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的死路

趙佶(1082—1135) 宋朝第八位皇帝。在位26年,被俘後受盡折磨而死。他擅長書畫,自創一種書法字體,被後人稱為“瘦金體”,是少有的藝術全才與藝術通才。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大約每個中國人都能夠記得這首嶽飛的《滿江紅》。究竟“靖康恥”恥到什麽程度,事隔千年,已很難體會作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的切身感受。不過,我們可以從下列記載中,想一想當年在世界曆史上也罕見的,這種野蠻施虐於文明的惡行,它對於中華民族所製造的災難。在21世紀的今天,重讀這些殘存的血淚史、傷心史,金人對中原王朝的擄掠所造成的神州陸沉的慘狀,仍舊有慘不忍睹的觸目驚心之感。

(1125年十二月二十日止)共津運金三十餘萬兩、銀一千二百餘萬兩。(二十六日止)又津運括取及準折金五十萬兩、銀八百萬兩。

(1126年)金遣使來,索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

(1127年正月十九日)開封府報納虜營金十六萬兩、銀六百萬兩。

(1127年二月二十三日)城內複以金七萬五千八百兩、銀一百十四萬五千兩、衣緞四萬八十四匹納軍前。

(1127年十四日)虜盡索司天官、內侍、僧道、秀才、監吏、裁縫、染木、銀鐵各工、陰陽、技術、影戲、傀儡、小唱諸色人等及家屬出城。(宋朝韋承《甕中人語》)

二十二日,以帝姬二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宮女一千五百人、女樂等一千五百人、名色工藝三千人,每歲增銀絹五百萬兩匹貢大金。

原定犒軍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須於十日內輸解無缺。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由帥府選擇。

十七日,國相宴皇子及諸將於青城寨,選定貢女三千人,犒賞婦女一千四百人,二帥侍女各一百人;自正月二十五日起,開封府津送人、物絡繹入寨,婦女上自嬪禦,下及樂戶,數逾五千,皆選擇盛妝而出。選收處女三千,帥府令婦女已從大金將士者,即改大金梳裝。元有孕者,聽醫官下胎。(金朝李天民《南征錄匯》)

(正月二十九日)軍前索教坊內侍等四十五人、露台妓女千人,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家歌舞及宮女數百人,先是,權貴歌舞及內人自上皇禪位後皆散去。至是,令開封府勒牙婆、媒人追尋,哭泣之聲遍於閭巷,聞者不勝其哀。(宋朝佚名《朝野僉言》)

凡法駕、鹵簿、皇後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倡優,府庫蓄積為之一空。(元朝脫脫《宋史》)

如果當時有大型運輸工具,我估計,連汴梁城也會運到金人的發源地黑龍江、吉林一帶。這種落後的、愚昧的、因小利益而肆意進行大破壞的“農民式”的貪婪,從來就是中國曆史上所有災難的總病根。金朝李天民《南征錄匯》中,有這樣一則靖康年間的記載。當時金軍圍住開封,很有點像抗日戰爭時期的淪陷區,**燒殺的日本鬼子到處找“花姑娘”一樣,金軍竟將大宋王朝皇宮裏的婦女,作為他們**的對象。“(金)皇子語太上曰:‘設也馬(金兵將領)悅富金帝姬(欽宗妃),請予之。’太上曰:‘富金已有家,中國重廉恥,不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國相怒曰:‘昨奉朝旨分俘,汝何能抗?’令堂上客各取二女走。太上亦怒曰:‘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這些尚處於落後的、愚昧的狀態中,隻要是女人就要進行**的帝王,連本族婦女都難逃脫其**暴,何況是作為戰利品的中原女子?你跟他講廉恥、講人倫、講孝道、講禮儀、講為人子的義務、講中原人的傳統精神、講孔夫子的儒家倫理,豈不是對牛彈琴嗎!靖康之恥,恥莫大者,就是這些禽獸對中原精神文明的褻瀆,對傳統文化的玷汙。

這也就能理解嶽飛為什麽要“怒發衝冠”了。

公元1127年(靖康二年),汴京(今開封)城破,宋徽宗趙佶、欽宗趙桓(1100—1161)父子,為金人所俘,與後妃、皇室、貴戚、臣工一起,共約一萬四千多人的大隊俘虜,分七個批次,被押解北上。

