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文壇一瞥

公元845年(唐會昌五年)的秋天,以寫“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宮詞二首》其一)而聲譽鵲起的桂冠詩人張祜,從江蘇丹陽寓地出發,一路車船勞頓,風塵仆仆,趕到安徽池州,去參加一次杜牧發起的青年人的,新銳的,然而也是寥落的詩人筆會。

此時,江河日下的唐代詩歌,也已到了一唱三疊,餘音繞梁的尾聲了。

至少在唐代,中國文學的命運和國家的盛衰是相通的,兩者的走向趨勢也是一致的。國家強大,文壇興旺,反之,國勢日蹙,文運也就衰微。在“安史之亂”以前,唐帝國統一宇內,四海歸心,這時也是唐代文學最輝煌的日子。隨後,進入九世紀以來,由於節度之戰,朋黨之爭,甘露之變,宦官之禍,帝國便日益地陷入內憂外患之中,無法自拔,一直到民不聊生,導致黃巢暴動,最後走向滅亡為止。這一段如今稱之為“晚唐”的中國文壇,實際已是強弩之末,比之盛唐的璀璨詩篇,珠璣文章,根本不能同日而語了。

816年(元和十一年),人稱鬼才的詩人李賀,像一顆隕星,在天空發出炫目的光亮以後,迅即消失。才二十六歲的天才,突然夭折隕落,對唐代文壇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兆頭,隨之而來的便是文壇巨星接二連三地逝去。819年(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卒,824年(長慶四年)韓愈卒,831年(太和五年)元稹卒,842年(會昌二年)劉禹錫卒,843年(會昌三年)賈島卒。很像秋末初冬,風吹霜打一樣,樹葉紛紛凋零,僅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了,一片蕭條景象。這時候,唯一健在的,稱得上扛鼎的文學前輩,也就隻有白居易了。

不過,這次筆會,並沒有邀請這位老一代的詩人參加,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文學這東西,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藝術追求,老爺子認為是好的,青年人未必讚同。同樣,後來者的探索和實驗,上了年紀的,有著光榮史的先行者,也許會不以為然。所以,杜牧免了這番客套;何況,白居易晚年的官做得很大,太子賓客,刑部尚書,可不是他謫居江州司馬落魄那一陣了。如今,致仕以後,和那位能歌善舞的家伎樊素小姐,寓居在東都洛陽城履道裏的一座大宅子裏,是老太爺級的大人物,過著清雅悠閑的生活,加之身體狀況欠佳,輕易也請不動大駕的了。

這次筆會是杜牧一手策劃的。他是當時詩壇新一代的領銜人物,和李商隱基本上算是唐詩的壓軸戲了。他既是很有名氣的詩人,又是領俸祿的政府官員,這個時候他正好擔任池州的刺史,也就是當地最高的行政長官。因此,他來操持這次筆會,多少是可以利用一些職權之便的,在州裏的小招待所,吃啊住啊的,用個車什麽的,總要看刺史的麵子,適當少收點錢吧!而且,池州的山水風光,也很值得一看。他自己寫過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清明》詩裏,“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那個村子,就在他管轄的這個州範圍之內。

相比之下,興衝衝趕來參加筆會的張祜,相形見絀,不免有點遜色了。那時的文學個體戶,可比不上今天那些文學大腕,連軟臥也坐不起的,更甭說有自己的轎車,直接從江蘇開到安徽去了。有點寒酸,有點淒慘,此人一輩子想當官,但總是不走官運,總是抑鬱不得誌;到死也隻是個“處士”,是個“自嗟窮賤”的酸丁。杜牧所以特地把張祜從丹陽邀請來,自然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與聲氣比較相投的緣故了。

