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井中魚

第二章 井中魚

如此過了兩年。一天晚上,老祖因調查一扯皮官司,微服私訪,恰好經過丐半仙曾寄居的破廟。

老祖兩年前派人來這裏找過好多次,知道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但經過破廟大門時,老祖還是忍不住朝裏麵多瞄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居然瞄見廟前地坪上站著一個人!

老祖定睛一看,那是一位姑娘,穿一身紅得晃眼的旗服,要是頭上頂著紅蓋頭,那百分之百就是誰家的新娘了。

老祖想起之前的傳言,心想:莫非這丐半仙當年帶走的姑娘回來了?他隨即否定了這種猜測。就算當初丐半仙是攜了別人家的兒媳逃走,但回來的話絕對不會穿得如兩年前一樣。

老祖悄悄走到門檻前,打量那個奇怪的姑娘。這次他看得更加真切。

那姑娘站在銅鼎前,手裏握著三根燃著的香閉眼祈禱,非常虔誠,可身子哆嗦不已。

是夜並無涼風,姑娘穿得也不少。老祖不明白她為什麽渾身哆嗦。

等那姑娘祈禱完畢,將香插入鼎中,老祖喊了一聲:“請問姑娘……”

那姑娘聽到喊聲,嚇了一跳,神色慌張地回頭看了老祖一眼,如受了驚的兔子一般急忙往裏麵奔跑。

老祖見她舉止怪異,急忙跨進破廟追趕。

經過銅鼎時,老祖看見地上淌著水,這才明白那姑娘哆嗦是因為衣衫盡濕。

那姑娘穿過佛堂,跑到後院去了,一路留下許多水漬。

這破廟不大,前麵是地坪,中間是佛堂,後麵原來是和尚起居的院子,現在是流浪者寄居的地方,不過此時四周無人。三麵是房屋,中間一口水井,一切洗臉、煮飯等生活用水皆來源於此。

老祖追到後院,看見那姑娘濕漉漉地站在井邊。

那姑娘回頭看了老祖一眼,眼神空洞得讓人害怕。

“姑娘……”

老祖的話剛出口,那姑娘就一躍而下,跳入井中。

老祖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

他急忙跑到井邊,朝井下望去,隻見井底水位極低,幾乎要幹涸。水波**漾,但很快恢複了平靜。

老祖驚慌失措,急忙去叫破廟附近的鄉親來救人。

可是鄉親不相信他的話。

“你是不是看錯了?破廟裏那口井的井水還沒有半人高,怎麽會有人在那裏跳井呢?跳下去也淹不過腰。”鄉親說道。

老祖愣住了。

難道剛才都是幻覺?老祖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老祖一人又回到破廟,走到銅鼎前。

三根燃著的香火像三隻小眼睛一樣看著他。

老祖頭皮一陣發麻,急忙離開了破廟。

回到家裏後,老祖感覺渾身不適,頭昏腦漲。夫人摸了摸,發現他半邊身子涼半邊身子熱,急忙喚人煮了一大碗薑湯給他喝下,又拿熱毛巾敷額頭。

這時,三歲的馬將離躥進屋裏,對著夫人大喊道:“魚!魚!”

夫人問道:“哪裏有魚?”

馬將離指著老祖,說道:“爹爹那裏有魚。”

老祖撐起身子,說道:“將離,你是說爹爹身上有魚的味道吧?”

馬將離點頭。

夫人責備馬將離道:“這孩子怎麽亂說話?哪裏有魚的味道?我怎麽沒有聞到?”

老祖不這麽想,他認為小孩子七竅通明,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能聞到大人聞不到的氣味,能感覺到大人感覺不到的氛圍。馬將離勉強會說話之後,老祖常常覺得他比其他孩子的感覺還要敏銳。

曾有一次,老祖帶著馬將離去一個舅爺爺家裏。馬將離跟老祖走到門口就死活不肯進去了。老祖抱他進去,他就號啕大哭,手打腳踢,要從老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老祖沒有辦法,隻好打了招呼,便找借口回來了。

第二天,那個舅爺爺去世了。

還有一次,家裏一個平時跟他親昵的老仆人要抱他,那天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讓那個老仆人抱,一抱就扯著嗓子哭,仿佛老仆人的身上長了刺一樣,弄得老仆人非常尷尬。

沒過幾天,那位老仆人回鄉下探望親人的時候意外落水而亡。

老祖心裏記著這兩件事,但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

他想,或許馬將離是為著死亡而來,所以能嗅到死亡的氣息。

還有一件怪事:嶽州城裏的狗都不朝馬將離吠叫,不咬他。

此前不久,有一次夫人生病,老祖帶著馬將離去城北郊外拜訪一位隱退的曾經的同僚。老祖與他相談甚歡,忘記了馬將離。

馬將離踩著不太平穩的步子出了房間,走到了後院。

不一會兒,後院傳來惡狗凶猛的吠叫聲。

那位曾經的同僚環視四周,見馬將離不在屋裏,大驚道:“孩子是不是跑到後院去了?我後院養了一條見人就咬的紅眼惡狗!孩子驚到它的話,那就凶多吉少了!”

老祖知道他家養了一條異常凶猛的惡狗。正因為那狗胡亂咬人,所以同僚沒讓它看門,而是關在後院。

老祖急忙和同僚奔到後院。

其實在起身之時,老祖就在想,這狗再惡,恐怕也不會將馬將離傷得太重。因為馬將離是來他這裏討債的,丐半仙贈送的四個獸件才化了一件。在那四個獸件全部化掉之前,馬將離是不會離開的。

不過畢竟是親生骨肉,哪怕是被狗咬傷了皮肉,他還是會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他奔到後院,還沒看見惡狗就抄起一把靠牆放著的鋤頭,要從惡狗嘴下救出馬將離。

看到那惡狗的時候,老祖和同僚驚得麵麵相覷。

惡狗正朝後院的土牆吠叫,馬將離則坐在地上,雙手抱住惡狗的身子,笑嘻嘻地扯弄它的皮毛。

那堵土牆上方居然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可以窺看外麵。

惡狗對著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洞狂吠不已,似乎要與什麽東西對峙,而絲毫不遷怒於扯弄它皮毛的孩子。

老祖和同僚待在原地,竟然忘記去抱孩子。

老祖感覺那洞口有什麽東西,可是他無法看到或者聽到什麽。他知道,原來這裏是沒有這個洞的。

可能因為驚動了惡狗,惡狗的吠叫又引來了人,洞口那東西退走了。

惡狗漸漸恢複平靜。

年幼的馬將離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依舊抓住惡狗的毛,使出吃奶的勁兒扯。那惡狗發出嗚嗚的低鳴,蜷縮一團,擺出逆來順受的姿態,跟剛才的凶悍相差萬裏。

同僚走到那個洞口,看到許多條類似動物爪子撓過的痕跡,可是分辨不清到底是什麽東西挖出的洞。

那東西似乎早就料到馬將離會到這個院子裏來,早就在院子外壁上掏好了坑,裏麵卻看不出來,等到今日便快速打出一個洞來。

回到家後,老祖沒將這件事說給夫人聽,怕她擔心多想。

因為這幾件事情,老祖相信馬將離確實聞到了魚的氣息。

馬將離的話點撥了老祖。剛才那女子明明在銅鼎前祈禱燒香,為什麽投井之後卻不見了呢?莫非她是井裏的一條魚不成?所以他帶回來一身魚腥味?

