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凡當皇帝的人,因為要行天子之威,故大都能夠注重自己的公眾形象。盡管也有皇帝在背後胡作非為,但在公眾場合下,一般都會收斂形跡,給人以表率天下的威儀。

明朝的皇帝,雖然鮮有可稱“大帝”之人,多數皇帝私下也有一些怪癖,但在大庭廣眾麵前,尚不致有太出格的行為。但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明代的第十個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嫡子。所謂嫡子,就是皇後生的兒子。妃嬪所生,稱為庶子。朱厚照於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出生,據傳其母張皇後夢白龍據腹而產下貴子。白者,五行對金,方位為西,主兵象,故朱厚照的廟號,被稱為武宗。

武宗的父親孝宗,年號弘治,在位十八年。孝宗的父親憲宗朱見深,年號成化,在位二十三年。武宗的爺爺和父親,在位時間都不短,兩人都是守成之帝,雖無大的建樹,亦無大的過錯。但自武宗繼位以後,明朝的綱紀與吏治迅速變壞,所以說,他是一個讓明代的社會迅速變臉的人。究其生平,客觀地講,武宗為人率真,不矯情做作,這是可愛之處。但若以皇帝的要求來衡量他,則太過胡鬧。

武宗兩歲冊立為皇太子,十五歲登皇帝位。第二年大婚,同時娶三個女人。皇後姓夏,是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長女。另兩位女人,一姓沈,冊為賢妃;一姓吳,冊為德妃。

皇帝的後妃,征選的條件非常苛刻。端莊、賢淑、知書達理,這都是缺一不可的硬指標。這樣的女人非常崇高,但不一定可愛。從小就按嚴格的禮教訓練的皇帝,從其做人的準則中,應該接受這樣的女人為妻。但毫無浪漫可言的禮教對皇帝行為的約束力非常有限。如果皇上身邊的太監作風正派,不以旁門左道引誘皇上以獲寵,後宮倒也不至穢亂。若太監盡張耳目,為皇上的聲色犬馬大開方便之門,則內廷的道德秩序,將會悉數破壞。

朱厚照登基時才十五歲,此時的心智尚不健全,極易受到引誘,而他身邊以劉瑾為首的一幫太監,卻以引誘皇上尋花問柳為能事。皇上不比老百姓,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安歇。他每晚宿於何處,和後宮的哪一位妃嬪睡覺,都有嚴格的規定。皇上與後宮的女人們同寢,每九天一個輪回。具體的時間分配是:才人宮女每九人共一夕,一共三夕;世婦二十七人,共三夕;嬪九人,共一夕;貴妃三人,共一夕;皇後一人一夕。照這個算法,皇後每個月可侍寢三次,妃亦可輪到一次,嬪兩個半月輪到一次,才女半年都難得輪到一次。這種天子的進禦製度始訂於周朝,後來各種朝代雖小有改動,但大致遵守。如果皇帝對某一個女人特別喜歡,打破進禦製度破格召寢,稱為“專寵”,這不但會遭後宮女人們的怨恨,也會受到正直大臣的指責。

武宗在大太監劉瑾的引誘下,幾乎一開始就不遵守進禦製度。他冊定的後妃隻有三人。但他每月與這三個女人同床共枕的時間,絕沒有超過五個晚上。大部分的時間裏,他都在宮內尋花問柳。隻要被他看中的女人,不管何種身份,他都要“即刻禦之”。這種“通吃”的做法,開頭惹到了一點麻煩。

內宮為皇上服務,有一整套的機構,共二十四監局。其中有一個尚寢局,專門負責皇上的寢處。不但安排皇上的睡覺,而且還要詳細地記述,每晚宿於何處,什麽時間進去,什麽時間出來,同睡的女人姓甚名誰,年齡大小,都要詳細記錄,存入檔案。

通過幾個月的記錄,武宗“行幸”的地方太多,到處采野花,卻對後妃非常冷淡。這份記錄若留存後世,則武宗的名譽就會受到損害,十六歲的武宗不知道這層厲害,但他身邊的大太監劉瑾知道,這位奸宦攛掇武宗,下旨撤銷尚寢局。沒有了這個監督機構,武宗便每日沉湎於娛樂嬉戲之中而無所顧忌了。

