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項原來不讀書

後代人議論起秦始皇來,第一個話題,就是他的暴政,他的焚書坑儒,多半想不到他作為千古一帝的輝煌業績。其實,焚書,是始皇帝三十三年的事;坑儒,是始皇帝三十五年的事。將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坑於鹹陽,是嬴政下令幹的,因為他發現自己上當受騙,氣急敗壞,便對知識分子大開殺戒。但焚書,卻是李斯給他出的主意,若要分清罪責,至少在焚書這件事上,秦始皇夠不上主謀。

1933年,魯迅先生於《申報·自由談》上,寫過一篇《華德焚書異同論》。因為當時,德國的希特勒上台執政,實行法西斯文化專製政策,納粹分子焚燒書籍,禁止所謂“非德意誌”(即不符合納粹思想)的書籍出版和流通,弄得柏林、萊比錫等城市烏煙瘴氣,一塌糊塗。所以,一些報章就把希特勒與秦始皇相提並論,魯迅先生覺得這樣比法,“實在冤枉得很”,他認為,秦始皇“吃虧在於二世就亡,一班幫閑們都替新主子去講他的壞話了”。

這場焚書的無妄之災,先是幾位博士的鬧騰,後是李斯的出謀劃策,秦始皇才畫圈的。

秦代的博士,都是大儒,不同於現在的博士,隻是某一專業達到一定水準的學位標誌。如今的博士多如牛毛,那時的博士全國才幾十位,所以,地位非常之高,政府對他們相當禮遇。始皇帝過生日,特地在鹹陽宮置酒,專請博士們赴他的壽宴。顯然,嬴政很願意聽這些有學問的博士,唱一曲《Happy Birthday to You》,然後吹蠟燭,切蛋糕。

這就是中國特色了。在曆史上,所有朝代的皇帝,打心底裏不待見知識分子,他們寧肯要愚民,因為愚民好統治,知識分子有頭腦,好思考,就比較難管理。但有時候,像蛋糕上必須有幾粒紅櫻桃點綴那樣,少了裝點門麵的知識分子還不成,這就是秦始皇一定要請博士們來喝壽酒的隱衷。這本應該是個愉快的集會,想不到,卻釀成焚書的悲劇。一怪那個山東老學究淳於越,二怪那個投機分子李斯。

曆代文字獄,皇帝固然是罪魁禍首,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倘若沒有想借帝王之手,屠滅同類,出壞主意,打小報告的小人,這台戲根本就唱不起來的。李斯在秦國,是外來戶,一些人(自然也包括這些博士),一直想把他轟走,他很惱火,耿耿於懷,所以,憋著勁要收拾他們,何況,他是地道的小人。這樣說,也許有些過分,但從他最後與趙高沆瀣一氣來看,至少,說不上是君子。

其實,吃完甜點,果盤也端來了,博士們就該一抹嘴,抬腿走路。但知識分子中的文化人,如作家,如詩人,在靈魂裏都會有不那麽肯安生的習性,由此就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表現欲。我原先以為“人來瘋”是兒童多動症的表現,長大以後,就不藥而愈的。後來,我漸漸品出來,有的人,這種“人來瘋”的毛病,到了年紀一把,胡子一把,說話泄氣漏風,走路跟頭把式的老先生,也會像老兒童一樣,到了人多的場合,按捺不住要表演,使大家注意他。否則,將老人家旁落於鏡頭之外,焦距沒有對準他,會五計六受,十分痛苦的。