老祖越想越覺得這種猜測是對的。嶽州城的人都會在水井裏放養一條小魚。那小魚被嶽州城的人叫作沁鮮魚,也叫作井魚,多為紅色,形似紅色小鯉魚。

這種井魚在幽暗的井中以小蟲或渣滓為食,且幾乎不長大。因為它的存在,井中的水變得更加幹淨。而它數十年如一日地沒有變化,像是被時間遺忘,被六道拋棄。

破廟裏那口井其實早就應該填上的。按照古往今來的慣例,廢置的舊井應在“閉”日,用吉利方位的黃色新土填實。井是許多人取水的地方,沾染許多人氣,廢棄太久的老井容易出現鬼祟。

可破廟沒人管,那口井就一直在那裏。

想來想去,老祖決定再去那裏一趟。

這次老祖不是一個人去的,他帶了好幾個人,拿著桶和瓢,還有短把鋤頭。

他們幾個人還沒走到破廟門口,就被一個老頭兒攔住。

老頭兒問道:“師爺,您帶這些人是要幹嗎去呀?”

老祖說:“我聽說破廟裏有來曆不明的東西作祟,我要把那早該填上的井淘幹,把井封了。”

老頭兒問道:“師爺聽誰說的呀?”

老祖說:“當然是借住在裏麵的叫花子。”

“何時聽說的?”老頭兒不依不饒地問道。

跟老祖來的人早不耐煩了,凶巴巴地喝道:“破廟又不是你家的,問這麽多幹嗎?快讓開!”

老祖示意隨從不要說話,回答道:“就在最近。”

老頭兒一笑:“那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

老頭兒看了看老祖身後的人,湊到老祖耳邊神秘兮兮道:“師爺,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老祖心想:莫非這位老頭兒也見過破廟裏的怪事?莫非其中還有不能告人的秘密?

於是,老祖讓隨從幾人等待,他跟著老頭兒進了近處的茶館。

兩人相對坐定,老頭兒叫小二沏了上好的君山銀針茶。

老祖心中詫異。這老頭兒貌不驚人,衣著略顯寒酸,那雙手布滿老繭,皸裂嚴重,不像是衣食無憂的閑散人,卻不點普通粗茶,偏偏點了價格不菲的嫩綠似蓮心的銀針。

老頭兒噘起嘴,喝了一口茶,讚道:“人生三味一杯裏。名不虛傳哪!好茶!好茶!”

老祖心思不在茶上,問道:“老先生為何說破廟裏的叫花子不可能跟我說作祟的事?”

老頭兒詭笑道:“師爺,破廟已經好久沒有人敢住了,您不知道?”

老祖心裏咯噔一下,他回想看到那個紅旗服姑娘的時候廟裏確實沒有其他人,當時以為那些流浪者正在外麵討生活,還沒有回來。

難怪這老頭兒說叫花子告狀的事不可能發生。

“我確實不知道。”老祖承認自己撒了謊。但他不能立即說出填井的緣由,他不確定對麵的老頭兒是否知道那個燒香姑娘。“但破廟怎麽就沒人敢住了呢?以前不是很多無家可歸的人借住嗎?”老祖問道。

老頭兒聞了聞清淡的茶香,說道:“師爺讀書萬卷,必定聽說過‘物老為怪’這句話吧?”

老祖忽然覺得老頭兒說這話時跟丐半仙有幾分神似。

“當然知道。”老祖喝了一口茶。

“這破廟存在已經有幾百年了吧?有點怪異的事情反而不足為怪。師爺您說呢?”

這破廟確實經曆了數百年的風風雨雨,曾經也有香火鼎盛的時候。聽了佛經受了香熏的石頭也會多了幾分靈性呢,和尚們一走,這些東西說不定要鬧點動靜出來。

老祖點點頭。早在十多年前,他就聽說破廟裏有敲木魚的聲音,木魚敲罷又有女子嬉戲笑鬧的聲音。那時候老祖剛剛做上師爺,很多人要求知府大人將破廟拆除,趕走占據佛門清淨之地的妖孽。知府大人一方麵想順應民意,一方麵怕拆廟折福,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詢問老祖。老祖認為就算妖孽盤踞,隻要不傷天害理,就不要趕盡殺絕,何況還有木魚聲,也許妖孽有心向佛向善,隻是本性難移而已。

更何況破廟可以作為一些人的暫居之所,拆了它的話,有些人就要風餐露宿。

知府大人聽了老祖的話,沒有拆除破廟。

時至今日,老祖依然沒有改變這種想法,他帶人來填井,更多的原因是想弄清楚那個燒香姑娘到底是個什麽所在。

“之前鬧過幾次鬼祟之事,我倒沒有大驚小怪。可現在破廟都不能住人了,這是怎麽回事?”老祖說道。

“物老為怪,殺主取代。如今這怪鬧得比以往凶了,要取代他人,成為破廟的主人。所以這裏住不得別人了。”

“物老為怪,殺主取代?”老祖念著這幾個字,感覺字句間蘊含一股不祥之氣。

“廢棄或者長久無人居住的地方,大多會被其他東西占據。這破廟失主已久,自然……”老頭兒抿了一口茶,將後麵的話與茶水一起喝進肚子裏。

“老先生是否知道這破廟裏的怪是什麽怪?來自哪裏?”

“正是你今天要驅趕的怪,就住在那口老井裏!”

“莫非你也見過她?那你還阻攔我幹什麽?”老祖既驚訝又迷惑。

老頭兒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說道:“我沒有見過。我是受人所托來阻攔您的。”

“受人所托?受何人所托?”

“丐半仙。”老頭兒悠然說道。

“丐半仙?他回來了?”老祖驚喜道。

老頭兒搖頭道:“沒有。自從兩年前一別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你怎麽說是受他所托?”

