名的師爺,所以往日裏也有不少老家人尋他辦些雞毛蒜皮的事。老家人與鄰村發生一些衝突,也托他出麵解決。

老祖對老家人不斷的煩擾並不生氣,但唯有一點對老家人不滿。那就是老家人大多不讓孩子考取功名。這一點讓老祖難以理解。他自知要不是父母早逝,恐怕他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老祖當了師爺之後曾想在老家興師辦學,可遭到老家人的阻礙。老祖為此悶悶不樂。這也是他不太願意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老家人見口信帶到了嶽州城,可是老祖沒有回來,便又托人給老祖帶口信,說老家的馬三叔爺日薄西山,朝不慮夕,馬三叔爺希望臨終前見見他。

一提到馬三叔爺,老祖就不得不回老家看看。

當年老祖無依無靠,付不起讀私塾的錢,全靠馬三叔爺支持。

不過老祖心中訝異。馬三叔爺雖然年數已高,但一直習武,身體硬朗,紅光滿麵,怎麽突然這樣了呢?

老祖向衙門告了假,帶著夫人和馬將離匆匆趕到離嶽州城三十多裏的畫眉村。

到了畫眉村,來村口接他的人是馬三叔爺的孫子馬望青。馬望青自幼習武,身材健碩卻不失修長,氣宇軒昂卻不失溫和,今日來接老祖卻臉色黯然。老祖見狀便知道馬三叔爺情況不妙。

“你爺爺怎麽突然不好了?”老祖問道。

馬望青將馬將離抱起,嗓子喑啞道:“您去他屋裏看看就知道了。”話剛說完,眼淚就出來了。

老祖疾步朝馬三叔爺家走。

走到他家門口時,屋側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老祖側頭看去,一隻渾身雪白的貓站在牆角下,兩眼盯著他們看。

“貓貓貓!”馬將離興奮地喊道。

一向脾氣溫和的馬望青突然發怒,一手抱著馬將離,一手撿了栗子大小的石頭朝那貓扔去。

那白貓機靈地躲過石頭,轉身倏忽一下逃走了。

“那是誰家的貓?你幹嗎打它?”夫人見馬望青如此,驚訝道。

“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野貓。沒人認識。我爺爺就是被野貓害了!”馬望青回答道。

老祖想起破廟裏遇見的白先生,急忙奔到白貓剛才所在的地方四處張望。那白貓就像融化的雪一樣找不到蹤影了。

夫人見老祖著急的樣子,納悶道:“莫非你認識這隻貓?”

老祖心事重重地走了回來,說道:“好像是見過的。”

夫人道:“你又不在這裏住,怎麽可能見過!”

老祖沒有解釋,走進堂屋,掀開一側房的門簾,走人馬三叔爺的房間。

剛進門,老祖就被嗆得連打好幾個噴嚏,眼淚噴湧。屋裏煙霧繚繞,仿佛著了火一般。

他聽到後麵的馬將離突然大哭大鬧,不願意跟著進來。他心中一涼,恐怕馬三叔爺大限不遠了。

“怎麽這麽多煙?”老祖捂住鼻子問道。

馬望青跟了進來,說道:“爺爺傷口發膿奇癢,越撓越壞,越壞越要撓。隻有這中藥燃燒的煙能讓他止癢,不撓傷處。”

“什麽中藥?”老祖略懂醫術,但也沒見過這樣止癢的。

“貓薄荷。”馬望青回答道。

“大茴香?”老祖心中一沉。貓薄荷又叫大茴香,之所以有“貓薄荷”這個通俗的名字,是因為它能使貓行為變得異常。

走到馬三叔爺的床邊,老祖這才知道馬三叔爺的傷有多嚴重。他臉上有無數條或橫或豎的傷痕,每一條都內肉外翻,如同春天被犁拱翻的田地。黃色的膿水不斷從傷口冒出。他臉上的肉一直在顫動,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虧得他是習武出身,要是換了別人,可能早就疼得哭爹叫娘,滿床打滾。

馬三叔爺聽到腳步聲,細聲虛弱地說道:“讀書伢子來啦!”然後睜開了浮腫如水泡的眼睛。

老祖做了師爺後,別人都改口叫“馬師爺”,隻有他還叫老祖“讀書伢子”。

“哎……”老祖抓住了他的手,不知說什麽好。

“將離呢?”馬三叔爺渾濁的眼睛四處搜索。他特別喜歡馬將離,每次老祖回來,他都要抱抱馬將離。

馬望青說道:“屋裏煙大,將離不肯進來。”

老祖羞愧不已。

馬三叔爺擠出一絲笑,說道:“這小子肯定是知道我要死了。”

老祖心裏咯噔一下:他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隻有自己偷偷注意到了嗎?

“他還是這樣沒有人情味兒。”他說得像評價一個熟識的老友一樣。

馬望青瞥了老祖一眼,尷尬道:“我爺爺是病糊塗了,師爺別見怪。他還是小孩子,懂什麽?”

馬三叔爺歎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說道:“可惜他最終還是要離開你的。”

老祖聽到這句話如同腦袋上受了一悶棍,腦袋裏嗡嗡嗡地響。他以為幾乎沒有別人知道的秘密就這樣從馬三叔爺的口中說了出來,語氣就像說明天要下雨一樣稀鬆平常。他記得小時候擔心長大後沒有進京趕考的盤纏,有一次得了幾枚銅錢便埋在村後的一棵槐樹下,想慢慢累積,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第二天村裏幾乎人人見了他就笑他:“那棵槐樹是槐樹精呢,小心它吃了你的銅錢!”他大為驚訝,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這個秘密的。他立刻跑到那棵槐樹下,挖開鬆軟的泥土,發現銅錢果然不見了!

他向馬三叔爺告狀,說有人偷了他的錢。馬三叔爺說道:“那些不能讀書的孩子嫉妒你。錢就讓他們拿去吧,我再給你就是了。”

那時候他強烈感受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秘密,包括馬三叔爺,隻有他自己以為別人不知道。

此時此刻,他有同樣的感覺。

馬望青在旁說:“爺爺你又說什麽胡話呢?”

馬三叔爺哼哼了兩聲,說道:“青兒,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跟你叔說。”

錢被偷的那次,馬三叔爺沒有告訴他到底是誰拿了他的錢。仿佛等了三十多年,馬三叔爺終於要揭開謎底了。

馬望青走了幾步便消失在繚繞的煙霧中。

馬三叔爺再次睜開浮腫的眼皮,眼睛居然神采奕奕,幾乎要放出光來!

“還記得小時候你埋在槐樹下的錢被偷的事嗎?”馬三叔爺說的話居然真如他猜想的那樣。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即使時隔多年,老祖想起此事還是心緒難平。

“我知道你心中有氣,平時都不怎麽回來。”馬三叔爺說話都比剛才要利索許多。

老祖沉默不語。在馬三叔爺麵前,他永遠是那個沒有長大的愛讀書的孩子。

“你知道大人們為什麽不讓小孩子考取功名嗎?”

老祖搖頭。

“因為考取功名後就不會安心待在這個小地方,就會離開畫眉村。”馬三叔爺瞥了老祖一眼,接著說道,“就像你一樣。”

那眼神竟然有一絲落寞。

老祖頭皮一麻:莫非馬三叔爺此時後悔支持他考取功名了?這可是畫眉村裏他唯一感激的人!而這個如同再生父親一樣的老人,在臨終前卻想著收回曾經堅定不移地賜予他的恩惠嗎?

人在寒冷的時候,最怕的不是沒有人給予溫暖,而是在習慣了溫暖之後那個曾經給予溫暖的人突然改變主意或者抽身離去。

“您……擔心過我離開這裏嗎?”老祖小心翼翼地問道。

馬三叔爺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我當然擔心你離開這裏。可你的父母為了這個村子付出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照顧他們留下的孤兒?”

“我的父母不是意外亡故的嗎?”老祖渾身一顫。他從小就聽村裏的長輩說,他的父母親是在將軍坡砍柴時失足落進金礦洞摔死的。對於這個說法,他從未質疑過。

“讀書伢子,你讀了這麽多書,難道不知道孟子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人言也是如此,不可全信啊!”馬三叔爺的眼睛裏麵仿佛點了一盞燈,而老祖就在一個昏暗如夜晚的世界裏等待那盞燈指引方向,並將隱藏在黑暗裏的路照亮。

“那他們是怎麽死的?為什麽要隱瞞我?”老祖激動道。

“他們是被一個養貓的人殺死的。”

“養貓的人?”老祖想起剛剛看到的白貓。

“嗯。他們死之前就是現在我這副模樣。但他們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得多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焚燒貓薄荷可以緩解這種痛苦。他們自己把臉上的肉摳了下來,慘不忍睹……”馬三叔爺說到這裏忍不住“噝噝”地吸氣,不知道他是因為自己臉上的痛苦,還是為老祖的父母痛苦。

“養貓的人是誰?為什麽要下此毒手?”老祖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你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們都知道那個人為什麽東西而來。”

“為了什麽東西?”

“你聽過將軍坡的傳說吧?”馬三叔爺問道。

老祖當然聽過將軍坡的傳說,他從小就聽各種人講過將軍坡埋了一個將軍頭的傳說。也有人說,老祖的父母之所以掉進金礦洞,並不是因為砍柴時失足,而是為了尋找埋在將軍坡的將軍頭。他痛恨這麽說的人。將軍坡的傳說流傳了世世代代,說是得到將軍頭的人會富甲天下,能呼風喚雨,改變天意,可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將軍頭。

本地人並沒有將這個傳說太當真,也就茶餘飯後說說而已,沒有誰真的扛著鋤頭到那裏挖掘。也有外地的盜墓賊在那裏踩過點,卻被畫眉村的人捉住打得半死。用村裏老人的話來說:“將軍坡沒有將軍頭就算了,如果有的話,要挖也是自己人挖了自己人分,絕不能讓外人得逞。”還特別組織了幾個人晚上巡山,倘若發現異常,就鳴鑼叫人。

這一帶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傳說。

二十裏外,住在鷹嘴山下的人們說,山上某個石塊裏包裹著一塊價值連城的鷹形碧玉,隻有敲開每一塊石頭才能找到它,但敲輕了敲不開石頭,敲重了會將玉也敲壞。

與畫眉村一山之隔的金雞溝的人們說,他們金雞溝有一隻常人難得一見的雞,雞毛、雞冠、雞身都是黃金的,卻能跑、能叫、能啄人。太陽出來之前,第一聲雞鳴便是它發出來的。

如果誰能聽到第一聲雞叫就找到金雞所在的位置,並將金雞捉住,金雞就會被誰馴服。

諸如此類的傳說並不鮮聞少見。

在別人講述或者自己轉述這些傳說的時候,或許不少人幻想過一塊罕見的碧玉隱藏在石頭中,等著一柄輕重恰當的錘子將它呼喚出來;也幻想過一隻黃光燦燦的金雞在某個山頭引吭高歌,等待一個不早不晚的人將它馴服。

可是誰會將整座山的石頭一一敲開?誰會去尋找第一聲雞鳴?

“聽過。當然聽過。”老祖回答道。

“你父母就是守護將軍頭的巡山人。他們是為了守護將軍頭而死的。”馬三叔爺說道。

“那不過是沒有根據的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認真相信過,不是嗎?你知道將軍頭是什麽嗎?是金的、銀的,還是骷髏頭?誰會為了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將軍頭拋卻性命?拋棄還在繈褓中的孩子?”老祖激動不已。馬三叔爺的說法比之前村裏人的說法還沒說服力。可馬三叔爺在彌留之際說出這番話,讓他又不得不信。

馬三叔爺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因為將軍頭需要年輕人守護,我們才不願讓孩子們走上功名之路,離開這裏,離開他們祖先發誓要世世代代守護的地方,倘若離開的話,就會遭到詛咒。”他遺憾地看了老祖一眼,說道,“馬將離便是應了詛咒而來。”

“我不信!那你為什麽支持我讀書,讓我離開,讓我遭受詛咒?”老祖嘴唇**,如被刀割的魚。

“我以為你最多考上秀才,留在附近教書,沒想到你會更進一步。我也嚐試讓你留下,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你。”馬三叔爺充滿歉意地說道。

“你說謊!你從來沒有留過我。你甚至沒有提醒過我關於詛咒的事。”老祖搖頭。

馬三叔爺歎道:“我沒想到會這麽靈驗。”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馬望青的慘叫聲,接著是一聲淒厲的貓叫,緊接著便是夫人大喊:“將離!”

馬三叔爺驚慌地從**撅起半截身子朝窗戶看去,可煙霧繚繞中哪裏看得清外麵發生了什麽。他急道:“快去看看孩子!”