這就是文化人與生俱來的弱點了,從這些秦代的博士起,一直到清代康雍乾嘉文字獄的當事人,常有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有這種沒事挑事的嗜好,生怕人家把他當啞巴賣了。譬如:說些帝王不中聽的話啦,做些領袖皺眉頭的事啦,與領導唱一唱對台戲啦,故意不買上峰的賬拿一把啦,等等等等,自以為得意。結果呢,往往是請得了神,送不了神,雞蛋碰到石頭上,惹惱了官家,弄不好,就有可能付出頭顱為代價。真到了那時,又磕頭如搗蒜地求饒,上陳情表,寫悔過書,深刻檢查,認真懺悔,就不禁令人為之歎息,閣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那是公元前213年,鹹陽宮外,小轎車停了一串,共有七十位博士被接來給陛下賀壽。博士跽在下麵,嬴政坐在上麵,主持團拜會的仆射周青臣,自然要講一通頌揚的話。“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日月所照,莫不賓服。”這也是人情之常,順水推舟,誰過生日,願意人家沒頭沒腦澆一盆洗腳水嗎?博士淳於越在這場合跳出來,指責人家拍馬屁,實在是既沒有眼力,也沒有什麽道理。如按賈誼《過秦論》裏描繪的,“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的祖龍神威,周青臣的讚頌,雖有諛詞之嫌,但說的也是實話。

現在很難了解淳於越一定要發這次難,所為何來了。是學問太多了的呆氣,還是四六不懂的迂腐?是跪得腿疼,心火上升,還是蛋糕塊小,嫌分得不公平?依我忖度,很可能是文化人的耐不住寂寞,受不了冷遇的天性所致,文人的出風頭欲望,有時候是控製不住的。他之這樣做,而且用故意唱反調的辦法,完全是希望引起始皇帝的注意。他跽著趨前一步,發了一通“事不師古,而能長久哉”的今不如昔的感慨,然後話鋒一轉:“今青臣又麵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這意思,誰都聽得出來,他才是頂呱呱的諍臣。

我很佩服秦始皇的雅量,對這位山東老夫子的指責,並未火冒三丈,而是“下其議”,讓大家討論,夠風度。壞就壞在李斯身上,提出了焚書的主意。所以,嚴格來說,焚書的發明權,應該屬於李斯,而不是秦始皇。

不過,李斯立論的基點,師今而不師古,是絕對正確的。他的名言“五帝不相複,三代不相襲”,很具辯證法,很符合時代發展的邏輯。生活不會停滯不前,它要發展,它要向前,不可能永遠生活在前人的陰影裏。無論那是一個多麽偉大,多麽輝煌,在曆史上留過多麽了不起英名的大人物。過去的,也就過去了。若是後來者,仍舊抱著棺材板不放,說相同的話,做不變的事,走一模一樣的路,連放屁也是一式的氣味,那就隻能是一代沒出息的侏儒而已,而侏儒是絕成不了氣候的。

但他出的焚書這一招,實在夠糟、夠惡、夠討厭,謬種流傳,貽患無窮,不但希特勒學得很是地道,一直到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紅衛兵小將,也一個個無師自通地成為他的衣缽傳人。那些連筆都握不好的手,在華夏大地上點燃起的焚書之火,不知多少書籍被付之一炬啊!秦始皇焚書,多少還有些選擇,醫學的書,農耕的書,是不燒的;而革命小將們的焚書,凡線裝書,凡直行排印的書,凡文言文的書,凡外國人寫的書,凡他們認為可以歸之於封、資、修的書,一塌括子都往火裏扔。這種焚書的極端主義,那才叫幹淨徹底。如果嬴政借屍還魂的話,對小將的這份革命潔癖,也會欽佩得無以複加,而自慚不如的。

秦代的書,是竹簡,不大好燒,但燒起來,火光燭天,肯定更壯觀些,但灰分較大,殘留下的灰燼,也肯定會堆積成山的。據說,在陝西省的渭南市境裏,一條叫作“沋河”的河岸邊,至今還有暴露灰層的秦焚書灰堆的遺跡。在唐代,一位叫章碣的詩人,可能到此一遊,寫了一首《焚書坑》的七言絕句:“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這首詩的後兩句,膾炙人口,人們常常引用來說明,無論暴政多麽持久,高壓統治多麽嚴酷,但思想是無法禁絕的,中國文化的生命力,是不會斷根的。秦始皇把書燒了,接下來的漢代,卻是繼諸子百家的春秋戰國後,中國出現的又一次文化**期。