“在兩年前消失的前一天晚上,他來找過我。他說大概在某年某月的閉日,師爺會來破廟。他叫我那天不要去別的地方,蹲在破廟前等候您的到來。”

“哦?”老祖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今日確實是閉日,但出門前查一查老皇曆就能知道。

“您或許不信我的話。但您可以打聽打聽,我以前也是叫花子,從山東來到嶽州,曾寄居在這破廟裏。正是丐半仙的幫助,讓我可以在這裏安穩下來。他告訴我許多小竅門,讓我乞討的時候不空手而歸,還能比別人得到的多一些。”

“竅門?”老祖想起丐半仙搶先道喜的往事,心想他深諳此道,教別人自然不足為奇。

老頭兒以為老祖不信,說道:“您看,今天一事就是他教我的,教我何時攔住您,如何說話。”

“難怪剛才我覺得你有幾分像他,原來是他教你這麽說的。”老祖已經相信了他的話。

老頭兒哈哈笑道:“我大字不識得幾個,怎麽說得出這番漂亮的話?都是他教的。丐半仙他以前可不是一般……”老頭兒頓了一下,改口道,“他還跟我說,如果我今天攔下了您,不但能拿到賞錢,還能喝到好茶。”

老祖啞然失笑,原來老頭兒點這茶是料定他會付錢。這老頭兒什麽都好,可愛占人便宜這一點讓老祖不太舒服。

丐半仙怎麽安排這麽一個人來阻攔我?隨即老祖釋然。倘若他不是愛占便宜的人,也許就不會這麽用心地記日子,耐心地蹲守在這裏吧?想到這裏,老祖不禁暗暗讚歎丐半仙心思縝密、考慮周全。

“好。賞錢我給,茶錢我付。不過丐半仙為什麽要阻止我填井呢?他是否跟你說過其中緣由?”

老頭兒聽了老祖的話,喜上眉梢,說道:“他不說我也知道。老井裏住著他的朋友。”

“那是他的朋友?”老祖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哆哆嗦嗦燒香的俊美姑娘。

“是啊。井裏有一條小井魚,好些年頭了吧?丐半仙在後院廂房也住了半輩子。一個屋簷下住久了,就有了親人一樣的感覺。他說那是他的親人,托我向師爺您求情,不要傷害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

“井魚?”老祖心想:果然猜測沒錯。

老頭兒說道:“是啊。丐半仙叫我對您說,這井魚雖然調皮,但長年在不見天日的井底,吃的是浮遊之物,接觸不到日月光輝,吸收不到天地精華,身形難以長大,修為也難以提升,鬧不出多大動靜,所以請師爺網開一麵。”

老祖見是丐半仙求情,哪裏有不答應的道理?再說了,這井魚隻是出來燒香祈願而已,雖然將破廟鬧得不安寧,讓其他人無法寄居,但也沒有做出其他不可饒恕的事來。

如此思忖片刻,老祖點頭道:“既然她是丐半仙的親人,我自然不去打擾了。”

說罷,老祖拿出一些隨身攜帶的碎銀子給那老頭兒。

老頭兒接了碎銀子,喜滋滋地走了。

老祖結了茶錢,隨後從茶館走出,叫一起來的人散去。

當天傍晚,老祖又一人來到那個茶館,兀自坐到萬家燈火,月上樹梢。

見外麵行人稀少了,老祖從茶館出來,走到不遠處的雜貨店買了三根香,然後走進破廟。

此時角落裏的蟈蟈已經開始叫喚,半月如發了黴一般不甚明朗。破廟裏露天的地方尚且能看清楚,走廊和佛堂則陷落在黑暗裏,仿佛什麽都沒有,又仿佛藏著許多眼睛。

老祖走到銅鼎前,打開火折子,將恰才買的三根香點燃。

香是好香,很快散發出好聞的香氣。微風將香氣送到破廟的每一個角落。

香頭冒出的煙霧蜿蜒扭擺,如池塘水麵遊動的細蛇。

老祖手握燃香,麵對銅鼎和佛堂,靜立了許久,然後鞠了三次躬,開口祈禱道:“願丐半仙平安度過所有劫難,早日回到這裏來。”

這時,老祖聽到走廊裏傳來了非常輕微的腳步聲。

那腳步太輕,輕得若有若無。讓老祖以為聽到了,又以為聽錯了。倒是滴答的水聲比較真切,仿佛雨後芭蕉上的水珠凝聚滴下。

老祖知道是那條井魚來了。

他選擇這個時候來破廟燒香說這些話,就是為了吸引她出來。香煙散去,她必定聞得到;祈願說出,她必定聽得到。或許在他踏入破廟大門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她既然不讓別人留在這裏,那就會提防每一個闖入者。

果然,一張俊俏的臉從黑暗中探了出來,如大雨來臨之前在水麵伸出頭呼吸的魚。那張臉後麵的黑暗就如一潭死水。

“你為什麽祈這樣的願?”她說話了,慵懶的語氣,似乎不屑。

那張臉實在好看,老祖看得愣了神,好不容易才醒悟過來。十多年前敲木魚又嬉鬧的也是她嗎?老祖不禁聯想許多。

她對老祖的遲緩不滿,將頭縮了回去。

老祖連忙說道:“他是我兒的救命恩人,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兩年前,我兒滿歲那天,他走得匆忙,連茶水都沒有喝。我還想請他去喝茶呢。”

黑暗中的她沒有回話,滴答的水聲還在,老祖知道她還在那裏。

“之前不久,我看到你在這裏燒香祈願,不知道姑娘祈的什麽願?”老祖問道。

問雖這麽問,其實老祖心中已有答案。

她終年在那狹小的水井裏,丐半仙來到破廟之後沒有離開過。他們兩人說不上長相廝守,但畢竟共居此地這麽多年。丐半仙將她當作世上唯一的親人,恐怕她也將丐半仙當作唯一的親人了。

女人祈願無非兩種:要麽為親,要麽為情。兩種應該都離不開丐半仙。

所以老祖猜測她也是祈禱突然消失的丐半仙平平安安。

正因為猜透了她的心思,老祖才故意在銅鼎前靜立許久,等她來到他附近,才故意將祈願的話說出來,讓她聽見。隻要她知道他來這裏是為丐半仙祈願,她必定對他沒有那麽多敵意。

果然,她那張臉又從黑暗裏浮出,說道:“我祈的願跟你相同。”

老祖故意驚訝道:“我祈禱他平平安安,是因為他救過我兒。你為什麽也為他祈願呢?”

她說道:“我們在同一屋簷下生活許多年,已經互相當作親人。”

老祖順水推舟問道:“既然你將他當作親人,為何要將其他叫花子趕走?”

她說道:“我怕別人占了他的房間,萬一他回來,沒有地方住。”

“原來是這樣!”老祖心頭的迷惑得以解開。

兩人相對無言,陷入沉默。連蟈蟈的聲音都突然沒有了,周圍隻有水的滴滴答答聲。

由於月光暗淡,老祖的影子都淡淡的,仿佛是從他身上滲下的水浸濕了地麵。

這種錯覺很快讓老祖有了真切的體會。他感覺全身上下的衣服發了潮,仿佛洗完沒有曬透就穿在身上。並且這種潮濕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老祖心想:這或許就是邪氣侵身的感覺。她應該不是故意的。她帶來的潮氣太重,恐怕接近她的人都會有這種感受。

“你覺得他會回來嗎?”老祖忍住不舒適的感覺,但他的手已經微微顫抖了。

她神情落寞地說道:“我不知道。”說完,她抬起頭望著天空的月亮。

“如果他還平安的話,此時月光應該也能照著他。”她喃喃道,眼角有一滴淚珠緩緩爬出,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道水印。

老祖訝異。井魚如此動情的表現,說明她和丐半仙之間的關係恐怕不是他之前想象的那麽簡單。

“好人有好報。他會平平安安的。”老祖連忙安慰她。

出乎老祖的意料,她居然搖了搖頭,用手指將淚水抹去,然後說道:“不,他並不是一個好人。”

