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政敵是自家人
盡管皇室講孝悌,講友愛,比民間調子還高。但事實證明,對皇帝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皇帝家族中人,血緣關係越近,威脅越大。
中國人最重血緣,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家人終歸向著一家人。好事,在自家人中間分潤;自己人做了壞事,盡可能不出門。胳膊斷了,折在袖子裏。但這個規矩,放在皇帝身上就不大靈了。做皇帝的,有點麻煩。盡管皇室講孝悌,講友愛,比民間調子還高。但事實證明,對皇帝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皇帝家族中人,血緣關係越近,威脅越大。
劉邦做了皇帝,大封宗室,給後輩留了一堆的同姓王。但他的後輩發現,恰是這些自家人構成了王朝的顛覆性力量,叛亂不已。劉邦的子孫花了三代人的努力,費盡心思,削弱和架空了藩王,才算從製度上消除了宗藩的威脅。
另外,兩千多年來,皇室之間的父子相殘,兄弟互殺,悲慘的故事不絕如縷。權力格局放在那裏,他們比平頭百姓的血親之間,更易於互相砍殺。在西周的宗法血緣製被破壞之後,嫡長子繼承的製度也一並消失,既然沒有了嫡長子繼承的鐵律,那麽凡是老皇帝的血親,就都具有繼承皇位的合法性。隻要這些人手裏有土地、財源和軍隊,就難保他們沒有覬覦皇位之心。不是所有藩王都會造反,但這些人造反的概率卻相當高。一般人的繼承製度可以是家產諸子平分,但皇帝製度下的繼承,如何平分呢?皇帝隻能有一個,總不能兄弟輪流做。
從這個意義上說,皇帝的真正政敵是他的自家人。所以,自西漢以後,宗藩從不實封,即使有兵,也是老弱病殘。隻有西晉,晉武帝昏了頭,部分地方重回漢初,實封藩王,賦予兵權。結果晉武帝死後,不旋踵就鬧出了八王之亂。
這個簡單的道理,明太祖朱元璋不是完全不明白。但這個農民出身的皇帝,對自家人的感情實在太深,對別人的猜忌心也太重。說破大天,還是覺得自己家人靠得住。於是朱元璋大封宗室,自家的子侄,都成了藩王。別的王朝,即使藩王到了封地,也要接受地方官的監督。但唯獨明朝,地方官要接受藩王的監督,不管官位多高,見了朱家人,就矮一截。特別時刻,藩王還可以護衛王室,清君側。藩王有兵,有權,也有錢。不僅藩王,凡是朱家的子孫,都被國家厚祿供養,不僅要養他們本人和家眷,還要養他們的屬官和下人。
唯一的一點防範,就是藩王不轄地,不治民。但是,這樣的做法,在實際上更加驕縱了藩王,讓他們隻管享受,沒有絲毫責任。如果有封地,藩王的消費就會限於封地之內,租稅或多或寡,要看你治理的效果。而明朝的藩王,不論當地收成好壞,治理狀況如何,反正他那一份收入是旱澇保收。結果呢?反而鼓勵了藩王和宗室亂來,反正花多少錢,國家都得背著。
自朱棣由藩王發動叛亂入主大位之後,出於對別的宗室效尤的擔心,明朝藩王的兵權被削了,護衛減少到了隻有象征意義的地步。但宗室的享受,卻沒有絲毫減少。藩王叛亂的危險度固然降低,但宗室的供養,卻日益成為王朝越來越背不動的負擔。北方數省全部的賦稅,用來供養本省的宗室都不夠,地方政府的開支,就隻能依賴別省。如果來源不暢,就會額外搜刮,加重民眾的負擔。而且,雖然藩王由國家供養,但他們可以自己買地,也可以設法得到皇帝的賜地,某些善於經營的藩王,因此經濟實力不弱。而護衛製度雖然被削弱,但框架還在,隻要上麵的控製弱了,就可以“借殼上市”,發展私人武力。
明朝第十一個皇帝明武宗朱厚照,老子死的早了一點,15歲登基。這個尚未成年就驟登大位的小皇帝,其實是個根本沒有完成起碼的社會化的頑童——由於是明孝宗的獨子,未免驕縱,教育就談不上了。老爹死的早,朱厚照15歲便成天下至尊,社會化的過程就隻能泡湯了。
舞槍弄棒,好玩打仗遊戲,是多數男孩子的習性。但是,明武宗朱厚照卻把這個孩童時代的習性,保持了終身。他一共做了16年的皇帝,除了縱欲漁色之外,大部分時間在遊樂嬉戲,玩打仗的遊戲,自己封自己為總兵、大將軍。成年累月,他泡在皇宮外的豹房,沉湎於遊戲胡鬧,周圍一群能玩會玩的太監、混混和武夫。朝政,自然也由這些人把持。一腦門子儒家教條的朝臣們越是勸諫,他就越是不耐煩。明朝是個君重臣輕的時代,皇帝要是刻意打算胡鬧,臣子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可想。