老祖聽到慘叫聲便有不同尋常的不祥之感,但眼前的馬三叔爺有太多謎底要給他揭開,這讓老祖首尾難顧。

“孩子要緊!”馬三叔爺喊道。

老祖這才衝出了房間。

到外麵一看,馬望青正捂著臉痛苦地號叫,夫人臉色煞白,驚呆在原地,馬將離坐在地上東張西望。

“貓、貓、貓!”馬將離看見父親出來,指著屋側說道。他比這幾個大人要平靜從容得多。

“怎麽回事?”老祖問夫人道。

夫人嘴巴微張,說不出話來。

老祖走向馬將離,想把他抱起來。才邁出兩步,屋裏又傳來一聲慘叫。

“調虎離山!”老祖恍然大悟!

老祖掉頭跑進屋裏,衝到床邊,隻見馬三叔爺的臉上蹲著一隻黑貓!那隻貓的嘴正對著馬三叔爺的鼻子吸氣。之所以能看出它在吸氣,是因為老祖看到那隻貓的肚子迅速鼓脹起來,而馬三叔爺的皮膚迅速癟了下去。就連他臉上傷口外翻的肉也往回縮。

它就如一隻巨大的吸血蚊子,要將馬三叔爺皮膚下的血肉全部吸幹。

馬三叔爺兩手攤開,已經失去了知覺。

老祖急忙爬上床,揮拳擊打黑貓。

老祖一拳打在黑貓鼓脹的肚子上,那貓的肚皮發出“嘣”的一聲,如同擊打在鼓麵。

老祖手指又麻又痛,而黑貓紋絲不動。

老祖接連打了七八拳也無濟於事。

眼看馬三叔爺越來越瘦,皮膚緊貼骨頭,如同葬禮上紮的紙人一般,老祖轉身去拿了一把剪刀,心想:鼓皮打不破,總能紮破吧?

老祖握著剪刀剛剛回到床邊,那黑貓立即一躍而下,眼睛眯了眯,貓須翹了翹,露出得意的眼神。

老祖揮著剪刀朝它刺去,它居然猛地一躍,從他頭頂躍過!

等老祖回身過來,黑貓已經不見了。

因為不知馬三叔爺情況怎樣,老祖無心追趕它。老祖放下剪刀,推了推馬三叔爺,沒有反應;探了探鼻子,已經沒了氣息。

**的人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馬三叔爺。

此時的馬三叔爺隻剩皮包骨,嘴巴朝天張開,眼窩深陷,且周圍漆黑一片,臉色枯黃,如熏了好幾個月的臘肉。

馬望青和抱著馬將離的夫人走了進來。

馬望青的臉上有幾道血印子,他見了馬三叔爺的屍體,衝過去撲在床頭哭泣。

此時馬將離居然不哭了,他愣愣地看著馬三叔爺,似乎要努力想起一件遺忘的事情。

老祖看了馬將離一會兒,問夫人道:“剛才你們在外麵被貓襲擊了?”

夫人搖頭道:“不是貓,是一隻小黃鼠狼。奇怪的是那隻黃鼠狼會學貓叫。將離可能沒有見過黃鼠狼,又聽到貓叫,就把它當作貓了。”

“是黃鼠狼?不是貓?”老祖大為驚訝。

“是黃鼠狼。我看得清清楚楚,貓沒有這麽瘦這麽長,眼睛也不會是漆黑的。它從屋簷上突然跳出來,抓傷了望青的臉,咬住將離的衣服,好像要把將離拖走。它聽到你的腳步聲就跑了。”

“難道貓和黃鼠狼勾結了?”老祖胡亂猜測道。

“貓和黃鼠狼勾結?是剛才從屋裏跑出去的貓嗎?”夫人驚訝道。

“你別管了,把孩子帶離這裏吧。”老祖不想跟夫人說這些難以理解的事情。馬將離若有所思的眼神也讓他捉摸不透,讓他感到害怕。

“別把他……嚇著了。”老祖哽了一下。

顯然馬將離並不會被嚇到。

夫人急忙抱緊馬將離的腦袋,擋住他的眼睛,走了出去。

貓薄荷已經燒完,屋裏的煙霧漸漸淡了。

老祖聽到窗紙被風吹得嘩嘩響,感覺那裏仿佛有一個人正朝屋裏窺看。剛才發生的一幕似乎全被那人看到了。

老祖走過去推開窗戶,四下裏無人。老祖卻隱隱覺得偷窺者剛剛離去。

這種感覺跟他在隱退同僚後院裏發現那個小洞的時候異常相似。這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確定附近沒有異常的聲音,他才回到馬望青身邊,拍了拍馬望青的後背,說道:“我會幫你找到貓的主人的。”

說這話的時候,老祖心裏沒有一點兒底,但說出來之後,他決定竭盡所能找到獨孤延福。獨孤延福目前是最大嫌疑人。

馬望青轉身跪在老祖麵前,哭道:“師爺,您是嶽州城的能人,您破過那麽多案件,一定要為我爺爺討回公道哇!”

老祖點頭道:“一定!一定!”

老祖原打算回來看看馬三叔爺就走的,出了這個狀況,老祖便留在畫眉村,等馬三叔爺的葬禮辦完再走。

留在畫眉村的第一天晚上,老祖提筆寫了一封信,準備第二天叫人先帶給嶽州知府,請求盤查嶽州轄下所有養貓的人家。

信寫完已經是深夜。

老祖一邊坐在蠟燭旁等墨跡變幹,一邊想著馬三叔爺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或許馬三叔爺從未想過要說那些話,但他有了與老祖的父母同樣遭遇之後才意識到危險並沒有因為時光遠去而消失,所以他要向老祖揭開隱瞞了四十多年的秘密。

可是馬三叔爺沒有想到有人要阻止他說出秘密。

馬三叔爺說到一半的話讓老祖有種霧裏看花的似乎看到什麽又看不清的迷茫。

不過老祖覺得如果弄清了一切的話,肯定能同時知道馬將離前來討債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順勢解開馬三叔爺說的那個詛咒了。那樣的話,他就不用期待馬將離記起前世。

老祖想了許久,困意漸漸襲來。

才打了一個盹,老祖就聽到了急急的敲門聲。

“師爺!師爺!不好了!不好了!”一個聲音喊道。

老祖睡意全消,急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老祖認得他是巡山人馬辭,平時遊手好閑,愛賭博,又好色,唯一的優點是膽大,三更半夜敢孤身在墳堆裏睡覺,所以當了巡山人。

“怎麽啦?”

“馬餘力被吊死在將軍坡了!”一向膽大包天的馬辭因驚恐而表情變得扭曲,那張臉已經跟死人臉差不多了,“死狀跟馬三叔爺一樣,幹瘦得皮包骨!”

馬餘力是巡山人之一。

老祖叫他喊了左鄰右舍幾個人,然後點了幾個火把,一起奔赴巡山人住的小草房。

在離小草房還有二十多步的地方,他們就看到了像臘肉一樣吊在樹上的馬餘力。

老祖舉起火把靠近一看,馬餘力的身上貼了一張長條狀的紙,紙上寫了一串字:“今天死一個,明天死一個,死得空山無人守。我找將軍頭,你找將軍頭,太陽落山鬼見愁。”

“這是什麽意思?”馬辭問道。

眾人搖頭。

老祖心裏卻已有了答案。馬三叔爺的那番話在老祖腦海裏回響不止。

“看來他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老祖說道。

眾人驚訝。

巡山人的傳統由來已久,也趕走過一些盜墓人,卻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詭異凶險的事。

“這死狀像吊死貓一樣。”有人怯怯地說道。

不說則已,一說越看越像。

老祖心中一寒,想起獨孤延福的白貓、黑貓來。

這一帶的人習慣將死貓吊在樹上,怕貓接了地氣複活。難道因為這個習俗,貓也要將人吊起來以示報複?

幾人將死者從樹上取下。馬餘力的親人來了,撲在他身上哭號不止。

馬氏家族的族長馬濟科也來了。雖然老祖是嶽州師爺,但從家族排名來說,除了馬三叔爺那樣的個別老人之外,姓馬的人都以族長為最大,且馬濟科年紀比老祖大了不少,所以馬濟科並不需要給老祖行禮。

老祖倒是給馬濟科拱了拱手。

馬濟科問道:“看出什麽端倪沒有?”

老祖搖搖頭。

馬濟科歎了一口氣,回頭對幾個膽大體壯的年輕人吩咐道:“你們幾個去別的地方看看害人者有沒有遺落下什麽東西,回頭好給官差辦案。不過不要走散,免得再出什麽意外。”

那幾個人舉著火把將周圍搜了個遍,沒有搜到任何東西。

馬濟科略顯煩躁,揮手道:“先把死者抬回去吧。哭!哭!哭!哭有什麽用?能把他的魂魄哭回來嗎?能讓他說出是誰吊死他的嗎?”

這時,一位老人家走到馬濟科身邊,怯怯道:“不用問了,吊死他的必定是來找將軍頭的人……”

一旁的老祖將老人家的話盡收耳底。

老祖走上前,搭話道:“我也這麽認為。”

馬濟科和那老人家立即換了一副表情。馬濟科假裝驚訝地問道:“師爺,您認為什麽?”

老祖湊到馬濟科耳邊說道:“我也認為是來找將軍頭的人吊死他的。”

馬濟科勉強擠出一絲笑,看了看剛剛說話的老人家,又看了看老祖,說道:“師爺開什麽玩笑?誰都知道將軍頭隻是毫無根據的傳說而已,當不得真的!”

老祖道:“族長,馬三叔爺臨終前把該說的都說給我聽了。”

馬濟科與那老人家對視一眼,眼神裏充滿驚訝,但隨即歸於平淡。馬濟科將老祖拉到偏僻無人處,說道:“我們原本說好要隱瞞你一輩子,但馬三叔爺說給你聽也是應該的。畢竟你的父母為此命喪黃泉。”

老祖知道馬三叔爺並沒有將所有的秘密揭開,但這些秘密一定不隻是馬三叔爺一個人知道。一對夫婦的死亡,不是馬三叔爺一個人能將真相隱瞞起來的。

而這一切必定少不了族長的參與。

為了知道將軍坡所有的秘密,老祖決定假裝什麽都知道了,然後等相關人等自己告訴他其中的秘密。

“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兒子馬將離也因此受到詛咒。所以這件事就是我的事。”老祖說道。

“可是……師爺您能幫上什麽忙呢?”

“我想讓馬將離當巡山人。”老祖咬牙說道。

“這……有什麽用?將離太小,走路都不穩,巡不了山。況且這次來者不善,誓言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你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裏送嗎?”馬濟科連連搖頭。

老祖道:“正是因為那人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我才決定讓將離當巡山人的。”

“哦?”

“將離的事情看來你也知道吧?”老祖問道。既然馬濟科和馬三叔爺共守將軍坡的秘密,他也就應該像馬三叔爺一樣知道將離的秘密。

果然,他尷尬地點點頭。看來他也為老祖的遭遇心懷愧疚,像馬三叔爺一樣。

“雖說他是來討債的,討完他應得的就會離開我,不講分毫的父子之情,但如果他該討的還沒有討完,再怎麽也不會離開我吧?”老祖認識到這一點已經許久了,但每次說出來還是心中為之一痛。

“當然,討債鬼要討完債才會走。”馬濟科點頭道。

“既然是這樣,那尋找將軍頭的人如何能使得馬將離離開我?”

