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生計

李清照(1084—1155) 宋朝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齊州章丘(今山東章丘)人。她的詞作,前期多寫其悠閑生活,後期多悲歎身世。亦能詩,留存卻不多。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40歲前,猶在薄風細浪中;她40歲以後便跌到一劫不複的深淵,再不平穩。圖為清朝崔錯《李清照像》(現藏故宮博物院)。李清照淡妝素服,斜倚奇石而坐,右手托腮,左手撫膝,做沉思狀。

這首《一剪梅》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當作於1103年(崇寧二年)的秋天。“花自飄零水自流”這一句,實在是條極不吉祥的預言,像埃及金字塔裏那條法老的詛咒“誰要觸動了我,誰就不得好死”那樣,其應驗之靈之準,使得她的一生那任由沉浮的際遇,那難以自主的命運,果然脫不開“花自飄零”四字讖語。

李清照作此詞時,芳齡二十,是與趙明誠婚後的第三年。花樣年華,新婚燕爾,應該是女人最好的歲月。然而,正是從這首詞開始,被流水不知帶往何方的飄零命運,也就開始了。這位才女,其命運不濟的一生,其不知所終的結局,既是一個女人的悲劇,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劇,更準確地說,是中國封建社會這個政治絞肉機,生生將一個最有天才的女詩人毀滅的悲劇。

故事得從1100年(元符三年)說起,正月,哲宗駕崩,趙佶嗣位,是為徽宗。這位在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昏君一上台,便倒行逆施起來。他那助紂為虐的助手,便是臭名昭著的蔡京。如果說北宋王朝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那這兩個如暹羅雙胞胎親密的一對混蛋,則是加速北宋亡國的推進器。若無他倆,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也許還能在病榻上牽延數年,可是經趙佶、蔡京以及童貫、楊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師成、李彥等一幹人瘋狂地折騰以後,這個本來已奄奄一息的王朝,便氣絕身亡。

李清照的不幸從1102年(崇寧元年)開始。七月,蔡京得勢;八月,詔司馬光20名重臣子弟不得在京師任職。這道聖旨,對她來講,絕非好兆。在中國,無論過去的政治運動,還是以後的政治運動,株連、同坐、擴大化,是必然之義。寧“左”勿右,嚴懲不貸;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哪怕錯了以後再進行平反,也要挖地三尺,務求完勝。中國人要是極端化起來,相當可怕,運動初期,發動群眾,那烈火烹油之勢,那雷霆萬鈞之力,由不得李清照不考慮自己父親的命運,由不得不擔憂自己在劫難逃的牽連。而且,所有投入這場政治運動的幹將打手,上至決策人物,下到跑腿嘍囉,無不一副殺氣騰騰之臉、一雙摩拳擦掌之手、一對人皆為敵之眼、一掛食肉寢皮之心,真是讓她心驚肉跳,無法安生。

一心複仇的蔡京,先為右相,複為左相,高舉紹述大旗,一手封王安石為舒王,配享孔廟;一手大開殺戒,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等,籍為“元祐奸黨”。七月乙酉,“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宋史》)、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李清照之父),在劫難逃。定案“元祐奸黨”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罷官。從此,李清照就走上了“花自飄零水自流”的不幸道路。九月,蔡京及其子蔡攸並其客葉夢得,將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三級,計四十多人,均予升官。對所謂奸邪人,又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邪下四級,凡542個人,分別予以貶降。這其中,將元祐、元符舊黨中堅人物的執政官文彥博、宰相司馬光等22個人,待製官以上的如範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轍、蘇軾、呂公著、呂誨等,凡119個人籍做奸黨,禦書刻石,立於端門,以示儆尤。李格非名列其中,充軍廣西象郡。十二月,限製行動自由。1103年(崇寧二年)三月,詔黨人的親子弟,不得擅到闕下。四月,毀司馬光、呂公著等繪像,及“三蘇”、秦、黃等人文集。九月,令天下監司長吏廳各立“元祐奸黨碑”。黨人碑刻309個人,李格非名列第26位。