這樣一個荒唐到家的頑童皇帝,自然會將朝政弄得一塌糊塗,生民塗炭,民變蜂起。自然,也就給某些藩王提供了覬覦皇位的機會。首先起事的是在寧夏的安化王朱寘,起事的名目是清君側,誅權宦劉瑾。好不容易鎮壓了安化王,明武宗朱厚照也得表示一下,減免賦稅,賑濟災民,權宦劉瑾因此而失寵,最後被殺。
其實,安化王的起事僅僅是預演,更大的風波還在後麵。封在江西的寧王朱宸濠,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一個比朱厚照更明白事,也更有野心和才華的人。因此,他的實力要比別的藩王大得多——占有的土地幾萬畝,還有許多產業。所以,寧王朱宸濠可以拿出很多錢來收買皇帝的左右,為他大開方便之門。不僅護衛得以恢複,而且寧王朱宸濠對地方的控製也加強了。地方官反映寧王問題的奏報,不是被截下,就是報上去也沒有人理會。在寧王朱宸濠的帳下,聚攏了許多失意士人和江洋大盜;而私人武裝,達到數萬人。
一個藩王,聚攏數萬武裝為霸一方,造反的跡象早就彰顯。警告之聲,也不斷傳到朝廷。但是,耽於享樂的朱厚照根本不加理會。直到事情到了不可控製的份兒上,明武宗才有所察覺。寧王朱宸濠迅速起事,起事前,他召集地方官議事,拿下所有持異議的人。後來在平亂中起決定作用的贛南巡撫王守仁(王陽明),因為一點小事耽擱,未能赴會。否則,這場叛亂的結果還真不好說。
幸好,江西有個王守仁;幸好,王守仁沒有像其他幾個反抗寧王的地方官那樣,被寧王借開會之名殺掉。王守仁在最短的時間內,擅自以兵部的名義調集了江西地方的軍隊,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了寧王的老巢南昌。寧王沒有聽謀士的建議,以最快的速度直撲南京,而是在安慶長時間滯留。見老巢失陷,又馬上回師去救,結果掉進了王守仁的圈套裏,被王守仁打得落花流水,兵敗被俘。
叛亂已經平息了,明武宗朱厚照這個頑童卻在玩伴的慫恿下,要禦駕親征。在折騰了沿途百姓個夠之後,寧王朱宸濠被押解到南京。朱厚照的玩伴們布置了一個好玩的遊戲:讓大批士兵圍在校場,當場將寧王朱宸濠放掉,在四麵軍隊的包圍圈裏,明武宗朱厚照身披戎裝,手持武器,縱馬過去,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將寧王朱宸濠拿下。相當於這場平叛之戰,最後的功勞是皇帝自己的。其實,如果寧王朱宸濠手裏也有家夥,兩個人一對一決鬥,勝負還真的難以預料。
安化王朱寘和寧王朱宸濠的起事,按一般的王朝規矩,當然是造反。但按明朝的規矩,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卻未必沒有一點道理。因為當初朱元璋設立宗藩製度,就包含了讓他們拱衛王室,甚至清君側的權力。安化王和寧王都可以說,他們的行為,是在一個政治昏亂的時刻,挺身而出,捍衛朱家天下。而且,客觀地說,就人品而言,無論是安化王還是寧王,都比明武宗朱厚照更合適做皇帝。
當然,對於多數朝臣而言,即使皇帝再昏亂,再荒唐,在藩王和皇帝之間,他們還是會選擇皇帝。這就是所謂的王朝大義,不管怎樣,不能壞了規矩,亂了秩序。當年燕王朱棣的好事,有一,不能有二。無論朱元璋怎麽想,規矩都是這樣的。否則,王朝很快就會玩不下去了。不是深明事理的王守仁對於明武宗朱厚照有什麽偏愛,而是朝廷大義,就是如此。
朱元璋是個狡猾的農民,一個見多識廣的流氓。但是,他絕對想不到,他異想天開定的製度,給他的後輩子孫帶來這麽多的麻煩。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種下了大明王朝覆滅的種子。如果沒有那麽沉重的宗室負擔,明朝的賦稅不會如此之重,加了又加,直至民不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