馬濟科說道:“一個是天意,一個是人為。天意如此,人為很難扭轉吧。”

老祖道:“我就是這個意思。別人當巡山人,恐怕阻止不了吊死馬餘力的那個人。倘若再有一兩個巡山人被吊死,其他人就不敢再巡山了。”

馬濟科眉頭緊皺,說道:“我也有這個擔心。”

“讓我兒子馬將離擔任巡山人,隻要他的錢還沒有用完,那個人就無法對付他。他沒有辦法對付將離,就沒有辦法恐嚇巡山人不來巡山。也就盜不走將軍頭。”

就這樣,馬將離被老祖留在了畫眉村,寄養在族長家裏,沒有跟老祖一起回嶽州。

夫人千萬個舍不得,但也隻能順從老祖的意思。

夫人時常回來看馬將離,並按照老祖的吩咐將剩下的獸件交給族長,告訴族長,馬將離在這裏的一切開銷都從這些獸件裏出。

老祖並不急於知道將軍坡的秘密,他認為終將有一天他會知道。倘若現在急於追問,反而會讓族長懷疑他是不是知道全部秘密,這樣的話,族長或許會重新守口如瓶。

不知道是老祖的方法起了作用,還是吊死馬餘力的人忘卻了他的誓言,自從馬將離天天被巡山人背著巡山之後,巡山人沒有任何人遇到危險。

不過,老祖的調查也如石沉大海。那個獨孤延福就如不曾存在一般,杳無音信。

馬將離雖然算是寄養在族長家,但絕大部分時間在將軍坡的小草房和羊腸小道上。巡山人晚上出去巡山的時候,就會把他背在身後。

用族長的話來說,馬將離才是巡山人,背他的人隻不過是幫他走路罷了。

時光匆匆,轉眼馬將離已經九歲了。

夫人不再願意讓他留在畫眉村,執意要馬將離放棄巡山人的身份,回到嶽州城來讀私塾,為科考之路做準備。

經過九年的時間,老祖漸漸認為馬將離並不會因為討債而離開了。無論什麽樣的事情,耗時太久的話,總容易讓人忘記它的重要性。哪怕是準確的預言,說的次數太多,聽的人也會慢慢疲倦。

因此,老祖答應了夫人的要求。

甚至他覺得將軍坡的秘密也無關緊要了。那時候他已經做了嶽州知縣,有了官銜品級,也有了許許多多忙不完的事情。手頭事情太多的話,往往會讓人忘記思考太長遠的事情,這或許也是老祖不假思索就答應夫人的原因之一。

當多年後老祖終於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重新打量他的兒子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疏忽與僥幸釀成了不可挽救的後果。

但是在此之前,他仍然將頭埋在案牘之中,盼望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馬將離九歲那年的端午節,他母親來到了畫眉村。往常母親來的時候隻帶一個婢女,這次卻帶了好些人,穿著也比往常要鮮亮整齊許多。

族長馬濟科一看到知縣夫人,臉色為之一暗,低聲對身邊的人說道:“馬將離恐怕要離開將軍坡了。”

而此時馬將離正在將軍坡的鬆樹林裏奔來跑去,跟村裏的同齡小孩一起玩打仗的遊戲。他扮演的是一位將軍,帶著十多個孩子與另外一方“作戰”。

他玩得氣喘籲籲,滿頭是汗,卻樂在其中。

馬辭坐在不遠處,看著這幫淘氣的孩子。隻要他們不真打起來,不摔得嚴重,他就不會過去。

兩群孩子衝來跑去,夾雜著歡呼尖叫,如同喧鬧的麻雀一般。

終於,馬將離帶領的“軍隊”戰勝了對方,將對方的“將軍”踩在腳下。馬將離舉起一根削掉了分枝的樹枝,要將對方將軍的頭“砍”下,然後宣布勝利。

馬辭迎著陽光,眯著眼睛得意地看著威風凜凜的馬將離。是他教馬將離練習武術鍛煉體力的。在小孩的戰爭遊戲中,馬將離極少輸。作為師傅,馬辭自然非常高興。

他覺得馬將離天生就有將軍的氣質。他曾在知縣夫人麵前這樣誇過馬將離。夫人卻說:“當將軍有什麽好?打打殺殺的,腦袋係在褲帶上,贏得再多,輸一次就丟了腦袋。要當就當文官,斯斯文文的,修身齊家就夠了。”

舉著樹枝的馬將離看了馬辭一眼。馬辭微笑。

馬將離獲得師傅的肯定,嘴角一彎,然後將樹枝朝“敵將”的脖子劃去。

“且慢!”

樹枝還沒有落到那孩子的脖子上,馬將離就聽到一聲喊。

馬將離猶豫著朝四周看。

一位身姿綽約的尼姑從樹林裏走了出來,伸出白得像荷花瓣兒一樣的素手,拈住了馬將離手中的樹枝。

不遠處的馬辭站了起來。他從沒見過這個尼姑。

馬將離還沉浸在遊戲中,見尼姑如此,便問道:“你是他們的援兵嗎?”

尼姑搖搖頭,微笑道:“我是你們的援兵。”

“那你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馬將離問道。

“殺人並不能讓你勝利。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尼姑說道。

馬將離鬆掉了樹枝,仔細看了看尼姑的臉,說道:“這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你我也好像在哪裏見過。”

尼姑將樹枝放下,扶起倒地的孩子,看了馬將離一眼,說道:“是嗎?”

“好像又沒有。”馬將離摸摸後腦勺。

尼姑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被扶起的孩子問馬將離:“她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是教你怎麽布置戰術嗎?”

馬將離看著地上的樹枝,說道:“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

“那你扔掉‘劍’幹什麽?”馬將離的“士兵”問道。

“我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

“哈哈哈,你是看她長得好看吧!不明白什麽意思還覺得有道理?”小孩子們哄笑起來。

馬將離一臉認真地說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們玩了。我要去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將軍,你去哪裏弄明白?”馬將離的“士兵”問道。

“我也不知道。”馬將離迷茫道。

“你應該讀書。”馬辭走了過來,眼睛還朝著尼姑消失的方向望。

這時尼姑消失的方向走來一個人,那人見了馬辭喊道:“辭哥,將離的母親來了,叫你帶著將離一起回去。”

於是馬辭帶著將離到了族長家裏。

知縣夫人和族長都坐在堂屋裏。族長正拿著一根銅煙槍抽煙,空氣略微嗆人。族長很少抽煙,隻有在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憂愁的時候才抽。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垮著臉,仿佛一匹馬。

知縣夫人見了將離,麵露喜色,差點站起來,卻考慮到知縣夫人的威嚴,稍稍欠身之後又坐下了,朝將離招招手:“將離,過來,讓我抱抱。”

將離有點猶豫。對他來說,這位偶爾來看看他的尊貴夫人還不如馬辭和族長的家人親切。

馬辭在背後偷偷推了推將離。

將離這才拖著步子走到知縣夫人身邊。

夫人一把抱住將離,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胳膊,心疼地說道:“又瘦了些。”

馬辭連忙說道:“長的都是精肉,勁兒可大了!”

夫人轉頭問族長:“將離的錢夠平時開銷嗎?”

族長將煙槍從枯了皮的嘴裏拔出來,點頭道:“夠呢。癸醜,把將離那個藍布包拿來。”

癸醜是族長家裏的仆人,比將離大十二歲,臉略長,眼珠稍突,看起來一副惡人模樣,對將離卻非常親切,常常將將離舉過頭頂轉圈。將離特別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馬氏家譜》上有癸醜的畫像,可是從那個年代到現今有幾個甲子了,畫眉村有好幾個人名叫癸醜。雖然畫像上的人臉也長,但是眼睛那塊地方的墨水濕水化開,看不出是不是有點突出。因此沒人知道這個癸醜是否就是那個癸醜。

癸醜將藏藍色布包拿了出來,交給族長。族長又交給知縣夫人。

夫人打開布包,看了看,發現獸件還有兩個!

夫人記得布包交給族長的時候,四個獸件隻花完了一個雞形的,化了一個犬形的,犬形的由於支付醫藥費用了大半,隻剩少量碎銀角。沒想到時隔數年,這裏麵還有兩個完整的獸件。

“不是交代過將離的一切費用從這裏麵出嗎?怎麽還剩這麽多?”夫人驚訝地問族長。

族長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然後回答道:“鄉裏不比城裏,在這裏吃的喝的都不用花錢。村裏人都喜歡他,有點好菜就叫他過去吃飯。他等於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生個病痛,村裏人弄這個偏方、那個秘方,也不花錢。哪怕要用藥呢,我去山上采就是了。所以這些錢基本沒動。”

“哪裏的話,誰也沒有您心裏疼他。”族長說道。

知縣夫人勉強笑笑,轉頭問將離:“我帶你回嶽州城,好嗎?你該讀書,明白世間一些道理了。”

“讀書?對,我該讀書了。馬辭叔叔說我讀了書就能明白那位女尼姑說的話。”將離說道。

“尼姑的話?”夫人看了馬辭一眼。

馬辭回答道:“剛才將離和一群孩子玩耍,一個麵生的尼姑恰好路過,對將離說了幾句話。出家人慈悲為懷,說的也是對將離好的話。”

“哦。尼姑一句話就能讓他有讀書的欲望,她必定是個智慧之人。”夫人若有所思。

“去了嶽州城就可以讀書嗎?”將離問道。

夫人點頭道:“是啊。那裏有非常厲害的教書先生,你父親也能指點你。你在這裏快長成野孩子了!我可不希望你一輩子待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你應該出去看看大世界,有大作為。”

族長摁滅了煙槍,敲了敲,說道:“夫人,我讓方秀才教他讀書識字,可他就喜歡將軍坡那片樹林,在屋裏坐不住。”

“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行要好伴,住要好鄰。您的用心我都知道,您比我還疼這個孩子,可是他身邊都是好玩的同齡孩子,他怎麽安得下心讀書識字?我這次想把他帶回去,就是讓他沒了玩伴好好讀書。”夫人語氣特別緩和地說道。

“您今天就要帶走他嗎?”族長看著將離,眼神裏滿是不舍。

馬辭和癸醜一慌,也朝將離看去。

夫人道:“我知道您對他比對自己的孫子還好,但他以後還要考慮更好的前途,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巡山人吧?再說了,您也太溺愛他了,他想玩就玩,沒有一點兒約束。”

族長不說話。

“我今天不去嶽州城。”將離突然開口說道。

夫人露出驚訝的表情,摸摸將離的頭,問道:“為什麽今天不去啊?你不是說要跟我去嶽州讀書嗎?嶽州的先生學問高,能教你明白很多道理。”

“我要跟我的朋友們告別。”將離說道。

夫人愣住了。

族長露出讚賞的笑容。馬辭和癸醜表情稍稍緩和一些,站姿也沒有那麽拘謹了。

“可是……我們這次來得匆忙,沒有準備過夜呢,我和喜鵲她們都沒帶換洗的衣服。”夫人說完,看了看身邊的婢女。

喜鵲是夫人的貼身婢女。當初買她來的時候,老祖為了給她取名想了三天。第三天老祖起床聽到外麵有喜鵲叫,便給她取了“喜鵲”這個名字,希望她能給家裏帶來喜氣,抵消掉“將離”二字給他帶來的傷感。喜鵲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比將離大七歲,身體正處在蘇醒的時候,剛到府上的時候,如一根瘦竹竿,不到一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夫人一年前給她買的衣服已經有些包不住了。

馬辭和癸醜搓手附和道:“是啊,是啊。”

夫人本來是想讓喜鵲幫自己說話,今天好歹將將離帶回去的,她早就想讓將離回到嶽州城了。沒想到喜鵲卻說了那番話,她隻好不再堅持:“好吧。留兩天就留兩天。”

當天下午,知縣夫人先回了嶽州,決定兩天之後再來畫眉村。

將離吃過晚飯,又來到將軍坡。

馬辭和其他幾個巡山人都來了。他們都得知了將離要走的消息,前來告別。

馬辭說道:“你的玩伴們之前都在這裏等著,我怕他們家裏人擔心,叫他們先回去了。”

將離一言不發,點了燈籠,提了梆子,然後往外走。是時太陽已經落山,人間昏暗。

一個巡山人喊道:“我們一起陪你巡山吧!”

將離雖然名為巡山人,卻從來沒有自己提燈籠敲梆子巡過山。他不是在巡山人背上睡著,就是跟在巡山人身後玩耍,看枝丫上懸浮的貓頭鷹眼睛,聽草叢裏無名小蟲的鳴叫。有的巡山人見他玩心重,越落越遠,就嚇唬他,說山上有鬼有山魈,他卻從來沒有見過。

“不。今晚讓我自己做一回真正的巡山人,巡一次山吧。”將離說道。

馬辭點點頭。

那個巡山人回到小草房的火堆旁,看著將離的背影被樹林吞噬。

將離按照往日巡山人的路程一步一步向山林深處走去。他聽巡山人說,人死了之後會遊腳僵,以靈魂的形式走走以前熟悉的地方,看看以前熟悉的人,然後才能安心地去另一個世界。馬辭曾經跟將離說,他的母親去世之後的第七天晚上,他半夜突然從夢中醒來,看到床邊坐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他的母親。他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他母親見他醒了,朝他笑了笑,然後起身離去。等他終於能動了,起床追出去時,母親的魂魄已經不見了。

將離覺得自己也要在這熟悉的地方行走一次,以示告別。他記得哪棵樹上有烏鴉窩,記得那隻冷峻的貓頭鷹常在哪裏出現,記得三月雨後哪裏的鬆樹下會長茅柴菇。這裏的路,他比自己的掌紋還熟悉。

曾有一個從將軍坡路過的算命瞎子摸過他的掌紋,然後問將離:“你知道自己的掌紋怎樣嗎?”

將離搖搖頭,他還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掌紋。

“你隻有四十歲陽壽。”瞎子說道。

將離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他並不信任這個路過的瞎子,但覺得這個瞎子親切。

“我帶你過山吧。”將離牽起瞎子敲路的棍子。

翻過了山,將離以為他可以走了。瞎子卻說:“你可以帶我走另外一條路回到山那邊去嗎?”

