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與忘形

公元四世紀末,少數民族拓跋氏的北魏政權在北方崛起。

鮮卑族的拓跋氏這一支,好戰尚武,以騎掠剽劫為生,曠居漠北,封閉阻隔,愚昧落後,拒絕開化。因此,其野蠻程度也甚於其他邊外民族。他們對於漢文化,采取絕對的排斥態度;並且頑固地堅持舊習俗不變,甚至到了很晚的時期,才禁止同姓通婚。所以,越遠離文明的人,也就越害怕文明,有機會摧毀文明時,也就越是殘忍,必然要把體現文明精神的一切,視作燒殺搶掠破壞毀滅的對象。

曆史上不時出現的文明倒退,就是這樣產生的。歐洲十字軍的東征鐵蹄,將埃及、拜占庭文明消滅殆盡;汪達爾人從西西裏殺來,輝煌的羅馬文明便毀於一旦。同樣,中國的每一次劫難,也都發生在外來的低文明的少數民族政權,和無文化的農民革命政權,進行野蠻和半野蠻的統治時期。回顧“文革”十年,以破“四舊”為名,進行打砸搶者,一大半是無知的紅衛兵;提倡讀書無用論,知識越多越反動論,殘酷折磨知識分子者,都是些文化低下的造反派。撇開特定的政治條件,與這些人肆虐文明、摧殘文化的野蠻心理是分不開的。

像羯族的石勒,氐族的苻堅,由於長期統領部落,居遊在漢民族的邊境內外,雖然不斷騷擾中原,但由此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和感化也就相對多些,並由此產生出對於高級文化的親和性和企慕性,所以,他們更追求民族的文明進步,甚至禁止穿胡服、用胡語,努力融入中華文化。拓跋氏則不同,胡服騎射,遊掠虜獲,許多陋習,迄無變化,抱殘守缺,恐懼文明。

民族如此,具體到一個人,甚至一位作家,也是如此。

在這些人的頭腦裏,對於接踵而來的現代文明,時代進展,新鮮事物,生活變化,由於來不及適應,便產生所謂的“拒絕投降”的怨尤情緒。有的作家發思古之幽情,留戀昨天那其實一點也不愉快的貧窮生活,好像春節到了,才供應一把炒花生,倒是最公平的黃金時代,於是像古人懷念葛天氏之民的原始歲月,將滿目瘡痍的昨天,塗上烏托邦的理想色彩,以阿Q式的精神來對抗現實。這和遠古時期的拓跋氏,把同姓能婚、翁媳同廬、奴役製度、擄掠人口,視作正常現象甚至還引以為榮一樣,完全因為變革而打亂了秩序,使他失去了往日的被尊崇的殊榮,也缺乏與新生代在同一起跑線上衝刺的力量,才對新時代帶來的文明變化,像麵對洪水猛獸似的畏忌。

因此,野蠻落後而頑固保守的拓跋氏,憑藉武力,統治中原,必定忌恨文明。作為戰勝者,就要進行殘酷的報複。文化上的差異,也形成可怕的壓迫。弱的劣勢文化,便要淩駕於強的優勢文化之上,這就是中國文化史上時常出現空白的由來。拓跋氏以人數不多、文化低下的遊牧民族,統治人多地廣文化較高的漢族地區,不得不使用漢族的官吏、士族和文化人,但又十分忌畏這些文化教養高於他們的被統治者。於是,猜疑忌畏,動輒問罪,大張撻伐,殃及無辜,便成為文化低下的主子們的發泄肆虐的手段。

北魏崔浩的悲劇,就是這樣產生的。殺他的同時,不但“誅清河崔氏無遠近”,連“範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皆浩之姻親,盡夷其族”。一下子,就把那些名門望族,比拓跋氏文化層次要高得多的漢人,一網打盡。因此,強劣而汰優,便是野蠻戰勝文明的苦果。

所以,人類曆史,就是文明與野蠻的較量史。

現在回想陳寅恪那樣的大知識分子,在“文革”間受辱於無知的群氓之輩,也就不以為奇。凡落後者,無不反對開化;凡愚昧者,無不仇恨文明;凡文化處於低下狀態者,無不對擁有文化的人,好的,采取戒備疑懼的態度;糟的,就是敵對仇視,欲除之而後快。這些人手中,一旦握有生殺大權,他的第一假想敵,就必是知識分子無疑。哪怕知識分子已經匍伏在他麵前,輸款納誠,三跪九叩,吾皇萬歲萬萬歲,他也不放心,視那個磕頭如搗蒜的文化人,為首先要防範的階級異己分子。

所以,在中國封建社會裏,文化要想發展,主要因素,是統治集團不那麽與知識分子為敵;次要因素,是社會相對穩定。兩者俱備,就出現漢唐文化的輝煌氣象。若戰亂頻仍,兵荒馬亂,遍地哀鴻,民不聊生;如果統治者不跟知識分子太作對的話,如晚唐,如南宋,文化發展也不至於完全停滯。要是像秦始皇那樣焚書坑儒,趕盡殺絕的話,哪怕天下太平,五穀豐登,也會出現全國範圍裏的萬馬齊喑的局麵。

