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魏晉

公元584年,隋治書侍禦史李諤,認為“當時屬文,體尚輕薄”,於是上書隋文帝楊堅,要求領導采取一些措施。從此人職務上的“治書”二字看,顯然是政府裏主管文化方麵的官員了。

大凡帝王跟前的這類文人,特別容易患有意識形態恐懼症,稍有風吹草動,立刻會敏感地東聞西嗅,尋找動向。他說:“魏之三祖,崇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霧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此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以傲誕清虛,以緣情為勳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

李諤,也真是好一個了得,一下子尋本追源,把賬算到了二百多年前的“魏之三祖”的魏晉文學上。九泉下的曹操、曹丕、曹睿,被他這樣一上綱,實在是一頭霧水,很莫名其妙,兒孫不爭氣,與老祖宗何幹?

從曆史上看,“左”一點也是要比右一點便宜,李諤因此得名,在《隋書》裏,作為正人君子的形象,有傳存焉。其實,此公心地不怎麽樣良善,看列傳裏他的一些作為,估計他是一位麵色永遠鐵青,終日不苟言笑,以整頓世風為己任的清教徒。這類“左”大爺哪個朝代都會出現的,而且總在上風頭站著。他曾經搗鼓楊堅發布了一個五品以上官員死後,其妻妾不得改醮的命令,居然明文立法,強迫婦女守寡,可見其是多麽令人憎惡了。因此,這個道德狂,沒事找事,上書隋文帝整風,規範士子,是做文化警察的這類人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要不然,這世界太太平了,他不就失業了嘛!

楊堅本人,生性忌刻,不喜詞華,一覽李先生的奏章,認為正合孤意,隨即下令全國“公私文翰,並宜實錄”。不許繁文縟節,玩弄詞藻。湊巧有個倒黴鬼碰上了槍口,“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豔,付所司治罪”。這位刺史本想露一手,結果卻因自己的駢體文、四六句做得太出色,而交付檢察機關定罪。玩文學,玩不好,而玩出漏子來,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有什麽辦法呢?司馬先生隻好為他的漂亮文章蹲班房了。

李諤之所以如此痛心疾首地開展文化批判,也並非絕對的無的放矢。當其時也,文學之矯情造作,華而不實,玄虛無物,誇浮偽飾,已成文人筆下的痼疾,也實在令人搖頭。與他同朝做官的學者顏之推,此人先在南梁為仕,後在北齊做官,最終在隋朝任太子學士,可謂見多識廣,他在他的著作《家訓》中,講到南北朝時的文風時,也是嗟歎不已,很不讚成的。

他舉例說:“近在並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讚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歎曰:‘才華不為婦人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為餌者,遞共吹噓。”因此,顏之推說:“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數百,責其所歸,或無要會。鄴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

買一條驢的字契,寫滿了三大張紙,還沒有提到一個驢字,若放在今日文壇,各式新潮評論家不賜以這位博士超現實主義大師的桂冠才怪。而從舉例中所說的“虛相讚說”、“招延聲譽”、“交諸名士”、“遞共吹噓”來看,與時下常見的有償評論,受雇吹捧,收費叫好,紅包文章等等手法,如出一轍。事隔千年,似乎曆史被定格了一樣,也真令人扼腕。看來,文學雖然進步,但作家們求名自售時的不擇手段與無恥無賴,甚至愈到後來愈下作。

但這一切的墮落,與魏之三祖,和以他們為代表的魏晉文學無關,他們並不應負南北朝文風頹靡之責,這是李諤錯誤的判斷。任何事物,包括文學的潮流,哪怕具有極好的開始,也會因緣時會,而產生出完全背離初意的後果。新時期文學的性描寫泛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其規律似乎是這樣的:第一個作家剛剛才寫到女人的臉,第二個作家就會寫女人的胸,第三個一定來不及地寫女人的性器官,他還未落筆,第四個勇敢者寫**的作品就會在地攤上出現。甚至有個老作家也忽然不甘寂寞,竟學起滿清遺老辜鴻銘先生,大寫女人的秀足,看來不僅弗洛依德,而且與辜先生同具嗜蓮之癖,也算無獨有偶了。

文學潮流的變化,常常是每況愈下,虎頭而蛇尾的,總是把路越走越狹,倘不彈盡糧絕,無以為繼,就是走向自己的反麵,而徹底完蛋,這是始作俑者所想象不及的。就看看新時期文學以來,舉起多少旗號,打出多少招牌,最後一蟹不如一蟹,全部偃旗息鼓告終。所以,魏晉文學的一代風流,與李諤所指的江左宋齊梁陳的頹廢浮豔,已是不相幹的兩回事了。