瞎子到了原來的地方,閉著的眼皮緊了緊,似乎在思考什麽。片刻之後,瞎子又說:“這裏是不是還有一條路過山?”

將離道:“是啊。不過不能從這裏走了,要繞道北邊去一點兒,那裏還有一條過山的路。”他抬起頭來仔細打量瞎子的眼睛,覺得這瞎子其實能看到眼前一切,不然他怎麽知道還有一條翻山的路?

瞎子將敲路的棍子平舉,示意將離牽住,然後說:“麻煩你帶我走那條路過山吧。”

將離耐著性子帶他走了北邊的山路。

再次過山之後,瞎子回過身來,麵對著將軍坡,迎著山風吹了一會兒,然後對將離說道:“果不其然,這裏的山路跟你的掌紋一模一樣!”

“是嗎?”將離無心聽這位麵善卻要求奇怪的瞎子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剛剛走了太久,再不回到小草房,馬辭該滿山找他了。

“我跟一個朋友打了一個賭,他說有個人的掌紋跟他守護的山的山路一樣,且不是人為修的路,而是過山的人踩出來的。我不信,現在信了。六年前我贏過他一次,這次讓他贏回去了。哈哈哈。”瞎子笑得有點落寞。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將離說道。這話是馬辭告訴他的。每次他跟孩子們玩打仗的遊戲失敗後,馬辭就拿這句話安慰他。其實他並沒有因為偶爾的失敗而不高興。他有時候故意讓著對方的“將軍”——那個棺材匠的兒子。

瞎子道:“小小年紀竟然知道兵家之事,難得啊。可是你知道嗎,有時候你之前贏得再多也沒有用,不知道哪一次失敗就是全盤皆輸。這次輸掉的是我的命,不日他便會來將我的命取走。”

將離正想說話,瞎子摸索著再次抓住了他的手,摸著他手心裏的掌紋說道:“路是山的掌紋。四十年之後,這山恐怕也不在了。”

將離心想:人有生老病死,自然會不在,這山怎麽會不在?

那瞎子說完那句話就離開了,之後將離再也沒有見過他。

將離提著燈籠,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梆子,在即將離開的夜裏,想起了這個僅有一麵之緣的瞎子。現在回頭想想,那瞎子好像是來跟他告別的。

誰也不知道哪次相見就是告別。哪怕是第一次見麵。

將離雖然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梆子,但他記得自己已經敲過多少下了。

馬辭曾經告訴他,巡山的時候,梆子敲的次數不能超過九十九下。

將離問為什麽。

馬辭說,九九歸一,如果到了九十九下,就等於隻敲了一下,要從頭再來。

將離問為什麽。

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太多的為什麽。

馬辭說:“我是聽族長說的,族長在當族長之前也是巡山人。”

族長說:“我當巡山人的時候,老巡山人就是這麽告訴我的。你不用知道為什麽,傳下來的規矩和忌諱自有它的道理。為什麽日月要輪回?為什麽四季要變換?為什麽你我要相遇?為什麽我們要巡山?背後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將離聽得似懂非懂,但他記住了。每次跟著別人巡山的時候,他都在心裏偷偷數著,生怕梆子敲多了。有一次馬辭白天去賭館賭了一天,晚上又來巡山,精神很不好,不知不覺敲到了九十下還不知道。將離急忙提醒他。他卻說:“哎,少爺,又沒有人監督,幹嗎算得這麽仔細?”

將離說:“不是你說不能敲過九十九下嗎?”

馬辭卻說:“隨便說說而已,相信那個幹什麽呀!”

但將離相信。他還是每次偷偷數敲梆子的次數。

他敲到九十八下的時候收起了梆子。但山路還隻走了一半。這是他第一次親自巡山敲梆子,還掌握不好節奏。

剛剛收起梆子,他就聽到前麵不遠的草叢裏有沙沙沙的聲音。

近幾年將軍坡沒出現過盜墓的,倒是出現過偷樹的和偷獵的。族長交代過,將軍坡的樹和其他生靈也屬於巡山人保護的範疇。

將離急忙往前趕了幾步,看到一棵巨大的苦楝樹下有一個古怪的人影。將離看不清他的模樣。

將離還沒有問他話,他倒是先開口了:

“小將離,你為什麽不敲梆子了?我等你敲下一次等了好久。”那聲音蒼老無比。

“你是誰?”將離提高了燈籠,想看清他的模樣,可是此時一陣怪風刮起,居然直往燈籠口子裏鑽。燈籠裏的燭火幾近熄滅。將離看不到他的樣子。

“你再敲一下我就告訴你。”那人影說道。

將離拿起梆子就要敲。

那人卻阻止道:“你們巡山的不是不敲九十九下的嗎?怎麽我叫你敲你就敲?你不怕我害你嗎?”

將離收起梆子,仰著頭看他,說道:“今晚是我第一次自己出來巡山。我有保護山林的責任。可我知道我拿你沒有辦法,隻好聽你的,大不了我重新巡一遍山,重新敲一遍梆子。”

“你是個好巡山人。”他從樹蔭裏走了出來。他的模樣非常醜陋,雖然是人的模樣,卻全身長毛。

他的眼睛暴突,額頭很小,下巴突出,手腳很長。

將離愣愣地看著這個人不像人、猿不像猿的怪物。

“你看到我居然不害怕?”怪物非常奇怪地問道。

“有什麽好害怕的?我連鬼都不怕,還怕你?”將離說道。

“不會害怕的人不好。”怪物說道。

“為什麽?”

“不會害怕的人沒有畏懼之心,沒有畏懼之心的人冷血無情。”怪物說道。

將離不知道該怎麽回話。他覺得怪物說得有道理,但他又不願承認自己是冷血無情的人。

將離看著怪物的眼珠子,那不是有白有黑的人眼珠子,而是一片漆黑。但一片漆黑裏透出熠熠的微光,仿佛裏麵有發光的星星一般,仿佛他的眼睛裏是另一個世界的夜晚。

“話不多說了,我家小姐聽說你要走了,叫你過去跟她說說話。”怪物終於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夜風吹得怪物的毛胡亂飛舞,像地上的野草一樣。

“可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家小姐是誰。”將離猶豫道。

“我是山魈,我家小姐是這裏的山神。在你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出生前,我們就在這裏了。這些年來,我和我家小姐天天晚上看到你跟他們出來巡山,聽到你們說話,聽到你們敲梆子。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隻是沒有見麵而已。”

“原來這樣。那好吧!你家小姐在哪裏?”將離將梆子往腰間一插。

“你這麽快就答應我了?”將離的爽快讓山魈很意外,他眨了眨夜晚一樣的眼睛。

“我不去,你會放我走嗎?”將離問道。

山魈搖搖頭,說:“你不去的話,我怎麽給我家小姐交代?她可是暴脾氣!”

將離道:“那不得了!”

山魈扒開一叢雜亂的灌木,說道:“那就請吧。”

灌木叢裏居然出現一條將離從來沒有見過的小道。

將離提著燈籠走了過去。

“我聽村裏人說,山魈很凶狠,晚上常常出來嚇人,生喝動物的血,跑得比豹子還快,是山中霸王,壽命非常長。你怎麽看都不像。”將離忍不住一邊走一邊上下打量山魈。

山魈兩隻長手不停地為將離撥開擋在前麵的樹枝和荊棘。

“年輕的時候嚇人為樂,茹毛飲血,稱王稱霸。現在我是一個老山魈了,歸於平淡了。”他說道。

正說著,前麵出現了微微燈光。再走近一些,便看到燈光是從一個窗口透出來的。窗口有個女孩。

女孩趴在窗台上,連連打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她的臉潔白如月光,冷淡如月光,落寞如月光。

頭發卻如瀑布,從窗口**,流到了窗外,流到了屋簷下的石階上。

太美了!將離在心裏由衷地地讚歎。

他想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不想去打擾她的寧靜,她的慵懶。

將離覺得她根本不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也許山魈撒了謊。

“那就是我家小姐,這裏的山神。”山魈說道。

將離點點頭。

“小姐,將離來了!”山魈似乎忍耐不住喜悅,隔好遠就喊道,也不怕其他巡山人聽見。

女孩朝將離這邊看來,露出欣喜的表情,從窗口跑開了。

那房子應該是鋪了木地板的,女孩跑步時發出咚咚咚的響聲,仿佛輕敲著一麵鼓皮。將離從“鼓聲”裏聽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情。

將離從女孩鼓點一般的腳步聲裏聽出了“喜”。

將離跟著山魈走到他從來沒有見過卻就在掌紋一樣熟悉的山林裏隱藏起來的小木屋前。

這小木屋比山下普通人家的房子要小一些,也簡陋一些,卻要雅致很多,幹淨很多。門口還貼了紅色的對聯,對聯寫的是:“土厚人亦厚,地靈神愈靈。”橫批的地方寫著“山神廟”三個字。

山魈略微含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將離將燈籠和梆子放在門口,先於山魈走了進去。

馬辭告訴過他,不能帶著東西進廟。神會誤以為那是送給他的。過年過節也一樣,不能提著不是送禮的東西進別人家裏。非得進去不可的話,可以把東西放外麵。

山魈將嘴噘起來,形如鴨嘴,對著燈籠吹了一口氣。燈籠雖有燈罩擋風,但被山魈一下就吹滅了。

將離心中一顫。難怪有人說被鬼吸了氣會死,被鬼吹了氣會病呢!這火焰隔著燈罩都能被吹滅,可見山魈的厲害!

進了小木屋,對門的照壁上是一個神位。山下普通人家也大多這樣,也叫家神位。除了有特別信奉的,一般是大紅紙上寫“天地國師親”五個大字,左右有對聯,上麵有橫批。

這小木屋的神位正中間是神像圖,可神像圖上畫的是山水畫,沒有神像。再看左右對聯,寫的是:“山神廟中無山神,將軍坡裏找將軍。”

山魈含腰彎背走了進來。這木屋對他來說有點矮。

將離環視屋內,不見那位長發女孩。

山魈問道:“這些字你都認得?”

將離點頭道:“認得。”

山魈讚賞道:“真了不得!小小年紀就認得這麽多字。”

將離笑道:“我認得的字並不多,碰巧這裏的字都認得。將軍坡這三個字不用說了,地界碑上刻著,每天都看到。山神廟的山字是方秀才第一個教我認的字,馬辭常給我講神神鬼鬼,自然認得,村口有個土地廟,所以廟字認得。剩餘的字都是碰巧認得的。”

山魈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如一道流光劃過:“眼見你如野孩子一樣瘋玩,沒承想你是如此用心的人。將來前途不可估量!”

山魈的話很快就應驗了。幾年之後,將離就中了秀才,隨後一發不可收拾,接連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

將離聽到山魈的稱讚,忍不住心生歡喜。

可山魈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可惜啊可惜!”

將離不解。剛剛不還稱讚有加嗎,怎麽又可惜了?

令人驚訝的是,這女孩全身由長發裹住,如同作繭自縛。令人讚歎的是,她的長發如此貼身,竟然就如衣服一般。

女孩見將離愣愣地看著她,臉色微微一紅,連忙低頭去看裹身的長發,害怕哪裏不夠得體,用纖細的手指在這裏整理一番,那裏撥弄一下。

山魈看見女孩,眼神立刻變得溫柔無比。他在旁說道:“小姐,夠好了。”口頭雖然恭敬地稱之為小姐,神情卻如一位慈祥的父親一般。

“是的。挺好看的。”將離也說道。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不穿衣服而要用長發裹身,但看到她略顯窘迫的樣子,覺得自己應該說句誇獎的話緩解她的擔心。何況她確實挺好看的。頭發不會太寬鬆,也不會太緊,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她含苞待放的身材,比稚嫩的少女多了一點點成熟,比成熟的女人多了一點點青澀,像春末夏初枝頭的桃子,雖已結果,卻還青青的,讓人想嚐嚐,卻擔心澀味夾了舌頭。

女孩比將離大,約十五六歲。她將信將疑地看了將離一眼,問道:“是嗎?”

將離點點頭。

女孩卻還不安地撥弄身上的長發。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將離覺得氣氛有點怪。

女孩終於轉移了注意力,叫將離坐下,然後說道:“聽說你過幾天就要走了?”

將離點點頭。如果不是快要走的話,他想白天在將軍坡找找這座小木屋。

“那你還會回來嗎?”女孩擔憂地問道。

將離搖搖頭。

女孩的眼神變得失落。

山魈的眼睛裏也暗淡無光,如同深淵一般讓人害怕。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那就是說還有可能會回來嘍?”女孩驚喜道。

山魈的眼睛仿佛被誰像點燈一樣點亮。

“是啊。”將離道。

“我還想讓你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呢!你不來的話,就沒有人告訴我這些了。”

“你自己不可以去外麵嗎?”

