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宰相

第一章 花宰相

太爺爺出生的那天,老祖偷偷用一個藏藍色布包藏好了九百個銅錢。每當太爺爺吃喝或者生病需要花錢的時候,老祖就從藏藍色布包裏拿。老祖早早做好了準備——當布包裏的錢全部花完的時候,就是他跟這個來之不易的兒子分別的時候,就是他們父子之緣耗盡的時候。至於那時候太爺爺是生病去世,還是溺水而亡,抑或是遭遇其他預料之中的意外,老祖並不清楚。老祖清楚的是,太爺爺出生在這個家裏就是為了這九百個銅錢而來,花完就走。

為此,老祖將太爺爺取名為“馬將離”。由於年代久遠,又遭火災人禍,現存的殘缺的《馬氏家譜》已經查不到老祖的名字,僅存一幅身穿前清官服肅然坐在太師椅上的老祖畫像。但太爺爺“馬將離”的名字還能找到。老祖給兒子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很明顯:將離將離,將要離去。自然,這個名字遭到了其家人反對,以為不祥。老祖卻說家中沒有讀書人,說將離是芍藥的別稱,是花中宰相。古人評花牡丹第一,芍藥第二,牡丹是花王,芍藥是花相。他希望兒子將來不做出頭鳥,又不甘落人後,保持中庸。

其實老祖是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個孩子即將離去,不要給這孩子太多感情,不要寄予太多希望。

所以當仆人非常欣喜地告訴他,夫人生下一個男孩的時候,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反而冰冷如霜。

孩子滿月的時候,老祖借口公務繁忙,沒有辦滿月酒。

他以為不到一年那九百文就會用光,太爺爺就會夭亡,沒想到馬將離滿歲的前幾天,藏藍色布包裏還有十幾文錢。

看著那十幾文長了綠鏽的銅錢,老祖想起了夫人生下孩子前一晚遇到的怪異事情。那時夫人已經疼痛兩天,就是生不下來。老祖等得兩眼通紅,實在困得不行了才回屋裏眯了一會兒。傍晚時分,老祖疲憊不堪地醒來,又去夫人待產的房間。

快走到產房門口的時候,老祖看到兩個人背對著他堵在門口。那兩個人,一個高高瘦瘦,如站起來的馬;一個駝背佝僂,如爬行的龜。

老祖家裏有不少仆人,但高沒有高成這樣的,矮也沒有矮成這樣的。

老祖心中納悶,正要上前詢問,卻聽到那兩人竊竊私語。

“他怎麽到這戶人家來了?”說話的是那高瘦的人,是中年男人的聲音,嗓子嘶啞。

“他是來討債的。這戶人家欠了他九百文錢。”那佝僂的人是位老太太,頭發雪白,聲音雖小,卻透露出難以掩飾的威嚴。她的背高高拱起,如同馱著一座山。

“馬師爺這麽有錢,怎會欠他區區九百文錢?”高瘦的人問道。

老太太說道:“欠債是前世的事,誰知道前世的馬師爺是不是缺錢?”

一陣陰冷的穿堂風吹過。老祖打了一個寒戰。

老太太稀薄的白發飛起,仿佛蒲公英一般要離開頭皮而去。

老祖做過師爺,後來又做過代知縣,留給後世的那幅泛黃畫像便是他做嶽州知縣時畫的。老祖為人正直,且家底豐厚,自認為從來沒有欠過別人什麽東西,不知道那兩個人為什麽說有人要來這裏討債。

老祖正要邁步上前,追問到底是誰要來討債,卻被那高瘦的人接下來一句話嚇得停住了。

那高瘦的人說道:“為了九百文就投生到這裏做馬師爺的兒子,這又何必?”

老祖渾身一冷。這句話比剛才的穿堂風還要厲害!

老太太威嚴道:“你真是少見多怪!你沒聽說過討債鬼嗎?他們都是這樣討債的!”

“我確實沒有聽說過。可是既然今生成了父子,便是血緣至親,怎麽能為了前世的一點兒錢而撕破臉皮,彼此不顧?這多讓人寒心!”

