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底氣

蘇軾(1037—1101) 宋朝文學家、宋朝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他生性放達,為人率真,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亦雅好遊山林,但卻一生坎坷。其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獨具風格;詞開“豪放”一派,從根本上改變了詞的發展方向;亦工於書畫;其文氣勢雄放,語言卻平易自然,代表了宋文的特征。名列“唐宋八大家”。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這首標題為《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東坡先生的名詩,是他於公元1097年(宋紹聖四年)謫放海南島儋耳三年後,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六月遇赦,“量移廉州”,六月二十日渡瓊州海峽北歸,到廉州,也就是現在的廣西合浦時,所作的過海詩。

我曾一直循著這位大師的嶺南行蹤,探尋他被小人排擠、被朝廷放逐的行吟苦旅。當年坐在廣西合浦廉州中學校園裏的東坡亭上,我似乎於冥冥中聽到他在苦吟這首渡海之詩。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輕輕鬆鬆地落在了“茲遊奇絕”四個字上,這絕不是一般人的心胸能夠想得開的。詩人的樂觀胸襟、豁達精神、不屈意誌,全在筆下流露出來了。他還曾經寫過一首《觀棋》詩:“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遊哉,聊複爾耳。”就是這種意思了。

據《蘇軾詩集》引《王氏交廣春秋》注:“朱崖儋耳,大海中極南之外,對合浦徐聞縣,清朗無風之日,遙望朱崖州如菌廩大。從徐聞對渡,北風舉帆,一日一夜而至。”於是,不妨設想,那時,過瓊州海峽,可不是現在一兩個鍾頭的事情,而是坐帆船,需作二十四個小時的長途航行,海水茫茫,天色蒼蒼,波濤萬裏,浪逐船高。東坡先生佇立船頭,會不想起當年貶往海南的那次暗無天日的行程嗎?

三年前,在雷州半島的徐聞港碼頭告別登舟時,無論送行的親友,還是同船的渡客,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東坡先生,還有北返的可能;恐怕連他自己,也做了老死海南之想。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死即葬身海外。”但天不絕人,三年後,他又重渡海峽,北望中原,能不感歎係之,詩興大發嘛?這首詩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詩人艱苦卓絕、特立獨行,整他不垮、打他不倒的一生的寫照。

這位中國文學史上的巨人,由於他始終“忠規讜論,挺挺大節”,所以“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立於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禍,無罔之災,難以逃脫小人一族屢次三番的圍攻,飽受貶謫他鄉之罪,遍嚐顛沛流離之苦。文人遭嫉,多由文人而起,而文人相輕,走到文人相整,隻是一步之遙的事情,曆史上的文學屠殺案,往往由這種惡性嫉妒而起。

如果做一次中國“文字獄”起因的調查,你會發現整人整得最起勁的,一是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出於嫉妒;二是那些已經寫不出作品的作家,由嫉生恨;三是那些被寫得比他好的作家,比得黯然無色而不甘心的作家,由恨而萌發出刻骨的歹毒;四是那些壓根兒就以文章為登龍術、為敲門磚、為墊腳石,誌在攀附巴結,其實是打著作家幌子的作家,為了達到目的,連殺人之心都敢有的;五是那些吃柿子揀軟的捏,以作家為靶子、為獵物,根本不是作家卻擠在作家行裏來謀算作家的文學殺手,那就更是可怕了。這些人,無一不身懷絕技,無一不人其麵而獸其心,無一不是想將正直文人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家夥。

這些文人,唯其誌不在寫,所以隻要一有機會,或者結夥、成群,傾軋、排他,派性、門戶,封王、稱霸;或者告密、陷害,檢舉、揭發,批判、打擊,壓迫、廝殺。最可怕者,是那些能夠倚仗自己的或他人的權勢,得以放開手腳,來整同行的“文人式”小人或“小人式”文人,那一副殺氣騰騰的嘴臉,甚至連皇帝老子都自歎弗如。

蘇東坡被放逐海南島,不一定是哲宗趙煦的意見,而可能是那些想整蘇東坡的小人們,變態的施虐心理在作怪。據說,已貶往惠州的他,曾經寫過一首詩,題名《縱筆》:

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這首詩傳到了京師,已經爬上高位的章子厚冷笑一聲:“蘇子尚爾快活耶?”於是,蘇東坡被再貶儋州。陸遊在《老學庵筆記》裏說過,紹聖年中,把一批元祐黨人貶往外地。因為蘇軾號子瞻,瞻字的偏旁為詹,就罰往儋州;蘇轍號子由,由字與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罰往雷州;劉莘老罰往新州,也因為莘與新兩字的部分相同。從這種挖空心思的刁鑽行徑看,絕對類似性功能不健全的太監們的陰毒意識。當他們操刀宰人的那會兒,你不能不讚歎此等心術不正之人,竟能想出如此刻薄無聊的伎倆。所以,文學殺手比職業劊子手更毒辣陰狠,更卑汙齷齪。

在習習海風吹拂下的蘇東坡,眼看海岸線已在視中,終於又將返回中原,撫髯而想的他,恐怕也不禁搖頭了。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被人整了一輩子以後,還仍舊活著,而整人者本以為整倒了別人,扶搖直上的,結果也還不過庸庸碌碌,如此而已,有的甚至連毫毛也未撈到一根。東坡先生掰掰手指,先貶黃州,後謫英州,再罰惠州,後放海南,說得上命途多舛。他搖頭,因為他納悶,落在小人包圍圈裏一輩子的一介文人,如此被折磨,如此被播弄,而居然不死,如今還能站在北渡的一葉扁舟上,活著回返家鄉,會不感慨係之嗎?

但也不能由此斷定,那些文學跳蚤就咬不死人,文壇上的書生悲劇、詩人噩運、作家痛苦、文人災禍,而由此身陷縲絏、終生冤獄者,可謂層出不窮;斷頸割首、橫遭極刑者,簡直絡繹不絕;或“生平文字為吾累”,“頭顱擲處血斑斑”,再無生路;或“冤沉獄底文章罪”,“遠戍散關不見還”,飲恨而終。在中國曆史的字裏行間,何處不是淚痕血漬啊!蘇東坡雖不死,但也在掉了一層皮以後,才終於踩著跳板,踏上離開三年的大陸。這不能不說是一次性格強者的勝利,也是對自己充滿文學自信的一個文人的勝利。

被整,不垮;活著,而且很好。這對那些下手整過你的人,別看他裝得煞無介事,其實,那是他永遠排除不掉的噩夢。王安石後來白晝見鬼,懨懨而亡,恐怕也隻能夠以“現世報”三字來解釋了。

從這首渡海詩看,那些想扼殺這位文豪的小人們,恐怕是大失所望了。第一,他沒有如他們所設想的,把他放到當時物質異常匱乏的海南島,飲食不繼,無以為生,困迫得喪失鬥誌,最後以瘐斃了結。第二,他也沒有如他們所盼望的,把筆放下,將詩情收起,再也不抒發他那滿腔的巧思和才華,從此成為一隻不能鳴唱的鳥。第三,出乎他們所預料的,苦行的磨煉,對詩人來說,醞釀成他思想的最後一次升華,南渡以後,他的詩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他把這三年的流放,看成不過是平生最奇最絕的一次難得的經曆,這實在是使他的對手氣得發昏的事情。

合浦,據《輿地廣記》:“廣南西路廉州,領縣二,其一為合浦。”可見是個相當古老的縣城。從蘇東坡的《讚廉州龍眼》一詩中的“坐疑星隕空,又恐珠還浦”句看,“合浦珠還”的故事,早在那時就流傳了。所以,這是一座以出產珍珠聞名於世的古老縣城。人稱“西珠不敵東珠,東珠不敵南珠”的南珠,就專指合浦產的珍珠。但我不遠千裏,來到合浦這塊土地,倒不是衝著那些美輪美奐的珍珠,而是實實在在地沿著大師的足跡,尋覓他、走近他、了解他。

因為公元1100年(宋元符三年)的六月二十日,到八月二十八日的兩個月間,這座古城曾經張開懷抱,迎接渡海歸來的蘇東坡。當我在這個蘇東坡暫住作客的城池裏,在這座東坡亭裏,似乎真能感觸到大師的一絲遺澤呢!

蘇東坡雖沒死,但也在掉了一層皮以後,才終於踩著跳板,踏上曾離開三年的大陸。這是一個性格強者的勝利。圖為傅抱石《蘇東坡遊赤壁》。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棲。

忽此榕林中,跨空飛拱析。

當門冽碧井,洗我兩足啼。

高堂磨新磚,洞戶分角圭。

倒床便甘寢,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為半日稽。

晨登一葉舟,醉兀十裏溪。

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

這首標題為《自雷適廉,宿於興廉村淨行院》的詩,“井”、“亭”、“榕”,多少有一些相符或暗合之處。不禁猜想,一千多年前,渡海歸來的蘇東坡,坐在那敞亮清涼的亭子裏,汲井水,燒團茶,任秋風蕭瑟,聽秋雨淅瀝,恐怕詩中的“歸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蘇東坡的興奮之餘、悲悵隨之的複雜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場,一葉輕舟寄渺茫。