但李諤振振有詞於大江南北的“體尚輕薄”之風,也不是絕無數據。因為風氣既成,就不僅僅表現在文學上,整個社會也隨著魏晉以來的清談玄議而“其弊彌甚”。當時構成社會精英層的士族和知識分子,鹹以門閥相重,名士自居,崇尚黃老,追求通脫,做實事者受譏誚,唱高調者被抬舉,昏昏然視作智慧,醉醺醺以為清醒。連開創東晉偏安局麵的王導也這樣說,你們今天說我“憒憒”,將來你們還要懷念我這“憒憒”呢!

以“憒憒”**的王導,與登碣石、臨滄海、“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曹操,怎可相提並論呢?《資治通鑒》裏載南朝宋時大名士袁粲的事例,便可見江左風氣之一斑。這位當朝大臣既無“經世之才”,而且“好飲酒,喜吟諷,身居劇任,不肯當事”。他的下屬去向他請示,要他做出決策,他躺在臥榻上,高聲詠哦,所問非所答,來一個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家不得要領而歸。此類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徑,而竟傳為佳話,視作風雅。平日,他隻是“閑居高臥,門無雜賓,物情不接”,大家認為他很清高。於是,追求名士風度,蔚為風氣,遂成了二百多年間南北朝文人的終極目標,社會精英層大率若此,還有什麽振作可言!

這些人聚在一起,無非“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複,娛心悅耳”。《世說新語》裏介紹領導這種清談新潮流的主要人物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於是,“談”,便是清議的代名詞。一邊搖著麈尾,一邊大談黃老,既不顧半壁江山,淪於敵手,也不問江南黎庶,水深火熱;隻是尋景探幽,遊山玩水,品評人物,競談玄理,魏晉文學中那種傷時感世、賦物寄懷的精神,根本就不存在的。

其實,就在魏晉當時,對於空談誤國的現象,也是有微言的:王恭就發過牢騷,雖然他本人也不怎麽樣。“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所以,即使在江左,持反感者也不少。南齊的將領陳顯達任江州刺史時,他兒子為郢府主簿,上任,路過九江,去拜望老爹。老爺子一看他手裏拿著的麈尾蠅拂,火冒三丈,一把搶過來,說這些東西,“是王謝家物,汝不須捉此。”當著麵給燒了。隱居茅山的陶弘景,憂慮“士大夫競談玄理”會帶來的消極後果,曾經寫過一首詩:“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於宮。”不幸而言中的,侯景就是在昭陽宮裏活活餓死了梁武帝蕭衍。

任何事物風行起來,成為民眾時尚,社會潮流,就如顏之推形容的:“遞相誇尚,景附草靡。”便具有蠱惑力,所向披靡了。名士豪族,權貴高門,達官要員,文人清客,倡導於上。街頭巷尾,市井巷閭,蠅營狗苟,等而下之者流,呼應於下。清談玄議造成的民風頹廢,世俗惡濁,人情奢靡,事理敗壞,便不可抑製了。

顏之推說:“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那些“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屐,出則車輿,入則扶持”。不但思想精神頹敗,身體四肢也荏弱下去。有個叫王複的建康令,身為首都市長,一輩子不但沒騎過馬,大概連馬也沒見過。有一次,手下人給他牽來一匹,請他上馬,那馬受驚,嘶鳴跳躍,把他嚇壞了。他責備下屬:“這不是老虎嘛!你怎麽把它叫作馬呢?”所以,梁武帝時的侯景之亂,圍困建康數月,這些坐而論道、空談誤國的名流,“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哪怕打開台城大門,放他們逃生,也走不動,跑不脫了,隻有坐以待斃,朽死而已。

李諤所指責的南北朝“文筆日繁,其政日亂”,這筆賬算不到魏晉文學的頭上。應該說,魏晉文人個性精神的發揚,是中國文人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期。在此以前,屈原、宋玉之於楚懷王,賈誼之於長沙王和梁懷王,鄒陽、枚乘之於梁孝王,司馬相如、司馬遷之於漢武帝,王褒之於漢宣帝,揚雄之於漢成帝……他們雖然在文學上有不朽的建樹,但他們作為文人的個性,很大程度上要服從於他們作為侍從的職業需要,他們的文人人格,是並不完整的。所以,當屈左徒放逐,太史公瘐斃,賈長沙失意,司馬長卿冷落,斯時斯刻,他們的心理狀態,更多是做臣下的誠惶誠恐,謙謹卑微,而缺乏文人應有的自由質素,大概是可以斷定的。要不然,他們就不會產生“忽馳騖以迫逐兮,非餘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幽怨感,失落感了。這種實際自視“臣仆”的思想特征,一直到了魏晉文人身上,才開始大大淡化。

