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約是1558年的秋天,已經在龍椅上坐了三十七年的嘉靖皇帝,在慶祝自己生日的當天,收到了一份奇特的禮物。這禮物是由一百八十一棵靈芝組成的巨大的芝山。這些靈芝天然生成,棵棵鮮活。最大的幾棵,直徑在一尺八寸之上。

照例,如此珍貴的禮物都經由禮部查驗,然後才呈至大內。這座芝山的敬獻者,是陝西鄠縣的細民王金。我覺得“細民”這個詞用得極好,一是點明王金的弱勢地位,二是對他日後的飛黃騰達也留下了卑瑣的想象空間。此人敬獻芝山之前的行跡,已泯不可考,但由於這次敬獻,他立刻成了名動朝野的著名人物。嘉靖皇帝對他敬獻的這份名為“仙應萬年芝”的禮物非常喜愛,頓時給王金頒賜了很多金帛。

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對祥瑞、神異、宿命、果報之類的事,似乎特別相信。即使在科技十分發達的今天,此類靈異之事,仍有不小的市場。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求神問卦樂此不疲,單純用愚昧或者無知來指斥,恐怕太過簡單。每個人渴望知道未來,而且,他們對自身經曆的乖戾之處又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於是就相信冥冥之中另有一股力量,並對那些想象的神祗頂禮膜拜。如果說這個現象在今天的主流生活中,還沒有占到顯著的位置,在三百多年前的明代,上至君王,下至庶民,莫不都對靈異之事深信不疑。

再說嘉靖皇帝收到王金送上的芝山之後,其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在民間,有“千年靈龜萬年芝”的說法,嘉靖皇帝將這座芝山視為自己“萬壽無疆”的象征。取悅皇上曆來是官場的通病,嘉靖皇帝對祥瑞的濃厚興趣,立刻引起許多官員的極大關注。就在王金敬獻芝山的三個月後也就是1558年的歲暮,禮部向嘉靖皇帝報告,各地所敬獻的靈芝共有一千八百零四棵。嘉靖皇帝將這些靈芝逐一瀏覽,認為直徑在一尺以上的大靈芝還是太少,於是下詔,命各地“廣求以進”。

嘉靖皇帝喜歡靈芝,不僅僅是因為祥瑞,而且他還聽信方士之言,認為吃了靈芝長生不老。於是他下令內閣輔臣嚴嵩、李本等將各地敬獻的靈芝煉成丹藥供其服用。嚴嵩作為首輔,不以國事為重,每日跑到南苑為皇上看護丹灶,降格為神神道道的方士。可是曆史就是這樣,它不會給你純粹的優雅與足夠的莊嚴,它常常以誇張與怪誕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宗教情感。事實上,在曆史上留下罵名的嚴嵩,正是摸清了嘉靖皇帝喜祥瑞、好齋醮的心理,才放棄讀書人應有的操守而對症下藥進行鑽營。正因為如此,他才得到嘉靖皇帝的寵信,曆二十年而不衰。昏君與佞臣之間的關係,類似於雞與雞蛋的關係。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衍生開來,就是究竟是先有昏君還是先有佞臣,單從理論上講,很難說得清楚。但若討論具體的個案,則不難作出判斷。正德年間,是因為先有佞臣大太監劉瑾,而後才有胡鬧的武宗皇帝;而嘉靖一朝,則肯定是先有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的昏庸,才產生了嚴嵩這樣的奸相。

其實,與嚴嵩同為閣臣的另一位叫徐階的人,在渾噩的朝政中,倒沒有被齋醮與丹灶的青煙熏得迷失方向。這位徐階是鬆江人,狀元出身,有名的江南才子。嚴嵩柄政,不但忌才,而且忌德。因此,在他威嚴熏灼之時,所有德才兼備的人,幾乎都得不到重用。徐階的才與德,在當時的嘉靖皇帝的股肱之臣中,屬於鳳毛麟角。正是他,從死牢裏放出了海瑞,也正是他,發現了張居正的才幹,將他收至麾下精心培養。但徐階與嚴嵩共事二十餘年,竟然相安無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隻能說明他的明哲保身又不同流合汙的為官技巧,的確勝人一籌。最後,也正是他,利用了嘉靖皇帝信任方術的特點,最終把嚴嵩踢出政治舞台。這一個事件的過程,非常富有戲劇性,因不屬本文探討的內容,隻得另篇專述了。