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淒涼。

這一首當是同時作品的《雨夜,宿淨行院》,也可佐證大師回到大陸南端後那種迷茫、淒冷和孤獨之情。任何曆史階段,從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很難截然分開的局麵。過分樂觀的朋友們,有一程子,春光未必嫵媚,春風也不**漾,就做出“春天已經到來”而興高采烈的評估。誰知話音未落,接是便是“雨疏風狂三月暮”、“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節氣,這都是記憶猶新的事。所以,智慧如蘇東坡者,會不明白,即或如王安石、章子厚,退出了曆史舞台的力量,也不等於馬上“煙飛虜滅”,總有一脈相承的殘餘勢力要他麵對的。然而,在合浦那夕陽餘暉中的他,已不是開封資政院裏風華正茂的他了。無論如何,對這位“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的文學大師來說,已快走到人生盡頭,反顧既往,能不為被延宕的時間感到森然和淒涼嗎?

我們失去得最多的,而且永遠也找不回來的,就是時光。

從他在這裏作的一首詩看,其中提到了歐陽修和梅聖俞:“我憶汝州六一叟,眉宇秀發如春巒。”“作詩頗似六一語,往往亦帶梅翁酸。”說明他經曆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坎坷命運之後,仍懷著對故人的不忘之情。那他會不想到另外一位造成他終生淹蹇的王安石嘛?

談起蘇東坡,不可能不談王安石,同為“唐宋八大家”,文章與詩詞寫得絕棒。同樣,提到了這位“拗相公”,自然也就不會忘懷因與新政相背,坐過大獄,漂泊半生的詩人。他們倆在政治上不同營壘,在文學上也相互匹敵。如果,蘇東坡的文學成就,不是令那麽王安石不安;如果,蘇東坡的剛直性格,些許斂抑一些,不去忤弄這位權傾一朝、其實也蠻“小人”的同行,也許他在政治上的命運,說不定會要稍稍地好一點。

凡是較量,隻有絕對高出一頭的人,才能表現出優裕雍容的“費厄潑賴”的紳士雅量。王安石雖才華出眾,但在蘇軾麵前,並不略占上風,而且在他對王安石著《字說》諸如“波乃水之皮,豈滑為水之骨乎”的嘲笑,雖屬雅謔,也難免使王先生有些尷尬。什麽人都可得罪,但千萬不能得罪小人,這就注定他的日子不會好過。好在宋朝不劃右派,否則,早就給王安石這頂帽子戴了。一次王安石對蘇軾說過這樣的話:“歐陽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國誌》,非也。子盍為之乎?”看來,這種打一個拉一個的“皮裏陽秋”的說法,固然表達了他對歐陽修的不以為然,同時也說明他對於蘇軾的十分在意。所以,歐陽修在那場變法之爭中,不過被得意的王安石遣送回鄉了事,而蘇東坡卻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不能不說這其中夾有的文人妒意。當然,也不能不談到諸如舒亶、李定等二三流文人,為了整死這位大師,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牽強附會、望文生義,用隱射不敬之罪來陷害蘇軾。舒稟的詩詞,寫得差強人意,至今猶有流傳;李定的唱和,則不上台盤,早已湮沒無聞。但沒有一個文人,承認自己不過爾爾的。而他們很懂得從蘇東坡大量的詩詞中,雞蛋裏挑骨頭,尋找反皇帝、反新政的蛛絲馬跡,好將其置之死地。

宋朝由開封遷都餘杭,宮廷文檔大量流失,總算有一本由同時代的陸遊、朋十萬收集整理的《烏台詩案》留了下來。那些整人的手段,在幾百年後的今天,讀起來猶令人不寒而栗。這本書裏記述了王安石所提拔的那些政治棍子們,出於嫉恨,是怎樣向皇帝告蘇東坡的黑狀。

令人不禁奇怪的是,所有過去和後來的整文人的文人,都靠誣告對手用“隱射法”惡毒攻擊最高統治者,來製造“文字獄”,這好像成了這類殺手的不二法門。幸好宋朝的皇帝,比之他朝,要多一點文化素養,不那麽相信這些低能兒編製的讕言,這才使蘇軾僅被流放了事,而不是被砍下腦袋。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事!