且不說禰衡像紅衛兵小將一樣,跳出來公然批判曹操了,也不說孔融敢於組織裴多菲俱樂部,在首都許昌搞個“紅三司”什麽了,文人意氣可謂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雖然這兩位先生最後弄掉了腦袋,但他們被砍下的,卻是一顆頗為自負的文人的頭。由此開始,中國文人才由秦漢時依附於統治者的從屬地位,成為獨立的能夠與統治者分庭抗禮的自由思想主體,是文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一個作家意識到他不是誰的下級,附庸,奴仆,而是自己作品的上帝,這一點覺醒,實在是難能可貴。

盡管“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在這位操生殺大權的司馬昭大將軍麵前,連曹姓皇帝都要視其眼色行事,但作為文人的“阮籍在座”,卻“箕踞嘯歌,酣放自若”。令人為之側目。甚至在今天,也很難想象在一間會議室裏,有某作家於別人講話時吹口哨,摳腳丫,但魏晉文人卻敢這樣行事,不能不對他表示欽佩。這當然不值得仿效,而且也未必表示他對司馬昭多麽不買賬,隻是他有勇氣堅持了一個文人的通脫不羈的自由品位,便載之史冊,流傳至今。

如果說,文人地位由附屬體變為主體,始自魏之三祖,倒也不錯。特別是曹操和曹丕,他們既是帝王,又是文人,而且還是不用花錢雇吹鼓手,就很偉大的文人。固然他們以帝王之威,“設天網以該之,頓八□以掩之”來統治這些文人,但也總是以其中一員的姿態與眾多文人,平等交往的。

從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中所寫:“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我們可以想見他與吳質友情之篤厚,交往之平等,看不出身為王儲,任五官中郎將要職的曹丕,有一絲王孫公子的驕氣傲勢,而隻不過是一個很有情趣,會風雅的文人罷了。若是再想到王粲死後,曹丕領著諸位文友,到墳頭上去祭奠,他提議,王先生生前喜好作驢鳴,如今走了,我們大家都叫兩聲為之送行吧!僅這一細節,可以看出他把自己視同眾人,毫無特殊的。

雖然,魏晉文人有許多疏狂狷介的表現,諸如縱酒作樂,長醉不醒,服散行發,佯狂癡癲;裸裼披發,長嘯驢鳴,女服傅粉,捫虱玄談……這些荒誕不經的舉止,為後世所詬病。其實,很大程度上是文人對於當時險惡政治環境的消極抵抗。因為曹氏篡漢為魏,司馬氏篡魏為晉,都伴隨著血風腥雨的大屠殺,因此,或逃避,或裝瘋,或沉醉,或隱逸,隻是鬥爭手段。但到了南北朝,文人們繼承其消極的表象部分,並未把握其抵抗的實質,餘風所及,謬種流傳。治書禦史李諤的責怪始起者,就完全沒道理了。

其實,這個道德狂,並未認識到,打出“禮豈為我輩設也”旗號的阮籍,那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後,所具有的反禮教的革命意義。而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公然發出“非湯武而薄周孔”聲音,觸犯了司馬氏父子,以致招來殺身之禍的嵇康,那種敢於反主流的精神,開創了與統治者背道而馳的非正統文學,那才是對提倡孔孟之道的如楊堅之流的帝王,構成真正的威脅呢!

所以,文學的魏晉,確立了文人自由個性,開辟了非正統文學的天地,在這場文學的變革中,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始於前,竹林七賢繼其後,這種開風氣之先的勇氣和行為,與二百八十六年的戰亂中,南北朝消極的,遁世的,頹廢的,委靡的文學,毫無共同之處。曹操若知後人想指責他,肯定會說:“正如西諺所雲:我播下的是龍種,哪想到收獲的卻是一幫跳蚤呢?”

看來,這位隋代的“左”派李諤先生,智商實在不高,“左”得也不是地方。其實,從曆史唯物觀點看,隋的建立,隋的滅亡,與“文筆日繁,其政日亂”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不過,他吃這碗飯,管這份事,不上書又有什麽可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