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宣宗是明朝第四位皇帝,他的父親仁宗皇帝朱高熾,是明成祖朱棣的大兒子。仁宗長得太胖,臃腫的身材使他在騎馬擊劍中屢屢敗北。一向以驍勇好戰著稱的朱棣,經常召聚皇室子弟們比武,仁宗苦不堪言,因此朱棣不怎麽喜歡他。但朱棣對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宣宗卻一直寵愛有加,認為這個宣宗無論是聰明才智,還是性格剛毅,都比他的父親強。

朱棣從侄兒建文帝手上奪取政權之後,麵臨著儲君的選拔問題,按他的父親朱元璋的規矩,應傳位給大兒子朱高熾。但他有心傳給二兒子朱高煦,其因是這個朱高煦性格很像他。在三年的“靖難之役”中朱高煦一直緊跟著他,鞍前馬後,立下赫赫戰功。但是,他的這個想法遭到了許多大臣的反對。盡管朱高煦的擁躉也不少,但廢長立次畢竟不占理。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朱棣還是將朱高熾立為太子。但是,立儲之後,朱棣又有些後悔,覺得這樣對不起二兒子。在舉棋不定的時候,他找來了一向倚重的太常寺卿袁珙,這個袁珙是姚廣孝推薦給朱棣的一個江湖術士,看相言人禍福,無不奇中。朱棣讓袁珙給仁宗看相,袁珙看過後,對朱棣說了四個字“後代皇帝”,意思很明確,接班人就是他了,不能換。朱棣不死心,又讓他看宣宗的相,袁珙又說了四個字:“萬年天子”,這個判語下得更好,既然仁宗有這麽個好兒子,朱棣一脈的皇祚就可保之久遠,也就徹底打消了換掉仁宗接班人的念頭。

從過後發展的曆史來看,袁珙這是做了一件好事。仁宗朱高熾雖然懦弱,但心地善良。

且說朱棣奪位之後,一直在北方征戰,留下當時還是太子的仁宗監國。仁宗多半時間住在南京,一次應召前往北京,途經山東鄒縣,看到路邊上有不少男女老幼提著籃子拔野菜,便停下馬來問緣由,被問者跪下回答:“歲荒無以為食,隻好以此充饑。”仁宗聽後惻然,下馬走進一家民舍,看到屋內百姓皆鍋灶冷清,衣不遮體,不由感歎說:“百姓如此疾苦,朝廷竟不聞乎?”於是找來山東布政使石執中,責問道:“你的治下老百姓這麽貧窮,你怎麽隱瞞不報?”石執中回答:“凡是受災之處,臣已奏請停收今年秋稅。”仁宗說:“老百姓都快餓死了,僅停收秋稅是遠水難救近火,要立即放賑。”石執中奏答:“臣遵旨,每戶放賑三鬥。”仁宗答:“三鬥不夠,每戶六鬥。”石執中感到為難,因為仁宗雖然監國,但皇上畢竟是成祖朱棣。這個朱棣連年征戰,朝廷財政入不敷出。各地方官為了征收糧賦,以滿足朱棣強大的軍費開支,常常不擇手段。監國的仁宗深知此中原因,也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作一些調整。當成祖去世仁宗繼位後,他對北方的少數民族的軍事行動由攻轉守,讓老百姓有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他對戶部的官員說:“民恃田土而得衣食,饑年衣食不給,或加以疫癘而死亡歟?自今一切科徭務必撙節。仍令有司,凡政令不便於民者,條具以聞。受災之處早奏賑恤,有敢違者,守令處重罪。”

