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張敞與五日京兆

風流如斯的張敞,其實是個能吏。

西漢中葉,官場上出了不少的可人,排第一的,當屬張敞。張敞留名後世,在於一份參奏,說他身為朝廷命官,在家裏給妻子畫眉,不成體統。漢宣帝雖說是個明白人,聽了這話,卻也當回事了。不過,他沒像昏君一樣,稀裏糊塗就把人扔進監獄,而是找本主兒來核實一下。張敞來了之後,隻說了一句:“臣聞閨房之內,夫妻之私,有過於畫眉者。”意思是說,如果給妻子畫眉就要治罪,那麽,在**幹事該怎麽辦呢?一句話點醒了漢宣帝,他沒事了。但畫眉的美名,或者說在某些道學家看來是臭名,傳了下來。

丈夫給妻子畫眉,怎麽會有罪過呢?其實,這事如果放在漢初,根本就沒有人會提出來。女人化妝描眉,出來招搖,人人都挺樂嗬。男女之間,哪怕不是夫妻,秀秀恩愛,沒啥大不了。但是,自打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開始還馬馬虎虎,慢慢越做越像,儒生們講究的禮教,開始被人們當回事了。當然,女人的自由度也開始降低,地位自然也跟著降低。所以,畫眉這點事,也就可以拿來嚼舌頭了。

被告了禦狀的張敞,其實也是儒生。《漢書》上講,他是習經之人,但卻偏要畫眉。以他的性格,被告之後,多半還會繼續畫。風流如斯的張敞,其實是個能吏。一輩子做的官不大,最大不過是京兆尹。首都的地方長官,官階不低,但麻煩事不少。京城嘛,滿城高官厚爵之人,一不留神,就碰了哪個得罪不起的。

但是這個麻煩官兒,其實是他自找的。有一陣兒,膠東一帶賊盜蜂起。地方官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偏偏張敞沒事找事,自請到膠東為官,皇帝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馬上任命他為膠東相——膠東王的相國——相當於膠東地區首席地方官,還賞了他黃金三十斤。張敞去了之後,就用這賞金開出賞格,盜賊抓了其他盜賊送官,不僅免責,而且有賞。一時間,盜賊互相抓捕,不抓捕其他人的也懷疑同夥要對自己下手,於是群盜解體。張敞以賊製賊,初見成效。

然而,長安城的治安,就大有問題了。大街殺人的強盜倒是不多,但街市上的小偷烏泱烏泱的,成群結隊,害得百姓和官員都叫苦不迭。大大有名、官聲最佳的黃霸,由潁川太守任上調任京兆尹。黃是講禮義教化的,苦口婆心,幹了幾個月,治不了這些毛賊,铩羽而歸。於是,京兆尹的擔子,就給了張敞。

張敞到任之後,經過一番的調查,發現這些毛賊是有組織的。每個片區,都有一個賊頭。由於毛賊的多年供養,這些賊頭現在都跟體麵人一樣,居華屋,出有車,童仆成群,還有自己的產業。於是,張敞就把這些賊頭都找來,把他們都委任為京兆之吏,讓他們負責治賊。賊頭們做了“官”,大開宴席,毛賊們都來送禮慶賀,覺得這下子有靠山了。酒酣耳熱之際,賊頭們趁著毛賊酒醉,一一在他們的背上做好記號。這些毛賊出門之後,凡是背上有記號的,悉數被拿下,一天就拿了幾百人。再由拿下之人追查過去,沒幾天,長安城大體太平了。以賊製賊之策,再建奇勳。

有功的張敞,沒有升官,在京兆尹的任上一幹就是九年。京兆尹這個買賣,誰都幹不好。張敞出了名的會做官,即使是這樣,還是得罪了人,最後因好友楊惲的牽連,好些大官都彈劾他,他卻不識相地上書營救朋友。所以,道上傳他就要被罷官了。正在這時,他指派門下吏絮舜去辦件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不辦,說是張敞就要被罷官了,總共不過五日的官運了(五日京兆),能奈我何?張敞知道後,馬上將這個絮舜抓起來,嚴令屬下晝夜究治,竟治其死罪,而且馬上處死。

當時的地方官,都有生殺予奪之權,可以獨立判人死刑,開刀問斬。當然,如果案卷有瑕疵,則可能被禦史彈劾。唯一的禁忌,是春天不能行刑。怕的是處死人上幹天和,導致災異。其時,冬日已盡,馬馬虎虎算是春天了。張敞抓緊時間,在立春前夕殺了這個蔑視他的家夥。殺之前,張敞還遣人告訴絮舜:“怎麽樣,我這五日京兆,殺不了你嗎?”此事上達皇帝,原本漢宣帝還猶豫要不要辦他,這下非辦不可了。於是,張敞成了平頭百姓。