而相投的主要方麵,說到底,也就是當時年輕文人,比之前輩瀟灑浪漫走得更遠的縱情聲色、尋歡作樂、浪漫輕靡、頹廢放任的生活態度,以及在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放浪不羈,流於頹唐,甚至輕薄的文學傾向。他們身上表現出的這種世紀末的苦悶,消極沒落的思想情緒,是和整個時代無法克服的社會矛盾相聯係著的,是元稹、白居易那個時代,也是更早的李白、杜甫那個時代所沒有的。所以,沉溺聲色之中,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消極擺脫。

從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和張祜的“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這些詩句看,當時四十出頭年紀的杜牧,與年齡大約要大十來歲的張祜,大部分時間是在揚州度過的,是在放浪形骸的浮綺**靡生活中,有了密切的來往。

唐代的揚州,是一個內外商貿口岸,街市繁華、店鋪林立,巨富豪商,紛至遝來。同時,又是一個文化中心,詞人墨客,酬唱應和,歌樓舞榭,仕女如雲。所以,揚州自然也成了一個聲色犬馬的消費城市。這裏還要提一下同時期的另一位詩人徐凝,他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也是有名的詩句。可以想象這些年輕詩人,在“二十四橋明月夜”裏,“春風十裏揚州路”上,是怎樣的紙醉金迷,狎玩冶遊了。

不過,這僅是末一代詩人的一個生活側麵,在那樣一個動亂紛爭、國無寧日的時代裏,詩人的良知,還是繼承唐詩“憂濟在元元”的傳統,杜牧的“平生五色線,願補舜衣裳”,表現了他拯物濟世、憂國憂民的抱負。他的詩、賦、古文,是晚唐最有成就的。而且,他還是一位有才幹、有見解的政治家。由於他對晚唐的社會政治有著清醒的認識,屢持批判的態度,所以,在朝廷裏,他是經常議政談兵,慷慨陳詞的。由於切中時弊而獲罪權貴,他又不善逢迎,才被排擠出長安的。所以,生性耿介的他,在仕途上自然不會得意,流連風月場中,恐怕也是一種苦悶的宣泄吧?

現在這些詩人朋友,又聚齊在池州了。可以想象下船登岸的張祜,見到來碼頭迎接的杜牧,該是如何激動了。這對誌同道合、相互傾慕的老友,該是怎樣的雀躍和興奮的晤麵啊!毛澤東詞雲:“詩人興會更無前”,凡寫詩的人,感情較之常人特別充沛些。於是,以文會友的這次池州筆會,肯定是一次刺激靈感、活躍創作的相聚了。

好客的杜牧,自然要盡東道主之誼,款待與會的詩人。他是刺史,諒不難辦到。池州雖然不是揚州,但長江的魚蝦,山林的野味,新釀的甘醇,卻也有一番江南風味。教坊歌伎,梨園子弟,也並不弱於“歌吹是揚州”的水平。於是,“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宮詞”,是席間少不了的餘興節目了。那時沒有卡拉OK這種娛樂工具,否則,張祜自己也會拿起話筒唱他的“宮詞”了。

在張祜之前不久,另一位唐代詩人王建(約767~約831後),也是寫“宮詞”的名家,有人譽為“宮詞”的開山之祖。但評家認為王建的作品猶如一幅幅社會風俗畫,較有史料參考價值。而張祜則偏重於感情、心理的刻畫,更具藝術魅力。所以,他的“宮詞”能夠傳入禁中,譜成曲子供宮女們演唱,借以抒發心聲。這就好像現在歌星演唱的“金曲排行榜”榜首歌曲一樣,是相當流行的。可見張祜此時的文學聲名,並不比“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的前輩白居易遜色多少的。

也許,這是使極負盛名的文學前輩,總皺眉頭的緣故吧?