卻說身為首輔的嚴嵩,每日非常勤勉地為皇上煉製靈芝丹藥,而次輔徐階卻不肯去南苑齋醮地,而是端坐在文淵閣的值房裏,處理一團亂麻的國事。按理說,這樣的大臣應予褒獎,但嘉靖皇帝卻不然,他認為徐階這樣做是對他的不忠。於是他把徐階找來,當麵譏刺這位輔臣:“卿以政本為重,不以相溷也。”嘉靖皇帝此處說的“溷”,顯然指的是煉藥。他認為徐階處理政本隻是托詞,真正不來南苑的原因是把煉製靈芝丹藥看成是“溷”事,應予鄙夷。

這一次談話,讓徐階誠惶誠恐。他知道再不奉承皇上,滅頂之災就會立至。於是立刻向嘉靖皇帝請求,恩準他能每日到南苑,像嚴嵩、李本兩位大臣那樣為皇上效命煉藥,嘉靖皇帝這才轉怒為喜。

威加四海的皇上與運籌帷幄的大臣都在謬見的河流中洗禮。為了投其所好,一時間,中國的大地上,無論是荒漠萬頃的西北還是潮潤富饒的東南,都成了千年靈芝的溫床。首先是浙江總督胡宗憲,在其轄區內發現了碩大的白色靈芝和白色的靈龜。這位大將軍用快馬將這兩樣靈物送至北京禦前。嘉靖皇帝大喜過望,當即決定打開玄壇禱謝天地,同時到宗廟祭告列祖。當然,胡宗憲也因此升官,嘉靖皇帝賜給他一襲鶴袍。按明代官袍等級,鶴袍為一品官服。

看到胡宗憲獻瑞得到了甜頭,各地官員競相仿效。陝西撫臣陳執、按臣李秋,獻上了白鹿和白靈芝,並說這白靈芝是長在當地的萬壽宮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詭稱,意在博得龍顏一粲。嘉靖皇帝竟然深信不疑,仍然是開玄壇祭祖廟,賞賜獻瑞官員。此風後來愈演愈烈,到了嘉靖四十一年,仍是那一位鄠縣的細民王金,再次上供大禮——超過兩尺直徑的五色大靈芝和一隻五色的彩龜。嘉靖皇帝對這兩樣登峰造極的祥物大喜過望,下旨禮部:“龜芝五色既全、五數又備,豈非上元之賜。仍告太廟,百官表賀。拜金為禦醫。”

明代的典籍中,對這一次百官的表賀隱然不存。但可想而知,那數百篇諛詞充斥的頌文讀起來是多麽的肉麻,它們是官場卑劣心理的一次大檢閱,大薈萃,所以還是不讀為好。但是,王金卻因為這兩次“技壓群雄”的大敬獻,一下由細民的身份躍升為皇帝的禦醫。如此登龍有術,天下所有經曆過十年寒窗的讀書人,聽了豈不汗顏?

偏偏王金得寸進尺,當上禦醫的第三年,他又在嘉靖皇帝的壽辰之日,再次敬獻三座“萬壽香山”。這三座香山上,共長了三百六十棵靈芝。嘉靖皇帝仍然是“大喜過望”,賜給王金三品大臣的待遇。

王金這種人,曆史上稱為嬖幸,其特點是以旁門左道博取皇上的歡心。他對皇上的三次敬獻,實乃是嘉靖一朝的鬧劇。可是,導演這場鬧劇的,正是嘉靖皇帝自己。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生性多疑,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猜忌。這與他少年時代嚐過太多的苦難而從未受過正規的教育有關。據傳,他在登基的當天,黃袍加身之後,曾興奮地對輔佐他打下江山的劉基說過一句話:“本是一路打劫,誰知弄假成真。”跟隨朱元璋多年的劉基,知道這位開國皇帝多疑的稟性,立即跪下回道:“陛下天生龍種,此番登極,實乃君權神授。”這一回答,提醒了朱元璋,他立刻掉頭望去,隻見一個太監站在門口,他問那名太監聽到了什麽?太監心知如果據實回答,承認自己聽到了他們君臣之間的對話,必然會掉腦袋,情急之中裝啞巴嗷嗷亂叫,朱元璋這才饒了他一條命。