老祖以為她責怪丐半仙突然消失而說氣話,於是說道:“怎麽不是好人呢?他救了我的孩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她慘然一笑:“他做過的壞事遠遠多過好事。”

老祖無法理解,這井魚既說丐半仙不是好人,卻又如此牽掛擔心他。

“此話怎講?我在嶽州城做了這麽多年的師爺,也沒有聽人說他做過什麽壞事。”老祖說道。

她低下頭,輕歎一聲,說道:“一言難盡。正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好人,我才更擔心他的平安。或許上天也會因此不眷顧他。”

末了,她又說道:“是我讓他變成一個壞人的,上天也不會眷顧我。”這次兩股清流從她眼睛裏湧出,如同井底的活泉一般不可抑製,用手抹都抹不完。

“不會的,不會的……”

老祖本想問她丐半仙到底做過什麽壞事,見她這副淒然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已經不躲避自己了,下回再來問也未嚐不可。

老祖環視一周破廟,說道:“何須上天眷顧?這廟裏這麽多菩薩,也不見他們能保護自己,卻淪落到這地步。倒是丐半仙挺眷顧你的。要不是他托人攔住我,我今天就帶人將那口古井封填了。”

井魚停止抹淚,驚訝地看著老祖。

老祖將白天發生的事情給她娓娓道來。

未料她並不感激丐半仙,卻以責備的口氣說道:“他真是太傻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自己因泄露天機而不得已躲避在外,就該知道要發生的必定發生,誰也阻止不了。即使僥幸躲過眼前,也會引來其他劫難。”

忽然,她兩眼一瞪,慌張地問老祖道:“你既然今天來填井,那麽今天是閉日吧?”

老祖點頭道:“是啊。”

“完了,完了,我忘記今天是閉日了。閉日是黑道日中最壞的一個。對你們來說,可能這一天與其他日子並沒有太大區別,可是對我來說,這一天是最凶險的日子。”她有些著急。

在老皇曆中,所有的日子被分為兩類:一類是黃道日,一類是黑道日。好日子多在黃道日,故有“黃道吉日”的說法;相對應的,凶險的日子多在黑道日。而閉日確實是黑道日中最壞的一個,是天地陰陽閉寒的日子。

“如何凶險?”老祖問道。

“比如說你今天差點將我的居身之所封填。要不是他提前算到,我現在就不可能在你麵前說這番話了。”

老祖心想:這倒也是。

“我不能和你說話了,我要回到井裏去了。”她說道。

老祖還沒有說告別的話,她突然兩眼朝破廟大門的方向看去。

老祖循著她看的方向看去,沒有看到什麽。

她卻大驚失色道:“我就說是禍躲不過!白先生來了!”

“白先生?”老祖又朝大門望去,並沒有看到什麽人進來。

她轉身就往後院走。

這時,一團白色的東西出現在破廟大門的門檻上。

老祖才眯眼去看,那團白色的東西迅速躥了進來,忽然躍地而起,直直地朝井魚撲去!

“喵嗚——”它發出激烈而憤怒的叫聲!

老祖這才明白,這是一隻白色的貓。

老祖大吃一驚,他自然知道貓是吃魚的。難怪她剛才如此慌張恐懼。

他想去阻擋,可是他哪裏靈活得過一隻貓?

身形小許多的白貓輕易將她撲倒在地。她發出驚恐的叫聲。即使她修煉多年,可在天敵麵前,也如此不堪一擊。

白貓揮起爪子,朝她臉上抓去。

幾條血紅的印子立即在她臉上出現。

她哆嗦不已,竟然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祖急忙上前,一腳將白貓踢開。

白貓被踢到角落裏,打了一個滾,爬了起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它又躍身朝她撲去,形如餓虎下山,那氣勢咄咄逼人,讓老祖都為之心悸。

老祖心想:或許是這種天敵的優勢讓白貓變得不同往日。得勢的人也是如此。狗還仗人勢呢。老祖曾聽衙門裏一門子說他曾經被一隻修煉的蜈蚣咬過,日夜疼痛瘙癢,唯有在公雞打鳴的時候舒服一些。為此,門子花了許多精力去學雞鳴,學成之後,疼痛瘙癢竟然不治而愈。可見天敵之間的威懾有多強大!

白貓得了天敵之勢,得勢不饒人,在她身上亂抓亂咬,肆無忌憚,如同惡霸無賴欺負弱不禁風的良家女子一般。

若在平時,老祖肯定要將這惡畜狠打一頓。可此時老祖明白,貓捉鼠吃魚,那是天命使然,無可厚非。但這井魚畢竟是恩人丐半仙的親人,老祖不能袖手旁觀。

老祖大喝一聲,恐嚇那隻貓。

那隻貓聽到老祖的喝聲,以為又要踢它,渾身一顫,從井魚身上跳開,落在地麵。

老祖衝到她和白貓的中間,對她喊道:“你快走,我攔住它!”

話音剛落,屋頂的瓦片嘩啦啦響起來。接著許多瓦片紛紛落下,在屋簷下摔得粉碎。

老祖和井魚都大為意外,不知道屋頂上發生了什麽。

老祖朝對麵屋頂看去,隻見無數螢火一樣的東西在屋頂上飄浮。

白貓也扭頭看了看屋頂的螢火,興奮地發出叫聲:“喵嗚——喵嗚——”

那些螢火聽到了白貓的叫聲,居然紛紛從屋頂落下,朝這邊湧了過來。那情景頗為奇幻而恐怖。

待那些螢火來到近前,老祖才發現它們都是一雙雙眼睛,是黑貓的眼睛。它們黑色的皮毛融入夜色,隻有眼睛發出黃色的光芒,因此看起來就像飛舞飄浮的螢火。

這些黑貓密集如春天池塘裏浮到水麵的蝌蚪,數量多得不可思議。就算把嶽州城裏所有的貓捉起來,也絕不可能有這麽多。

所有的貓都虎視眈眈地看著癱倒在地的井魚。

老祖就算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擋住這麽多貓從四麵八方湧來。

這些黑貓顯然訓練有素,不是一般人家養的貓。至少從外貌上看,渾身漆黑發亮,幾乎沒有一根白毛的貓就非常罕見。從動作上看,這些貓都虎虎生威,有一種睥睨眾生的氣勢。

老祖心想:這必定是有預謀的謀殺!