文學的潮流,從來就是這樣一波一波地湧來。李、杜的詩篇光焰萬丈的時候,初唐的王、楊、盧、駱,就退出文壇的中心位置。等到元、白的唱和“自衣冠士子,閭閻下俚,至悉傳諷之”的時候,李、杜也就覺得不新鮮了。同樣,當杜牧、李商隱、張祜等走上文學舞台中央的時候,白居易老先生自然多少有過時之感了。正如一千年後的中國文壇一樣,“各領**多少天,又有新人在頭前”一樣,這一點也不值得奇怪的,其實倒是文學發展的正常之道。

若是就老人家自個兒在台上,唱獨角戲,文武昆檔不亂,跟頭把式,跳來躥去,氣喘籲籲,血壓上升。雖然霸住了這塊舞台,風光透頂;可卸妝之後,對著空****的戲院子,恐怕也難免有“荷戟徬徨”的蒼涼感吧?

現在,很難懸擬白居易在洛陽履道裏過著飲酒、彈琴、賦詩、遊山玩水的日子時,對於這幫青年詩人突然被文學舞台的燈光照亮,而自己卻不免有一點點冷落,不知是怎麽一個反應?會不會為此氣得胡子飛起來拍桌子?會不會挑錯找碴,冷嘲熱諷來宣泄一番?如真是缺乏風度,也沒有什麽,人嘛,有幾個堪稱得上是完人的呢?

據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皮日休的文字:《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及宋代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老先生對於張祜大概有些成見,總是不能釋然於懷的。821~824年(長慶年間),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詩名、政聲、輿情、人望都正在如日中天的階段。一心想獵取功名的張祜,曾經托門子,走關係,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睞,舉薦自己到長安應進士試,這是當時知識分子攀登龍門的唯一捷徑。而京城應製主要是考詩賦,這一點,張祜有充分自信。若是樂天先生肯於推薦他,來一段優褒有加的評語,肯定是一言九鼎的了。

但是,他沒想到,白居易的確寫了推薦信,但薦舉的並不是他,而是那個“二分無賴是揚州”的徐凝。這顯然是白居易有意識的錯誤判斷,存心要使張祜難堪的,他不會胡塗到連這兩個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來。看來,他也免不掉前輩作家不大願意後來居上的心胸狹隘的毛病,存心要壓製這個具有實力的後起之秀罷了!文人,即或是很了不起的大家巨匠,也未必能完全克服人類自身的弱點,那就是嫉妒的天性。他也寫過《上陽白發人》之類的作品,但其影響終究不敵張祜的“宮詞”,無論如何不是一件讓老先生高興的事。嫉妒之火一旦燃燒起來,哪怕是長者,也會不管不顧,做出一些貽笑大方的臭事來的。

一位有聲望的前輩,情不自禁地和青年人過不去,鬧別扭,豈止這位白老先生呢?

“九華山前雲遮寺,青弋江畔柳拂橋”,池州筆會期間,與會的詩人們自然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詩興大發,遊興更濃。毛澤東的“糞土當年萬戶侯”句,很可能源出杜牧在這次筆會後寫的那首《登九峰樓寄張祜》的“千首詩輕萬戶侯”。九峰樓,一作九華樓,清《一統誌》雲:“在貴池縣九華門上,唐建。”杜牧自然要請張祜登樓遠眺的。也就在這座樓上,杜牧才了解他的這位朋友為什麽總這樣“坐愁身兀兀”的一生了。

這雖是過去快二十年的事情了,但張祜一提起來,仍然覺得白居易把自己置於徐凝之下,十分地沒麵子。其實,他哪裏知道前輩獨獨對他不能容忍的底裏呢?

那是826年(寶曆二年),張祜南遊姑蘇,這時白居易任蘇州刺史,他去拜謁的時候,白居易戲稱他的詩,“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屬阿誰?”為“問頭”詩,而張祜也大模大樣地跟白居易開玩笑,說他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為“目連經”。據《唐摭言》稱,一時傳為詩壇佳話。

但實際上,一位大牌人物,是不屑於與等而下之的人成為佳話中的主角的。張祜有其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一個後生小子,敢和前輩平起平坐,說短論長,毫無執弟子禮的謙謹,這本來失之張狂。加之,傳揚開來,無形中抬高了張祜,也使老先生心中不快的。假如,張祜是個無大實力的作家,前輩也許不以為意,而對一個有可能成為自己潛在對手的人,文人的“嫉妒”,就不能不當回事了。張祜不經意間觸怒了前輩,居然還指望他舉薦上京考進士,不啻與虎謀皮,這位青年詩人也忒天真了一些。

假如是一位年輕的女作家的話,也許,白老先生不至於這樣麵有慍色吧?