在歐洲,公元455年,北非的汪達爾人,從撒丁島、科西嘉島、西西裏島入侵意大利,並攻陷羅馬城,曆時半個月,有計劃地洗劫該城,將許多珍貴藝術品搶劫一空。公元10世紀,金人對開封的大掠奪,就是這種海盜暴行的翻版。可汪達爾人隻要財物,不及其他。躍馬黃河的金人,真是欲壑難填,什麽都要,沒有不要的東西,尤其是女人,特別是年輕的具有貴族身份的女人。特別可怕的,是他們著意搜羅的13歲以下的少女,還要檢驗是否為處女之身,恐怕連汪達爾人也下作不到這種陰刻程度。

這年45歲的趙佶,與他傳位的兒子趙桓,被金人囚俘而去後,再也沒有回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家國。可憐的詩人皇帝,隻能在沉吟中度過餘生:

玉京曾記舊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樓玉殿,朝喧簫管,暮列琵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龍沙。家山何處,忽聽羌笛,吹徹梅花。

趙佶的這首《眼兒媚》是在被解送途中作的,那夜忽聞遠處的笛聲,頗哀怨,他有感而發。

同行的趙桓也和了一首,寫竣,父子執手大哭。

趙佶在位25年,凡中國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備,凡中國英明之主應有的優點他全沒有。但他在國破家亡之際,沒有逃跑,這一點值得肯定,可以說他愚,但不可以說他不敢承擔亡國之責。他完全可以學唐玄宗逃到西蜀去,宋朝的國土疆域,雖不如唐朝幅員遼闊,但仍有半壁江山,足可周旋一陣。本來已經離開了開封,可還是接受了臣民們的意見,又跑回來與他兒子一起被金人擄劫而去。

這一點,說明他隻有文人氣質,而無政治頭腦。當詩人、畫家可以,當帝王就不是材料了。跑路,尚有複辟的可能;株守,隻能被俘當亡國奴。從此之後的十年,大部分時間被關押在黑龍江的依蘭,也就是五國城,終於死於非命,連個葬身之地也沒有。

宋徽宗是詩人、畫家,而且是真的詩人、真的畫家,非一般附庸風雅的帝王可比。《湯垕畫鑒》稱:“徽宗性嗜書畫,作花鳥、人物、山石,俱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間有如神品者。曆代帝王善畫,徽宗可謂盡意。所作《夢遊化域圖》,人物如半小指,累數十人,城郭宮室,旄幢鼓樂,仙嬪雲霧霄漢,禽獸龍馬,凡天地間所有物,色色俱備,為功甚至。令人起神遊八極之感,不複知有人世間奇物也。”有一年在北京的嘉德拍賣會上,他的《寫真珍禽圖》創下中國畫售出2350萬人民幣的天價記錄。作為文人的宋徽宗,詩詞一流,繪畫一流,連他的書法——他所創造的“瘦金體”,也是一流。

但是,曆史從來是政治的曆史。

宋徽宗的風流韻事、宋徽宗的藝術成就、宋徽宗的詩文筆墨,在史書上隻是一筆帶過的零碎。所以一個作家,千萬別把自己看得太重,尤其是一些鴉鴉烏的作家,在大曆史的萬古長卷中,你連一粒塵埃的資格也難以獲得的。看看趙佶,要不是這次拍賣,老百姓中有多少人知道他會畫畫、會作詩,但從《水滸傳》、從《金瓶梅》、從《大宋宣和遺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昏君。作為皇帝的他,對不起,卻是末流中的末流,因為他是一個亡國之君。

北宋王朝之亡,自趙匡胤黃袍加身後,就沒有打下長治久安的根基。它一直未能振作,更談不上強大,先是遼,後是金,最終為元,這些習騎射、性剽悍、好劫掠、尚武力的北方強鄰,或大軍壓境、勒索錢帛,或**、侵城掠地。趙姓帝王,為苟且偷安計,隻好一會兒稱弟,一會兒稱侄,一會兒稱臣,簽訂城下之盟,納土輸粟,貢繳歲幣,低頭乞活。

雖然宋徽宗的末路,很大程度上是繼承了前朝的弱勢,而他則是加速度地使這個國家死得更快了。北宋王朝前期,與遼國、西夏三分天下,將近一百年間,用金錢和貢物購買和平。北宋王朝後期,這個生性輕佻的趙佶,竟想利用新起的完顏氏政權來剪除大宋的夙敵遼國,以便火中取栗。殊不知那是一天天“抖”起來的暴發加之野蠻的政權,而你卻是一天天破敗下來,雖然文明可很軟弱的王朝。在戰場上,精通琴棋詩畫的趙佶,怎麽可能是這個強悍的完顏氏的對手?

