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曉慶的一種心理解讀

劉曉慶是一個讓人眼紅,讓人眼熱,異常矛盾而又有其異常傑出之處的女人。很多年來,她在公眾心目中都是當代最優秀的電影女演員之一,一位接近偉大的電影巨星。

我一直非常虔誠地相信:劉曉慶所贏得的巨大聲譽,不單單是因為她對電影的貢獻,更重要的是因為她塑造出了“劉曉慶”這樣一個人,一個不可重複的、具有強烈個性和典型性的女人。

最使我們困擾的是,就其天分、人生際遇和演技來看,劉曉慶與英格麗·褒曼、索菲亞·羅蘭、格麗泰·嘉寶、簡·方達、吉永小百合之間並不存在無法丈量的差距。但是,從《南海長城》一直看到她的《風華絕代》,盡管我們不時地驚詫她的藝術才華,卻總是無法給予她“偉大的表演藝術家”這樣的頭銜。

那麽,她缺乏的是什麽呢?

細讀劉曉慶的電影,我們發現,她所塑造的形象身上有著濃得無法化解的劉曉慶氣息。這些角色仿佛都變成了劉曉慶這個人不同側麵的注解,演員和角色間的柵欄在無聲無息中被拆除掉了。

開始,我們把這種現象歸咎於她的自傳體文學作品《我的路》,覺著這樣把自己一覽無餘地交給觀眾是一個錯誤。因為,這麽做消除了演員在觀眾眼裏必要的神秘感,增加了觀眾欣賞時的先入之見。這種解釋自有一定道理。

但後來我們發現,問題並沒這麽簡單。當角色的一切與劉曉慶迥異時,她總是無法在攝影機前藏匿起自己的個性鋒芒;而當角色的性格特征與心理結構接近劉曉慶的性格與心理時,她反而能獲得更多的自由度,把角色演得更像角色。比如我們看她演的西太後、金子等個別銀幕形象時,就會暫時忘掉劉曉慶的存在。

我們知道,那些偉大的演員總是盡可能地把自己的影子僅僅限製成一種商標,他們越少表現出自己,扮演的角色越是令人信服,喚起公眾的歡樂和恐懼越是無窮無盡。難道劉曉慶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

注定有一個深層的原因隱藏在劉曉慶心靈的某個地方。我們開始從劉曉慶電影以外搜尋這個原因。

報刊上關於她兩次婚變的種種報道,青島之行偷稅事件的曝光以及她為什麽不出國學藝的原因分析,都沒有為我們提供走進劉曉慶心靈深處的捷徑。多次閱讀《我的路》,除了做名女人、做單身名女人之難的一通感慨外,我們還是沒有找到要找的那個東西。在我們的追索無以為繼的時候,我們讀到了劉曉慶的另一部自傳作品《毛澤東時代和我》。這部完全可以作為劉曉慶心靈曆程白皮書來讀的作品,終於為我們走進劉曉慶的內心深層開啟了一扇小門。

“當我第一次知道男女之間生孩子的秘密時,在恍如五雷轟頂的震動中,我首先想到的是:難道毛主席也這樣嗎?”1966年8月31日,劉曉慶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毛澤東,她這樣寫道:“8月31日之後,我對毛澤東的熱愛升華了,產生了質的飛躍,我愛他具體了,深刻了,進入骨髓了。”那一刻對我來說,太深刻了,太激動了,太幸福了,那樣的感覺在我的生命中到目前隻有一次,我相信不僅空前,而且絕後,不會再有了。”劉曉慶在文章的開始,這樣界定了她和毛澤東的關係:“在我的少女時代與青年時代,我最熱愛、最崇拜的男性是毛澤東。我把所有純真的愛情、全部的憧憬和希望都奉獻給了他,他是我頂禮膜拜的偶像。毛主席,他擁有我全部的初戀。”在劉曉慶拍完處女作《南海長城》後,毛澤東去世了,她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大家都說,1976年是國難年,而我最遺憾、最最遺憾、最最最遺憾的是毛主席沒看到我的影片,可惜的是影片已經完成,他已經去了,我這樣十分純情地熱愛他,他卻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我這樣一個人,本來是有可能知道的。”在談到毛澤東對她整個生活的影響時,她說:“二十多年來,實際上我是為他而活著。”“毛澤東在我心目中已成為永恒”。後來,劉曉慶去毛主席紀念堂瞻仰了毛主席遺容,劉曉慶寫下了自己的一個幻覺:“我看見他站在那裏,帶著我熟悉的照片上神情,把他那隻寬大的手向我伸過來,伸過來……我不由自主地去抓主席的手,像我千遍萬遍的夢中一樣,可我撲了個空。”(《毛澤東時代和我》載《中國作家》1992年5期)