嬴政以後的皇帝,好像悟過來了,焚書無用,焚了還可以再出版,出版了還要再焚,多費事啊!不如坑儒,把你腦袋摘了,就什麽也幹不成了。所以,幹脆,治標不如治本,收拾知識分子為上上策,重則殺頭,輕則充軍,讓你寫不成書,朕還用得著焚嗎?這世上不就隻有一個司馬遷,敢在受了腐刑以後,還有毅力去寫《史記》的嘛;絕大多數的文人,都會為了上保頭顱,下保卵子,俯首帖耳地做順民的。

中國皇帝好焚書者,此後還有過好幾位,但都不具秦始皇那種統一思想,傳之萬世的雄圖大略,多為陷於困境中的歇斯底裏大發作,純屬玉石俱焚的自棄自毀的行為。如梁簡文帝簫綱,在侯景兵圍建康期間,曾經“募人出燒東宮,東宮台殿遂盡。所聚百櫥圖籍,一皆灰燼”。他的弟弟,梁元帝蕭繹在江陵被圍城破之日,下令焚燒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其中包括從建康為避兵災而轉移到江陵的八萬卷書,梁武帝收藏的內府書畫數萬卷,統統付之一燔。昭明太子的這兩位弟弟,真可謂一對難兄難弟。

後來,蕭繹被北魏俘虜了,有人很奇怪地問他,你幹嗎要燒書,你不是手不釋卷,愛書如命嗎?他的回答是:“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王夫之在《讀通鑒論》裏談到這件事時,不禁歎息:“未有不惡其不悔不仁而歸咎於讀書者,曰書何負於帝哉?此非知讀書者之言也。”

皇帝焚書,固然十分可惡,但應該看到,在中國焚書史上,他們焚的書,隻是冰山可見的一角,而不可見的水麵下的那九分之七,全是非皇帝的焚書者,對於中國文化所造下的罪孽,那才是罄竹難書的惡行呢!

就以今渭南市焚書坑所能看到的殘留物,何其可憐巴巴;對照近年來發現出來的兵馬俑遺址的焚燒規模,再聯想史書所載“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兩相比較,秦始皇焚書,真是小兒科得很,而不讀書的劉邦先生,特別是西楚霸王項羽先生,放起火來,那才是大手筆。項羽西屠鹹陽,連鹹陽宮、阿房宮、六國離宮、秦陵都燒得片瓦不存,什麽竹簡都不會留下來的。

秦始皇焚書時被例外允許保留的醫學、農耕書籍,從此**然無存,連片紙隻字都找不到了,這不是項羽幹的好事,還有誰?所以,是秦始皇燒書厲害,還是西楚霸王和他的江東子弟,還有那些趁火打劫的老百姓燒書厲害,也就不言自明了。

如果上吉尼斯紀錄大全,秦始皇是第一位官方焚書者,那麽,第一位民間焚書者的桂冠,給項羽戴上,是當之無愧的。

項羽那麽勇敢地放火,因為他實際上是個沒有什麽文化的粗人。雖然他做過“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詩,與現在一些附庸風雅的先生,胡謅兩句打油詩的水平,相差無幾。正因為他沒文化,不讀書,所以比誰都恨書。

別看項羽是楚貴族,但滿腦袋裝的全是小農意識,在鹹陽撈了一票以後,就要衣錦榮歸,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擁著虞姬回江東去了。在中國,凡具有小農意識的階級或階層,都對知識,對知識分子,存有一股狹隘的排斥的警懼心理,若說愛屋及烏的話,自然也就恨人及物,這是他能夠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地大焚其書的內心動機。也就可以理解紅衛兵,像瘋了似的一定要踩上千萬隻腳,讓老師、教授、學者、專家、“走資派”,一切有文化的人,永世不得翻身,恐怕也是這種拒絕文化的偏執心理,在作怪而已。