那隻白貓被黑貓簇擁其中,非常醒目。

“恐怕是在劫難逃了。”井魚虛弱地說道,臉上被抓的地方沁出一顆一顆的小血珠來,如同一根細藤上結出的熟得紅透的小果子。傷痕似乎沒有毀壞那張臉的美觀,反倒造成一種無法言說的美感,讓人注目,讓人流連,讓人生出嗬護的心思。

老祖愧疚不已。丐半仙為了他的兒子獻出畢生積蓄,且躲避在外。他卻不能保護丐半仙唯一的親人。

白貓齜牙咧嘴,發出尖銳的叫聲。

黑貓們如同得到命令,全部朝老祖和井魚這邊湧來。

老祖徒勞無功地拳打腳踢,根本阻擋不了潮水一般的黑貓。

黑貓們撲到了井魚的身上,肆意撕咬。

井魚身上的紅衣裳被撕扯得衣不遮體,春光乍泄。她此時就像一顆荔枝,紅色的皮被剝開,露出水嫩白皙的果肉。

“受這樣的侮辱還不如死了算了!”井魚哭喊道。然後,她變成了一條形同紅色小鯉魚的模樣。

她這是尋求速死。倘若身為人形,尚可與黑貓們抗拒一段時間,變回魚身的話,黑貓們幾口就能將她嚼化咽下。

這尋死的舉動卻給老祖帶來一線逆轉的希望。

老祖是束於禮教之人,井魚躺在那裏時,他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此時她已變成一條比巴掌還小的魚,老祖就無所顧忌了。他丟開麵前的黑貓,縱身一躍,朝井魚撲去。

黑貓怕被他身子壓住,暫且作鳥獸散,留下井魚在潮濕的青磚地板上甩尾跳躍。

井魚的鱗片被剝落許多,傷痕累累。

老祖跌落在井魚旁邊,迅速用雙手捧住了井魚。將它捧在手心的那一刻,老祖回想起年幼時在老河裏摸魚的時光。淺水季節時,他常跟著小夥伴們一起摸魚。當一條小魚被捉在手心時,他感到無比的快樂。自從考上舉人來嶽州城當師爺之後,他很少回老家了,再也沒有將脫了鞋襪的雙腳放進老河的流水裏。

他像小時候一樣興奮,將那條魚舉起。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小時候的夥伴們在周圍歡呼雀躍,他似乎聽到了如歌的淙淙流水聲。他忘卻了眼前的危險,忘卻了馬將離給他帶來的憂慮。

他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散開的黑貓再次朝他湧了過來,順著他的褲腿往上攀爬。當鋒利的貓爪抓到他的臉上時,他終於從興奮中回過神來。

他顧不得撥開爬在身上的貓,捧著井魚拔腿朝後院奔去。

奔跑的時候,老祖又想起小時候提著裝有小魚的木桶一路狂奔回家的情形。熱風灌進衣服裏,太陽曬著臉,但他的心裏無比快樂,他迫不及待地要給母親展示他的收獲。

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老祖想起了許多年少的時光。

他原來以為自己忘記了那些時光,沒想到碰到井魚的刹那間會回想起來,更沒想到還能記起當時的風、當時的陽光,甚至記得空氣中的味道、水中的觸覺,以及現在看來過於簡單和幼稚的快樂。

後來老祖遇到一位道士。聽那道士說,世上人今生忘記了前世事,大多是以為忘記了而已,倘若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碰到某人或看到某景抑或是做了某事,會莫名有熟悉的感覺:仿佛來過這裏,雖然以前不曾來過;仿佛見過某人,雖然以前不曾見過;仿佛做過某事,雖然以前不曾做過。絕大多數人也就這種感覺從心頭一掠而過,如蜻蜓點水,很快恢複平靜。隻有極少數人能突然打開記憶,記起前世。

“很多忘記的事情,隻是自以為忘記了而已。前世或者今生,又有什麽區別?”那道士說道。

聽那道士說這話的時候,老祖便想起了那個夜晚捧起井魚奔跑時的感受,便覺得道士所言不假。

道士走後,老祖一度嚐試讓馬將離記起前世之事,希望由此得知他是如何欠下馬將離九百文錢的。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看看能不能和馬將離在今生和解,不要離別。

隻有找到冤結所在,才能化解冤結。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挽救辦法。

但從恐怖貓群裏逃出的時候,他還想不到要如何挽救馬將離。那一刻他要挽救的,隻是手中那條可憐的井魚。

他要把井魚扔回井裏去。隻有這樣,那些貓才傷害不到她。

老祖奔到後院,忽然頭頂上傳來一個蒼老而頗具穿透力的聲音:“這位可是嶽州城鼎鼎有名的馬師爺?”

老祖吃了一驚:怎麽會有聲音從頭頂上傳來?莫非是破廟裏的菩薩聽了我的責罵顯靈了不成?

老祖抬頭一看,隻見側麵廂房的屋頂上站著一個瘦如仙鶴的人。那人在狹窄的屋脊上站得四平八穩,從容淡定。屋頂的風比院子裏要大,他的衣服被潮濕的夜風吹得獵獵發響。他背對著月光,所以看不大清臉。

那人一說話,老祖身後的黑貓就停住了腳步,隱沒在破廟的暗處,隻有無數雙黃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飄浮不定。而白貓已經不見了蹤影。

老祖看了看四周,知道這些貓跟屋頂上的人有著必然聯係。他仰頭回答道:“正是。”

老祖反問道:“一條破廟廢井中的小魚而已,這位高人為何如此大動幹戈?”

“哈哈哈……”那人發出幹澀的笑聲,“不愧為公堂師爺,不喜歡答問,倒喜歡提問!”

“見笑了!守護嶽州城裏的每一個人每一件物什,是我職責所在。”

那人大笑道:“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守護不了,何談守護其他人!”

老祖愣了一下:馬將離討債的事情除了那天堵在夫人產房門口的兩個怪人之外,隻有自己和丐半仙知道。這人是如何得知的?莫非這人見過那兩個怪人,抑或是碰到過躲避天譴的丐半仙?倘若他碰到過丐半仙,丐半仙為何要將馬將離的秘密說給他聽?他又為何要找到這裏來謀害井魚?

老祖百思不得其解。

屋頂上那人似乎不急,靜靜等待屋下的人整理思緒。黑暗中的貓也不發出一聲叫喚。

這時,老祖手中的井魚有氣無力地扭了一下。

老祖擔心它在手中會渴死,於是朝老井邁出一步。

屋頂上的人輕輕一躍,從上麵跳了下來,落在老祖與老井之間的空地上,落地時沒有半點聲響,仿佛從高處落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被風拂下的秋葉。

老祖吃了一驚:此人到底是人是鬼?

“馬師爺,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麽知道你的秘密的嗎?”那人輕咳了一聲,問道。

暗處的貓眼停止了飄浮,瞪得圓溜溜的,看著老祖,如同鑲嵌在黑綢緞上的寶石。

老祖如何不好奇?可是他此時明白了那人的用意,那人見黑貓無法阻止他,便有意拖延時間,意圖讓變回原形的井魚在他手中渴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什麽值得好奇的?”老祖違心地說道。

井魚在他手裏扭動,似乎要從他的指縫間鑽出來,就像他小時候捉到的那些魚一樣焦躁不安。她應該是迫不及待要回到水中了。

那人無奈地笑了笑,眉毛一挑,說道:“如果我有方法讓你可以守護他呢?”