威嚴的老太太也不忍歎道:“唉,此生是此生,前世是前世,果是果,因是因。他來的目的就是如此,前世一旦開弓,此生就沒了回頭箭。他用掉九百文就會走,沒有辦法挽留。是病就治不好,是劫就躲不掉。”

那高瘦的人不知道討債鬼,老祖卻聽說過許多回。

在嶽州這個地方,年幼的孩子死了就會被稱作“討債鬼”,意思是父母前世欠了他人的債,他人投胎於此,以早夭為討債手段。據說這“討債鬼”從小就能看出端倪來,喂奶會吐,喂飯不吃,晚上哭鬧,常常生病,其目的就是讓“欠債”的父母忙來忙去,備受折磨,最後一場空。這才算還了債。

因此,有些淘氣但並不是討債的孩子,大人們也會痛斥為“討債鬼”。

老祖雖然知道“討債鬼”,但一直認為是人們在悲痛之餘自我安慰的說法。人們總需要用一些不著邊際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老祖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身上,並且讓他提前預知。

“好像要出來了,我們一起進去看看吧!”高瘦的人將耳朵貼在門上聽。

老太太點頭,推門而入。

老祖急忙跟著進門。

老祖的腳才跨進一隻,馬上被接生婆推了出來。

“孩子馬上要出來了,男人看到會影響運程的,師爺您就別進來了!”接生婆好心道。

那時候男人是不讓看女人生產的,認為不吉。

“剛才那兩個人呢?”老祖踮起腳朝屋裏看,卻不見剛才那兩個人的蹤影。

“什麽人?剛才沒有人進來呀!”接生婆突然露出緊張的神情。

“沒有人?”老祖狐疑地看著接生婆汗兮兮的臉,她嘴角的兩塊肌肉如不安分的小老鼠一樣跳動,仿佛忍不住要違背主人的意識,將它們知道的秘密說給老祖聽。

“師爺您自己看啊,真的沒有。不過您別進來,不然不但對您不利,而且帶進了涼風對夫人身體也不好。”接生婆側了一下身。

老祖隻好點點頭。

接生婆忙對身邊一個女婢說道:“你快扶師爺回屋休息。”

老祖擺擺手:“你忙你的,我自己能走回去。”

說完,老祖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書房。

那兩個怪異的人到底是什麽來曆,老祖無從得知,但知道他們必定不是常人。按照他們的說法,這個即將來臨的孩子是來他家裏討債的,用完九百文錢就會離開。

老祖到了四十多歲,夫人才得喜,原本是極大的喜事,誰料這喜事還沒成就悲從中來。

他在書房中走來走去,思緒亂如麻。他是該現在就返回夫人產房,將那無情之子溺死在尿盆裏,還是順應天命讓他降臨,直到用完九百文錢?他該像仇人一樣惡劣對待這個孩子,還是像慈父一樣嗬護他,哪怕他最後還是要離去?

他走到自己的畫像前,顫顫問道:“以後你該如何待他?”

半夜三更,嶽州城的更夫剛剛敲著竹梆子走過,仆人便送來喜得貴子的消息。

老祖如同廟中菩薩一樣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眶泛紅。良久,他才嚅動紫色的嘴唇,說道:“好的。我知道了。”

仆人本來想討點喜錢的,見老祖這副模樣,低頭垂眉,不敢聲張。

又愣神了半天,老祖吩咐道:“去找管家,給我預備九百文錢,以後這孩子的一切開銷隻能從那九百文裏拿。你的喜錢也管他要吧。”

仆人說道:“九百文對我們這樣的窮苦人尚能維持一段生活,少爺身子金貴,恐怕用不了多久吧?”