宋徽宗是真的詩人、畫家。圖為他的《文會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環桌而坐的文士,正進行著茶會。宋徽宗與蔡京在畫上留下題跋,以此作為帝王統治下人才雲集的象征。

一開始,對方看不透你,尚存一點懼心,等到高梁橋一役宋軍一敗塗地,就徹頭徹尾地把大宋王朝不當一回事了。1121年(宣和三年)金國滅遼以後,揮師南下;1127年(靖康二年),打進開封,俘虜走徽、欽二帝,於是北宋王朝終結。

趙佶被虜以後,他的第九個兒子趙構,在歸德(今商丘)稱帝,是為高宗。被金兀術趕到長江以南,甚至趕到更南諸省的趙氏政權,盡管史稱“南宋”。在金人眼裏,這個苟延殘喘的敗將,隻是一個屬國。趙佶被押解到金國的上都以後,本來還指望著他的老八直搗黃龍,拯救他於水火之中。誰知故國天涯,音信堵絕,羈俘忍辱,無有歸日,那歲月當是相當不堪的了。除了回憶,除了等死,這位風流皇帝還能做什麽呢?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燕山亭·見杏花作》,據說是趙佶幽禁期間的絕筆。已成囚徒的趙佶被關在五國城的地窨子裏,幻想中的南歸之夢,漸次破滅,最後在冰天雪地的淒寒裏,戰栗得連夢也做不成了。不久,他便在痛苦的絕望中,離開人世,也許隻能魂歸故裏了。

金政權形成很晚,1115年(政和五年)才正式有了國家機器,那時趙佶還做著他風流快活的皇帝,與李師師風花雪月、與周邦彥爭風呷醋、與高大尉鞠場展藝、與蔡太師琴棋書畫,根本沒把剛走出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的金人當回事。“於夷狄之中,最微最賤”(明朝楊循吉《金小史》),然而這個民族卻以鐵蹄、以擄掠、以屠殺、以酷政,滅遼降宋。南宋政權在大軍壓境下,不得不繼續割地賠款,納粟獻絹,承認其宗主國的威勢。

小人得誌的嘴臉,通常是不怎麽好看的。暴發的有錢者如此,暴發的有名者也如此,那些暴得大名者,大家所以躲避瘟疫似的離他遠遠的,也是因為那張突然闊起來的自以為是的大師嘴臉,很不受看。因此,這個暴發的金政權,那份趾高氣揚可想而知。1135年(政和十五年),趙佶被金人在羞辱折磨中痛苦死後,長達兩年,凶信才傳到南方。國力衰弱、仰人鼻息的趙構,隻好不斷地派祈請使,到金朝懇求將其還活著的生母,和已經亡故的父親的靈柩送回。趙構的籲求,他們一直延宕到1142年(紹興十二年),才準所請。派宣慰使送回人和棺的同時,還刁鑽地寒磣你,帶去了冊封趙構為宋帝的詔書。這樣不給麵子,當然是很難堪的。

中國人,尤其中原漢族,尤其知識分子,很在乎形式,很在乎名分,很在乎麵子上的那一點尊嚴。“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這是弱者訴求的最低線。至於背後,怎麽低三下四,怎麽彎腰屈背,都可以。哪怕裝孫子喊你爺,也是無所謂的。但是當著眾人,在公開場合,像阿Q那樣承認自己“我是蟲豸”,還是頗難下台的。

所以,作為弱勢王朝的趙構,為了死在異國他鄉的老子,臣服於這個踞起於北方的暴發戶,那十二萬分的無奈是可想而知的。

試想一下,一個“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侄亦如此。無論貴賤,人有數妻”(元朝宇文懋昭《金誌》)的民族,是可以理喻的嗎?完顏氏雖然建立了皇權,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龍椅上,上溯七代,把宇宙洪荒時代跟著牛屁股、馬屁股轉的牧馬的爹、放牛的爺,封為太祖、高祖,但血液中的原始愚昧、半開化的蒙昧,並不因此有所改變。著《二十二史劄記》的趙翼,很詫異這些蠻族統治者,幹嘛?幹嘛呀,如此熱衷於**,熱衷於禽獸般的性行為?是啊,陛下,你已經貴為天子,萬乘之尊,要什麽樣的女人不唾手可得呢?為什麽一定要將有血緣關係的姐妹、有倫理關係的姑嫂,納入後宮,縱**無度,都不放過呢?