最眼前的例子,就是“文革”中把作家都關進“牛棚”的時候,一個個領教無產階級專政,隻知檢討悔過,低頭認罪,苟延殘喘,惟求活命,哪裏還有工夫為文學興滅繼絕呢?——還真得感謝浩然先生,否則,那十年,在文學史上,就徹底空白了。所以,文化的興廢,藝術的枯榮,文明的發展與倒退,知識分子的生死存亡,全係於當權者的一念之間,確實是數千年中國的事實。

如果,北魏的崔浩,這位豪門子弟,朝廷重臣,有比他大約早一個世紀的前秦王猛那種難得的清醒,了解拓跋氏的野蠻性,和他們對漢文化的警懼性,而不得意忘形,將矛盾激化,曆史又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所以,有的知識分子,總是過高估計了個人的力量,認識不到文明在野蠻的鐵蹄下,總是可憐巴巴的命運。最後,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某種程度上說,是自己把命玩進去的——誰讓他得意之後,還忘形呢?

晉室南渡,一部分大士族如王、謝豪門,到南方去了,留下來的漢族上層人物,自然也就不得不與少數民族政權合作。崔浩和他的父親崔宏,是為北魏的建立作出傑出貢獻的士族代表人物。連魏國的國號,也是崔宏倡議的。可他們從心眼裏絕對看不起這些頭頂留一撮毛發的統治者,背後稱呼這些人為“索虜”,雖然有的戎狄之君,用討這些大士族的女兒當老婆的辦法,來改變自己的成分;正如今天,有的作家忽然以為懂得些洋情調,就覺得成了貴族。攀一門高親,認一位名師,也跟著家學淵源,或學富五車起來一樣,都是一廂情願,作不得數的。中原知識分子與拓跋氏政權的精神上的對立,固然是民族矛盾,但實際仍是文明與野蠻的矛盾。

三至五世紀,黃河流域在少數民族的政權統治之下,老百姓始終引頸南望,仍是把地處江東的晉,和稍後的宋齊梁陳,視作正統所在。說到底,這種民心所向,是對文明的向往,和對野蠻的痛恨。所以,公元354年東晉大將桓溫率軍入關,駐灞上,三輔郡縣爭先歸附,“持牛酒迎溫於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複見官軍!’”所以,好些外族統治者,總有竊居人上的自卑心理。公元383年,苻堅在淝水之戰前,他的弟弟苻融勸他:“且國家戎族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不絕如縷,然天之所相,終不可滅。”於是,如王猛,如崔浩,這些為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做事,而且擔任重職的大知識分子,都是竭力勸阻所輔佐的統治者不對南朝興兵動武,其實質意義是護衛文明,不管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相反,在促成對其他少數民族的戰爭上,倒是不遺餘力地鼓吹,說穿了,不過讓他們以蠻製蠻,互相殘殺罷了。

所以跟少數民族皇帝進行這種迂回戰,是一場如履薄冰的危險遊戲。

王猛要高明些,因為“少貧賤,以販畚為業”,與社會多接觸,深諳世情。史稱他“博學好兵書,謹重嚴毅,氣度雄遠,細事不幹其慮,自不參其神契,略不與交通,是以浮華之士,鹹輕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為意”。超脫而又嚴謹,無欲加之慎重,這是他能夠始終保持清醒的原因。

崔浩雖然“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關綜研精義理,時人莫及”,但這位出身名門的貴家子弟,養尊處優慣了,未免高傲自許,自我優越,行事隨意,清高慢世。史稱他“纖妍白皙,如美婦人,而性敏達,長於謀計,常自比張良,謂己稽古過之”,而且曆道武、明元、太武三帝,位列中樞,出謀劃策,言聽計從,不免得意,便少了一份應有的謹慎。