仁宗享祚時間不長,不到一年時間。但他的親民思想影響了宣宗。登基不久,宣宗親自處理的一件事就極得民心。當時,河南省新安縣知縣陶熔眼見本縣農民因受災而無法度過春荒,決定打開函關驛的糧倉放賑。開倉之後,陶熔才上奏朝廷,並說明秋後如數補上。陶熔這麽做可謂犯了大忌,因函關驛的糧倉雖然在新安縣境內,但縣衙隻有管轄權,而沒有使用權。陶熔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先斬後奏。從常理上講,陶熔這是親民的舉措,但卻觸犯了朝廷法紀,有司準備對他按律治罪。宣宗知道後,立即找來有關大臣當麵下諭:“近年有司不體人情,苟有饑荒,必須申報,輾轉勘實,賑濟失時。知縣急於濟人,先賑後聞,是能稱任使,卿勿拘文法責其專擅。”由於宣宗的強力幹預,陶熔不但沒受到懲罰,反而升了官。

大凡一個王朝的政治走向,都有大致的脈絡可行,明代的第一個皇帝朱元璋,一生致力於政權的穩定與製度的建設,第二個皇帝朱棣,登基後最關注的事情一是處理北方九邊的軍務,二是將首都從南京遷到北京。遷都之舉,也是為了控製北方邊疆的局勢。這兩個皇帝所作的功業,有其連續性,其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讓朱明政權有一個生存的環境。應該說,經過兩位皇帝五十餘年的努力,這一點已基本做到。輪到仁宗登位,套用舊小說裏的話,可謂“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內憂外患,大致平息。

完全可以說,仁宗皇帝完成了由“立國”到“親民”的轉換。而第四代的宣宗皇帝,更是大力弘揚仁宗皇帝的親民政策,並將老百姓的福祉作為自己執政的第一目標。

專門記述明皇帝語錄的《典故紀聞》,關於宣宗的親民,有如下幾條記載:

宣宗即位,工部言內府供用紵絲紗羅缺,請下蘇杭等府織造。宣宗曰:“供用之物雖不可缺,然當念民力,今百姓艱難,可減半造。”

宣宗嚐召戶部尚書夏原吉,諭之曰:“朕念自古國家未有不由民之富庶以享太平,亦未有不由民之困窮以致禍亂,是以夙夜祗畏,用圖政理,所冀天時協和,年穀豐熟。去年冬多雪,今春益以雨澤,似覺秋來可望。然一歲之計在於春,尚慮小民阽於饑寒,困於徭役,不能盡力農畝。其移文戒飭郡邑,省征徭,勸課農桑,貧乏不給者,發倉廩賑貸之。”

宣德時,內官張善往饒州監造磁器,貪黷酷虐,下人不堪。所造禦用器,多以分饋其同列。事聞,宣宗命斬於都市,梟首以徇。

宣德四年,宣宗諭六部都察院曰:“國以民為本,民安則國安。朕君主天下,孜孜夙夜,以安民為心。顧國家用度有不得已取於民者,朕猶惓惓軫恤民艱。比聞中外奸弊紛然,嗟怨盈路,皆由爾等不體朕心。凡朝廷科買一物,輒差數人促辦,所差之人,又各有亡賴十數為之鷹犬,百倍科征。民被箠楚,不勝其毒。百分之一歸官,餘皆入於私室。人之困苦,罔所訴告。爾等非不知之,蓋實縱其所為。風憲耳目,非不聞之,亦略不糾舉,此豈仁人君子之心哉?自今當洗心悔過,以革前弊。朝廷有緊切重務,慎選廉公官員催辦。不急之事,悉不許差人,假公營私,擾吾良民,違者罪之。”