趙構的籲求,金人覺得好笑,笑完了又搗鬼,送回一個空棺材,裏麵放的是一段朽木,拿你開心。這使我們回想起“文革”期間,那些戴高帽、陰陽頭、掛木牌、噴氣式,惡意醜化施虐的手段,愈下等的人愈能想出下流的主意。文明處於不文明的腳板下,文化處於無文化的掌心裏,無論古今,那無所不及的卑鄙,絕對是知識分子痛苦的災難淵源。

偏安一隅的宋高宗,終於悟過來,從老祖宗“澶淵之盟”起,不就捏著鼻子接受苛刻條件嗎?我算老幾?我為什麽就不能忍了這口氣?何況,迎母後,葬先帝,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繼承正朔,賡續國脈的一次表演機會。於是他決定大張旗鼓,以轉移視線,衝淡金主冊封的那份尷尬。

禮迎場麵甭提多麽堂皇了,入境伊始,據清朝畢沅《續資治通鑒》:“初,後既渡淮,帝命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迎於道。至是,親至臨平奉迎,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普安郡王從。”一路輝煌,沿途供奉,百姓擁戴,夾道歡迎,可謂盛況空前。不過,皇太後想到與趙佶同在五國城羈押期間,有時連飯也沒得吃,衣也沒得穿,有時大雪封門堵在地坑裏,隻有瑟縮等死,也許覺得她兒子這種形式主義更多的是偽善。還有更多的皇親國戚,還有更多的同胞手足,在金人鐵蹄下呻吟呢!

趙構的兄長趙桓,還活著呢!你為什麽不一起祈請歸還呢?

趙構這一點自私是很正常的,上任皇帝活著回來,他這個下任皇帝還幹不幹?不過即使請求放人,金也未必肯,實際上連宋徽宗的骨殖,也沒有回到故國,那抬著的棺材裏,空空如也。金就壓根兒不想把他放回來,即使死了的皇帝剩下一把骨頭,也不還給你們。一群欠開化的統治者,不那麽遵守遊戲規則,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怪牌,行事有點不合邏輯,你也無可奈何。

梓宮運回來,當然就得下葬。

當時,中土人對人的鄙棄,甚於契丹,認為絕無信義可言,要打開棺材驗屍。朝臣們也議論紛紜,眾說不一:“先是選人楊煒貽書執政李光,以真偽未辨;左宣義郎王之道亦貽書諫官曹統,乞奏命大臣取神櫬之下者斬而視之。”但是,趙構主意已定,因為他隻有認賬一條路好走。“既而禮官請用安陵故事,梓宮入境,即承之以槨,仍納袞翬衣於槨中,不改斂,遂從之。”強者有權對弱者按他的行為方式施虐,被征服者也唯有啞巴吃黃連,忍氣吞聲而已。

果然,南宋亡後的1279年(元朝至元十五年),有盜墓賊楊髡等強行挖掘宋陵。“於二陵梓宮內略無所有。或雲止有朽木一段,其一則木燈檠一事耳。當時已逆料其真偽不可知,不欲逆詐,亦聊以慰一時之人心耳。蓋二帝遺骸飄流沙漠,初未嚐還也,悲哉!”(宋朝周密《癸辛雜識》)

對宋徽宗來講,他永遠埋在那冰封雪蓋的黑土地下,魂牽夢縈汴京的繁華、臨安的綺麗、江南的秀美和中原的萬千氣象。據清朝昭梿在其《嘯亭雜錄》中談到:“五國城在今白都納地方。乾隆中,副都統綽克讬築城,掘得宋徽宗所畫鷹軸,用紫檀匣盛瘞千餘年,墨跡如新。又獲古瓷數千件,因得碑碣,錄徽宗晚年日記,尚可得其崖略。雲於天會十三年寄跡於此,業經數載,始知金時所謂五國城即此地也。”

九百多年過去,傷痛的乃至血腥的記憶,漸漸沉積,乃至於湮沒,對那些無日無夜往北行走的大隊俘虜的遭際當然是不公平的。現在為被押北去的趙佶想,這位詩人、畫家、極昏庸也極倒黴的皇帝,難道他不思索,這僅僅是對他個人的懲罰嗎?