我們相信沒人會懷疑這種情感的真實性,這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情感。

參照劉曉慶的生活經曆和創作經曆,再讀出這些敘述的潛台詞之後,我們可以先做出一些判斷了。劉曉慶對毛澤東的愛,已不是那種屬於那個時代的普遍意義上的熱愛和敬愛,完全是一種個體間的男女之愛。劉曉慶見到毛主席時產生的空前絕後的感覺,她分三層加重語氣表達出的沒有和毛主席認識的深深的遺憾,她重複了千萬遍的一個夢,她的這20幾年為毛澤東活著的宣言,都說明,毛澤東在哪怕還是少女時的劉曉慶的眼裏,早褪盡了任何隻屬於神祗的光環。毛澤東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可以考慮與其共同生活的偉大男人。許多年前,賀子珍去蘇聯治病時,女演員藍萍在毛澤東那裏取得的巨大成功已經說明這種想法並非天方夜譚。一個不是自視絕頂之高的女性,很難產生這種十分具體的想法。劉曉慶與毛澤東之間社會地位的懸殊,年齡的巨大差距,似乎都不能算作愛情的障礙,問題在於兩人還沒認識,毛澤東就去世了。又據毛澤東的最後一個女護士孟錦雲回憶,毛澤東在1975年雖對自己的婚姻不堪忍受,但隻是把離婚作為一個玩笑開了,並說出百年之後一了百了之類的感歎。這就決定了劉曉慶的初戀成功率幾乎等於零。

毛澤東去世後,劉曉慶曾不止一次地去尋找一個可以替代毛澤東的男人,結果都以失敗告終,至少在寫這篇文章時,劉曉慶對這種尋找仍是感到絕望,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劉曉慶生活在回憶之中,並在生命的最艱難時。對與毛澤東關係的可能性進行多種假設,逐步地把一些幻覺真實化,終於用毛澤東填滿了自己的內心世界。毛澤東成了她的生命情結。她在生活時,她在進行藝術創造時,這個情結發揮著神秘作用,如鬼魂附體一樣了。

曆史沒有給劉曉慶提供足夠的機會來實現她完完全全的人生理想。直到如今,她的投入電影藝術,似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倘若社會能為她提供一個足夠大的空間,她的巨大天賦是不是可以發展得比現在出色十倍?然而,這隻能是一個假設了。事實上,毛澤東給她的生命投下的巨大陰影和她心中曾鑄起的巨大希冀,凝固在一起,逐漸變成了她生命流程的重大阻隔。

“獨臥池畔如虎踞,綠楊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那個蟲兒敢吱聲!”毛澤東詩中那呼之欲出的帝王之氣,卻不是哪怕已經十分傑出的男人能吐出來。不知劉曉慶對屈原、蘇軾、曹雪芹的評價,我們推想都有不入眼的地方。屈原的愚忠尚可取,最終卻投江了;蘇軾雖豪邁,也發過人生如夢之類的悲歎;曹雪芹連入世精神都淡漠,無法指望成大業。數風流人物,隻有毛澤東一人。當劉曉慶與男人的世界碰撞時,毛澤東就理所當然成了一種參照。才如李、杜,尚可微辭。而放眼當今文藝界,就才華一個方麵而言,誰能完全折服劉曉慶?

進入角色,劉曉慶的影子就或濃或淡地顯示出來。觀劉曉慶成名以後的電影,總是在無聲無息之中,把合作者的作用一步步地減弱了。我們並不懷疑她的演技,劉曉慶主演的《原野》與曹禺的《原野》已很不相同,金子成了貨真價實的第一主角,一笑、一怒、一甩頭、一頓足,並不見多少無法再這麽活下去的味道,倒讓人感覺到她從來在這個家都是人上之人,一個徹頭徹尾的撒嬌派。看完《芙蓉鎮》,滿眼都是劉曉慶的腳丫子。平心而論,這個細節演到了上乘,但參考一下秦書田和胡玉音慘不忍聽的個人經曆,便感覺這細節像是葬禮上吹起了《喜迎親》。據稱,這次洗腳完完全全是劉曉慶的臨場發揮。所幸這兩部電影劉曉慶是唯一的女主角,與她配戲的又是楊在葆和薑文,多少抑製了一些劉曉慶的鋒芒。