這一半是實話,一半是拍馬屁。老祖聽了後半句渾身一顫,心驚肉跳。

“要你多什麽嘴!按我說的去辦就是了。”老祖拍著書桌罵道。

仆人迷惑不已,道喜和奉承換誰都喜聞樂見,為何馬師爺大動肝火?他道了個“是”,戰戰兢兢而去。

仆人剛走,門外有人唱了起來:“送子娘娘送子來,添得喜來又添財。添得喜來後孫福,添得財來笑開懷……”那唱詞喜氣洋洋,可那唱歌的嗓子並沒有什麽精神,如唱哀歌一般。

老祖正要去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就鑽了進來,見了老祖就拱手道喜:“恭喜師爺喜得貴子!四十得子,難得難得!”

這乞丐老祖是認識的,他在嶽州城的名聲不比老祖弱半分。嶽州城裏凡是有小孩出生,他必定是第一個登門道喜的外人,仿佛他能嗅到新生兒獨有的氣息。有人認為他深通陰陽之道,叫他丐半仙。也有人認為他心機頗深,提前踩點打聽哪家哪戶有孕婦且懷胎幾個月,日夜蹲點,聽到小孩哭聲就登門道喜。人們圖吉利,給第一個來道喜的人的錢多一些。於是,也有人故意取笑他,叫他“蓋半邊”。

老祖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書房這裏來的,但聽他說“難得難得”的時候咬字極重,感覺話裏有話。

朝外看看天,就是往日裏再平常不過的彎月,此時也覺得詭異非常,好像它不該是鐮刀一樣的形狀,不該是打了霜一樣的白色。

丐半仙精瘦精瘦的,如同稻田裏的螳螂,又被窗口透進來的月光照得慘白,此時讓老祖覺得他也換了一個人似的,有幾分妖氣。尤其那雙眼睛冒出精光,不是人該有的眼睛。

“半仙這歌,聽起來不像是道喜的。尤其這‘難得’二字,不像是說難得有貴子出生,反而像說這貴子難以得到。”老祖麵露不悅。

老祖後來回想,那一整夜處處詭異,事事詭異。而他沉陷其中,無法逃脫,仿佛做了一場叫不醒的噩夢。

丐半仙的笑如同幹枯臉上的裂痕:“難得難得,自然就是難以得到的意思,倘若得到,才稱得上是難得。師爺飽讀詩書,我半字不識。您比我明白得多。”

老祖心中訝異,莫非這丐半仙已經知道其中秘密?可是老祖不能把話說破。萬一討債鬼的傳言傳了出去,他該如何麵見他人?倘若傳到夫人耳朵裏,她又如何抵擋得住打擊?

“沒見過半仙這樣給人道喜的。”老祖從腰間解下一塊隨身攜帶的玉佩,遞給他,“喜錢就沒有了,這個玉佩跟我多年,送給你吧。”

老祖想試探一下丐半仙。倘若丐半仙是真心來道喜,他該知道這玉佩的價值遠遠超過喜錢,於情於理都不該收下這麽貴重的東西。倘若他知道個中秘密,存心來訛錢,這玉佩就當是給他封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丐半仙斜眼看了看那塊白中泛青的蟬形玉佩,說道:“師爺莫急,這玉佩我日後來拿也不遲。”說完朝老祖作了一個揖,轉身離去。

老祖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被夜色消融。

他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老祖無從得知。

幾日之後,老祖發現外麵沒有關於他兒子的怪異傳言,便將丐半仙忘卻了。他曾托人尋找駝背如山的白發老太太和人高馬大的中年男子,可是沒有一點兒下落。

日月如梭,轉眼馬將離即將滿歲。

老祖心中酸楚,決定再找個借口不辦滿歲酒。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很多人說老祖狠心,孩子哭鬧他不聞,孩子生病他不問,抱孩子的次數也寥寥可數。

很快老祖就不用為找借口發愁了。京城傳來消息,皇帝駕崩,舉國居喪,百日之內不得有婚嫁宴樂之事。

老祖不願辦滿歲酒還有一個原因。辦酒要準備宴席,花費頗大。藏藍色布包裏的十幾個銅錢還不夠買幾碗菜,就算九百文也不夠舉辦一次完整的宴席。恐怕這頭剛叫管家去買菜,那頭馬將離就魂飛魄散了。