“我雖然是山神,但並沒有神那樣的神通。我因為這將軍坡的靈氣而產生,就像因為這將軍坡的靈氣而長成的樹。人挪活,樹挪死。我離開將軍坡的供養就會死掉。”

將離道:“原來是這樣。那山魈不可以去外麵看了回來告訴你嗎?”

女孩看了山魈一眼,說道:“他是從外麵來到這裏的,說外麵的世界沒什麽好看的。不如安安分分留在這裏。”

山魈歎氣道:“外麵的世界有什麽好的?無非是追名逐利,七情六欲。我勸小姐安心留在這裏,不要作他想,奈何怎麽勸都沒有用。好在小姐神通尚弱,不能像常人一樣穿衣,又離不開將軍坡的供養,不然這裏沒有山神隻有山魈了。”

“我的那些經曆,在我看來已經不堪回首,但對未曾涉世的小姐或者年輕人來說,仍然是迷心藥。本意讓你們留下的話,卻會促使你們離開。”

山魈說完,黯然神傷。

將離不知道山魈在來將軍坡之前經曆過什麽,但可以看出他經曆的並不是開心的事情。

“你是留不住的。我倒是有一句話要送給你。”山魈彎下身來,跟將離麵對麵。

“千萬不要喜歡上一個心不在你這裏的女人。”山魈的喉結比常人要大很多,如同喉嚨裏卡了一顆栗子,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才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將離不太聽得懂,也不知道山魈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

山魈見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又說道:“當你喜歡上她的時候,以為她就是整個世界。當你發現她的心並不在你這裏的時候,你就真的厭倦整個世界了,隻想偏居一隅,消磨時光。這樣,你就跟一棵草、一棵樹沒有什麽區別了。”

將離點點頭。他隻是為了山魈如此深情而親切的忠告點頭,並沒有聽懂山魈的話。

大概二十年後,春風得意、平步青雲的將離在金鑾殿請求皇上將他貶到嶽州做糧官的時候,很多人不解。唯有在這個山角落裏的山魈在奄奄一息的馬濟科麵前聽到這個消息時說:“他可算是明白了。”說完這句話,山魈就吸走了馬濟科的最後一口氣。

山魈吸過很多人的氣,他說話的聲音是最後一個被他吸氣的人的聲音,所以他的聲音經常變化。

他後來跟馬濟科說,他說話的時候,表達的明明是自己的想法,可聲音總是別人的,這讓他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替別人說話。

明明是他奪取了別人的氣息,卻感覺別人因此活在他的身上。

這讓他徹夜難眠。

在跟將離說話的時候,他也感覺是另外一個人將感悟說給將離聽。

這些話遲早是要被將離聽見的,他不過是傳遞這些話的工具而已。或者說,這些話本來就存在,他就如一張信紙,將這些話呈現在將離麵前。

他記得上一次即將被他吸走氣息的人苦苦哀求,求他不要吸他的氣,說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他安撫那人道:“這氣息並不屬於你,就像一隻鳥兒偶然棲息在一棵樹上,你能說這鳥兒是屬於樹嗎?”那人一愣,他趁機吸了那人的氣。

他現在說話的聲音跟那個求饒的人一模一樣。

“看來你曾經喜歡過一個心不在你這裏的人?”將離問道。

山魈表情一僵。

女孩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暢快淋漓,好像將離幫她報了仇解了恨一樣。

山魈沒有回答,他朝女孩鞠了一個躬,說道:“小姐,你們聊,我先出去了。”

然後她對將離說:“你回來後記得給我講外麵的事情喲。”

將離道:“可我怎麽找到你呢?”他知道這個地方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

女孩說道:“該見麵的時候,不找也會遇見的。”

山魈對將離伸出手,淡淡道:“走吧。”他邀請的時候如此親切,送走的時候如此冷漠。

將離跟著山魈出了小木屋,用火折子將燈籠點亮,然後提了燈籠和梆子往回走。

走出十多步後,將離回頭一看,那女孩又趴在窗口了,長發放了下來,依然如瀑布一般。

山魈在前麵一邊走一邊幫他撥開擋路的雜草繁枝,一如帶他來時的情形。

將離忽然覺得有些落寞。

又走了一段路,小木屋不見了,女孩也不見了。

前頭的山魈突然說道:“村裏的棺材匠明天要去世了。你明天有空的話,一大早去他家裏,不要說他要去世的話,隻叫他把門前的兩棵柏樹砍了。他自然會知道的。”

將離一驚。

“好了,我就送你到這裏。”山魈扒開一叢齊腰的狗尾巴草,前麵出現一條路,那正是先前將離和他見麵的地方。

將離走到了原路上。

站在草叢裏的山魈指了指梆子,說道:“你再敲一下就醒了。”

將離以為自己把“行了”聽成了“醒了”,他敲了一下梆子。

“梆”的一聲響,將離感覺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驚訝不已,以為燈籠熄滅了。

他聽到馬辭呼喊他的聲音:“將離!將離!”

其他巡山人也在呼喊:“將離!將離!”

他聽到匆匆的腳步聲向他靠近。他回過頭來,還是一片黑暗。

他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拚命地搖晃。

“醒醒!你怎麽躺在這裏?”馬辭的聲音在近前。

我是醒的啊!我是站著的啊!將離迷惑不解。

他看到黑暗中有一股血一樣的紅色。

將離還是用力地睜眼。眼前突然亮了。馬辭正舉著火把俯視著他,滿臉的擔心。原來紅色的是火把。

將離這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

馬辭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和道:“是不是遇上迷路神了?”

“迷路神?”

“嗯。有人曾經在這裏走了一個晚上,都沒能走出將軍坡。那個人是來偷將軍頭的,第二天被我們逮住了。你出來快一個時辰了,居然才走這麽點路。”馬辭把將離抱起來。

“我沒有迷路。”

“不丟臉。迷路神都是讓人在最熟悉的地方迷路。”

“我沒有迷路,倒是去了一個新的地方。”

“還在說胡話。不該讓你一個人出來巡山的。回去喝點薑湯就好了。”馬辭自責又擔憂。

在這個夜裏,嶽州城裏的老祖也沒有睡好。他枯坐在書房,看著桌子上的一團藏藍色布。布上壓著兩個獸件和一些碎銀子。這是夫人今天帶回來的。

夫人的話此時還在他耳邊回響縈繞:“老爺,這六年來獸件基本沒動!將離在畫眉村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用的是百家藥。”

夫人的話進了老祖的耳朵就出不來了,它在老祖的耳朵裏撞來鑽去,讓老祖腦袋發昏。

老祖知道獸件的秘密,知道獸件就是將離的命,用多少就少多少。

他沒想到這麽些年將離幾乎沒有用到獸件。

這讓他心裏多了一份盼望——如果讓將離繼續在畫眉村待下去,是不是無意之間就破除“討債”了?

他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他也多了一份擔憂——如果把將離帶到嶽州城來讀書,是不是無形之中害了將離?

他想起當年丐半仙送來賀禮的情形。

要是丐半仙回來就好了。老祖歎了一口氣。

細心的下人見老祖在書房坐了一個多時辰,進來說道:“老爺,該休息了。”

老祖雙手抓住扶手站起來,說道:“還早。我出去轉轉。”

老祖一轉就轉到了破廟。

老祖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這裏了,現在到這裏一看,破廟更顯破落,牆殘瓦缺,苔蘚鋪地。正院中的香鼎裏灌滿了雨水,綠瑩瑩的,如大山深處的死水潭,看一看就感覺要墜下去。

石階和地磚的裂縫裏長出膝蓋高的野草,有風吹過便習習作響,讓人隱隱擔憂有什麽潛伏於此,趁人不注意就會蹦出來。

老祖在香鼎旁站住,想起以前見到井魚在這裏祈禱的情形。

突然,一聲“咕咚”傳入耳朵。

老祖急忙往香鼎裏看去。

香鼎裏的水平靜如鏡。

四下裏除了香鼎再無水坑,也無可以蓄水的容器。

老祖以為自己聽錯了,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手還沒放下來,又聽見“咕咚”一聲。

老祖立即再往香鼎裏看去,裏麵的水依然平靜。

真是怪了!老祖心裏想道。這破廟的小路都被苔蘚覆蓋,顯然很久沒有人借住了,井魚不會這樣戲弄我,莫非“物老為怪,殺主取代”,此處已被其他怪物占據,要嚇走我不成?

老祖環顧四周,不見有異常的影子。抬頭一看,倒是月亮明暗交替,如同波紋驚起。

莫非有人朝月亮投石不成?老祖找不到答案,便胡思亂想。

忽然之間,老祖覺得掛在半空的月亮有異常。端午節是五月初五,月亮應該如彎鉤。可老祖看見的月亮又大又圓,是十五才有的月亮。

老祖正盯著月亮看。一顆石子飛了起來,打在月亮上,發出“咕咚”一聲。

這月亮晃了晃,居然從空中掉落下來,不偏不倚,剛好掉落在破廟的後院裏。

老祖拔腿朝後院跑去。

到了後院,老祖隻見一位姑娘蹴在井邊,她正朝井裏扔石子。她的肩膀上棲息著一隻鸚鵡。

鸚鵡先看見老祖,開口學人語:“來人了!來人了!”

姑娘這才回頭看了老祖一眼。

老祖指著井口說道:“月亮是不是掉進井裏了?”周圍沒有月亮的痕跡,如果落在後院裏,就隻能落在井裏。

姑娘點頭道:“是啊。”

老祖奔了過去,看到井水裏映著一彎月亮。老祖抬起頭來,天上掛著一彎月亮。

“這不是剛才的月亮。”老祖說道。

姑娘捂嘴一笑,說道:“大人不必驚慌,剛才不過是我變的小戲法而已。用大月亮遮住了小月亮,然後引你到這裏來。”

老祖問道:“你是什麽人?”

姑娘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是丐半仙的女兒。”

老祖不相信這位姑娘的話。丐半仙已經九年不見了,他摯愛的又是束縛在井裏的井魚,怎麽會有女兒呢?

老祖也不相信這口老井。以前看到它的時候,水淺得幾乎見底,現在卻漫到了井口。

這裏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你怎麽會是他的女兒?”老祖問道。

那隻鸚鵡搶先回答:“她就是!她就是!”

姑娘站起身來,隨手一丟,一個圓溜溜的紙盤落在井裏的水麵上,恰好將那殘月的倒影蓋住。那就是老祖剛才看到的圓月亮。

“四十多年來,我娘天天盼月圓。可是從來沒有圓過。我娘甚至將我的名字取作十五。可是能怎樣?天意也挽留不了人意。我父親撇下聲名與財富,跟那高麗的妖女跑了。好好的王爺不做,寧可做乞丐。我在這裏等你,就是想問問,我父親這些年過得開心不開心?他有沒有後悔過?”姑娘含淚道。

雖然那時高麗已經改朝換代,但民間仍習慣稱之為高麗。

“王爺?”老祖一愣。他怎麽也無法將丐半仙跟王爺聯係在一起。

鸚鵡又大叫起來:“王爺!王爺!”

十五姑娘道:“我父親是不人八分的輔國公,是不用在京當差,也不必在京裏住的王爺。”

老祖自然知道不入八分輔國公的地位,那是皇親國戚,一般隻有親王的兒子才能有此第八等爵。老祖早猜到丐半仙以前不是等閑之輩,但沒想到他曾有如此顯赫地位。

老祖又將十五姑娘重新打量一番,她說丐半仙四十多年沒有回去,但怎麽看都不覺得她是四十多歲的人。她的容貌看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是二十出頭的姑娘才有的樣子。

十五姑娘見老祖打量她,抹了淚水微笑道:“你在猜我的年紀吧?我確實四十多歲了。但我母親有保養秘術,能青春常駐。她將此術傳授於我,所以我的容貌二十多年沒有變化了。”

“我沒見過。父親臨死前告訴我說,她在這個破廟的水井裏。”

“井魚是高麗人?你見過丐半仙……見過你父親?”老祖詫異道。

“高麗妖女!高麗妖女!”鸚鵡大聲叫道。

十五姑娘嘴角浮現一絲冷笑,說道:“高麗妖女四十多年前**我父親,使得我母親發怒。母親是皇後娘家人,父親害怕,就帶著高麗妖女跑了。她害得我四十多年後才能看到我父親,還是在他彌留之際!”

“你父親他……他去世了?什麽時候的事?”老祖慌張道。

“就在開春的時候。我在瓊州的五指山見到了他。”

“他去海南幹什麽?”老祖不敢置信。

“他去五指山尋仙。”

“尋仙?”