這則故事的真實性雖可懷疑,但編撰者的確摸透了朱元璋的心性。這位和尚出身的皇帝,逃出禪門的沙彌,因為無法證明自己出身的高貴,因此特別需要讓世人明白“君權神授”的道理以及他的“天生龍種”的特殊身份。這種褊狹的政治觀念導致了祥瑞、神異、宿命、果報一類的所謂“天人感應”的現象,在明代的政治生活中大行其道。

洪武年間,坊間曾傳一故事,說朱元璋微服出訪,夜宿旅店。在店中院內,有兩人在觀星象,一人說:“你看帝星,今晚不在宮位,他會跑到哪裏去了呢?”另一人回答說:“這顆帝星不但外出,而且頭還向著西邊。”朱元璋在房間裏聽見,一看自己果然頭朝西邊躺著。他便故意掉了一個頭,朝向東邊。立刻,院子中那人又說:“奇怪,剛才頭還朝西邊,怎麽一會兒又朝向東邊呢?”朱元璋在房內聽見,頓時相信“天象難欺,人主不可妄動也”。

在今人看來,這無疑是捏造的天象。可是在明代,此類迷信之事,竟可以讓人深信不疑,升鬥小民,閭巷編氓者相信神異尚可理解,那些學富五車的讀書人亦浸**其中,則令人匪夷所思。

讀書人寫文章,有勉強為之與真心流露兩種。明眼人一讀文章,就知道屬於哪一類。明人的筆記文中,幾乎沒有一本不涉及靈異,也幾乎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質疑。我有時異想天開地認為,這可能是明代讀書人對宇宙認識的一種幽默感,至冷至深的幽默。但又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判斷。因為這些記述隻想證明一個道理——軀體內的實在的生命,受製於冥不可見的神靈。

由於讀書人的介入,由祥瑞、神異等組成的“神秘文化”,才變成了明代文化中一道不可理喻的風景。一些好鑽牛角尖的學者,畢其一生的智力,作一些古怪的研究,茲舉兩例:

偶友人言北鬥第四星不明,主天下官無權。此與古占異。北鬥七星,一至四為魁,五至七為杓。第一星曰天樞,二曰璿,三曰機,四曰權,五曰玉衡,六曰闓陽,七曰搖光。樞為天,璿為地,璣為人,權為時,玉衡為音,闓陽為律,搖光為星。石氏之第一曰正星,主陽德,天子之象;二曰法星,主陰刑,女主之位;三曰公星,主禍害;四曰伐星,主天理,伐無道;五曰殺星,主中央,助四旁,殺有罪;六曰危星,主天倉五穀;七曰部星,亦曰應星,主兵。又雲: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又曰: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吳,五主趙,六主燕,七主齊。張衡雲:若天子不恭宗廟,不敬鬼神,則第一星不明或變色;若廣營宮室,妄鑿山陵,則第二星不明或變色;若不愛百姓,驟興征役,則第三星不明或變色;若發號施令,不順四時,不明天道,則第四星不明或變色;若廢正樂,務**聲,則第五星不明或變色;若不勸農桑,不務稼穡,峻法濫刑,退賢傷政,則第六星不明或變色;若不撫四方,不安夷夏,則第七星不明或變色。又弼星附乎闓陽,所以助鬥成功也。七政星明,則國昌,不明,國殃。鬥旁欲多星則安,鬥中少星則人恐。弼星明而鬥不明,臣強主弱;鬥明弼不明,主強臣弱也。天下官奉上行令,安得有權,主強臣弱,其占自明。友人之言,未足據也。

顧起元《客座贅語·北鬥》

袁柳莊先生廷玉,在太宗藩邸,屢相有驗,登極授以太常丞。太宗一日出宋、元諸帝容命相,袁見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此皆吃綿羊肉郎主。”見順帝,則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賜之。豈順帝果是合尊太師之苗裔歟?