這兩位政治家的幸與不幸,也就在這裏分曉了。

苻堅得王猛,自比劉備得諸葛亮。“歲中五遷,權傾內外,宗戚舊臣,皆害其寵。尚書仇騰,長吏席寶,數譖毀之。(苻)堅大怒,黜騰、寶,爾後上下鹹服,莫有敢言”。然後,“遷尚書令,太子太傅加散騎常侍,猛頻表累讓,堅竟不許。又轉司徒,錄尚書事,餘如故,猛辭以無功不拜”。於是,“軍還,以功進封清河郡侯,賜以美妾五人,上女妓十二人,中妓三十八人,馬百匹,車十乘,猛上書固辭不受”。在政績上,王猛“宰政公平,流放屍素,拔幽滯,顯賢才,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勸課農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任,庶績鹹熙,百揆時敘”。一直到他病重的最後時刻,“堅親臨省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臣沒之後,願不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也,宜漸除之。’”終其一生,以文明來遏製野蠻,給自己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拓跋燾對於崔浩的寵遇,不亞於苻堅對於王猛,但崔不像王那樣拒謝,而坦然受之。魏帝曾“引(崔)浩出入臥內,加侍中特進撫軍大將軍、左光祿大夫,以賞謀謨之功。世祖從容謂浩曰:‘卿才智淵博,事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盡規諫,匡予弼予,勿有隱懷。朕雖當時遷怒,若或不用,久可不深思卿言也。’”信任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又召新降高車渠帥數百人,賜酒食於前,世祖指浩而示之曰:‘汝曹視此人細纖懦弱,手不能彎弓持矛,其胸中所藏,乃逾於甲兵。朕始時雖有征討之誌,而慮不自決,前後克捷,皆此人導吾,令至此也。’”

一個人不怕得意,就怕得意以後的忘形。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寵任,專製朝政。嚐薦五州之士數十人,皆起家為郡守”。哪怕太子晃很不滿意,他“固爭而遣之”,別人替他擔憂:“崔公其不免乎?苟遂其非而校勝於上,將何以堪之?”果然,太子晃即位,“左右忌浩正直,共排毀之。世祖雖知其能,不免眾議,出浩以公歸第。”

任何一個統治者,都是一個利益集團的總代表。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可以容納非本集團的人,予以重任,甚至壓製本集團的反抗,使其為自己效力。但是,這個被使用的人,忘記了是吃幾碗幹飯的,得意加之忘形,嚴重觸犯了這個利益集團,還不知道利害的話,那就該死到臨頭了。

《晉書·阮籍傳》:“(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看來,“得意忘形”這一詞語,或由此而來。它本是對文人狂狷放浪的形容,並無惡意。不知為什麽,後來這四個字就多用作貶義詞了。可能文人很像一個太淺的瓶子,裝不進多少得意,經常要溢出來,這就是忘乎所以。於是,最初用此詞的一些讚賞的意思,便被徹底揚棄。現在,要說一個作家很得意,僅這兩個字,還可能帶有一點中性色彩;要說誰得意忘形的話,十之八九,是被大家所不屑、不齒的小人,或者淺薄之徒了。

仔細分析,這個詞含有兩層意思:得意,是一種精神狀態;而忘形,則是這種精神狀態的外在表現。得意,是自我心理上的滿足,哪怕不得意的自以為得意,或別人管不著的暗中得意,與外界無礙。但忘形,或手舞足蹈,或情不自禁,或張揚賣弄,或無恥癲狂,影響到大家,就會遭到物議了。

如果崔浩清醒,那就趕緊收斂,還來得及。但他已經太忘形了,罔顧一切,就不可救藥了。其實他提倡道教,攻訐佛教,已惹眾怒。他阻止拓跋嗣南征劉宋,支持攻打蠕蠕和赫連昌部落,也使將領反感。他主張恢複門閥製度,與鮮卑貴族分庭抗禮,經營官僚姻親集團把持權力,都是很不得人心的。這個陷入困境的崔浩,還自我感覺良好,在編撰北魏《國史》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北魏第一文臣,將拓跋氏這個野蠻民族的全部曆史,包括穢行醜聞,惡風汙俗,“務從實錄,以彰直筆,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洋洋自得。且刻在大石碑上,立於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的通衢大道上,“往來見者鹹以為笑,北人無不忿恚,相於譖浩於帝,以為暴揚國惡。帝大怒,使有司按浩及秘書郎吏等罪狀”。

碧落黃泉,這個得意忘形的崔浩,路便走到頭了。其實在作家中,也有類似的人物。還記得在“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即使坐在沙發上,也是四肢展開,呈“大”字形的張狂,眼睛抬得很高,凡人不理,誰也不在他的話下,連地球也看扁了。等到大難臨頭,災禍迭生,風雲莫測,吉凶未卜時,便魂飛魄散,六神無主,瑟縮發抖,惶惶然不可終日;請他坐在沙發上,也隻敢欠著半邊屁股。

得意與忘形之間,確實存在著一道最好不要逾越的界限。得意可以,但絕不要忘形。因為一旦忘乎所以,而又不知節製,失態丟人事小,遭忌惹禍事大,說不定還要付出更沉重的代價。要牢記的一點是:野蠻,固然是野蠻人的特性,但文明人有時野蠻起來,甚至比食人生番還起勁。

崔浩被抓了起來,裝進一個木籠裏,比後來戴高帽遊街示眾還慘,押送城南,置於地坑。“使衛士數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於行路。”溲者何物,屎也尿也!文明落在野蠻的報複狂手裏,那種挖空心思的折磨淩辱,便可想而知的恐怖殘暴了。《魏書》的作者,出於一種文化人的同情,不禁歎曰:“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

得意忘形者,能不由此總結一點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