年屆五十的劉瑾,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隻當是好玩的。外廷的官員,幾乎每天都有重要奏本遞進,等待皇上的批示。劉瑾早就覬覦“批旨”的權力,有這個權力在手,就等於控製了天下的人權和財權。因此,劉瑾往往在武宗玩得最高興的時候,把奏本送上來請他批示,武宗不耐煩地說:“這些奏本,你替朕處理不就行了嗎?你幹嗎要拿來煩我?”劉瑾要的就是這句話,他輕輕鬆鬆拿到了批旨之權,一下子就成為權傾天下的人物。而癡迷於玩樂的武宗,每日讓劉瑾哄得像吃了“搖頭丸”似的,想著的全是怎樣變著花樣找刺激。

武宗在紫禁城中禁忌太多,不利於玩樂,於是聽從劉瑾的建議,另在北海邊興造太素殿、天鵝房以及船塢等建築。並在太素殿兩廂造了很多密室,勾連櫛比,名曰“豹房”。武宗每日在這裏尋歡作樂,日則跳猿騙馬,鬥雞逐犬,角抵蹋踘;夜則絲竹管弦,調笑嬌娃。內侍中,隻有他的親信可以入內。用當時人的話說:“豹房隻候群小,見幸者皆聚於此。”

某日,一位親信內侍向武宗報告了一個消息:錦衣衛都督同知於永擅長**秘術。於永,色目人,即今天的印度一帶的人。自唐代開始,色目人移居中國的很多。明代有不少的高官大僚,都是色目人出身。**秘術,又稱**,專門研究男女**,本屬道家學問。於永不知從何處獲得。武宗覺得新鮮,立即下旨召見於永。這個於永見了武宗後,出了一個邪主意。他說練**,是男女雙修,女子以妙齡少女為佳。而且,色目美女“皙潤而璀璨,大勝中土”。武宗一聽,連忙下旨征召色目美女,並讓於永負責這件事。錦衣衛都督呂佐,是於永的頂頭上司,也是色目人。呂佐家中養了一群能歌善舞的色目美女。於永矯旨讓他從中挑選十二個送到豹房,所謂矯旨,就是假傳聖旨。這個於永練**秘術,大概對呂佐家中的色目美女垂涎已久。但因是上司家中的尤物,他無法得到。所以趁此機會,將這些美女獻給武宗。這可能是對呂佐的一個報複。

武宗得到這十二個色目美女後,便以她們為對象,跟著於永練習**。道家所創這門學問,本意是調劑陰陽,以利養生。但到了帝王與豪門手中,則成了尋歡作樂的技術上的支持,時而場中的歌舞,時而**的歡娛,武宗夜以繼日,玩得天昏地暗。過了些時,武宗覺得十二個色目美女不夠他折騰,於是下旨,在所有色目籍的侯伯以及京官中征召色目女人,不但是姑娘,就是少婦也一律在選。於是,太素殿旁的豹房裏,進進出出的,全都是色目美女。其中美豔者,哪怕是官員們的妻妾,隻要被武宗看中,也得留下伴宿。

有一天,武宗又得到密告,言於永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漂亮,但一直藏著沒有上獻。武宗便將於永召來飲酒,乘著酒性命令於永回去將他的女兒帶來。於永不肯將女兒拿出來讓武宗糟蹋。如是,他找了另一戶人家的色目嬌娃冒充自己的女兒送上,武宗不知,對這女孩子喜愛有加。他越是充分表達愛意,於永越是擔心。因為他欺騙了皇上,按大明刑條,這是有殺頭之罪的。於永於是裝病,說自己得了風痹症,行動不便,請求告老還鄉。武宗恩準,並讓他兒子襲職。

武宗在登基的頭五年,每天都是在遊戲與女色中度過,而把國事盡數委托劉瑾處理。換句話說,等於劉瑾當了五年皇帝。正德元年(1506)戶部郎中李夢陽在本部尚書韓文的安排下,給武宗寫了一份奏疏,彈劾皇上身邊最為得寵的八個宦官。這八個人是:馬永成、穀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劉瑾、高鳳。時稱“八虎”。李夢陽在奏疏中曆數“八虎”犯上作亂,橫行霸道的種種罪行,強烈要求皇上把這八個人殺掉。