這錢要盡量省著點兒花,時間能拖長一點兒,就拖長一點兒。將近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裏,老祖是這麽想的。畢竟馬將離是他親生兒子,雖然不願主動親近,但也不忍過早生離死別。

偶爾老祖忍耐不住,想要故意用光那九百文,不再忍受這種若即若離的折磨,可是真拿出那藏藍色布包之後又下不了手。

在辦不辦滿歲酒這件事情上,家人以為老祖是板上釘釘,鐵石心腸,卻不知老祖為此輾轉難眠了多少個夜晚。

夫人發現老祖瘦了許多,以為是公務操勞,勸他不要這麽盡心盡力,他隻是微笑點頭應承。

到了馬將離滿歲那天,老祖家裏一切照常,飯是往常的飯,菜是往常的菜,湯是往常的湯。

中午的時候,老祖正和抱著孩子的夫人吃飯,守門的仆人跑來堂屋裏稟報,說是有人來恭賀少爺滿歲。

老祖犯疑道:“我並沒有發一張請帖出去呀?怎麽會有人來?”又問是誰。

守門的仆人一笑,答道:“蓋半邊。”

夫人問道:“你笑什麽?”

仆人道:“笑他這樣貪小便宜的人少見。嶽州城裏隻要誰家有孩子出生,他就第一個登門道喜,拿最大份的喜錢。這也就罷了。少爺滿歲他居然也來!如果老爺有宴請,那來混餐飯算了。老爺並沒有宴請,他居然還覥著臉來!我本想不理他,可他死皮賴臉不走,隻好來告訴老爺一聲。”

夫人歎道:“人有人的營生,虱有虱的營生,都不容易。找管家拿幾個銅錢給他,就說老爺沒有辦宴席,沒有多餘的酒肉,讓他自己買點兒吃的吧。”

“夫人菩薩心腸。我這就去辦。”仆人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那個仆人又來了,手裏捏著幾枚銅錢。

老祖放下筷子,問道:“又有什麽事?”

仆人抱怨道:“老爺,蓋半邊不要錢。他說他不是來討喜錢的,他是來送禮的。他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叫花子,能送什麽禮!”

夫人問道:“那你接他的禮了嗎?”

仆人道:“我看不起他的禮,他還不給我轉交,說非得親自送進來不可。”

老祖擺手道:“話不是這麽說的。來者皆是客,不管他是貴人還是乞丐,送禮送到家門口來了,怎麽能不讓進門?”

仆人低聲道:“他能送什麽禮?要不是嫌錢少了,就是無論如何要蹭頓飯。”

夫人道:“老爺都說了,你還嘀咕什麽?快去叫他進來吧。我看這叫花子比孩子親爹還親。”

夫人還在為滿月酒和滿歲酒的事生氣。老祖聽了隻當是耳邊風,認為過去就好了。

老祖想起馬將離出生的那個夜晚,丐半仙突然就出現了,不見守門的人阻擋。為什麽今天就進不來呢?莫非他晚上進出自如,白天就不行?老祖心裏存了一個疑問。

“師爺,我來給您的兒子拜壽啦!”

丐半仙的人影還沒見著,那破銅鑼一般的嗓子就喊了起來。

夫人大喜,急忙抱著孩子起身去迎接。

丐半仙走到門口,用髒兮兮的手摸了摸馬將離的臉蛋,說道:“哎喲,長得可真好!”

往日裏,夫人生怕孩子身上有一點兒不幹淨,但今天是孩子滿歲,難得有個外人來道賀,她就不顧那麽多了。

摸完孩子的臉蛋,丐半仙側頭一看飯桌,假裝驚訝道:“哎呀,打擾你們吃飯了吧?”

