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兄長:周大新

這篇文章,對周大新的聲譽絕不會損傷分毫。這一點需要聲明。

對這篇文章的自信,也需在此留個備忘。寫周大新的文章很多,我這一篇肯定有它的不可替代性。原因有三:第一,我和他如今都在軍隊服役,又都是寫小說的;第二,我和他擁有同一個故鄉——南陽盆地,我老家到他老家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三十公裏;第三,我和他已有十二年的交往史,最早在成都龍泉驛見到他,他的成名作《漢家女》尚未寫出。可以說,我是一個周大新化蛹為蝶、再化蝶為鷹過程的目擊者。

文章可以開始了。

文章的題目受孕於我和他的第一次交往,那是在一次長達二十多天的筆會上。他的深藍中山服,他的從來都是溫和的眼神,他的在群體中一貫周到細致的做派,讓我想到的已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巴金《家》中的覺新的形象了。身為家中老大的我,當時心裏就這樣想過: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大哥,該有多好。我沒有用言語表達出這樣的願望。

沒表達出,甚至沒有細品周大新身上的人格魅力,還因為我當時入世太淺,一進文學圈就遇上了大新、正言這些謙謙君子。沒過多久,我便充分領本文主人公周大新之外文人間慣常的習性,才知道在文壇上有覺新那種兄長品格的人,實在像大熊貓樣稀有哇。在以後漫長的七年間,我沒再見到大新,竟也沒有和他用任何形式聯係過。如今想來,真真是少年的我太不懂事了。

1991年冬天,另一位兄長閻連科到軍藝看我,我才知道了這幾年大新和連科為我的生計操了不少心。他們想把我調到濟南軍區去搞專業創作。連科說這件事時,幾乎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並說大新的意思是這件事終沒做成最好不要讓我知道。這回,我也算是識了一點愁滋味了,知道這種情意的無價,便暗下決心,努力修煉自己,配得上大新、連科的厚愛。1994年初秋,上蒼終於又給了我一次與大新見麵的機會。母親夏日裏因患乳腺癌做了手術,禍不單行,輸血時又染上肝炎,這回隻好到南陽衛校附屬醫院診治。母親病情稍一穩定,我試著按問來的電話號碼撥了一次。當天下午,我去看望大新,他竟鄭重其事地在南陽一家很豪華的飯店裏請我吃了一頓飯。那天談了些什麽,現在大都忘卻了,隻記得我提起母親在南陽住院後,他的嚴肅的責問和承諾:“為啥不早說?她住幾號病房?明天我要去看看她。”第二天早上,我、父親和母親在病房裏剛剛將就著把早飯吃罷,大新就拎著水果和補養品進了房間。大新稱呼我父母為大叔、大嬸,並毫不猶豫地坐在病**,然後仔細詢問病情。母親和父親都有點拘謹,講話有些顯而易見地吞吐了。都有資格忝列知識分子隊伍的母親和父親為什麽感到拘謹呢?他們顯然沒有想到在南陽一帶幾乎家喻戶曉的大作家周大新,說來探視就來探視,來了表現出的隻是至誠親情,小他們十幾歲竟把他們尊為長輩了。

這件大新可能早已忘卻的小事,母親在以後的兩年多又幾次對我提說。當了三十幾年小學教師的母親,自然能看出這件小事所蘊含的榜樣的力量。她一再提說的意思我也明白,她是要我向大新學習。在母親彌留之際,我才弄清了母親提說這事還有另一層含義。母親說:“對你,我很放心,你已經能結交周大新這樣的朋友了。”

好像是孟子說的吧,人若想不朽,至少要有一立,或立功,或立德,或立言。我以自己親曆過的小事,說明大新的德行,很恰當吧?若幹年來,我在許多個場合行走過,多混跡於喜歡煮酒論英雄和放肆臧否人物的文人圈,竟沒有聽到過一句說周大新不是的話。這種口碑,那是該算作人生成就的,且是高質量的成就。一個人得到一個人或幾個人的一致稱讚並不難,俗話說,秦檜還有三個朋友呢,一個人能得到幾乎所有認識或知道他的人的一致稱揚,不易。周大新卻做到了。