張敞成為平頭百姓之後,長安的治安又開始不好了。一日,皇帝派使者到張敞家,說是皇帝有旨,要張敞跟他們走。家裏人嚇得要死,說是皇帝要殺他了。唯獨張敞不害怕,笑著說,“我已經成了老百姓,若要殺我,派個郡吏來就辦了。皇帝派使者來,肯定是他要用我了”。進宮見皇帝,果然,漢宣帝是要啟用他。

啟用他不是為了長安的治安,而是更大的事——冀州出了大股的賊寇。不是偷雞摸狗,也不是攔路打劫,而是有扯旗造反之嫌。見了皇帝,張敞第一件事是為自己辯白,說“我殺的那個家夥,一向受我的厚愛,突然之間覺得我隻能做五日京兆,就撂挑子不幹了,這樣背恩忘義的人不殺,簡直沒天理”。皇帝正在用人之際,隻好聽張敞抱怨完,然後任命他做冀州刺史,讓他去救火。

到了冀州,張敞故技重施,通過關係,找來若幹當地能夠降服的亡命之徒,拜之為屬吏。有了耳目,張敞而後打探到當地賊盜的魁首所在,一舉拿下。其餘的賊寇,都躲進了當地的廣川王府,廣川王和他的兄弟一直都在庇護這些人。張敞盡發郡國之兵,親自帶領,兵車百乘包圍王府。然後頂著風險,張敞進王府搜查,將所有賊寇一網打盡,當著廣川王的麵,就把這些人都殺了,頭顱就掛在王府大門上。然後張敞還不依不饒,上書彈劾廣川王。漢宣帝網開一麵,沒有把這王爺廢了,隻削減了他的封戶。

京兆從來難治,哪個朝代都如此。京師之地,王公貴族多,達官貴人多,皇親國戚也多。互相攀連,牽一發動全身,究治不法,弄不好就碰到了哪個大人物。加上京師繁華,市場繁榮,來往人員廣且雜,是匪類藏匿和作惡的好去處。而這些匪類,也難保不跟大人物有勾連。所以,好些牛人在別的地方為官做得挺好,到了京兆,往往就栽了。西漢京兆尹做得長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趙廣漢,一個就是張敞。

趙廣漢是法家思想的實踐者,皇帝的“忠狗”,一麵嚴刑峻法,一麵廣布眼線,每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犯罪分子。趙廣漢對權貴和權貴親戚家人敢犯禁律者,也嚴懲不貸,決不寬假。甚至,這些人沒有犯罪,僅僅因為皇帝不喜歡,他也會毫無顧忌地下手。霍光死後,趙廣漢知道皇帝對霍光不滿,就帶人到霍家搜查,砸掉了霍家的買賣。

一般來說,無論趙廣漢惹了多大的亂子,皇帝都不會治他的罪。頂多降一級官職,然後再給他恢複。但是,趙廣漢這樣的跋扈,惹事必定越來越多,招來的嫉恨也越來越重。終於,他做得太出格了,跟當朝宰相魏相迎麵相撞。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趙廣漢派人查抄了宰相的府邸。其時,漢宣帝還沒有打算棄用魏相,趙廣漢橫過了頭。就這樣,趙廣漢倒了黴,牆倒眾人推,被判處了死刑。臨刑,長安百姓都來替他講情,要皇帝留著他,保一方的太平。可是,人還是身首異處了。

張敞治理地方,其實跟趙廣漢差不多。無非是以賊製賊,以盜治盜。所謂的耳目眼線,原本就是匪類。所謂的治理,也無非是求個麵上的太平。賊盜,是不可能真的清理幹淨的。但大麵上的秩序肯定會有,不至於亂糟糟的沒有頭緒。每個大點的案子,張敞都能做到心中有數。如果還要破案,基本上都能破得了。大人物丟了貴重的東西,跑了不想走失的童仆,要找都能找到。百姓因為沒有了白晝行劫,也能有點安全感。

張敞的高明,在於不大得罪權貴,尤其不會為了皇帝去得罪權貴。隻給皇帝看家護院,不給皇帝做“獵犬”,四處獵人。即使抓到了確有造反證據的廣川王劉姬,也不去動他,把決定權留給皇帝。雖然說,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難免得罪人,但張敞開罪的人要比趙廣漢少多了。班固說,張趙之間的差異,是張敞習經通春秋的結果。其實,張敞所為,還真不像個儒者,他習經,大概隻是為了仕途(西漢中葉,皇帝已經很喜歡任用儒生了),本質上,他還是個法家,或者說,是一個巧宦。隻是,他比趙廣漢更知道節製,知道借力打力的道理。這樣的道理,後世的城市管理者無論何種麵目,其實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