幸虧演了慈禧這個人物,劉曉慶可以把自己的整個夢想寄托給她。劉曉慶的初戀之夢終於在這裏有所附麗。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去表現,絕對沒有出格之說,不管是《火燒圓明園》,還是《兩宮皇太後》,老佛爺就是上帝,是一個可以把一個艦隊變成一個遊樂園的大魔術師;是一個可以為自己的情人隨便處死一個省長的癲狂女子。所以,不管劉曉慶怎麽折騰,觀眾都覺得這就是西太後。劉曉慶的表演在這裏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她與角色的血完全流到一起了。要說不滿,也隻有這麽一點:慈禧身上本該有的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並沒有得到適度的傳遞,這無疑要減弱一些角色的豐富性。

演王熙鳳,劉曉慶與角色之間已經有了距離。在榮國府內,王熙鳳雖然算作一個實權派,可以為三千兩銀子逼死人命,可以爭風吃醋逼尤二姐吞金,可以在寧國府操練一下做賈母式人物的小小野心,但她畢竟先是賈璉的妻子,賈母的孫媳,做事要看賈母的臉色,必要時還得拍一拍這個老不死的馬屁,按曹雪芹原來的設計,她的結局是被賈璉休掉,哭向金陵去了。可見,她在《紅樓夢》裏的地位並不十分突出,大約要排名在三四位以後。可劉曉慶扮的王熙鳳一出場就成了中心人物。第一次露麵,她該是中心人物,因為隻有她敢笑出聲,但也不過是為寶玉出場造氣氛的,電影裏卻弄成寶玉出場成了狗尾續貂。鋒芒這一露,便一發而不可收,再無誰的光芒能把她壓下,仿佛已不是演大觀園的事,而成了大小影星排座次,最後,劉曉慶的王熙鳳終於奪得了第一號女角的實際寶座,把個寶姐姐林妹妹硬生生擠到銀幕角落去了。劉曉慶的王熙鳳大半已經成了劉曉慶,《紅樓夢》的導演委實不該用劉曉慶演配角。

看她主演的《無情的情人》,我們狠狠振奮了一陣子,後來我們到西藏生活了一個時期,知道了西藏婦女真實的地位,再看劉曉慶演的藏族姑娘,就有了移花接木的感覺,眼前不是出現卡門就是出現葉塞尼亞。到了《春桃》,哪裏還能看出多少春桃的影子,整個是劉曉慶在體驗一種招夫養夫的生活。

強烈的自我意識,使劉曉慶在進入角色時,時常抱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孤傲,便是演一個鄉野少婦,也總有一種公主下嫁的貴族氣撲麵而來,就是演一個三等妓女,也先把她演成門庭若市再說。隨著劉曉慶的社會地位和知名度的提高,這種潛意識和無意識的優越感是增強了而不是減弱了。久之,電影界的大導演小導演就對她視若危途,曾經熱愛過她的千百萬影迷也逐步離她而去。

近幾年我們很少看見劉曉慶的電影了。偶爾也要想一下她的下一部會怎樣。據說她要和薑文聯袂出演《紅粉》。對此,我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這樣一個人,能把劉曉慶從毛澤東的巨大磁場中解放出來。薑文能不能做到,隻有曆史才能評說。美國大導演斯通有意拍毛澤東,選中薑文演毛澤東,選中鞏俐演江青。我們鬥膽提個建議,如果可能,最好用劉曉慶演江青,她應該是最佳的人選。

劉曉慶仗著巨大的**和出眾的才華在華人世界營造出了一種獨特的現象。她的藝術創造的優長和最近她關於自己隱秘感情的真誠的獨自表露,她的電影表演藝術已經告一段落,似乎已有一些末路的景象呈現出來。或許她還能在其他的領域裏再有驚人的創造,但對一個表演藝術家,已經到了不變則死的關口上。

避難之所雖然有千千萬萬,但得救的地方隻有一處,對劉曉慶來說,就是怎樣設法從毛澤東的巨大磁場中走出,進入一個自在自為的嶄新世界。

同時,得救的機會又同避難的處所一樣的多。理論上講,世上還應該存在一個可以完全替代毛澤東位置的偉丈夫,那麽劉曉慶的得救就是必然的。

然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年呢?對一個電影表演藝術家,藝術青春又能持續多少年呢?

1993.1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