奏疏既成,韓文又安排朝中各部院一些有名望的大臣一起簽名。如此一來,這篇奏疏就不是某一個官員的意見,而是整個文官係統表達出的憤怒。武宗拿到這份奏疏後,頓時嚇得哭了起來。他才登基不久,隻有十五歲,既沒有任何執政經驗,又沒有勇氣作任何決策。殺這八個人,他是絕對不同意的,因為這八個人從小跟著他,教他捉蟋蟀、趕兔子、踢線球、唱戲玩女人,所有找樂子的事,都是這八個人教他幹的,他一刻也離不開他們。但他又沒有膽量懲治鬧事的大臣。兩相為難,所以才哭。

那八位太監一刻不離武宗的左右,看到武宗哭,他們也都跪下,圍著武宗哭。武宗完全被這幫小人控製了,並終於下定決心,立即提拔最壞的劉瑾為司禮監太監,馬永成為東廠提督,穀大用為西廠提督。

此令既出,令部院大臣們感到震驚,首先是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人一齊辭職,武宗準了劉健與謝遷,而留下了李東陽。戶部尚書韓文,是這件事情的策劃者,劉瑾一夥不會放過他,給他的處分是“削職為民”。

武宗從此無人掣肘,更加沉湎酒色,耽於娛樂。不到四年時間,在劉瑾的專權下,朝廷局勢急轉直下。官場賄賂風行,民間盜賊蜂起。任何時候,隻要政府機構中貪官一多,老百姓的日子便會難過。正德四年,不堪盤剝的老百姓便開始造反。湖北沔陽、四川保寧、江西東鄉等地,都有饑民揭竿而起,而皇帝的本家安化王朱真鐇,也在寧夏舉兵發難,打著“清君側”的名義,要取代武宗來當明朝的皇帝。

武宗這一次慌了神,連忙派兵圍剿,並將遭受誣陷被劉瑾先下獄、後告老還鄉的原陝西巡撫楊一清請出來“總製軍務”。楊一清很會打仗,又精於國事。正是他巧施妙計,讓武宗相信劉瑾有謀反之心,最終下定決心將劉瑾淩遲處死。

清除了劉瑾這個“國蠹”,加之各地的造反都被鎮壓,朝廷局勢漸得緩解,稍微緊張了一陣子的武宗,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尋歡作樂。

武宗一輩子喜歡女人,不同的是,正德五年之前,他玩弄的都是少女,且特別喜歡色目女郎,這大約是跟於永練習“**”的原因。但自正德六年後,他的胃口有了改變,開始喜歡“小嫂子”了。

卻說正德五年後,有一個名叫江彬的小人,得到了武宗的賞識。這家夥原是蔚州衛的一個指揮僉事,下等軍官。因前往內地剿匪,臉上中了一箭,作為“功臣”,他得到武宗的召見。想是他的機警與剽悍得到了武宗的賞識,便將他留在豹房侍候。不久,武宗心血**要去捉老虎。待餓虎從鐵籠中放出,武宗與之相搏。他哪是老虎的對手,眼看就要被老虎吃掉,虧得江彬在跟前,打退老虎救了武宗一命。從此,武宗對江彬更加另眼相看,甚至心血**認這個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人為幹兒子。江彬於是變成了朱彬,成為武宗麵前的第一位大紅人。他的邪惡狡詐,比起劉瑾來毫不遜色。

據我猜想,當時的武宗,雖然才二十歲年齡,但因性事太多,加之練“**”走火入魔,恐怕已得了**不舉的毛病。江彬知道這一點,便想對症下藥,找一個騷一點的女人來給皇上治病。