跟在他身後的仆人露出鄙夷的神色。

夫人笑道:“沒有沒有。你還沒吃吧?來來來,跟我們一起吃。飯菜有點涼了,還望你莫嫌棄。”

“哎,夫人說的什麽話?我一個叫花子,地上撿起來的半個饅頭都不嫌棄,怎麽會嫌棄師爺家裏的好飯好菜?”說完,他一點兒也不客氣地接過老祖遞來的筷子,坐在桌邊狼吞虎咽起來。

他沒有一點兒吃相,嚼菜時吧唧吧唧響,喝湯時吸溜吸溜響。

很快他將桌上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就差用舌頭將碗碟全舔一遍了。

那守門的仆人一直沒有離開,他倒要看看這個叫花子送什麽禮給老爺。

老祖沒期待丐半仙送什麽東西,認為他能送一張巴掌大的紅紙,紅紙上寫一句“童言無忌”或者“平安喜樂”之類的字就不錯了。常有乞討的人見人家建了新房便送“入宅大吉”,見人家婚宴便送“百年好合”,見人家得子便送“童言無忌”之類的話,都寫在四四方方的紅紙上,送不了禮但送得了吉利,也不算是白吃白喝。

果不其然,丐半仙吃飽喝足,打了一個飽嗝,一隻手伸到腰間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揉成團的皺巴巴的紅紙來。

仆人發出嘻嘻的笑聲,揶揄道:“我當是什麽寶貝呢,不就一張換湯不換藥的紅紙?還非得死皮賴臉進來蹭一頓飯不可!送紙也不平平整整的,卻揉成這樣,像話嗎?”

夫人給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不要亂說。

老祖見了那團紅紙,伸手去接,說道:“多謝您送來吉利!”

仆人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結果,撇嘴要走。

丐半仙不將紅紙團遞給老祖,卻往桌上一敲,發出“咚”的一聲。

聲音沉悶。

仆人剛剛轉身,卻停住不走了。

紙團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是……”老祖也猜不透丐半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丐半仙舔了舔嘴角的油光,將那紅紙團拆開。

那仆人急忙回過身來,眼睛死死盯著像竹筍一樣被剝開的紙團。那紙團包了一層又一層,可見丐半仙對這份禮多麽細心,多麽看重。

大概拆了十多層,裏麵的東西終於如同揭開了紅蓋頭的新娘子一樣羞澀地露出臉來。

那團紅紙中有四樣東西:一龜、一馬、一犬、一雞,都是銀色,小孩拳頭大小,姿態各異,個個鋥光瓦亮。丐半仙送來之前必定仔細擦拭了無數遍。

“這是我此生全部積蓄,都是純銀,大概三十多兩。以前討來的錢,我都兌成銀子,然後去銀匠鋪化掉,打成這些獸件。今日登門祝賀少爺滿歲,叫花子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就將這四個獸件送給少爺吧。”說完,丐半仙將那四個獸件往老祖麵前一推。

那仆人目瞪口呆!

三十多兩銀子對這個仆人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一兩銀子可以兌換一千文錢,三十多兩就是三萬多文錢。這仆人每月領到的工錢還不到二百文,他不吃不喝也要十年左右才能賺到這麽多錢。

老祖和夫人見了這些銀兩,也大為吃驚。

老祖連忙擺手說道:“受不起!受不起!您飽一餐饑一餐才能省下這麽些錢財,我怎麽能要呢?”

丐半仙將頭一搖,笑道:“師爺,您說錯了。我這銀兩不是送給您的,是送給您兒子的。您隻是代他收著罷了。我想您那九百文用得差不多了吧?以後他要用錢,就從我送的銀兩裏出,如何?”丐半仙一邊說,一邊抓住了老祖的手,在老祖的手上輕輕拍了拍。

老祖聽他說起“九百文”,又感覺他拍手的動作頗有暗示意味,知道這丐半仙送來的錢別有他意。可是一個乞丐要積累這麽多錢,要經曆多少白眼難堪,要經過多少忍饑挨餓,老祖是不難想象到的。

老祖感激不盡,但心中還有疑惑。這丐半仙為什麽要傾其所有地幫他?老祖不好立即這樣詢問,想著以後好好回報他,並找合適的機會解開迷惑。

丐半仙繼續說道:“隻是要麻煩您再去銀匠鋪將獸件一一化掉,改成方便使用的碎銀子。”

夫人於心不忍,在旁說道:“半仙,您還是將這重禮收回去吧。送給兒子還是送給老子,不過是說得好聽些。我兒子還小,不懂得用錢,這錢還不是我們用了?”