“是的。據說五指山的最高峰有座天橋,常有仙人過橋。”

“那他找到神仙了嗎?”

十五姑娘搖頭道:“他見沒見到神仙我不知道。倒是瓊州知府見到了他,知府偷偷寫信告訴我母親。母親年老體邁,行動不便,於是叫我去見他一麵。沒想到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可他沒有提我母親,仍然想著那高麗妖女和你的兒子將離。他讓我來這裏見那妖女,並給你帶句話。”

“井魚和將離?”說到井魚尚能理解,提到將離則出乎老祖意料。

“你不知道嗎?他去五指山是為了詢問神仙三個問題:一是他自己如何躲避天劫?二是妖女如何修煉成人?三是如何延長將離壽命?不過總的來說,都是為了那妖女。”

老祖道:“你這話有失偏頗。躲避天劫是為了他自己,延長將離壽命是他對我兒的一片好心。”

鸚鵡用左眼看了看老祖,又用右眼看了看老祖,叫嚷道:“妖女!妖女!”

十五姑娘側頭對鸚鵡一笑,說道:“你看,鳥兒都比你明白。他躲避天劫是為了回來見妖女,他延長將離壽命是因為大人曾經救過妖女一命。”

老祖想起許多年前有人要拆掉破廟,說破廟裏有邪物作祟,發出蠱惑人心的**聲。知府大人拿捏不定,是老祖說了維護破廟的話,使破廟免遭禍端。

如今想來,那時夜晚發出**聲的應當是這位曾經的王爺和高麗妖女。

如果破廟被拆,他們將失去棲身之所、歡樂之場。

丐半仙後來挽救將離,應當是為了報答老祖當年保護破廟的恩情。

為了一女子而置尊貴王爺地位於不顧,寧可淪落為籍籍無名借居破廟的乞丐;為了報答無意間救過這女子的恩人,又寧可泄露天機遠避海南尋仙。老祖難以想象此女子對丐半仙是何等重要。

此時,老祖也明白井魚六年前為什麽要說丐半仙不是好人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對井魚來說,丐半仙自然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可對十五姑娘和十五姑娘的母親來說,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

“那你見過井魚沒有?”老祖問道。

十五姑娘撿起一顆石子,投在圓紙盤之上,石子和圓紙盤一起沉入水中。那殘月又露於水麵。

“我來了好幾天了,天天用石子投水,可沒有見到那妖女。不知是她沒臉見我,還是在我父親不在的日子裏看上了新的如意郎君,跟人跑了?”

老祖剛要回話,卻聽得背後有一人朗聲道:“她既不是沒臉見你,也不是跟人跑了!”

老祖回頭看去。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屋簷下,核桃一般的嘴緊抿,山羊胡子顫動,非常激動。

雖然容貌比以前要蒼老許多,但是老祖仍然一眼認出了他。

他正是當年阻攔老祖填井,討要賞錢的老頭兒。

容貌隨時間變得蒼老,這並不為奇。可相由心生,一個人的稟性由麵相體現出來,稟性難移,自然麵相難改。老祖因為公差辦案,閱人無數,此時已能輕易從一個人的麵相看出那個人性情如何,是善是惡,是暴躁還是平和,是生性貪婪還是為人正直。

老祖記得那時這位老人是一副貪婪嘴臉,此時卻正氣凜然。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仍然還是這副皮囊,卻換了一個人似的?

十五姑娘見這位老人突然出聲,微微驚訝,頓了頓問道:“你是哪位?”

老人道:“我姓裘,跟你父親一樣是滿人。我曾跟他一起借住這破廟之中。”

十五姑娘狐疑道:“你既然姓裘,為何自稱滿人?”

“我是正白旗格濟勒·蘇克的後裔,因先祖世襲裘騎都尉一職,漢化稱裘氏,實為滿族裘氏。正因如此,我流落至此時,你父親對我關照有加。”

老祖暗道:“原來如此。”

十五姑娘施禮道:“那我應該叫您裘叔了。裘叔您跟我父親相識,可並不了解高麗妖女。當初就是她騙走我父親,拋下我母親和尚在腹中的我。父親臨終前說,高麗妖女答應在這裏等他,不踏出破廟一步。如今我喊她她卻不應,投石也無回音。看這廢井死水一潭,也不像是有靈物居住。她肯定跑了。”

裘老閉眼,痛苦地搖頭。

“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等閑變卻故人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隻可惜我父親到死都惦記著她……一輩子的心思給錯了人。”

老祖記得井魚曾在香鼎前為丐半仙祈禱平安,可無法確定井魚會不會因為等得太久而失去希望。

一陣風吹來,將井水弄皺,將殘月揉碎。

裘老低聲道:“姑娘,她確實沒有等你父親,她確實不在這口井裏了。”

十五姑娘愣住了。

老祖也覺得渾身一寒。

就連那鸚鵡也停止了搖頭晃腦,眼睛盯著裘老。

“她去了洞庭湖。”裘老說道。

老祖問道:“洞庭湖?”

“八百裏!八百裏!”鸚鵡喳喳學人語。

裘老道:“倘若她是這樣,我就不會來這裏說這番話了。你受你父親所托,在這裏等她出來;我受她所托,卻在這裏等你來。”

十五姑娘眉頭擰起,問道:“你在等我來?我來好幾天了,為何你沒有現身?”

“你父親與她在此潛伏多年,除了躲避你母親的人搜尋,還要避免被捕獵精怪的人發現。如果不確定你是丐半仙派來的人,我是不能輕易跟你碰麵的。”

老祖懂得裘老的顧慮。十五姑娘的母親是當今皇後的娘家人,自然有能力派遣明的、暗的勢力搜索棄家逃跑的王爺。至於捕獵精怪的人,老祖見過獨孤延福,知道他們的厲害。裘老兩方麵的顧慮都合情合理。

“我已暗中觀察了你幾天,見你朝井裏投石子,知道你是為她而來,但我不知道你的真實目的。”裘老繼續說道。

十五姑娘點點頭。清冷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睛裏。她的眼睛跟她父親十分相似。刹那間,老祖以為是丐半仙找來了。

“剛才我躲在角落裏聽到你和知……馬先生對話,我才確定你是丐半仙派來找井魚的。這才打算將井魚的行蹤告訴你。”裘老見老祖給他使了眼色,便改口稱老祖為馬先生。

“裘老先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老祖問道。

裘老說道:“那是三四個月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覺,突然聽到外麵有敲門聲。我起來打開門一看,隻見她躺在門檻邊上,臉色蒼白,身後是濕漉漉的痕跡。我急忙回屋裏舀了一瓢水淋在她的身上。”

十五姑娘嘲諷道:“這麽多年了,她的修為還是沒有任何進展。看來他們隻顧逍遙快活,荒廢了正事。還真是‘隻羨鴛鴦不羨仙’啊!”

老祖則問道:“這麽一點兒路她就不行了,如何走到洞庭湖邊去?”

裘老瞥了十五姑娘一眼,點頭道:“確實是隻羨鴛鴦不羨仙。你口中的妖女幾十年如一日地潛伏在這口破井裏,不顯山露水,不招人耳目,修為不增反退,隻為好好地跟你父親共度餘生。是的,她一個人無法走到洞庭湖邊,所以找到我這裏,央求我將她裝進一碗水裏,求我將她倒進洞庭湖裏。”

十五姑娘冷笑道:“好吧,就算她幾十年如一日,可最後還不是逃離此地?”

“她不是逃離。”裘老說道。

“逃離!逃離!”鸚鵡叫嚷道。它無時無刻不跟十五姑娘同仇敵愾。

裘老說,他當時也是這麽想的。

給井魚潑了第二瓢水之後,裘老問井魚:“你是不是等不了他啦?”

井魚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是啊,我等了六年了,等不了啦。”

井魚虛弱地扶著門檻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算了一下,他今年有一道坎難以跨過,如果近期回不來的話,恐怕再也回不來了。恰巧我聽到消息說他去了五指山。與其在這裏等,不如去瓊州找他。”

老祖驚訝道:“從洞庭湖入長江,再順江入海,然後穿過海峽去五指山?這比唐僧去西天取經經曆九九八十一難還要艱難吧?”

裘老點頭道:“且不說一路上難以避開捕獵精怪的人,單說她是淡水魚卻要進入鹹水的海裏,已經不異於上刀山下火海。別說到達五指山,活下來的希望都非常渺茫。”

習慣反駁的十五姑娘和鸚鵡此時不作一聲。她自然知道井魚要走的路途有多艱險。

裘老說:“我苦口婆心勸了井魚許久,可是井魚去意已決,不可更改。”

井魚說道:“哪怕我在半途死去,我的魂魄還會繼續往前,還有見到他的希望。如果我在那口井裏等著,萬一他不能回來,我恐怕要後悔終生。我的一生有幾百上千年,或許更久,我要後悔幾百上千年,或許更久,這難道不比死去更可怕嗎?”

裘老無言反駁。

井魚道:“早在遇到他的時候,我就告誡自己不要與他相愛。人有生生世世,孟婆湯一喝,今生愛過的人,下一世就忘記了,最多不過一百年。我一生卻有他好幾世的時間,一旦與人牽連,他已忘卻了我,另有了新歡,而我生命太過漫長,曾經許諾的誓言難以更改,曾經付出的心意難以收回。”

裘老心疼道:“那你當初為何跟他南下?”

井魚泣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裘老長歎一聲道:“好吧,明天我就送你去洞庭湖。”

第二天,裘老手提一罐,罐中有水,水中一魚。

路上逢人遇見詢問,裘老便說是去湖邊放生。可他心裏知道,這不是放生,這是送死。

他一邊走一邊流淚。井魚在罐中遊來躍去,急不可待。他知道,井魚是嫌他走得慢。

到了洞庭湖邊,裘老跪下大哭不止,雙手扶住陶罐,不肯傾倒。

井魚一躍而起,越過罐口,落在地上,沙子沾了一身。或許昨晚她從破廟來到裘老家,耗費太多精力,此時竟然無法變成人身。她連連擺尾,在沙灘上躍起又摔落,漸漸朝湖水靠近。

裘老見她如此決絕,以求饒的口吻說道:“我不留你,你別折磨自己,我捧你到水裏去!”

說完,裘老跪著挪到井魚身邊,雙手小心地捧起她,將她送到水邊,然後放進水中。

她朝裘老看了看,咕嚕咕嚕吐出一串泡泡,似乎在說告別之言。

裘老朝她擺手道:“去吧,去吧,但願老天有眼,但願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井魚擺了擺尾巴,轉身朝洞庭湖深處遊去。

那天天氣晴朗,沒有一絲風,湖麵平靜。天上白雲朵朵倒映在湖麵,看起來仿佛天有多高,湖就有多深。

井魚朝深處遊,就如要遊到白雲裏麵去,要遊到天上去。

自那之後,裘老再沒有井魚的任何消息。裘老天天晚上來破廟轉一圈,看看丐半仙或者井魚是否會回到這裏,或者委托別人來這裏。

在以前,裘老無論做什麽事,必須有錢誘使。哪怕是曾經對他關照有加的丐半仙托付,也要撈點小錢才行。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裘拔毛”,雁過也要拔毛的意思。老祖已經見識過了。裘老說,他也知道自己是貪財如命的人。

但是那天從洞庭湖回到家裏,他忽然發現家裏沒有什麽留戀的東西,打開錢袋,忽然聞到了一股臭味。以前那麽貪戀的東西,忽然覺得如糞土一般。

他一揚手,將錢袋扔了出去。

幾枚銅錢從袋口飛了出來,落地之後滾了好遠。錢袋落地時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以前他一聽到錢袋裏銅錢碰撞的聲音,心就會癢,一聽到銅錢磕地的聲音,心就會疼。這都是他當乞丐時落下的毛病,幾十年沒有改過。

可是這一次他的心既不癢也不疼。

他懷疑自己死了。他裘拔毛不可能對錢無動於衷,除非死了。

他走到心愛的青花瓷花瓶前,將花瓶抱在懷裏。

平時隻要有人靠近它,他就擔心別人碰到它。每隔三四天,他就細細檢查是否有裂紋。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喜歡它的輕薄和秀美,也不是喜歡它的橘皮紋,而是喜歡它價值不菲。

他要用花瓶來驗證自己是不是死了。

他抱花瓶的手一鬆,花瓶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堆碎片。

他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得到這個寶貝花瓶的。

這個花瓶是一位當鋪老板賞給他的。因為丐半仙的幫忙,他在那位財大氣粗的當鋪老板喜得貴子時第一個去道喜,說了許多討喜的話。當鋪老板一高興,指著堂屋裏擺在顯眼位置的青花瓷花瓶,說:“喏,這個就賞你了。”

他還記得自己獲得它之後是如何欣喜。

抱著花瓶從當鋪老板家出來時,激動的他不小心絆到了一尺高的門檻。他忘記丐半仙早就提醒了他,說這當鋪老板相信“得一尺進一丈”,當鋪的生意就是拿一尺的錢換一丈的東西,所以把家裏門檻都做了一尺高。為了不磕壞花瓶,他抱著花瓶打了一個滾,將鼻子和嘴巴磕出了血。當鋪老板哈哈大笑道:“別人都說你裘拔毛要財不要命,果真如此!”