一天,江彬向武宗密報:後軍都督府右都督馬昂,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妹妹,已經嫁人了,並懷有身孕,此女乃無上妙品。武宗一聽,立即下旨,召此女來豹房相見。這位馬氏小媳婦端的了得,不但長得漂亮,且善騎射,解胡樂,會番語,調笑與演藝之事,幾乎無所不能。武宗一見,如同飲了銷魂散,當即就把馬氏留在了豹房。一夜雲雨之後,武宗容光煥發,從此就離不開這個小媳婦了。馬氏一門因此飛黃騰達,內廷的太監們,直接呼馬昂為“大舅”。武宗多次騎著馬,僅帶幾個隨從跑到馬昂家中通宵達旦地飲酒。某次半醉中,他聽說馬昂的小妾很漂亮,便鬧著要見,馬昂知道若讓小妾出來,立刻就會同妹妹的遭遇一樣,成了武宗的“吃食兒”,因此謊稱小妾正在生病不能見客。武宗一聽頓時生氣,起身而去。從此,馬氏兄妹失寵。

江彬受寵的時間要比劉瑾長得多,他引誘武宗幹下的荒唐事也多得多。

正德十二年,武宗不同任何大臣打招呼,突然穿著戎裝,帶著江彬等幾十個親信扈從,從德勝門出了京城,到了昌平州。閣臣聞訊,連忙召聚六部大臣騎馬追至沙河,苦勸武宗回宮。武宗不聽,說是要去宣府(即今天的大同境內)視察邊防。大臣們要隨駕,武宗也不準。大臣們怏怏而返。

江彬是宣府人,所以引誘武宗開始這次西北之行。武宗到了宣府後,即下旨在此營建鎮國府邸。此前,他已下旨吏部,冊封自己為“鎮國大將軍朱壽”。總製天下軍務,並頒賜印信。他要在宣府建鎮國府,蓋源於此。

明朝的宣府,是雄鎮西北的軍事重鎮,也是進出西域的重要通商口岸,因此是西北最為繁華的城市。此地三多:軍人多、商人多、樂戶多。所謂樂戶,多為罪官後代,一入樂籍,則世代不可脫。樂戶地位卑下,既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亦不可異地而居。甚至通婚,也隻能在內部進行。樂戶一般為軍隊服務,所以軍人多的地方,樂戶就多。盡管樂戶是“賤民”,但畢竟都是從事歌舞的職業藝術工作者,因其工作的需要,樂戶中的女子大都溫婉動人,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尤物。

江彬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他攛掇他的“皇帝幹爹”來宣府,巡邊是假,尋歡是真。一個當皇帝的人,如果失去了道德自律的能力,又不肯接受大臣的監督,則天底下所有的荒唐事,隻要他想得出來,就一定做得出來。武宗就是這樣。

武宗此次在宣府住了大半年時間,不管大臣們怎樣做工作,甚至科道官員陳說皇上離宮的後果如何如何不利,他一概不聽,鐵定了心思要在宣府住下去。他住在宣府幹什麽呢?他每天白天睡覺,晚上就出來喝酒行樂。他每晚出行,並無固定的目標,騎著馬離開行宮,看到高屋大房就縱馬馳入,或索酒食,或搜羅婦女。因他是皇帝,誰也不敢反抗。宣府城中的大戶人家,個個都苦不堪言。於是他們都托門子找江彬說情,讓皇上不要去他們家中行幸。江彬趁機大敲一筆錢財。

這年冬天,宣府奇冷,冰雪塞路,後勤供給不能及時保障,武宗行宮的取暖出了問題,江彬下令拆毀城中民居,以取木材供灶。宣府於是市肆蕭然,白晝閉戶。

到了第二年立春這一天,武宗決定在宣府舉行迎春大典。他下旨從各地調來幾十個戲班子,又讓老百姓籌備百戲雜陳的廟會。到了這一天,他還別出心裁地把大半年搜羅來的數百名美女和召聚來的和尚們弄到一起,分乘幾十輛“花車”招搖過市。每輛車上幾十個人,一邊是盛裝出場花枝招展的美女,一邊是身著緇衣手持法器的和尚。更有荒唐處,武宗命令在車蓋上懸著一串串用豬尿泡做成的彩球,讓和尚們全都取下僧帽,伸出光頭來去和豬尿泡相撞。美人調笑,和尚遭戲,武宗以為快事。

宣府的這段日子,武宗常以“鎮國公大將軍朱壽”的稱謂自居。臣下見了他不敢稱皇上,又不敢不稱皇上。跪下來磕頭,嘴裏不知道說什麽,備極尷尬。武宗並不介意,他內心討厭皇帝的生活。