1104年(崇寧三年),詔禦書所書寫之奸黨,不得在汴梁居住,凡親屬無論親疏,都遣返原籍。1106年(崇寧五年)春正月,彗星出西方,太白晝見,詔求直言,方有毀碑之舉。1108年(大觀二年)春正月壬子朔,宋徽宗大赦天下,黨禁至此稍弛。(據《李清照集箋注》)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為蘇門弟子,著《洛陽名園記》,謂“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其後洛陽陷於金,人以為知言”而聞名,聲播海內。以禮部員外郎,拜提點京東刑獄,作為河南、山東一帶的司法廳長、警察總監,也非等閑人物。由於蔡京切齒仇恨蘇軾,對他的文章,對他的書法,對他的碑刻,對他的出版物,無不一網打盡,比之“文革”期間除“四舊”還要徹底。李格非受業於蘇軾,劃為黨人,列入黨籍,遭遇清洗,也就難逃一劫。平心而論,混賬如趙佶者,盡管修理文人不遺餘力,加之蔡京助紂為虐,大搞宋朝的“文革”。宋朝的這次政治運動,倒沒有開過殺戒,沒有砍人腦袋,總算不違祖宗規矩。不過,他先打“元祐奸黨”,後打“元符奸黨”,雷厲風行,嚴懲不貸,鬥爭從嚴,處理也從嚴,充軍發配,妻離子散,打得京師內外,大河上下,殺氣騰騰,鬼哭狼嚎,也是蠻恐怖的。

最滑稽者,居然運動過後,還有平反改正、落實政策一說。“元祐奸黨”案,從1102年到1108年,僅隻六年,實在讓人不禁感歎係之。北宋自神宗變法以來,到徽宗的“雙打”,知識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燒餅,烙了這麵再烙那麵,烤焦這邊再烤那邊,今天把這撥打下去明天把那撥抬上來,後天給打下來的這撥昭雪,再後天又將抬上來的那撥打下去。這過程,正是李格非所受到的免官、下放、複職、再謫的政治噩運。他在哲宗朝元祐年間,因蜀黨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寧年間洛黨抬頭,又被打下去。在中國無論過去,也無論後來,隻要是這種收拾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多組成對立的兩麵,一為正直君子,一為無恥小人,其分野是非常清晰的,其結局也是十分明確的。

有才華的文人,當不了打手,隻能當寫手;而狗屁不是的小人,拿筆杆不行,拿棍棒卻行。一般來講,古往今來,君子絕對搞不過小人,小人絕對能把君子搞倒搞臭,而且保證不會手軟,往往極盡刁鑽刻薄之能事,搞得你連想死也不能那麽痛快。“士可殺而不可辱”,辱比殺更能挫折識文斷字之輩。宋徽宗搞的這種銘刻在石板上的“奸黨碑”,可以算是中國“四大發明”之外的“第五大發明”,比西方的恥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當代政治運動中,出現過的大字報、戴高帽、批鬥會、噴氣式,追本溯源,都是借鑒宋徽宗的這一手。

現在已經找不到李格非到廣西以後的情況資料,但他女兒卻因為是奸黨的親屬,在開封的日子不怎麽好過。第一,她不能不掛念謫放遠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運。“株連”一說,雖然出自秦朝,但是各朝各代的統治者,無不奉為圭臬。宋朝當時不可能沒有以蔡京為首的“雙打辦公室”,以高俅領銜的“清查奸黨工作組”。在中國,隻要一搞運動,整人者,層出不窮;告密者,紛紛出籠;檢舉者,望風撲影;打小報告者,如影隨形,立刻就是小人輩出、奸佞紛呈、惡狗滿村、爬蟲遍地的興旺景象。一個詩詞寫得如此出色、人品修得如此出眾的女詩人,能逃脫得掉這許多“業餘警察”的眼睛嗎?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趙明誠很愛她,這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裏,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這位在太學讀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沒有跟她真離婚或假離婚以劃清界限,也沒有立時三刻大義滅親讓她掃地出門,而是四處求情,輾轉托人,送禮請客,以求寬容,挨一天算一天,盡量拖延著不走。