周大新是個軍人,又是個文人。軍人是個最強調一律、有些排除個性的職業,我不準備在這篇文章中描畫軍人的周大新是個什麽樣子。

周大新給人的啟發,在他走過的由軍人變成文人的道路。我們先來看看周大新成為文人後取得了哪些主要成就吧。他的文學創作事業和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事業幾乎同步,起始點在1979年。十九年時間,一個作家能做出多少活呢?出版長篇小說《走出盆地》《有夢不覺夜長》等四部,發表中篇小說《走廊》《銀飾》《向上的台階》等三十六部,發表《漢家女》《小診所》等短篇小說六十餘篇,總字數已近五百萬。根據他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電視劇、話劇、地方戲劇、廣播劇,已超過一百部、集,很著名的就有《香魂女》《漢家女》《人猴大裂變》幾部。他的散文和報告文學作品,在此就忽略不說了。衡量作家水平高低的標準有好多種,得獎量的多寡,獎項等級的高低,是其中最重要的標準,這恐怕是用不著爭論的。我們看看他都得了哪些主要獎項吧。《漢家女》和《小診所》連續獲得兩屆全國短篇小說獎,電視劇《漢家女》獲得一次飛天獎。給他帶來巨大聲譽的,是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香魂女》,這部電影在第四十三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榮獲了金熊獎。

改革開放以來,走向世界也成了一個評判行業成就的標準。周大新的部分作品如今已經走向世界了,被譯成英、法、德、朝四種文字出版。世界上除了俄國、日本和說西班牙語的拉丁美洲,都可以沒有語言障礙地讀到周大新的小說。

我在這裏羅列周大新的成就,目的並不是為他做什麽廣告。他也用不著這種廣告。我隻是想用這些毋庸爭辯的存在,證明我的一個結論:就人必須要勞動這一點看,周大新也堪稱一位勤奮的典範。

我的論證過程是這樣的:分析周大新的先天後天資源,羅列他的勞動方法。他的祖上都是與土地打交道的底層人。他的智商絕對不超常,也從未聽說他有過在孩提時代就能如曹子建般作七步詩的軼事。

入伍的時候,他並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他的後天資源,就是時代賦予我們每個人的證明自身價值的機會。周大新的勞動方法很古老,很笨重,幾乎都在什麽業精於勤的疆域。要說他與一般人的差異,我看也不過有兩點:一是保持了麵對機會時的敏感和主動,他的到西安政院補接受高等教育這一課,他的為了要一個好的創作環境、不惜讓自己的安穩的家進行兩次大遷徙,都是例證;二是如僧人一般苦修本領,不大心疼自己的這個那個器官。

大新曾說:“經過十幾個年頭的耕作之後,當我傾倒手中的提籃時才發現,已經有幾十個短篇小說揀放其中了。這當然令我高興,盡管它們的籽粒飽滿程度各異,但我一樣都喜歡,它們畢竟都是我種出的東西。農人們在收割貧瘠土地上長的癟穗小麥時,臉上不也照樣掛著笑意?”他還說:“作家當然可以去寫上流社會華宴之上的酬酢應對”,“去寫宮闈秘聞和太太小姐們的打情罵俏;但你在寫這些的時候,還應該去傾聽普通人心靈上的啜泣,去扭眼觀察底層人麵孔上的焦慮。”這種勤奮紮實而又自信的創作態度,這種自覺的平民意識,是大新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接下來就該說說周大新文學世界呈現出的主要風景了。

因為同吃南陽盆地的水的緣故吧,我可以在這裏負責地說,南陽盆地的真實狀況,不管是古代還是當今,都缺乏大新筆下那種動人的情和景。正如沈從文美化了湘西一樣,周大新以他十餘年不懈的努力,使豫西南小盆地也開始名聲在外了。羅丹是對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

大新不僅僅有發現美的本領,更值得稱道的,應該是他對故土的一往情深。地域風俗人情的寶貴,應該算作20世紀的一大發現,中國的魯鎮和湘西,西方的貢布雷、密西西比、馬貢多,一定會作為最重要的那類人文遺產,一直陪伴著人類。周大新經營自己豫西南小盆地的文學世界,可能受過這些先哲的啟發,除此之外,這種創作衝動還源自於貧家長子式的責任感。順便講一句,看出了大新身上這種責任感後,我對故鄉的感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得感謝他。