老祖渾身一顫,差點讓井魚從手裏溜出去。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老祖認真地看了看那人的臉,那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眼窩深陷,兩頰無肉,眼睛精光如青年,氣色卻如花甲老年,加上暮色昏沉,老祖無法看出他的歲數。他的話跟他的歲數一樣無法捉摸。料事如神的丐半仙都無法徹底將馬將離挽回,這個人又有什麽本事可以做到?可萬一他確實能做到的話,自己不相信他就會失去也許是唯一的機會。

“我用這個方法交換你手中的魚,如何?”那人瞥了一眼老祖的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老祖搖了搖頭。

老祖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非要這條魚不可,但我必須救下它是有原因的。我兒的救命恩人拜托我照顧她,我不能坐視不管。至於你要交換的方法,我可以以其他條件回報你。”

“沒來嶽州城之前就聽說馬師爺是正直仁義之人,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那人讚歎道。

老祖道:“過譽了。”

那人歎了一口氣,說道:“來這裏之前,我跟一道上朋友打了一個賭。那朋友說你不會為利益所動。我則說沒有利益打動不了的人,除非利益不夠。為了贏這個賭,我特意找了你的軟肋,沒想到我還是輸了。其實我要真想置這條魚於死地,那是易如反掌。為了這個賭,我才讓你來到後院。”

“道上朋友?是什麽人?”老祖見識了他剛才落地的功夫,也認為他確實可以輕易阻攔自己。

“現在不便告知。”那人說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是獨孤延福,河南洛陽人。我最喜歡結交馬師爺這樣正直仁義之人,這條魚就讓給你了,但願以後相見,我們能以朋友相稱。”

“那你可以讓我過去嗎?”老祖問道。

獨孤延福側了一下身。

老祖擦身而過,走到老井邊上,將井魚扔進水中。撲通一聲響,緊接著傳來一陣魚尾撥動水浪的嘩嘩聲。老祖終於心安了。

老祖將目光從漆黑的井中收了回來,回頭一看,獨孤延福已經不見了蹤影。再看破廟四周的黑暗處,那些貓眼也不在了。

老祖跑到佛堂前,破廟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地朦朧月光和一絲淡淡香氣。

回到家,老祖覺得剛才在破廟裏的所見所聞如同做夢一般。

夫人還沒有睡,她抱著馬將離輕輕顛動,哄馬將離睡覺。馬將離眼睛已經閉上,嘴巴還在嚅動,似乎在說什麽話,可沒有聲音。

夫人見老祖心事重重,走到老祖身邊問道:“老爺,剛才出去一趟遇到什麽事了嗎?”

老祖看了馬將離一眼,心中五味雜陳。如果剛才答應獨孤延福,此時看到馬將離或許是另一種心情。可是獨孤延福真的能讓我福澤綿延嗎?這個洛陽來客到底是什麽人?來嶽州有什麽目的?難道隻是為了打一個賭?

他有太多疑問。他搖頭道:“沒有什麽事,白天聽人說丐半仙原來住的破廟裏有什麽東西作祟,今晚我去看了看,並無怪象。”

“都是人心作怪吧。”夫人隨口而道。

老祖一笑,感覺夫人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夫人的世界裏沒有怪力亂神,而他的世界在馬將離出生那天偏離軌道,仿佛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怪異世界。不過這樣也好,他希望夫人永遠待在那個清淨的世界裏。

可第二天又有怪事發生了。

老祖一大早去衙門,看到衙門外聚集了百十來個人,嘰嘰喳喳的,有人驚訝,有人興奮,好不熱鬧。

也許是昨晚整夜輾轉難眠,老祖精神不佳,此時眾人一圍上來就如飛來一群麻雀,喧鬧聒噪得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麽,耳邊嗡嗡直響。

老祖見台階上站了一個門子,連忙拉了過來,說道:“你讓他們一個一個說來。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麽。”

那門子見老祖臉色差,扶住老祖說道:“師爺,您先進去歇著吧,我問清楚了去告訴您。”

老祖點點頭,先進衙門,在差房裏坐了。老祖點了一根盤狀檀香放在旁邊,讓腦袋舒緩一點兒。

那根檀香燒了半圈,門子才走了進來,額頭冒出微微一層汗。他一邊走一邊念:“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像念經一樣。

“怎麽了?”老祖問道。

那門子湊到老祖身邊,“噝”地吸了一口氣,又兀自搖頭說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當差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麽怪的事情。”

那門子比老祖年長,在衙門當差的時間也比老祖長。當初老祖背著一包行李來嶽州府衙報到的時候,就是這個門子接待的他。

衙門自然也是各種怪事聚集的地方。嶽州城裏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有人來這裏告狀。破廟裏鬧過幾次鬼祟,就有人來這裏建議拆除破廟。甚至曾經有人自稱看到了能引起大旱災的怪物旱魃,建議知府大人趕緊收集全城的童子尿和黑狗血,說是這兩樣東西可以對付旱魃,免遭旱災。

門子說他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麽怪的事情,那到底能有多怪?

老祖問道:“到底怎麽怪了?你倒是說說看。”

門子說:“第一奇怪的是聚集在府衙門口的人都是家裏失了盜的。”

老祖皺眉道:“一夜之間這麽多戶人家失盜?”

門子道:“師爺你聽我說完。第二奇怪的是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家裏被盜了什麽東西。”

老祖驚訝道:“既然失盜了,怎麽不知道丟了什麽東西呢?”

門子道:“我還沒有說完呢。第三奇怪的是這失盜的家裏門窗都是好好的,牆壁也沒有破壞,不知道盜賊是怎麽進去的。”

那時候嶽州城有些人家的房子是泥磚青瓦做成,盜賊除了破門窗入室之外,有的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牆壁上掏一個洞,從洞裏進入房間。

老祖霍地站起身來,驚得檀香上的殘灰落了地。

“難道盜賊事先躲在屋裏了?可他得手了怎麽出去呢?”門子妄自猜測道。

老祖問道:“門窗牆壁沒有壞,東西也不知道丟了什麽,那他們是怎麽發現自己家失盜的?”

門子回答道:“屋裏衣櫃箱子都被翻開,東西翻得到處都是。有些瓷器被打破,有些布衣被撕壞。如果不是進了賊,難道是它們自己跑出來的不成?”