在宣府,武宗雖然親幸了許多美女,但還沒有一個讓他心**神馳。卻說他自宣府巡邊到了偏頭關,命手下到太原城中大索女樂。在這之前的幾天,他路過綏德州,當地駐軍首領總兵官戴欽設家宴款待。他一到戴宅,就要戴欽把府中的女眷集中起來讓他看,結果他看中了戴欽的女兒,當即就將其納娶。到了偏頭關,他雖然有這麽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子為伴,仍不滿足,於是太原城中的美女們,又遭受了一次無法抗拒的“皇劫”。

那一次,究竟有多少太原美女被搜羅到偏頭關武宗駐蹕的營房,已不得而知。但值得記載的一件事是:在搜羅的美女中,有一位姓劉的樂戶之女,一下子成了花魁,大得武宗賞識。

劉美人是樂戶劉良的女兒,晉王府樂工楊騰的妻子。本是個小媳婦,大約長相出眾,所以也被選拔。來到偏頭關的當天晚上,武宗大宴美女,一眼就瞧中了劉美人,便吩咐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先是賜飲,後“試其技”,武宗大悅,從此就割舍不下了。

武宗對劉美人“試其技”,究竟是何等技能,是婉轉歌喉還是**功夫,記其事者語焉不詳。據我推測,恐怕是後者。此時的武宗,因為酒色過度,對美色早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劉美人若非**的天生尤物,想讓武宗掛牽則是很難很難的事。因為,見慣了美色的武宗,早就患上了不可治愈的“審美疲勞症”。

武宗從偏頭關出發,還去了一趟榆林。不知為何,他沒有讓劉美人隨駕,但自榆林歸後,他就將劉美人帶回了北京。此後有一段時間,兩人形影不離,飲食起居必偕左右。近侍們若因事觸怒武宗,隻要托上劉美人幫忙說句話,武宗必“一笑而解”。因此,武宗身邊從江彬開始的一應親信,都把劉美人當成“國母”對待,一律改稱為“劉娘娘”。

一年後,武宗又聽信江彬建議,準備到江南耍一耍。事前,他就將劉美人移到通州居住。言明待出發南行後,就派人來通州接上劉美人。與武宗分手時,劉美人從發髻上取下一支金簪交給武宗說:“陛下派人來迎妾身,當以此簪為信。”武宗應允,並將金簪收藏起來。

一俟南行起駕,武宗一過盧溝橋,就立即派人到通州迎接劉美人,誰知倉促之間,竟將金簪失手掉入盧溝橋下,遍尋不得。隻得讓使者帶他的口信前往。誰知使者見劉美人後,因拿不出金簪,劉美人深恐有詐,抵死不肯動身。使者隻好空手回來。武宗聽說後,竟獨自下河乘船,晝夜急行趕到通州張家灣,徑入劉美人的住宅而迎之。等到他把劉美人領到船上,遇到湖廣參議林文纘,一跪下請安,眾人這才知道當今聖上到了通州。而盧溝橋畔的那些皇室隨從禁軍,也慌慌張張找到了張家灣。大家虛驚一場,而武宗卻好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主動提議到林文纘的船上坐坐。這一坐不打緊,看中了林文纘新納的一個小妾,於是“順手牽羊”,把這小妾強行要走,伴著劉美人,回到盧溝橋一起伴他南下。

武宗幾乎一生下來,就處在溺愛中。他幾乎不受任何約束,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公與私、內與外、遊戲與公務、自己和他人,這些最基本的界限,好像他都不能理解。曆代皇帝中,再沒有一位像他這麽天真、坦率而又胡鬧到極致的。

還有幾則小故事,說明他是大明王朝空前絕後的大玩家。

他即皇帝位後,每年元宵節,都要花幾萬兩銀子在乾清宮外舉辦鼇山燈會。每次燈會,僅黃蠟就得用三萬多斤。正德九年,燈會期間,因內侍不慎引發了火災,黃蠟與火藥等易燃易爆品,一起點燃,數重宮殿頃刻間被烈焰包圍。住在豹房的武宗聽說火災發生,連忙登高觀望。自二更至天明,乾清宮前後的宮殿全部化為灰燼。武宗卻不以火災引發的災難而傷心,反而興奮異常,對身邊的寵幸讚歎:“你們看看,這是多麽好看的一棚大焰火!”