是的,周大新身上是有一種長子式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在南陽籍作家群其他作家身上不是特別強烈。在他筆下出現的南陽人,很難看到巨惡大凶那一種。他的長子責任感和平民立場,決定了他的文學世界恭良敦厚的美學風貌。他雖善講故事(如果他編織故事的能力不超群,他就不會成為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最多的作家之一),但決不講那些驚天地泣鬼神式的傳奇。他善講愛情故事,善寫女性,卻都限定於基本上嗅不到血腥的疆界內。當他塑造女性形象時,他會分外寬容,基本上都把正麵展示給讀者,最多寫到**和私奔,決不讓女性形象受到嚴厲的斥責。女主人公們做出丁點越軌之事,周大新必為她們找到結結實實的行為動機。閱讀他的作品,常能聽到他的一種心音:還是為人間多留一點溫馨和美吧。毫無疑問,這是文學作品應該具備的一種起碼品格。《走出盆地》《有夢不覺夜長》《銀飾》《香魂女》這些大新的代表作中,都充滿著溫馨的人性、人情之美。這種美在過度西化的文學思潮行將風息浪止的時候,愈發顯得珍貴了。

恭良敦厚向來被視作儒家美學的正宗,樂而不**、哀而不傷嘛。大新文學世界中的大多數景點透出的是這種風貌。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周大新隻能建造一種園林。南陽盆地因地域的特別,在文化上呈現的是多元並存的格局,中原文化的一本正經有之,商洛文化的自在清麗有之,古楚文化的奇詭也有之。周大新在1994年以《向上的台階》向世人展示了南陽盆地在文化上的多姿和豐厚。南陽這片神奇的土地,不僅能養育出漢家女、二嫂子、蕎養、碧蘭、老少銀匠、呂敬仁這種人物,而且也能長出廖懷寶。

《向上的台階》中的廖懷寶,是周大新對中國文學的一大貢獻。廖懷寶靠於連式的精神,隨著共和國的生長年輪,由一個鎮政府的文書爬到專區常務副專員職位的過程,提煉得實在太精彩了。這個形象所達到的概括時代主要特征的廣度和深度,在當代文學作品中,恐怕隻有《人生》中的高加林、《芙蓉鎮》中的秦書田等少數幾個人物形象能夠相比。時值20世紀末,中國人早已不是井底之蛙,各式各樣的文學風景都見識過了。一些聰明的當代中國作家,也都比照著外國人創造出的風景臨摹過了。到底哪一種風景能讓我們更長久地加以回味呢?我想,肯定會是《人生》和《向上的台階》這一類。

廖懷寶的出世,才真正顯示出了周大新非凡的創造力。有了《向上的台階》的深邃、尖銳,周大新這個兄長便有了威信和威嚴。對人性中惡的揭露和鞭笞是否到位,我認為也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之一。

所以,我在這裏想說,要領略周大新文學世界中的全部重要風景,必須細讀他的《向上的台階》。

大新不是早慧的天才式人物,他發表第一篇小說時已經二十七歲了。近二十年裏,中國文學界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王旗頻換,這期間,周大新沒做過一次頭兒,沒放過一顆衛星。但他決不是一個隻知守成的作家,他有立足傳統並徹底對外開放的氣魄。仔細閱讀一下周大新的作品,就會發現,他的改良主義道路已經走了很遠了。僅從敘事學上看,大新在限定性敘述上的所得,就能讓他在文學革命的大軍中占一醒目位置。如誰不信,可以去讀讀他的《左朱雀右白虎》。這部作品對限定性人物視角的嫻熟運用,真的值得珍視。

大新正值盛年,靠他對現實的超前的、清醒的認識和旺盛的創造力,讀者對他未來的十年完全可以抱很高的期待,跟著這樣一個兄長走路,晚生作家恐怕就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最後,我要對大新說一句:騰出百分之一的時間,照顧照顧你的胃吧。

1998.1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