內官袁琦、內使阮巨隊,初往廣東等處公幹,以采辦為名,虐取軍民財物。事覺,宣宗命淩遲琦斬巨隊等十人。

從以上五則來看,宣宗皇帝是一手抓利民,一手抓廉政。任何一個朝代的任何一個皇帝,若要處理好國家大事,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官與民這一對矛盾。官的主要問題一在昏庸,一在腐敗。民的首要問題是要有安居樂業的條件。而老百姓安居樂業的前提,是當官的要勤政廉潔,心中裝著老百姓的利益,而不是自己的貪欲。宣宗從小在祖父與父親兩代皇帝的教導與示範下,於政事的曆練,已是駕輕就熟。他的始終如一的親民思想,絕不是作秀,而是發自內心的冀求。所以,他對於擾民害民的官員非常痛恨,懲治起來絕不心慈手軟。就說那個被他殺掉的袁琦,是他小時候的“大伴兒”,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男保姆。袁琦一直伴隨宣宗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宣宗對袁琦非常信任,甫一登極,就任命他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職位稱為“內相”,是皇上的大內總管。袁琦自以為深得宣宗寵信,故在廣東采辦禦用物品時大肆敲詐百姓,宣宗於是將他淩遲處死。通過這件事,所有為官之人都知道宣宗的肅貪是動真格的,於是有所收斂,賄門與幸門一時間堵塞了許多。

宣宗懲治了官身上的“貪”字,回過頭來再治理老百姓身上的“貧”字,阻力就會小得多。

卻說宣德六年早春的一天早上,京城尚在嚴寒之中。宣宗將部院大臣召到皇宮左順門。宣宗在門廳裏坐下後,招手讓吏部尚書郭璡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卷紙劄說:“朕昨宵不寐,思農民之艱難,能使之得其所,則在賢守令。因作此詩。卿常為朕擇賢,毋使農民受弊也。”

郭璡誠惶誠恐接過禦製的《憫農詩》,詩是這樣寫的:

農者國所重,八政之本源。

辛苦事耕作,憂勞亙晨昏。

豐年僅能給,歉歲安可論?

既無糠核肥,安得繒絮溫?

恭惟祖宗法,周悉今俱存。

遐邇同一視,覆育如乾坤。

嚐聞古循吏,卓有父母恩。

惟當慎所擇,庶用安黎元。

此詩絕無文采可言,但評判此詩的價值,亦絕不能用文藝的標準。宣宗無意當詩人,不肯在雕章琢句上下工夫,偶爾寫詩,也全是為政治服務。作為帝王,這不是缺點,而是一種優點。宣宗在這首詩內,一再感歎農民的艱辛,他的這種憂患意識的形成,一是受乃父仁宗皇帝的熏陶,二是自己親政以後的經曆。這裏再講一個故事:

宣德五年的春上,宣宗奉太後之命,前往萬壽山祭掃仁宗陵墓。回來路上,他看到路邊遠處地壟上有農民耕種,於是駐輦,在二三隨從的陪侍下來到田間看望種地的農民。他從耕者手上接過耒耜推了三下,對隨從說:“朕三舉耒,已不勝勞,況常年勞作乎?人常言勞苦莫盛於農民,信矣。”耕者開頭並不知道操耒者是當朝皇帝,一旦知曉後,當即跪下拜呼萬歲,然後恭謹回答皇上的提問。從萬壽山歸來,宣宗感慨萬千,於是寫了一篇文章,單記此事:

庚戌春暮,謁二陵歸。道昌平之東郊,見道旁農者俯而耕,不仰以視,不輟以休。召而問焉,曰:“何若是之勤哉?”跪曰:“勤,我職也。”曰:“亦有時間而逸乎?”曰:“農之於田,春則耕,夏則耘,秋而熟則獲,三者皆用勤也。有一弗勤,農弗成功,而寒餒及之,奈何敢怠。”曰:“冬其遂逸乎?”曰:“冬然後執力役於縣官,亦我之職,不敢怠也。”曰:“民有四焉,若是終歲之勞也,曷不易爾業,為士、為工、為賈,庶幾乎少逸哉?”曰:“我祖父皆業農,以及於我,我不能易也。且我之裏無業士與工者,故我不能知。然有業賈者矣,亦莫或不勤。率常走負販,不出二三百裏,遠或一月,近十日而返,其獲利厚者十二三,薄者十一。亦有盡喪其利者,則闔室失意,戚戚而憂。計其終歲家居之日,十不一二焉。我業是農,苟無水旱之虞,而能勤焉,歲入厚者可以給二歲溫飽。薄者一歲可不憂,且旦暮不失父母妻子之聚,我是以不願易業也。”朕聞其言,嘉賜其食,既又問曰:“若平居所睹,惟知商賈之勤乎?抑尚他有知乎?”曰:“我鄙人,不能遠知,嚐躬力役於縣,竊觀縣之官長二人。其中一人寅出酉入,盡心民事,不少懈,惟恐民之失所也,而升遷去久矣,蓋至於今民思慕之弗忘也。其一率晝出坐廳事,日昃而入,民休戚不一問,竟坐是謫去。後嚐一來,民亦視之如塗人。此我目睹,其他不能知也。”朕聞其言歎息,思此小人,其言質而有理也,蓋周公所陳無逸之意也,厚遺之,而遂記其語。