實際上,趙明誠完全可以求他的父親趙挺之,這位官至尚書左丞除中書侍郎,相當於副首相的高級幹部,隻消說一句話,誰敢拿他的兒媳怎樣。然而,此人很不是東西,“炙手可熱心可寒”就是李清照對這位長輩的評價。我不知道趙佶搞這次政治運動,會不會成立一個中央領導小組?如此今古一體的話,向來就是反蘇軾、反蜀黨、反“元祐黨人”的趙挺之,這個“急先鋒”不是這個機構的成員才怪?江青不就擔當過中央“文革”小組的副組長嗎?估計,他很賣力氣,很受趙佶賞識,很快擢升為尚書右仆射。任何一次政治運動,有倒黴者的同時,必有得利者。倘無論功行賞,誰肯去當打手?

趙挺之不會為“雙打”分子的子女李清照緩頰的,一方麵是親不親,路線分;另一方麵便是一種陰暗心理了,此人幾乎謅不出幾句像點樣子的詩詞,很生悶氣,這和當年江青死整20世紀30年代文化人一樣,對他的兒媳有妒火中燒的文人情結啊!

正是這許許多多的外部因素,李清照相當不是滋味,才有這首前景渺茫、後果難料的《一剪梅》。明人王世貞評說此詞:“可謂憔悴支離矣。”(《弇州山人詞評》)這四字評語,可謂大奇。隻有個中人、過來人,才能作此等語。因為王世貞之父王忬,藏有《清明上河圖》,嚴東樓想要,他不敢不給,但又舍不得,隻好搞了一份贗品送去。誰知被人揭發,由此忤怒嚴嵩,便找了別的借口將他關進大牢。王世貞營救無計,眼看其父瘐斃獄中。這種相類似的感受,從時代背景這個大的角度,來忖度李清照寫作時的心態,是說到了點子上的。

李清照崛起於北宋詞林,實在是個異數。

她有一篇在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直言不諱的批評文章,開頭處先講述了一個故事:

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敞,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谘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詞論》)

這位突兀而來的李八郎,淩空出世,滿座拜服的精彩表演,其實也是她震驚京師、征服文壇的寫照。

當這位小女子由家鄉山東濟南來到開封的時候,詞壇好比那曲江進士宴,無人把她放在眼下。斯其時也,柳永、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張子野、晏幾道、秦觀、黃庭堅……詞藻紛出,華章迭起,一闕歌罷,滿城傳寫。凡歌場舞榭,盛會宴集,三瓦兩舍,遊樂醵聚,嘯歌唱賦,非蘇即柳,不是“大江東去”,就是“曉風殘月”,鶯鶯燕燕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為之喧鬧嘈雜,詞壇光彩悉為須眉奪去,文學風流盡在男性世界。

這位新人不能不煞費躊躇了,性別歧視是不容置疑的,更主要的是來晚了的她,發現這桌文學的盛宴,已沒有她的一席之地。文學有時比政治還勢利,比經濟還現實,錯失時機,淹蹇一生,滿腹才情,螢草同腐,完全是有可能的。得先機者、善哄抬者、搶風頭者、敢弄潮者、比較不那麽要臉的硬充數者,往往倒能得到便宜。因此,一旦別人捷足先登,後來者就隻有站著看熱鬧的份兒。況且,在文壇上,蹲著茅坑不拉屎的家夥,尤其不識相,是決不甘心給別人讓位的。所以,必如李八郎那般,穿雲裂石,金聲玉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一舉點中眾人的死穴,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才會被人承認。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壇那張桌子上,擠進去一張椅子。我揣度她會覺得那很下作,因為她說過的:“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富貴”是物質,在李清照筆下的這個“富貴”,卻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壇討一口飯吃,那是巴爾紮克所嗤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幹得出來的肮髒勾當,這位大家閨秀肯定是不屑為之的。