老祖決定去失盜的人家走一趟,看看情況。

一般的州縣會有數位師爺,少的也至少有兩個:一個是錢穀師爺,一個是刑名師爺。顧名思義,錢穀師爺是負責錢穀稅賦的事情,刑名師爺則負責案件官司。

可是嶽州府衙隻有老祖一個師爺,既負責錢穀,又負責刑名。

按馬家後人的話來說,之所以嶽州城隻有一個師爺,是因為錢穀之類的事情對老祖來說太過輕鬆,所以無須別人分擔。知府大人也信得過他。

嶽州知府常換,嶽州師爺卻沒有換。所謂“鐵打的師爺流水的官老爺”,常有人說,嶽州城可以沒有知府官老爺,卻不能沒有馬師爺。

老祖不但將嶽州城管理得井井有條,而且為人正直,所以頗有名望。

名望表麵光鮮,背後卻要付出代價。老祖四十多才得子,自認為跟案牘勞累有關係。可要維持名望,又不得不事事躬親。

老祖叫門子跟著他出了門,然後選了幾個離得近的失盜人家實地查看。果然每一家的失盜情況都如門子說的那樣奇怪。

但老祖發現了一個被人們忽略的細節。失盜之後,有的人家養了多年的龜死了,有的人家養了多年的貓不見了,有的人家祖輩相傳的硯台裂了,有的人家古董擺件碎了。

由於每家的情況不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老祖雖然發現了這一點,但不知道其中有什麽聯係。其後幾天,老祖差人明察暗訪,依然無法找到破案的突破口。

多年的刑名經驗告訴他,偷者問賭,殺者問熟。發生偷錢的事情,去賭館或者賭徒那裏問問最近誰輸得多,往往有收獲,因為輸急了眼的人容易起盜心。有人命官司的,去問問平時跟被害者比較熟的人往往有收獲,熟悉有交往的人最可能產生矛盾情仇。

這種既不是偷又不是殺的怪事如何下手?

七天之後,老祖決定去破廟看看,他覺得井魚那裏或許會有他需要的線索。既然偷者問賭,殺者問熟,那麽以此類推,異事問怪好了。

老祖在天黑之後來到破廟,進廟門之前,他還再三思索如何喚出井魚來,跨進門檻卻看見井魚已經站在佛堂前。佛堂裏罕見地點上了一支蠟燭。豆子大小的燭火搖曳,引得她的影子晃來晃去,仿佛那影子被風吹動,無法定形。

她見他進門時微微一笑,似乎專為等候他而來。

老祖暗想:丐半仙在此之時,是否每晚都有美人點燭,靜候他歸來?是不是因為有人等候,丐半仙才一直住在這裏,舍不得離開?

“慚愧!要不是我故意喚姑娘從井裏出來,姑娘也不會遭遇危險。”

井魚道:“不怪馬師爺,是我命裏該有這一劫,逃不過去的。”

老祖見她身上的衣服跟以前一模一樣,但那晚被撕壞的地方都好了。

井魚注意到老祖在打量她,略顯羞澀地說道:“樹靠一張皮,魚靠一身鱗。如果那晚沒有師爺,我身上的鱗被那些貓扒去,就活不成了。”

“姑娘康複得怎樣了?”老祖問道。

“隻要回到井裏,就死不了。”井魚說道,“師爺何必站在外麵說話,進來喝盅茶吧。”

破廟殘燭,孤男寡女,老祖有點拘束。

“我來這裏一是看看姑娘是否康複,二是有問題想問。”老祖說道,並不邁步向前。

井魚卻微躬邀請道:“可以邊喝茶邊問。丐半仙去師爺家,師爺和夫人好生款待,師爺來寒舍,我怎能連盅茶都不給你喝?”

說這些話,說明她已經把這破廟當家,把丐半仙當了親人。

老祖心想:既然這樣,喝盅茶也是禮節。於是,他走進了佛堂。

佛堂裏有一小桌,以前是和尚誦經打坐的地方。此時上麵已經擺好了一個茶壺,兩隻小茶盅,都是白底青花,素淨雅致。

桌麵、椅麵擦得幹幹淨淨。

看來她不但早預料到他會來,還做了不少準備。

老祖剛剛坐定,井魚就給他身邊的茶盅添茶。

老祖見那茶葉和茶水都與平常人家的不同。手握茶盅,能感覺到茶水清涼,沒有一點兒熱度。盅底茶葉,嫩綠如新,不像是搓揉烘曬過的,卻像是剛從枝頭摘下的生茶葉。

井魚見老祖盯著那茶葉看,笑著解釋道:“我這茶水跟人家的不同。這茶水是老井裏的井水,清冽甘醇。這茶葉是穀雨那天采摘,且是沒有揉撚過的生茶葉。穀雨穀雨,采茶對雨。此時采摘的茶葉細嫩清香,味道最佳。然後以生茶葉在井水中浸泡十多個時辰,加以月光煨燉,才能泡成此茶。”

老祖驚訝道:“冷水泡茶,已經是聞所未聞。月光煨燉,更是匪夷所思。”

井魚笑道:“師爺喝慣了熱茶,也許一時對冷茶難以適應呢。”

老祖喝了一口,頓時神清氣爽,兩腋生風,整個人感覺輕了許多,飄飄欲仙。

“此物隻應天上有!果然是好茶、奇茶!”老祖由衷地讚歎道。

“師爺過於誇獎了。許多東西人間都是有的,隻是人們沒有發現而已。像我們這種修煉的,會特意去尋找不尋常的東西,借此吸取天地精華。這茶葉吸取了太陽之光,井水吸取太陰之光,陰陽調和,才有此茶。常飲此茶,對我們這種修煉的可提升修為,對你們來說可使神識清明、靈智聰慧,甚至可以想起前世之事。”

“是啊。許多修煉的人或其他生靈無法修成正果,為何?壽命限製是最大的瓶頸。人不過百歲,蟲魚鳥獸長者幾十年,短者不足一季。無論聰慧還是駑鈍,都難在有限的壽命之內有所作為。單看人的成就也是如此,一人四十才不惑,五十才知天命,那時候想要再有所作為已經非常難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或許剛剛感知世界本原,認清人間真相,眼看可以神識突破,無奈壽命終結,一輩子積累下來的靈智隻能埋入黃土,等到轉世,一切又要重來。”井魚可惜地搖搖頭。

“所以你們想方設法記起前世之事,在原來的靈智之上繼續修行,借此提高修為?”老祖問道。老祖對井魚的話深深認同。別說他們精怪了,就是對人來說,如果不是因為人生苦短,許多事情也會完全不一樣。但老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麵。

井魚點頭道:“正是如此。每一世都要從頭開始,可能永遠無法精進。如同井中蹦躂的青蛙,今日蹦一尺高,明日蹦一尺高,後日蹦一尺高,看似每天都在努力,可蹦了之後落在原地,永遠沒有蹦出井口見到大天地之前,仍然是井底之蛙。如果能記起前世,將之前的靈智積累,就如青蛙能在原有一尺的基礎上再加一尺,如此累積,很快就能突破井口。”井中出來的她打起比方時也忘不了提到井。

“能記起前世所有的大事小事嗎?比如說欠過什麽人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情?”老祖差點唐突地問能否記得欠過某某人多少錢了。

井魚道:“今生許多過去的事尚且不能盡數記住,前世之事就更加不可能全部記起了。”

老祖悵然若失,說道:“也是。”

井魚似乎猜到了老祖的心思,說道:“此茶常人偶爾喝一點兒還好。但井水畢竟性寒,月光屬陰,經常喝的話對身體不但無益,反而有害。恐怕前世之事還沒有想起,身體就已經不濟了。我本來就是井中之物,所以有益無害。每個修煉者都有適合自己的修煉方式,如果師爺有意修煉,也要找到適合自身的方法。”

老祖勉強笑道:“我並沒有修煉的心思。心中好奇,隨口一問而已。”聽井魚說常人不能常飲此茶,他就拋卻了給馬將離喝這種茶的打算。

又喝了一口冷水茶,老祖才將此行目的說了出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找你幫忙的。”

“是為閉日那天嶽州城失盜的事吧?”井魚早有預備。

“你知道?”老祖有些驚訝。

“我雖足不出廟,但耳朵還是能聽到外麵人怎麽說啊。師爺負責錢穀和刑名,不為此事還能為什麽事?”井魚說道。

“那你知道是什麽人所為?”老祖急忙問道。

井魚將嘴微張,放到茶盅邊沿,像饑渴的魚一樣咂了一口水,有些拘謹地說道:“師爺也是見過那個人的。”

“是啊。”

“我認為可疑的人都查問過了,都是一則有不在場的證據,二則沒有這麽大的能耐。”

“我說的是那晚你在這裏見到的那個人。”

“獨孤延福?”老祖想起那個站在屋脊上的不知年齡的怪人。

“是啊。”

“你為什麽說是他?”