街坊四鄰打趣說,青花瓷就是裘拔毛的媳婦。

而今,他看著地上的青花瓷碎片,依然沒有心疼的感覺,反倒覺得碎片如梨樹下的花瓣,煞是好看。這讓他迷惑不已,不知道自己此時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打碎花瓶的那個夜晚,裘老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丐半仙在一棵梨樹下掃落花。裘老走近一看,那白色落花上有青色的紋。

裘老夢中不知丐半仙已死,問道:“你掃這些落花幹什麽?”

丐半仙答非所問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心人啊!我把這些東西掃幹淨,等有心人來。”

十五姑娘聽到這裏,泣不成聲。

老祖也感慨萬千。他明白裘老為什麽像換了一個人了。

十五姑娘道:“那也不公平!我母親為了留住他的心,以血液供養肉蟲,換取容顏不變。我母親也是有心人,為何不能留住他?”

老祖聽說苗家蠱女能做出控製男人心的情愛蠱,能以血喂養蠱蟲,保持青春美貌,不知十五姑娘的母親是不是從蠱女那裏學來的。不過他早聽說皇帝後宮佳麗為了爭寵,想什麽辦法的都有。迷幻術、勾心術、**、下**、吞仙丹、變容顏等奇事醜事,常常傳到民間來。十五姑娘的母親既是皇後娘家人,應該對類似手段異術不太陌生,要學到一點兒旁門左道的東西不會太難。

有心人應是兩情相悅之人,單方麵的算不得有心人。況且以異術來獲取人心的事情,總有暴露的那一天,長久不了。老祖心裏這麽想,卻不能當著十五姑娘的麵說出來。

“不過她能棄性命與修為不顧,也不枉我父親與她相識一場。”她的恨意稍減。

“你說你父親還有話要帶給我?”老祖知道丐半仙帶的話跟將離有關,怕十五姑娘忘卻,於是提醒道。

十五姑娘輕歎道:“是啊。他要我帶話給嶽州馬師爺,說他在去五指山的路上打聽‘討債’的解救之法,得知討債者可送入佛門,吃百家飯,使功德錢,這樣吃的用的都不用你來出,借此延長壽命。他不知此法是否奏效,本想問問五指山的仙人,可惜無緣麵見仙人,也不知馬師爺的兒子是否還在人間……”

老祖眼前一亮。將離在畫眉村生活了六年,平安無事,莫非就是因為他的生活跟在佛門類似?他在畫眉村也是吃的百家飯,雖然使的不是百家人捐的功德錢,但生病了藥是別人采的,衣服破了是別人縫的,也用不上獸件化開的碎銀子。這就等於將離要討的債,老祖一直拖欠著。債沒還完,將離就走不了。

“不過我父親說,這種方法也隻能將‘討債’之人的壽命延長到二十歲。因為按照佛家戒律規定,出家人到了二十歲要受比丘戒,成為比丘就成為真正的和尚。比丘是梵語,意即乞食,言其乞食以生活。二十歲之後他能否繼續活下來,以及還能活多久,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十五姑娘說道。

裘老是第一次聽說“討債”之事,但很快明白老祖身上發生了什麽。他走到老祖身邊,輕輕拍了拍老祖的後背,歎道:“能多十幾年也是好事。”

十五姑娘則冷冰冰地說道:“未必是好事。拖得越久,感情越深,到那時候再離開,更加難以接受。之前的付出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男女之情也是如此,若不是如此,就不會有人感歎‘人生若隻如初見’了。”

她肩膀上的鸚鵡隨聲附和:“就是。就是。”

裘老責備十五姑娘道:“姑娘,你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呢?”

十五姑娘笑了笑,笑得非常勉強,說道:“裘老先生,你是否知道,我父親曾送過四個獸件給馬師爺?”

裘老搖頭稱不知。

老祖道:“是的。丐半仙在我兒滿歲那天送來了四個獸件。”

“四個獸件分別是什麽獸?”她問道。

“雞,犬,龜,馬。”老祖回答道。

“馬師爺,你可知道我父親為何將銀子熔鑄成這四種獸形?”

老祖搖頭道:“不知為何。”老祖以前想過這個問題,猜測過獸形隱含的意義。其中雞、犬、龜屬於靈獸。有言道:“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中間戊戌土。”雞應朱雀,龜和蛇應玄武,鯉魚應青龍,貓應白虎,狗應土。可馬是怎麽回事呢?為何不將馬形獸件換成鯉魚形,或者貓形?

老祖沒有細想,認為熔鑄成這些形狀並沒有什麽隱含的意義,隻是恰巧選了這四種獸形而已。

十五姑娘道:“用這四種獸形,出於我父親一片苦心。龜、馬、雞、犬是應了‘但負圖龜馬,藏之為寶;舐丹雞犬,去不能將’這句話。馬師爺可知這句話出自哪裏嗎?”

老祖又搖搖頭。老祖博覽群書,讀書萬卷,可是這句話對他來說太過生僻。

“這是宋詞裏麵的一句話。不過父親引出這首宋詞,是要表達裏麵的另外一句話——浮生短,更兩輪屋角,來去荒忙。他是想勸你人生苦短,來去匆匆,莫做無用之功。”

老祖後來特意翻書找了這些話的出處,果然有這樣一首宋詞,是南宋末年一個叫劉克莊的人寫的。

老祖不信,問道:“既然他像猜燈謎一樣勸我莫做無用之功,為什麽送來獸件,又托你帶來解救之法呢?這不自相矛盾嗎?”

“父親說,有恩就要報,是他的原則;心結能不能解開,在於你自己。好了。如今我要帶的話已經帶到,要來的地方也已經來了。就此告辭!”

“姑娘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多留幾天,歇息歇息再走?也好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老祖說道。

裘老也道:“是啊。要是沒事,就歇息幾天。此處有嶽陽樓,我可帶你遊玩觀賞。”

老祖和裘老再三挽留,十五姑娘執意當晚就要走。

老祖和裘老送到破廟門口,她便不要他們再送。離去之時,她回頭看了破廟一眼,歎道:“一輩子能遇到愛的人,又恰好被愛的人愛,真是難事!有人不經意就碰到了,有人一百年也尋不到、等不到。這麽說來,我父親還算是幸運的人。可惜的是,我父親淪為乞丐,妖女荒廢了修為。”

裘老道:“井魚隻羨鴛鴦不羨仙,修為有什麽用?你父親嘛,有情飲水飽,乞丐又怎樣?不可惜!不可惜!倒是我,活了這麽多年,眼看半截身子入了土,才恍然大悟。這才可惜可歎!我盼著自己早日歸西,下輩子早些醒悟。”

送走了十五姑娘,裘老也和老祖告別,各自回家。

回到家裏,夫人已經睡下,喜鵲還在依燈翻書。

見老祖回來,喜鵲急忙放下書,打了熱水給老祖洗臉洗腳。

老祖洗完臉,將腳放進盆裏。喜鵲迅速蹲下去給老祖洗腳。老祖平時不讓下人給他洗腳,今夜去了破廟回來有些累,便依了她。

喜鵲給老祖洗完腳,端起盆去倒水,走到門口卻停住了。

老祖問道:“喜鵲,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老祖見她有空便讀書,覺得她跟其他下人不同,平時就對她另眼相待,看作半個家人。

喜鵲忽然轉過身來,將木盆放在一旁,然後跪了下來,眼睛裏滿是淚水。

老祖一驚,忙叫她起來。

她卻不起來,哽咽道:“喜鵲有一事相求,求老爺成全!”

老祖道:“起來說話。”

“老爺不答應,喜鵲就不起來。”喜鵲道。

“你先說是什麽事。”

“少爺這次回嶽州是為了讀聖賢書,是還是不是?”

“是。他不小了,該讀書了。之前讓他留在畫眉,是以為他活不到……咳……是有原因的。”老祖其實早就想過讓將離讀書,但覺得他隨時會離自己而去,離夫人而去,還不如讓他自由自在。

“那我可以跟少爺一起讀書嗎?”

老祖笑了,說道:“就為了這個事啊?”

“就為了這個事。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我喜歡讀書,想讀書明白事理。我不求天天和少爺上學,隻求忙完後閑時跟著學一學。往日裏該做的事情我不會耽擱。求老爺成全!”喜鵲說完便給老祖磕頭,腦門將地上的青磚磕得咚咚響。

老祖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扶起來,說道:“磕什麽頭啊!這點小事不值得!我答應你就是了!”

喜鵲又喜又驚,瞪著眼睛問道:“是真的嗎?老爺您真的答應了?您不會明天就改變主意吧?”她的額頭上一片殷紅,有些小地方破了皮出了血。

“多謝老爺!”喜鵲眼淚汪汪地說道。

老祖用袖子給喜鵲擦去淚水,說道:“好了好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喜鵲用力地點頭,重新端起木盆出了門。

水在木盆裏晃著,波光粼粼。月光落在上麵便碎了。喜鵲將碎了的月光澆在石階上。

這時,石階的縫裏鑽出一隻蟈蟈來。它渾身青色,像是玉石打造而成,它頭上的長須上沾了幾顆水珠,沉甸甸的水珠將長須壓得駝成了一張弓。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接近將離,獲得將離的好感嗎?真是笨蛋!”蟈蟈居然說出話來。

喜鵲不驚不訝,蹲下身來,一手拿盆,一手撥了一下蟈蟈的長須,將水珠抖落,說道:“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不然的話,我不會讓你有好下場!”蟈蟈凶狠地說道。

“記得!記得!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喜鵲說道。

“如果最後事成,我是不會虧待你的。你也知道我有多大能耐!”

喜鵲點頭道:“知道,當然知道。你能讓我母親恢複健康,讓我父親重見光明,還有什麽事情是你辦不到的?”

“我要你辦的事情,就是我自己辦不到的。你要記得,一有機會就給將離下藥,讓他盡早身患重病。這樣的話,他就不得不花費大量銀子治病,很快就會將那獸件用完。獸件一用完,他的陽壽就用完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了五百遍了!”喜鵲站起身來,提著木盆往自己的廂房走。

“說很多遍是怕你忘了。”蟈蟈說道。

喜鵲不理它,走到了自己的睡房門口。

“你好好伺候夫人就夠了,隻要將離回到嶽州城來,你就有機會下藥。今晚的事情真是畫蛇添足!”蟈蟈抱怨道。它雙腿一彈,飛到了喜鵲即將跨過的門檻上。

喜鵲將它拈在手裏,放到眼前,說道:“我這不是為了更加方便下藥嗎?好了,我要睡覺了,我是女孩兒,你別到我房間來!”說完,她轉過身,對著蟈蟈猛吹一口氣。

蟈蟈被她吹得從手掌中打滾,即將滾出手掌的時候,連忙雙腿一彈,朝睡房前的棗樹飛去。

喜鵲道:“你放過那棵棗樹吧,自從你來了,它就沒結過棗子了。小心被夫人發現了!”