丐半仙立即擺起嚴肅的麵孔,一本正經說道:“夫人,別人送禮,您可以說是借送給兒子的名頭實際送給老子。我這送禮可不能這麽說!”

夫人聽得糊裏糊塗了,問道:“這又是為何?”

丐半仙微笑道:“夫人聽說過‘人情一把鋸,你鋸來,我鋸去’這句俗語吧?”

夫人點頭道:“聽說過。”

“這就是了。往日裏別人遇到紅白喜事,師爺和您總得去送禮送人情吧?”

“當然!”

“那您家裏有大事小事,別人也得來送禮送人情吧?”“是。”

“別人送多少來,您得送多少回去;您送多少去,別人也送多少來。就如兩人拉鋸一般。是不是?”

“話說得不太好聽,但禮尚往來,當然是這樣。”夫人說道。

“所以啊,如果今天是別人來送禮,就算口頭上說送給少爺滿歲,實則還是送給師爺、送給夫人您的,因為他送來的就是您以前送去的。”

“說得也是。”

丐半仙道:“我就不一樣。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叫花子,從來沒有人給我送過禮,我也沒有給別人送過人情。所以這次我來喝少爺的滿歲酒,並不是給您和師爺還禮來了,而是真心實意給少爺賀歲。”

夫人感動道:“半仙如此用心,卻差點被堵在我家門外,叫我這張臉往哪兒擱!”

站在一旁的仆人麵露羞愧之色。

聽丐半仙說到這裏,老祖徹底明白了。這丐半仙是為了延長馬將離的壽命而來,他不但知道九百文的事,還知道那九百文快用盡了。錢用盡之時就是馬將離討完債之時。前世的孽債一筆勾銷,今生的情緣便到此為止,兩人互不相欠。就算老祖再往布包裏添加銀兩銅錢也是徒勞,那不是他欠下的債。就算老祖借馬將離的名義收來禮錢,也無法留他,因為那是“禮尚往來”“欠來還去”,一如他們父子情緣,與馬將離並無實質聯係。

而丐半仙以前與他家沒有人情來往,所以他說送給誰就是實實在在地送給誰。

這恰好解決了馬將離與他父親的危機。倘若馬將離用完九百文就離開,那麽老祖欠下的債就不止九百文而是三十多兩銀子三萬多文錢了。

討債鬼是不會不花完所有欠他的錢就離開的。

就在此時,老祖看見一隻素白的小蝴蝶翩翩飛進屋裏,越飛越低。就連燦爛炫目的陽光也如跟著它進入房間一般神奇而迷離。

老祖一時竟然忘記了已經遮蓋他內心達一年之久的陰影,呆呆地看著那蝴蝶扇動翅膀。他甚至聽見了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音,感受到了蝴蝶的奮力撲棱。

“你發什麽呆呢?”夫人推了推老祖。

老祖回過神來,目光仍不離開那隻蝴蝶。

蝴蝶落在了拆開的紅紙上。老祖這才發現那不是蝴蝶,而是一片被風吹進來的梨花瓣兒。

老祖的院子裏是種了梨樹的,現在正是落花時節。

丐半仙見了梨花瓣兒,小心將它拈起。微風拂來,它顫顫巍巍。老祖又以為那是一隻小蝴蝶了,似乎要從丐半仙的指間飛走。丐半仙淡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老祖一眼,說道:“它是要我離去呢。”

老祖一愣,莫非丐半仙也將它錯看成蝴蝶了?還是自己剛才把蝴蝶錯看成了梨花瓣兒?他眯眼去看,已分不清那到底是蝴蝶還是梨花。

恰巧夫人正吩咐仆人去備茶,沒有細聽他們說話。

老祖心中訝異,想湊過去看。

丐半仙立即站了起來,對夫人說道:“多謝夫人,茶水我就不喝了!我要走了。”

夫人道:“再坐一會兒嘛,幹嗎這麽著急?”