盡管有關她的生平記載缺乏細節描寫,更無繪聲繪色之筆墨,但從她這篇藐視一切、睥睨名家的《詞論》推斷,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不寫則也罷了,既要寫,必定以驚世駭俗之氣,不主故常之變,初寫黃庭之美,出神入化之境,讓開封城大吃一驚。

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飛鴻掠影,石破天驚,“當時文士莫不擊節讚賞”(明朝蔣一葵《堯山堂外記》)。

阮閱《詩話總龜》後集《麗人門》雲:“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言甚新。”

陳鬱《藏一話腴》甲集雲:“李易安工造語,故《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

黃升《花庵詞選》雲:“前輩嚐稱易安‘綠肥紅瘦’為佳句,餘謂此篇(《念奴嬌·蕭條庭院》)‘寵柳嬌花’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

據研究者言,同時代人對於李清照的評述,大都近乎苛刻,對其生平尤多訾議。但從以上的宋人評價,可以想象當時的汴梁城裏,這位新出爐的詩人肯定是一個最熱門、最流行的話題。如曹植《洛神賦》所寫的“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那樣令人感到新鮮、感到好奇。她的端麗形象,恐怕是北宋滅亡前,那末世文壇的最後一抹亮色。

《一剪梅》中,遠走之苦,戀念之深,綺麗的離情,委婉的別緒,無可傍依的憂愁,無計排遣的惆悵,字字句句,無不使人共鳴。全詞無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陰霾,籠罩全詞。這還不過是她飄零一生的序曲,嗣後,靖康之國滅,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艱難,孤奔之無助,更是無窮無盡地與政治扭結在一起的悲劇。甚至直到最後,死在哪年?死在哪裏?都成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盡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給後世的不多的詞、很少的詩、極少的文章,無一不精彩,無一不出色。甚至斷簡殘篇,隻言片字,也流露著她的睿智。在中國文學的天空裏,李清照堪稱女性文人中最為熠熠發光的星。

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明朝楊慎《詞品》)

清照以一婦人,而詞格乃抗軼周、柳。張端義《貴耳集》極推崇其元宵《永遇樂》《聲聲慢》,以為閨閣中有此文筆,殆為閑氣,良非虛美。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也。(清朝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一個作家、一個詩人,能給後人留下充分的話語餘地,說好也罷,說壞也罷,能夠有話好說,那就不簡單,可謂不虛此生。作品問世,不是馬上嗚呼哀哉,不是轉眼煙飛焰滅,而是說上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像李清照這樣,才是所謂真正的不朽。至於時下我等廁身之文壇,耳聞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無論個人吹出來的,還是哥兒們、姐兒們捧出來的,無論怎樣厚顏無恥,大言不慚,至多隻能說是一種樂此不疲的文學**而已。

李清照的這首很政治化而無任何政治蛛絲馬跡的《一剪梅》,長期以來是被看作一首閨情詩、一首思婦詞,被人吟哦傳誦。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還有編輯多情地加上的題注:

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

甚至還有更豔麗的演義,那塊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跡的此詩真本,到了元代還被畫家倪雲林所收藏雲雲。如果真是這樣羅曼蒂克的話,那倒是適合拍好萊塢愛情電影的上好素材。