武宗從小對佛教極有興趣,用當時人的讚語,他是“佛經梵語無不通曉”,武宗最為心儀的是藏傳佛教,對“番僧”尤為禮敬。他登皇帝位後,便將北京大隆善寺的住持星吉班丹封為國師;大慈恩寺住持孔奴領占為大法王,受封的“番僧”不下數十位。這些禪師都是他豹房中的座上賓。其時,西宮的一位宮女有願削發為尼,武宗非常高興,親自穿起袈裟,自稱法王,親自為這位宮女剃度,並安置在番經廠中,一時傳為佛教中盛事。

武宗好出遊,每以行宮不適為苦,聽說西域的氈房很好,便下旨陝西營造。陝西巡撫傾全省財力以及能工巧匠,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建造出鋪花氈房一百六十二間。這些可拆可裝的氈房、門堂、廊廡、戶牖、影壁、圍幕、地衣、樁橛、窗幾等建築樣式應有盡有,極盡奢華。武宗看後,非常高興,自此,每每出外狩獵,遊玩,就帶著這流動的行宮。僅僅為之裝卸的兵夫就有數千人,他也不以為這是揮霍國家的財力。

正德十四年,武宗南行至揚州,忽然動了狩獵的念頭,便在揚州城外大獵三日,隨他南行的數百名軍士參與狩獵,田地踐踏無數,禾苗慘遭**。但三天的獵物僅有幾隻獐子和野兔。武宗覺得不過癮,還想進一步增加獵手,擴大戰果,幸虧劉美人諫止,地方上才免於更大的災難。但這一路行來,他已頒布了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旨令,譬如說凡他所經之處,民間不準養豬,從京城至揚州,數千裏地的生豬被屠殺殆盡。以至這年年底,民間祭祀,三牲中無豬可用,隻好用羊代替。

武宗死的時候,隻有三十三歲。他致死的原因,是正德十七年的重陽節這一天,在淮安境內的湖泊上,他心血**要學漁翁捕魚,於是自駕一隻小漁船劃向湖心,由於馭船技能欠佳,導致小船傾覆,這位皇帝嗆了一肚子水,差點被淹死,雖然被人救起,卻因驚嚇而龍體不豫。回到北京,又演出了一場百官恭賀朱壽大將軍南師凱旋“獻俘於闕下”的鬧劇。在南郊舉行儀式時,他嘔血於地,不能終禮,幾個月後就“龍賓上天”了。

縱觀武宗的一生,可謂乏善可陳。他當了十八年皇帝,小人們被寵幸了十八年,正直的大臣受了十八年的窩囊氣,老百姓也遭殃了十八年。在曆史的長河中,十八年隻是一個短暫的時段,但置身其中的人民,卻是度日如年,讓一個又一個的不幸,串起這一段黯淡的時光。讀者或許會問,這麽一個胡鬧的皇帝,人民為什麽會容忍他呢?天下的讀書人,為什麽還會效忠他呢?可以說,這就是講求三綱五常的儒家文化對人心的束縛。史載:當武宗聽了江彬的慫恿,要南行遊耍時,朝中大臣大部分都持反對態度。最後發展到三百多位文臣聯名上疏諫止。在以往與朝臣的對立中,武宗最終都取得了勝利。這次也不例外,武宗宣布將所有反對他南行的官員集中到午門廣場上施行廷杖的懲罰。帶頭鬧事的人打三十大板,最輕的也要打五大板。讓三百多名官員一齊挨揍打屁股,可謂讓文官的顏麵喪盡。盡管如此,一個比泰山還要沉重的“忠”字,讓大明王朝的這些文官們,在受盡屈辱之後,依舊回到各自衙門的值房裏,擔負起為這位胡鬧皇帝治理國家的責任。

文官們可以忍辱負重,但曆史自有它無法更改的軌跡。大明王朝經過武宗一朝的胡鬧後,已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

2006年4月3日—5月2日寫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