井魚還是有些緊張,似乎提到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恐懼。“相信師爺已經發現蛛絲馬跡。”井魚說道。

“確實。但我不知道那些跡象跟失盜有什麽關聯。”

井魚嘴唇顫抖著說道:“師爺知道那晚他為何來破廟嗎?”

老祖搖頭。

“我們修煉者有兩種:一是像我這種吸取天地精元,還有一種是從我這種修煉者身上奪取成果。他便是後者。”

“就像羊吃草,狼吃羊?”

“可以這麽說。這種‘狼’在修煉者中隻占極少數,獨孤延福是極少數裏麵的佼佼者。我和丐半仙在來破廟之前就知道他,一直盡力避開他和類似的修煉者。平時他很少露麵,但每年都會出來捕獵一次,用他的貓鬼捕獵其他實力較弱的修煉者。”

“以前以為修煉是日積月累的事情,沒想到也有這麽多的危險。”老祖感歎道,同時理解獨孤延福為何知道馬將離的秘密了。嶽州城裏所有修煉的精怪沒有一個能逃出他的掌心,馬將離的秘密又如何能在他麵前隱藏?

“修煉者不但要麵對天道懲罰,更要防備同類。”井魚無奈道。

“如此說來,我就理解那些失盜人家為什麽沒有丟東西了。原來那些消失的、死去的、打碎的,都是獨孤延福的貓所作所為。所謂物老為怪,他們並沒想偷東西,而是捕獵有了年頭的修煉者。看來那些貓和龜還有古董都是略有修為的精怪!”

井魚點點頭,眼神落寞,說道:“如今嶽州城隻剩我一個修煉的精怪了。”

一陣勁風吹進佛堂,燭火發出呼呼的聲音,似乎要離燭芯而去。佛堂裏隨之暗淡了不少。五官的陰影在井魚的臉上跳躍,看起來有了幾分恐怖的氛圍,也增加了幾分悲傷的氛圍。

老祖還記得自己剛捧起聖賢書時私塾先生說的那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此時他卻和一個修煉的小精怪坐在同一間房屋裏,同一張桌子旁,喝同一壺茶。

老祖理解她的落寞,那是物傷其類的落寞。

“不過他這次來嶽州城,肯定不完全是為了捕獵修煉者。或者說,他來這裏另有目的,捕獵隻是順便而已。”井魚說道。

老祖的注意力被那幾乎要熄滅的燭火吸引了過去,但聽到井魚說“另有目的”的時候立即將注意力轉移回來。

這次失盜事件已經讓老祖頭疼了,雖然沒有損失多少財產,但一時間許多人來衙門討要說法,老祖不得不花很多精力去應付這些瑣事。倘若那獨孤延福還要鬧出其他事情來,官府可怎麽應對?

“當初丐半仙帶著我來到嶽州,就是因為嶽州修煉的精怪少,有大修為的精怪更是少之又少。這樣的話,獨孤延福這樣的修煉者不會來這裏捕獵。像黃山、嶗山、泰山等占據地利的名山往往有許多更適合捕獵的修煉者寄居棲息,捕獵者往往更願意去那裏收集他們需要的修為。尤其是獨孤延福這樣的捕獵者,往日裏是不會看上嶽州這類地方的。”

老祖不知道她跟丐半仙在來嶽州城之前遭遇過什麽事情,也對她稱丐半仙不是好人的緣由非常好奇。可眼下還不太好問。

“那姑娘認為他有什麽目的呢?”老祖對獨孤延福一無所知,自然無法猜測他的動機,隻能依賴井魚的經驗。

可是井魚搖搖頭,擰眉道:“我也不知道。要是丐半仙在這裏就好了,或許他知道。”

“可惜我們都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方。”老祖歎息道。

井魚兩眼放空,喃喃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的話,就永遠不會記得我了。”

老祖心想:死去便是萬事空,又如何記得你?

他不知道井魚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老祖見該說的、能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便將盅裏的剩茶喝完,起身告辭。

井魚送老祖到廟門口。

“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在老祖即將離去時,井魚突然反常地說道。

老祖一愣,隨即說道:“請說。”

“我猜測,獨孤延福來嶽州城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或許是盯上師爺您或者貴公子馬將離了。”

“哦?”老祖感到渾身一冷。

“獨孤延福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從不給任何人麵子,那晚卻給您麵子,放過了我。這太反常了。如果不是對您或者貴公子有所圖謀的話,他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我和我兒子身上有什麽讓他感興趣的東西?”老祖問道。

井魚搖搖頭:“我隻是按照直覺猜測而已,猜得正確與否尚且不知,如何曉得他的目的?”

“如果真是這樣,我該如何應對?”

井魚苦笑道:“我自身都難保,如何知道怎麽保護你?我隻能在這裏祈求師爺多福,幫不上其他的忙了。”

“有姑娘給我們祈求平安也是好的。多謝了。”

老祖離開破廟時回頭看了一眼佛堂裏的蠟燭。那股勁風還沒有過去,燭火依然岌岌可危,卻沒有熄滅。

或許是那晚屋頂的瓦被貓踩散了,風從瓦洞裏漏了進來。

老祖覺得那是一個暗示。他就是那佛堂裏的燭火,哪怕身邊有低眉慈悲六道的菩薩和怒目降伏四魔的金剛,他也隻能自求多福。

過了好幾天,嶽州城沒有再出現什麽怪異之事。似乎上次大範圍的失盜事件隻是一陣沒來由的風掀起的波浪,片刻驚濤駭浪之後便風平浪靜。

馬將離在此期間卻發了一場高燒,夫人請了大夫來看,開方配藥,花了不少藏藍色布包裏的碎銀子。一個雞形獸件已經花完,第二個犬形獸件已經讓銀匠鋪化開。

可馬將離的病情沒有太大好轉,每天要花費許多銀兩。

老祖見藏藍色布包一天比一天輕,感覺馬將離正在加快離開他。

就在老祖心焦不已的時候,老家畫眉村有人帶來口信,說老家的人希望老祖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