其實,這是麵對政治迫害的戀戀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訣別。不能抗命的無法逃脫,難以名狀的淒涼情緒,無可奈何的強迫分手,心碎鬱悶的長遠相思,就絕非泛泛的離情別緒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層次的悲恨怨憤。要真是“花自飄零水自流”,花歸花,水歸水,各走各的路,倒是相安無事的。可是,落花無意,流水有情,“雙打辦”也好,“清奸肅黨辦”也好,頻頻敲開她家的大門,不斷關照她何時啟程。於是,“遠遊”的,隻能是她。告別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齊州章丘,也就是山東濟南,獨飲她飄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與此同時,北宋當局的腐敗政權,也開始江河直下地向滅亡走去。宋徽宗在位25年,寵用奸宄小人,殘害忠臣良將,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揮霍浪費,內有農民起義,外有強敵逼境,隻知貢幣求和,以得苟且安生。在中國,人人都能當皇帝,人人都想當皇帝,但不是人人都能幹好皇帝這差使的。宋徽宗趙佶其實應該當一名畫家、一名詩人、一名風流公子,與李師師談談戀愛,也許是此中當行的風頭人物。治理國家,經營政府,內政外交,國防軍事,他就是一個地道的白癡了。

到了公元1125年(宣和七年),趙佶實在幹不下去了,退位給趙桓,自任太上皇。李清照也就跟著大倒其黴,雖說是個人的命運,在大時代的背景下無關宏旨,但隨著異族侵略者的金戈鐵馬步步南下,一個弱女子也不能不與家國的命運聯係在一起。如果說“花自飄零”的話,在她40歲以前,猶是在薄風細浪中回轉,那麽40歲以後,便跌落到一劫不複的深淵,永無平穩之日。

李清照先受到其父,後受到其夫之父,兩起截然相反的政治風波牽連,也曾飽受冷遇嚐盡白眼,也曾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不知哪一天又有什麽禍事光臨?但她終究不是直接當事人,花雖飄零,還隻是萍蹤浪跡,波回岸阻,中流**漾,無所憑依罷了。盡管“紅藕香殘玉簟秋”有點淒冷,盡管“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有點孤獨,然而,她與趙明誠那兩相愛戀著的小環境,還是溫馨的;共同之好,積二十多年之久的金石收藏,那意氣相投的小氣候,還是很融洽的。那些年月裏,有過痛苦,也有過歡樂;有過挫折,也有過成功;有過碰壁,也有過收獲;有過陰風冷雨,也有過鳥語花香。

1126年,趙佶的兒子趙桓繼位,是為“靖康”。第二年,金兵破汴梁,北宋政權便畫了句號。這年,李清照43歲。

至靖康丙午歲,侯(即其夫趙明誠)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有矣。(《金石錄後序》)

殘酷的戰爭,迫使他們不得不過起浪跡天涯的逃亡生活。胡騎南下,狼煙四起,烽火鳴鏑,遍野而來。那看不到頭的黑暗,擦不幹淨的淚水,永無休止的行色匆匆,沒完沒了的趕路顛簸,便一直伴隨著“花自飄零”的詩人。疾風險浪,波濤翻滾,雲湧霧障,天晦日暗。可想而知,飄零在水裏的花瓣會有什麽結果。

現在,很難想象九百多年前,一為書生、一為弱女的這對夫婦,將至少有兩三個集裝箱的文物,上千件的金石、圖畫、書籍、珍玩等物,為了不落入侵略者手裏,追隨著敗亡的逃跑政府,是如何由山東青州的老家啟程,一路曉行夜宿、餐風飲露、舟載車運、人馱馬拉,輾轉千裏運往江南的?

他們總是追不上逃得比他們還快的南宋高宗皇帝趙構,他們追到江南,高宗到了杭州;他們追到浙江,高宗又逃往海上。中國知識分子那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讓他們雖然意識到最後那一無所有的結果,然而,卻麵對這些辛苦搜集的文化瑰寶,不保護到最後一刻,不敢輕言放棄,無論如何也將竭盡全力保全,也不使其失散湮沒。

可他們的苦難之旅,又有誰能來分擔一些呢?無能的政府不管,無恥的官僚不管,投降主義者看你的笑話,認賊作父者下你的毒手,然而,這也阻擋不住他們鐵了心跟隨著奉為正朔的流亡朝廷,往南逃奔。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獨有的苦戀情結,寧可自己死去也不敢將收藏品丟失、放棄、轉手的這對夫婦,一定要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盡到綿薄之力。你可能會嘲笑他們太愚、太腐,但你不能不尊敬他們這種難能可貴的品質,要沒有這樣一份忠忱之心、竭誠之意,哪有五千年來中國文化的輝煌?