顯然不完全是。

跋涉數千裏,行程近兩年,沿途瘐斃的、殺戮的、凍餒而死的、葬身溝壑的、涉水沒頂的、忍受不了**踐踏侮辱糟蹋的,以及被押解兵、沿途金朝官吏逐日逐夜地奸汙而無顏存世的,到終點,男十存四,女十存七,按金官方統計,事實上死的人數超半;苟活的為奴仆、為妾侍,更糟的發往邊遠的荒漠,被當做牲口賣掉……

據南宋洪邁《容齋三筆》卷三《北狄俘虜之苦》,我們看到更為悲慘的鏡頭:

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問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王子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鬥,令自舂為米,得一鬥八升,用為候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唯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隻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複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若草芥……

說到底,碰上了野蠻的強者,對文明的弱者而言,便隻要滅絕。

宋朝無名氏所著《大宋宣和遺事》,雖是民間文本,倒是高屋建瓴,將宋徽宗之所以敗亡,說得一清二楚,也深刻揭示了蔡京的醜惡嘴臉。其他的正史、稗史、小說都對蔡京的卑劣行徑有具體的描寫,尤其是《水滸》對他的形象刻畫得更是入木三分,他是中國曆史上幾乎人人皆知的一個大奸臣。蔡京為了升官發財,爬上高位,心術用盡,詭計使絕。他既是一個典型的陰謀家,還是一個權欲熏心、貪得無厭的野心家。他為人狡猾虛偽,世故很深,尤其善於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他初登仕第的時候,正值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實行變法,他偽裝擁護變法,受到重用,一再升遷,終於爬進了皇宮,並攀上了至高無上的大靠山宋徽宗。他為相期間,從上到下,競相貪腐。他橫征暴斂,兼並土地達數十萬畝;他還公然索賄,所謂“生辰綱”就是其大規模索賄的一種。蔡京利用陰謀騙術奪取了權力和錢財,把宋徽宗和滿朝文武官僚,緊緊控製在自己的掌心中。他大興土木,乃至掠奪天下的奇石花鳥,奉迎昏君宋徽宗,助其窮奢極欲,終日沉溺於聲色犬馬之中,致使宋朝政治敗落,經濟凋敝,世風日下,最終走向亡國。

李後主和宋徽宗這兩位在中國文學史有一席之地的帝王,簡直像暹羅雙胞胎那樣相似,在藝術上超人絕頂,臻於極致;在政治上一塌糊塗,糟糕透頂。既是極為風流、極具才華的文人,也是極奢靡、極**佚、極腐敗、極墮落的帝王。“或謂徽宗,乃南唐李後主後身,其然,豈其然乎”(邵玄同《雪舟脞語》),這當然是多情文人的附會。雖然兩人皆為昏君、庸君,但如宋徽宗那樣昏且庸者,在曆史上還是罕見的。他能在執政25年間,一而再,再而三,以至於四地信任絕對的奸佞蔡京,四次免其職,四次又起用,其執迷不悟至此,也確是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自古書傳所記,巨奸老惡,未有如京之甚者。太上皇屢因人言,灼見奸欺,凡四罷免,而近律小人,相為唇齒,唯恐失去憑依,故營護壅蔽,既去複用,京益蹇然。自謂羽翼已成,根深蒂固,是以凶焰益張,複出為惡。倡導邊隙,挑撥兵端,連起大獄,報及睚眥。怨氣充塞,上幹陰陽,水旱連年,赤地千裏;盜賊偏野,白骨如山,人心攜貳;天下解體,敵人乘虛鼓行,如入無人之境。(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

於是,蔡京、高俅等六賊為祟,更加速了大宋王朝的滅亡進程。

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質疑說:“予頃修《靖康實錄》,竊痛一時之禍,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十萬,曾不北向發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其實他應該明白,北宋之亡,固然是亡於金的大舉進攻,但這個處於崩潰邊緣的政權,早已民不聊生、人心渙散、危機四伏、窮途末路。別說毫無還手之力,連招架之功都也不具備。即使金人不進入中原,方臘、宋江之後的農民武裝,也會絡繹不絕地揭竿而起。

宋徽宗注定是要敗亡的,不過,他敗亡在一個極其愚昧落後而且野蠻剽悍的敵人手裏,那就更加倒黴。他們用這種慢慢地消遣你,不到最後一刻也不停止折磨的死法,讓你死得難看,所透出來極原始的近乎食人生番式的悖逆,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說宋太宗用牽機藥鴆死李後主,隻是數日間事,那麽完顏氏弄死宋徽宗的過程,一直遷延八年之久。這位可憐的藝術家皇帝,恐怕是中國帝王中死期最長的一個。

文明的力量是強大的,這是就人類發展的全過程而論,但並不是絕對的。有時,黑暗的野蠻也會弄得日月無光。了解這一點,也就明白曆史為什麽有時會出現短暫的倒退現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