王錡《寓圃雜記·柳莊相術》

這兩則記述,一談星象,一談相術。字裏行間充滿欣賞。人的天性是排斥邏輯的,兩者的區別在於,邏輯是實證,而天性可以虛構。所有靈異的東西,與邏輯搭不上邊,但是卻可以使人性更加虛妄。由邏輯衍生出來的科技與智慧,其作用是讓人類理智起來,成熟起來。而靈異則不然,它既可以讓人成為神仙,也可以把人變成魔鬼。

朱家的後代皇帝們,由於血緣關係,幾乎都承繼了朱元璋猜忌與多疑的性格。同時,在他們毫無生氣的尊嚴中,卻始終保持了對靈異現象的極大熱情。在這一點上,嘉靖皇帝無疑是最突出的一位。

嘉靖皇帝崇尚道術。我曾說過,中國的道教最難把握。若沒有上等根器,不但不能理會“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的道義,反而會因此墜入形而下的道術中而走火入魔,嘉靖皇帝就是這樣。他是在武宗皇帝突然駕崩而又沒有子嗣的情況下,才得以入承大統。一方麵,他因碰到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感激神靈;另一有麵,他又怕別人譏諷他繼統不正而格外需要神靈的庇佑。因此,嘉靖皇帝的猜忌心幾可上追洪武。有一次,一位太醫給他治病,因他躺在禦榻而衣裳掉在地上而不敢趨近把脈,太醫說:“皇上的衣裳在地上,臣不敢前。”看過病後,太醫還沒有離開大內,就有聖旨傳到,給這位太醫褒獎。嘉靖皇帝說:“該太醫忠誠皇上,朕心大慰,他說‘衣裳掉在地上’,是把朕看做人耳,若說衣裳掉在地下,朕豈不是成了鬼耶!”太醫雖得了褒獎,仍不免嚇出一身冷汗,他暗忖:我如果說成“衣裳掉在地下”,今兒個豈不腦袋搬家?

嘉靖皇帝因猜忌而發展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他長期沉湎於齋醮而無心政事,對那些造假的祥瑞始終興趣不減,像前麵提到的方士王金,很顯然是一個造假的高手。但嘉靖皇帝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都渴望越來越多的“祥瑞”,所以,他喜歡那些阿諛奉承的造假者和為數不少的胡說八道的官員。

據《萬曆野獲編》記載,嘉靖皇帝登極之初,也曾下詔各地州府再不要獻瑞。但是,有一個叫汪鋐的人,以右副都禦史巡撫南贛,卻不管這詔書,而是尋獲甘露而媚上。嘉靖皇帝得到甘露之後,立刻就把自己頒發的“不準獻瑞”的詔書拋諸腦後,而破例將汪鋐擢升為刑部侍郎。此後不久,會修明倫大典。張璁、桂萼投嘉靖皇帝所好,將汪鋐敬獻甘露一事書於卷末,並大加讚語,說是新皇登極,感應天地。嘉靖皇帝又升張璁為吏部尚書掌翰林院,桂萼為兵部尚書。自此之後,終嘉靖一朝,因獻瑞得寵者,可以開列出一長串的名單。如果政壇上,都是這樣依靠旁門左道而竄踞要津的人位列公侯,則官場的腐敗,朝政的混亂,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實上,明朝的政治的拐點,的確在嘉靖皇帝的統治期間產生。在他之前的武宗皇帝,雖然也是一個胡鬧的人,但離前朝的清明政治去時未遠,朝中尚有一些股肱大臣心存社稷。到了嘉靖一朝,便變成了由昏君與佞臣共同上演鬧劇。今天,我們這些後世的人,隻是譏刺這鬧劇流穢史冊,可憐的是當時的老百姓,隻能在恍恍惚惚的昏君的瞀亂中艱難度日。

陸粲的《庚巳編》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齊門外臨甸寺,有僧年二十餘,患蠱疾。五年不瘥而死。僧少而美姿,性又淳謹,其師痛惜之,厚加殯,送及荼毗。火方熾,忽爆響一聲,僧腹裂,中有一胞,胞破出一人,長數寸,麵目肢體眉毛無不畢具,美須蔚然垂腹,觀者駭異。其師親為醫者陸度說。

讀者看罷這個故事,一定會覺得荒誕不經。一個年輕的和尚患了蠱疾。這個蠱竟然是一個藏在和尚肚內的小人。如果把這則故事作為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看,則置人於死地的“蠱”,竟然是“美須蔚然垂腹”的長者,它不但要扼殺美麗,更要扼殺生命。嘉靖皇帝駕崩後沒有荼毗,所以,不知道他的肚子裏,是否有這麽一位“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