由此可知,不讀書的人,造反可能是把好手,革命也許可能堅決,做一個衝鋒陷陣的痞子,可能是塊好料,但指望他們尊重知識,愛護文化,珍惜圖書,擺脫愚昧,無異於“與虎謀皮”。當時,“文革”發動者不會讓讀書人去焚書,因為他的手必定會抖,即使在脅迫下,手不敢抖,良知也會戰栗不已的。所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舊”的文革狂飆中,大量發動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一馬當先,成為焚書的積極分子,道理就在這裏。越無知,越愚昧,越沒有頭腦,越容易迷信,越個人崇拜,越便於驅使。我記得,在那個顛倒的歲月裏,一群小將在一個小縣城的百貨商店門口貼出一紙勒令,不許他們出售一種名叫“太妃糖”的糖。可笑的是,大家對這種無知不敢笑,更可笑的是,商店居然將一塊塊糖紙剝掉再賣。

現在重提舊事,仿佛天方夜譚,所以,項羽進鹹陽後,帶著他的江東子弟,殺人放火,大家覺得正常;而蕭何到了關中,第一件事是派出人馬,四處搜集秦國的文書檔案,反倒令人感到蹊蹺。謬誤成為真理,書籍投進熊熊的火中,也就是一種曆史的必然了。

史稱,項王“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他隻要金錢和女人,這也是中國五千年來造反起義,亡命奮鬥的不讀書的領袖們,所追求的目標。達到了物質上的大滿足,和性欲上的大滿足,項王還會顧及其他嗎?在他的心目中,中華民族的文明精華,恐怕連擦屁股的手紙都不頂。所以,一部“二十四史”,像劉項這班不讀書的英雄,才是焚書的真正主力。

前麵提到魯迅先生寫的那篇文章,我想不是給秦始皇平反,隻是覺得將他與希特勒比,不合適。要當真地算一算賬,皇帝焚的書,遠不如無知老百姓焚的書多。《大學衍義補》這部古籍裏,就提出秦火和漢火的區別:“書籍自經秦火之後,固已無複先王盛時之舊,漢興,多方求之,至哀帝時,劉歆總群書著《七略》,大凡三萬三千九十卷,古書漸漸出也。不幸遭王莽之亂,焚燒無遺。蓋秦火之燒,有意而燒,其禍由於君也。漢火之燒,無意而燒,其禍由於民也。”

從此,君之焚書,遠不如民之焚書,繼王莽之亂後,董卓之亂,八王之亂,侯景之亂,安史之亂,黃巢之亂,一亂接著一亂,無論哪一亂,都是不計其數的書籍付之一炬的悲劇時代。

如果我們沿著焚書的曆史線索推尋下來,就該數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文革”動亂了。我不知道在將來修史者的筆下,這“十年浩劫”,會記載在第“二十?史”中。但肯定會標明為“亂”,是無法翻案的。因為即使在“二十四史”中,也難找出一場類似的能夠波及到全中國範圍的亂。我那時勞改於偏遠省份的一個極閉塞的山城裏,老百姓連火車都未見過。一日,忽然從省城串連來的紅衛兵,加上本地的忙不迭戴上紅袖箍的響應者,把大堆的書,加上從縣劇團抄出來的戲裝、頭麵、盔甲、唱本,澆上煤油燒掉,那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以這樣一個小地方的焚書規模看,小將們那些年裏,該焚掉多少書啊,這數字,恐怕神仙也統計不出來的。

所以,我想,誰要有興趣寫一部《中國焚書史》的話,真希望這書的最後一章,就在“十年動亂”這一節打住。由秦始皇開始的第一把火,到紅衛兵的最後一把火,從此結束中國焚書的曆史,倒不失為一種饒有興味的組合。不過,電腦科技的飛速發展,已經可以將整個大英圖書館的全部藏書,存儲在一張巴掌大的光盤上,那麽秦始皇,或者劉項,或者革命小將又殺將回來,還能焚得成書嗎?

估計,這一回,這些焚書者,大概是不會有什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