“一件大事發生之前,周邊早就有預兆,但是他們事前很難發現。你還是操心你自己該辦的事吧!別讓將離發現你的真麵目。”蟈蟈說道。

“我自有打算。”說完,喜鵲關上了門。

啯啯……啯啯……

蟈蟈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使這個夜晚顯得更加深邃,更加悠長。

還有一件讓將離難以入眠的事情,那就是山魈給他的囑托。

棺材匠的兒子是將離最要好的朋友。雖然平時玩打仗遊戲的時候兩人是對立的“將軍”,並且玩起來互不相讓,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

棺材匠將他兒子取名為馬清明。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是清明節那天被棺材匠撿回來的。

一個做棺材的人在清明節那天撿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這件事情本身就讓人產生無限遐想。棺材匠從來沒有說過他到底是從哪裏撿到孩子的,這又讓人忍不住猜測他守口如瓶的原因。

越是隱秘的東西,越能勾起一些人的好奇心。

有人說棺材匠跟外村的女子偷偷有過關係,借口說是撿來的;有人說馬清明是棺材匠和僵屍生下來的。他們的共同理由是,不然棺材匠不會一直拒絕給他說媒的人,獨自撫養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

當然,也有人說曾在某天晚上看見棺材匠偷偷跑到村外的亂葬崗去,那人跟去之後,看到棺材匠打滿了補丁的衣服掛在一個墓碑上,而不見棺材匠。但墳墓裏傳來了棺材匠喘息如牛的聲音。

幾乎沒有人相信那個人說的話。

亂葬崗埋的是無人認領的亡者,且都不是本地的人。因為不是本地人,又客死他鄉,人們一則擔心亡者攜帶瘟病,感染本地人;二則擔心亡者成為厲鬼,為非作祟——所以找了塊偏僻的地方專門埋葬這種人。這種人的墳墓都沒有墓碑。

一些沒有根據、沒人相信的話,其效果往往並不弱於真實的話。

由於有了這種流言,大人都警告自家小孩遠離馬清明。隻有將離無視這些流言,哪怕馬辭也曾在身邊無人的時候悄悄說過類似的話,將離依然每次玩遊戲都拉上他。

馬清明偷偷地將他父親的秘密說給將離聽。

他告訴將離,他父親能預知人的生死,每次他父親打造棺材的時候,第一斧頭下去就知道這個棺材裏將來睡的是男還是女。有一次,鎮上的一個藥鋪老板請他父親給老板家的老爺子做棺材,並且自己送來了上好的木材。藥鋪老板一走,他父親就開始用木材做“三長兩短”。棺材俗稱三長兩短,三長是底板加兩個側板,兩短是兩端的板子,再加個蓋子就是一個整體了。他父親一斧頭劈下去,就說:“這個棺材不是男的睡的。”

馬清明剛好在旁邊,就問:“老爺子不是男的嗎?”

他父親沒搭話,默不作聲,繼續做棺材板。

幾天之後,棺材做好了,他父親將棺材送到藥鋪老板家裏去。一般情況下,他父親是不負責送的。但是藥鋪老板之前說了,他要驗棺材的質量和做工。棺材匠知道,藥鋪老板常常把假藥混進真藥裏,獲取高額利潤。他自己做慣了偷梁換柱的缺德事,也就擔心棺材匠偷換他的木料。可他太忙,不能親自來畫眉村驗,所以叫棺材匠送過去。

藥鋪老板看了外麵還不行,他叫棺材匠打開棺材蓋,這裏敲敲,那裏摸摸。

忽然之間,一滴水從天而降,落在棺材裏,發出了敲木魚一樣的聲音。

棺材匠頓時臉色變得難看。

藥鋪老板不以為意,笑道:“昨天下了雨,可能是從瓦縫裏滲進來的。”

棺材匠抬起頭看了看屋頂,說道:“你們家裏的人這幾天最好離水遠一點兒。”

藥鋪老板細心地聽敲擊木材的聲音,沒有聽棺材匠的話。

幾天之後,藥鋪老板娶進門不久的年輕媳婦去世了。她在回娘家的路上掉進水塘裏,就再也沒有爬上來。到了傍晚,娘家人見她還沒有到,丈母娘心中直發慌,便拄了拐杖往姑爺家走。走到半途看到一個池塘,池塘堤壩上塌了一方土,就像整齊的刀刃崩了一個缺。她就心想:走到那裏要注意,別掉到水裏去了。

池塘堤壩原本長滿了草,隻有塌了的地方露出一些土。土是紅土,血紅血紅的。據說人的皮膚劃傷的話,可以把紅土敷在上麵止血。但此時看起來好像是泥土裏在滲出血。丈母娘後來說,她都聞到血腥味兒了。

她說,那應該是什麽東西給她的預兆,可她沒有在意。

走到那個缺口旁,她看到紅土上躺著一隻繡花鞋。

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她女兒的鞋子。

於是,藥鋪老板定做的棺材先給他媳婦用了。

棺材匠說的話全部應驗。

這事情傳到了馬清明的耳朵裏,馬清明埋怨他父親,怪他父親沒有好好提醒藥鋪老板。

他父親卻告訴他:“孩兒啊,你年紀還小,不懂得為人處世的難處。不是我不說,是說不得。這世上有許多預兆,但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打雷不一定下雨,殺雞不一定請客。事情發生之前,隻有預感。事情發生之後,才知道早就有預兆。倘若我對藥鋪老板說了,而他家裏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那我顏麵何存?一旦事情靈驗了,他又會怪我詛咒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將離想起馬清明給他說起的這段往事,忽然打了一個激靈。棺材匠既然能看出凶吉預兆,那他是否早就看出自己大限將至呢?

第二天,將離一大早就起來了,洗漱完畢就往棺材匠家裏走。

棺材匠的家在畫眉村的最邊緣,依山而建。這裏幽靜許多,但也寂寞許多。除了前來求做棺材的人,平日裏沒有誰到這裏來。

屋前的地坪上長滿了青苔綠草,鮮有人的足跡。

畫眉村其他人家屋前的地坪上是長不齊這麽多青苔和綠草的。

將離剛走到地坪上,就看到了棺材匠。棺材匠站在大門前,望著在地坪邊上正對大門的一棵棗樹。

那棵棗樹已經枯死,在這個本該鬱鬱蔥蔥的季節沒有綠葉,也沒有棗子,仿佛是一隻伸向天空的手,像要抓住天邊的一朵雲。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偷,心裏慌慌的,好像來這裏的目的不是轉告山魈的話,而是要偷走什麽東西。

棺材匠聽到將離的聲音,這才發現他的存在。

“哦,還沒有起床呢。將離,你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啊?”棺材匠溫和地說道。

這是將離第一次跟棺材匠說話。他聽馬清明說過棺材匠的許多事,但是從來沒有跟棺材匠說過話。

將離心裏一陣難受。棺材匠的話太溫和了,溫和得仿佛是沒有感情的人說出來的。同時,他感覺這個人身上已經沒有了氣息。

在將離看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氣息。有的強,有的弱;有的甜,有的腥;有的微香,有的略臭;有的帶著煙味兒,有的帶著酒味兒;有的像翻開的新鮮泥土,有的像悶久了的飯菜。

每個人都散發著不一樣的氣息,就像飯有飯的氣息,茶有茶的氣息,桃子有桃子的氣息,棗子有棗子的氣息,牛有牛的氣息,豬有豬的氣息。有時候不用睜開眼,聞一聞就知道了。

人雖然屬於一大類,但氣息千差萬別。族長說過,人都是由豬馬牛羊投胎過來的。將離認為這是人的氣息不一樣的原因所在。

他將他的感受說給馬辭聽。

馬辭說:“這有什麽啊。我小時候能分辨人的眉毛,有柳葉眉、一字眉、小山眉、新月眉、掃帚眉、八字眉等,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有淡有濃,有連有斷。”

他說他曾經記住過所有認識的人的眉毛,不用看人的臉,也不用看穿的什麽衣服,隻看眉毛就知道對方是誰。

“我是用看的,你是用聞的,有的人還能聽出別人的腳步聲。”馬辭不以為然地說道。

“那你說說,我的身上有什麽氣息?”馬辭好奇地問道,將手伸到將離的鼻子前。

“你渾身都是青草的氣息,揉爛了的那種。”將離說道。

馬辭一慌,連忙前後左右看了個遍,見四周無人,輕聲而嚴厲地問:“將離,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將離搖搖頭。

其實將離好幾次看到馬辭和隔了一座山的鄰村女孩在青草裏打滾,不是在烈日當空的時候,就是在炊煙嫋嫋的時候。這些時候山上人少,但小孩子是不怕太陽曬,也不怕肚子餓的。

以前將離看見過公雞壓母雞的尾,見過公牛爬母牛的背,但是沒見過兩個人在草地裏打滾。那時候,馬辭和那女孩的衣服掛在樹枝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們怕下山時被人看出來,所以先把衣服掛起來,避免沾到泥土,揉出皺褶,染上青草味兒。

自那次交談以後,馬辭每次見了那女孩回來,都會先去水庫遊個泳,想把身上的氣息洗掉。

在他們打滾的時候,他們的衣服也在樹枝上糾纏。青草的氣息從她的衣服傳遞到了他的衣服上。

所以馬辭在水庫裏泡再久也沒有用。

在將離離開畫眉村兩年後,這件事情被人發現,因此鄰村的人跟畫眉村的人打了一場架。兩個村的青壯年傾巢而出,在他們倆滾過的地方兵戎相見,哭喊悲鳴。有人受傷,有人死了。

此後九十多年,兩村之間互不往來。直到九十年後畫眉村的一位前朝秀才一夜之間救了鄰村百十來條性命,兩個村才和解。

將離到嶽州讀書的第二年,馬辭投奔了知縣大人。因為鄰村的人發誓隻要見到馬辭就不讓他活著回去。

那時候將離年幼,不知為何馬辭會闖這麽大的禍。馬辭也沒告訴他。將離成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個女孩不是鄰村的人,而是鄰村人的童養媳。

馬辭逃到知縣府後,偷偷問將離:“將離,你再嗅一下,看看我身上現在是什麽氣息。”

“還是青草的氣息。”將離說道。

馬辭就哭了起來。

不僅僅是馬辭的氣息,將離還感覺到別人的氣息。

族長身上有煙味的氣息,母親帶一點兒曬幹的橘皮氣息,喜鵲有一種夏天稻草的氣息……

可是眼前這個雙手生繭、虎口皸裂的棺材匠身上沒有任何氣息。

這讓將離感到害怕,他想立即離開這裏。

但是山魈交代的話他還沒有說。

“我不是來找清明的,我是有話要帶給你。”將離舔了舔嘴唇,聲音微顫地說道。

棺材匠頓時臉色煞白!

“我是要死了嗎?”棺材匠問道,卻又像是自言自語,並不需要將離回答。

將離沒想到棺材匠這麽快就感應到他要說的話了。

“都是有預兆的!都是有預兆的!先是棗樹死了。那是我出生的時候栽的,跟我同歲。今天一大早,烏鴉又在棗樹上叫,趕都趕不走。然後從來不來我這裏的你來了。”他喃喃道。

原來他真的知道了,不過之前不是很明確。

“是誰讓你來的?”棺材匠問道。

“那個……將軍坡的……”

“山魈?果然是他。這麽說來,他知道清明他娘今天要過世?”

將離一驚:原來棺材匠認識將軍坡的山魈。他還以為隻有自己知道將軍坡裏有山神和山魈。令他更加吃驚的是,棺材匠居然說出“清明他娘”這幾個字來!馬清明都沒聽到他父親說起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棺材匠哽咽吞聲。

將離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可是……清明怎麽辦?”將離說道。

“將離,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在這世上行屍走肉活了十多年,早該死了。”棺材匠沒有把將離當作小孩,而是以同等的身份說出推心置腹的話。

但他心裏想道:這就是我感覺不到他的氣息的原因嗎?

兩年後,當感覺到馬辭身上仍然帶著青草氣息的時候,他也迷惑過:為什麽明明馬辭沒有跟那女孩見麵了,但是氣息還在?

再後來,一個妖尼給他解開了疑惑。

將離在妖尼身上感覺到了他自己的氣息,但是他記憶裏從未見過她。

“我早已生無可戀……”棺材匠又將目光投向那棵手一樣的樹。

“除了你……”棺材匠對著那棵樹說道。

“如今你都要離開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不如一起奔赴黃泉,路上也好有個做伴的人。”

將離回頭看著那棵棗樹,感覺棗樹下麵站了一個人。棺材匠是在跟那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將離心想:如果那裏真有一個人的話,那人應該是“清明他娘”吧。

可惜到最後棺材匠也沒有告訴將離“清明他娘”是誰。他捂了許多年的謎底在將離麵前放開,卻在將離還沒看清楚的時候又捂上了。

“山魈為什麽讓你來告訴我呢?”棺材匠問道。

將離搖搖頭。

“哦,我好像想起你是誰了!難怪山魈要找你給我帶話。”他說道。

將離一頭霧水:棺材匠怎麽說想起了我是誰呢?莫非他以前不知道我是誰?但這不可能啊,他一直知道我是將離,是原來的馬師爺現在的馬知縣的兒子!別說他了,畫眉村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棺材匠蹲下身來,雙手扶住將離的肩膀,慎重地說道:“將軍,我的兒子馬清明就拜托你照顧了!”

將離有點恍惚,他聽到棺材匠叫他“將軍”,但是又以為自己把“將離”聽錯成“將軍”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把他帶到嶽州去跟你一起讀書吧!”棺材匠說道。

將離茫然地點點頭。

棺材匠見將離答應,微笑著站了起來,說道:“謝謝你給我帶來山魈的話,你回去吧。”說完,他反身進了屋。

將離回到了族長家裏。

傍晚時分,有人給族長送來消息,說是棺材匠去世了。

族長驚訝地問道:“他還年輕,又沒有病痛,怎麽會突然去世呢?”

來人說,棺材匠應該早有預備,他是自己躺在早已做好的棺材裏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