到了欽宗靖康二年,也就是高宗建炎元年,他們的全部積累,不但成為他們夫婦的負擔,甚至成為李清照不幸一生的災難。

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地,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再具舟載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金石錄後序》)

存放在故土的遺物,悉被胡騎付之一炬;千辛萬苦隨身運來的,又不得不再次割愛。當這些窮半生之力、傾全部家產、費無數心血、已是他們生命一部分的金石藏品,無論多麽珍惜也隻有忍痛拋棄,那真是難舍難分。丈夫還要到別處赴任,隻剩下她煢孑一人,遠走他鄉,“時猶有書兩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獨自照管著這一大攤子家當,她肩上所承擔的分量,也實在是太重了。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擊接踵而至,丈夫這一去,竟成死別。

(明誠)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抱負,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餘驚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裏。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

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至今讀來,那段惆悵、那份追思,猶令人怦然心動。

在中國曆史上,真正的讀書人,為這個民族,為這塊土地,可以有所作為,可以施展抱負的領域,其實是非常有限的。凡是有利可圖,有名可沽,有福可享,有美可賞的所在,還未等你涉足,早就有手先伸過去了。而這雙手,一定生在有權、有勢、有威、有力量、有野心、有欲望的人身上。區區文人,何足掛齒?誰會把你的真誠願望當回事。你一旦不知趣地也要參與、要介入,也許你未必想分一杯羹,隻是盡一點心、效一點力,那也會遭到明槍暗箭、雷池設防的。

然而,中國的讀書人無不以薪火相傳為己任,無不以興滅繼絕為己責,總是要為弘揚文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庶不致辜負一生。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趙明誠,節衣縮食,好古博雅,典當質押,搜羅金石,本來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大敵當前,危機四起,殫思竭慮,奔走跋涉,以求保全文物於萬一,這在他人眼中更是愚不可及的書呆子行為。到了最後,她的藏品失散、丟棄、遺落、敗損,加之被竊、被盜、強借、勒索,“何得之艱難失之易也”,“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愛惜如護頭目”,連她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何愚也邪”!

經過這場生命途程中最漫長,也是最艱辛的奔波以後,又是一係列的麻煩、不幸、官司、謠諑,包圍著她,使她在精神的奪力下,消耗盡她的全部創作能量。她本來應該寫得更多,然而卻隻能抱憾。

胡適說過:“李清照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有天才的女子。”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得到寬容的是太出眾的才華,最不能得到理解的是太超常的智慧,最不能得到支持的是太完美的成功。凡才華、智慧,無一不是在重重阻斷下難產而出;凡成功、凡完美,無一不遭遇到嫉妒和排斥。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她得到了文學史上的輝煌,然而她在這個小人結群、豺狼當道、精英受害、君子蒙難的時代裏,除了“花自飄零水自流”之外,簡直別無生計。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生於公元1084年(神宗元豐七年),卒年不見載籍,約為公元1156年(高宗紹興二十一年),故而具體死亡日期和地點,卻湮沒無聞,無從查考。一個曾經美麗過,而且始終在文學史上留下美麗詩詞的詩人,大才未展、大誌未盡地退出,其飄然而逝杳然而去的形象,其落寞之中悄然淡去的身影,給人留下更多的則是遐想。

如果,再回過頭去品味她那首《烏江》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無論她怎麽樣死去,她那雙詩人的眼睛,終是不肯閉上的。

若是假以時日,給她一個能夠充分施展的機會,這位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女性,也不至於隻留下一本薄薄的《漱玉集》給後世了。然而,悔則何益?“花自飄零水自流”,對於文人無奈的命運,也隻能是無聊的空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