宣宗皇帝把這兩篇文章交給了時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蹇義。都察院的職責是監督官員的行為,糾彈不法者。其作用類似於今天的中紀委。宣宗皇帝把這篇文章交給蹇義,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他對擾農害農懈於政事的官員加大稽查與打擊力度。

從執政者的角度講,勤政、廉政已屬非常不容易,在這個基礎上,再提出有利於國計民生的方針政策,就更為可貴。宣宗把親民作為基本國策,親民的重中之重又放在農民問題上,這一點,在他留下的諭旨與談話中,隨處可見。大凡一個好的政策,一經提出,就得始終如一地堅持,如果不抓落實,再好的政策也是畫餅充饑。宣宗深知這個道理,為了把憫農的國策落到實處,從登基之日開始,他幾乎每年都有新動作。用今天的話講,皇上有思想力,大臣必須有執行力。若執行力不夠,則再好的思想與國策都無法得到有效的貫徹。宣德六年春,宣宗發表了上麵引述《憫農詩》,第二年即宣德七年春上,他又公布了新寫的《織婦詞》:

昔嚐曆田野,親睹織婦勞。

春深蠶作繭,五月絲可繅。

繅絲準擬織為帛,兩手理絲精揀擇。

理之有緒才上機,弄杼拋梭窗下織。

斯螽動股織未停,雞聲三號先夙興。

機梭軋軋不暫息,辛勤累日帛始成。

嗚呼,育蠶作繭,未必如甕盎。

累絲由寸積為丈,上供公府次豪家,

織者冬寒無挾纊。

紛紛當時富貴人,綺羅燁燁華其身。

安知織婦最辛苦,我獨沉思一憐汝。

農人與織婦,都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弱勢群體。皇帝以九五至尊之身,親自寫詩表述他們的痛苦,對全國的各級官員,起到了很好的示範作用。在這首詩前,宣宗還寫了一個短序:

朕嚐曆田野,見織婦采桑育蠶繅絲,製帛累寸而後成匹,亦甚勞苦……朕非好為詞章,昔真西山有言:農桑衣食之本,為君者當詔儒臣以農夫紅女耕蠶勞勤之狀,作為歌詩,使人誦於前,又繪為圖,揭於宮掖,布之戚裏,使皆知民事之艱,衣食之所自。朕所以賦此也。

宣宗在序中明白告訴世人他“非好為詞章”,之所以屢屢作詩作賦作文,乃是為了使用這一簡捷便利的方式,一再向大臣們灌輸他的憫農思想。他的曾祖父朱元璋在進行明代的製度建設時,亦是鼓勵農耕,獎勤罰懶。他就農業所製訂的政策,非常細致。比如說每戶農民房前屋後應該種多少棵果樹,多少棵桑樹,都有詳細的規定。可以說,在朱元璋的時代,重農的政策大體備矣。但真正抓落實,還是在宣宗皇帝手上,此時,距朱元璋的大明王朝的開創,已有六十多年了。

所以說,宣宗一朝,稅簡徭輕,官場的腐敗得到遏止,農民真正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這是一段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