丐半仙道:“再不走我就走不出這裏了。”

老祖心中一驚。

夫人卻笑道:“難怪都叫你半仙呢,莫非來去還要講究一個良辰吉時?”那時候人們出門辦事確實是會查皇曆看宜忌的。遇到鳴炮開宴、建房挖土、收尾上梁等事,的確要掐在幾時幾分。但夫人說這話是開玩笑,是要留客。

沒想到丐半仙點頭道:“確實如此。”神色也變得有些著急。

夫人見他如此,以為他還有重要的事要辦,隻好抱歉道:“你看……這茶也沒喝……”

“以後再來喝吧。”丐半仙邊說邊往外走,腳步匆匆。

夫人抱著孩子,行動不便,於是招呼老祖道:“老爺,你去送送半仙吧。”

老祖急忙跟了出去,可庭院裏已經沒了丐半仙的影子。隻有一陣風乍起,搖落無數梨花。

夫人也跨出門來,左右探頭,驚訝道:“怎麽走得這麽快,像一陣風似的?”

老祖看著一地雪白的梨花,思緒紛亂如麻:半仙啊半仙,你傾己所有來留住馬將離,我自然感激萬分。可這三十多兩銀子又能留住我兒多久?五年?八年?十年?那時還不是要麵對今日之事?還不是要分別離去?這一年我盡可能疏遠馬將離,為的就是分別時不至於太過悲痛。可五年、十年之後,如何做到不動真情?那時再離別,豈不是更加不舍、更加悲痛?

他久久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要站成一棵樹了。

此後的無數個夜裏,他夢見一棵樹,有時候是一樹梨花,有時候是一樹蝴蝶。他感覺到那棵樹的小心翼翼,感覺到他害怕一動就驚落梨花,驚飛蝴蝶。

每次夢中醒來,他又暗暗嘲笑自己。樹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樹是不能動的。能讓梨花飄落、蝴蝶飛走的隻有風而已。

而丐半仙一走之後再無音信。老祖把嶽州城找遍了、問遍了,都沒能找到他。

嶽州城裏的人再逢喜事,也會嘮叨一句:“怎麽不見蓋半邊來道喜呢?”

人們這才想起丐半仙來,有了短暫的不適應,但很快又習慣了他的不存在。如身上有了癢,忍一忍或撓一撓就過去了。

偶爾有人聊起他,說洞察天機的他這次恐怕是泄露了什麽重要秘密,怕遭上天懲罰,所以躲起來了。

也有人說看到他挖到了寶藏,用紙包了好多層,怕人眼紅爭奪,因此移居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了。

還有人說他已經死了,嶽州城外有人看到一個蓋半邊模樣的叫花子被人追打,暴屍荒野,附近的好心人見無人來收屍,草席一卷,埋葬了事。

還有人更離譜地說他是攜了誰家的漂亮兒媳逃跑了,現在正在某個地方抱著美人兒過著令人羨慕的日子。

大家對最後一種猜測嗤之以鼻,但說這話的人賭咒發誓,說數次親眼看到蓋半邊寄居的破廟裏有身穿一襲紅衣的漂亮女人出現,打扮如剛剛出嫁的新娘一般豔麗。

聽者自然不信。這蓋半邊既老且窮,有哪戶人家的兒媳願意跟他?別說跟他了,一般的姑娘都不會踏入那破廟一步。那破廟既然荒廢,就無人進門祈願。一些無家可歸的人便常寄居在那裏,住一段時間就走,去別的地方討生活,弄得那裏烏煙瘴氣。丐半仙因為道喜這一招兒比別人高明,日子過得還算可以,所以在這破廟長住下來,不再挪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