白居易身邊,特別到了晚年,定居在洛陽以後,身邊總有幾個小女子圍著的。而樂天先生,尤其對於那位樊素小姐,情有獨鍾,由此看,他也不是對誰都沒有好聲氣的。他對那蠻子姑娘的和善慈愛之心,憐香惜玉之情,情誌不貳之意,匡扶提攜之誠,甚至到他垂危時,還為她的未來愁腸百結,真是令人很感動的。

明代大文人王世貞在《宛委餘編》裏,曾經奚落過這種老年作家的情愛心態:“若退之之桃柳,樂天之蠻素,雖見詞章,酸士所獲,寧堪上駟哉!”他世家子弟,當然看不上這些老作家說來也不免可憐兮兮的浪漫情懷。其實他哪裏知道,絳桃、柳枝也好,小蠻、樊素也好,甚至跟著蘇東坡走遍天涯海角的朝雲也好,都曾給這些垂暮歲月裏的老人,帶來許多溫馨和慰藉。

盡管,白居易為他弟弟白行簡編文集的時候,把那篇性文學作品《大樂賦》給刪掉了,但不等於他沒有弗洛依德的“伊底帕斯”情結。古往今來,老先生們對於異性作家的垂青,對於同性作家的排斥,大致可以從性心理學上找到答案的。張祜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也是活該他倒黴了。

杜牧在那首《登九峰樓寄張祜》七律裏,後四句這樣寫的:“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那是他獲知張祜的遭遇後,對於白居易頗為不敬的微言了。目不見睫,不等於罵老先生有眼無珠嘛!

據皮日休文章,無獨有偶的,是白居易的老朋友元稹,那位老作家也很看不上這位年輕的晚輩。認為張祜的詩,雕蟲小技,有傷風教。這樣大搖其頭,話說到這種程度,就有點無限上綱了。現在也難辨別,這兩位老詩人是誰影響了誰,一致對他不感興趣,看來張祜也真是命運不濟的了。

當然,也不盡如此,張祜在青年讀者中,還是很叫座的。甚至一些持論公正的老作家,也對他刮目相看。有位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那是和白居易、劉禹錫一輩,經常唱和的詩人,他就十分賞識張祜,也為這位詩人的遭遇不平;他親自寫了奏章,讓張祜拿著自己的作品詣京進獻。結果,張祜也太不幸了,親筆繕寫所作詩三百篇,落在不喜歡他的元稹手裏,給扣壓下來,石沉大海,白費功夫了。

這兩位老人也太不手下留情了。

所以,文壇本來應該形成這樣一個前繼後續的格局,先行者拓荒開路,後進者繼往開來,有甘作人梯的前輩,有接續走上文壇的新人,如此共同努力,攜手前進,人才輩出,後繼有人,實現這樣的良性循環,方能一代一代地逐步攀登更高的文學峰巔。但是,也有例外的時候,一個時期,一些文人,特別是有了一定文學地位以後的文壇宿將,往往不能忍受年輕一代的成長壯大,更不願意別人光彩奪目,而自己暗然無光,難免生出一種不大喜歡新生事物的霸氣。當然誰都明白,霸氣者,銀樣鑞槍頭,不過是失去競爭能力以後的虛弱表現罷了。其實,白老先生,元老先生,寬容一點,寬厚一點,扶年輕人一把,豈不是功德無量的事嗎?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都是一千年前的中國文壇的往事了,已經成為曆史的故紙堆裏的陳穀子爛芝麻,在一千年後的當今的中國文壇上,我想:大概是不會再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