據同代人王鞏的《聞見近錄》載:

王和甫嚐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嚐有‘此心唯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如果換了一位喜歡對號入座的皇帝,那還不跳將起來,把蘇軾給朕推出五朝門外斬首不可嘛!宋神宗倒還冷靜,而且也明白事理,把那些告蘇軾的狀子,以及檢舉信、告密信、匿名信之類,都交給中書省存檔,然後,由內府審理這件“蘇軾詩案”,終於禦筆親批,貶官外放了事。

不過從這則筆記中,也可看出小人多變的嘴臉,此時的章子厚居然還能說兩句正直的話,大概他估計局麵未必對蘇軾絕對不利。但後來,他上了台,將蘇軾貶往海南島時,那可是一心想將這位大師從肉體到精神全部消滅的。

十個文人,九個相輕。這種文學上的計較,常常會走向文人相整的局麵。然而,時光在整與被整中,一天天過去,最後剩下的除創傷外,便是無可回避的老邁。這便是我在那座東坡亭裏,所能體會這位大師的深深感慨了。

蘇東坡的一生,政治上從不退讓,堅持他的主張;文學上更不買賬,他對他那支筆的自信更是雄心十足。“某生平無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但他不知道老百姓的一句俗話,越是半瓶子醋,越晃**得厲害,這樣,也就越不能容人。中國文壇上,這類半瓶子醋又特別的多,文人相輕,也就是一種習見的現象。古往今來,這種誰也瞧不起誰,誰也看不上誰的場麵,也不知看過多少。不但文人自己看不勝看,連老百姓也都熟視無睹,遂也不以為奇。若是文人居然不相輕,居然心服口服地欽敬某位同行,那才是怪事一樁呢?有幾個文人能像歐陽修那樣,一讀到蘇東坡的文字後,馬上給梅聖俞寫信說:“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

回顧時下文壇,令人高山仰止者,雖大有人在,但像歐陽修這樣提攜後進者,也並不多,而患有王婆賣瓜的“自我感覺良好征”者,更為數不少。這類喜歡文人相輕的人,多自負,少自審;好自炫,乏自謙;有自大之狂,無自知之明;總自視甚高,自鳴得意,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卻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這也是文人相聚時的風景線了。

於是,輕人者,被人輕;被輕者,也輕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軒輊。說作家謙虛誠篤者少,浮狂傲氣者多,不算誇張之語。即或有的作家佯做恭順和遜,那骨子裏的倨慢驕侮,即或是傻子也能夠感覺出來的。還有的,也許當著麵,嘴上不得不說些好話,什麽還不錯啦,什麽也可以啦,什麽比上一部作品大有進步啦……其實,他心裏的月旦雌黃,真的全盤托出的話,我敢擔保,會使那位想聽到佳評的對方,心髒病都要氣犯了的。

僅僅是文人相輕,應該是看成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不必太當回事。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也可視為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別、好惡不同、格調有異,評價自然也就很難一統。你再好,哪怕你馬上有拿“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我可以不喜歡;即使你已經拿到手那幾十萬美元的獎金,從斯德哥爾摩載譽歸來,我也可能發表對你的作品不敢恭維的評論。同樣的道理,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個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視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況本來就不是那麽好,挑出點毛病,講出些壞話,或者搖頭唾棄,置之若敝屣,被徹底地糞土一番,也不會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這種或熱或冷的待遇,一聞好評,欣喜若狂;一聽批評,如喪考妣,那該像玻璃杯經不起高低溫的迅速轉變一樣,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話說回來,文人相輕,不完全是一件壞事。若不相輕,何來競爭?唯其不讓人相輕,就隻有發憤寫得更好,讓人家想輕你也輕不成;唯其要輕別人,自己寫得很不上路,英雄氣短,也張不開這張嘴去數落別人。因此,意氣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純粹就是為了賭氣也好,或者什麽也不為,就由於看對方不順眼也好,而相輕某一位同行的話,撇開其消極的一麵,設法使自己寫得更出色些,具有輕人的本錢,也是有其積極的值得嘉許的一麵。這大概就是毛澤東說的“兩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間這種爭長較短的行為,看得太嚴重。曹丕在《典論》裏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口氣也是輕描淡寫,看得並不嚴重的。但怕就怕這種文人相輕的情結,發作到成為一種病態,那負麵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無恥文人在作踐大師時,那種無賴嘴臉、卑劣伎倆、小醜心態、下流行為,是很令人發指的。

由於蘇東坡在政治上不讚成王安石的新法,在文學上達到了“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宣傳中外,孰不歎驚”,“傳於人者甚眾”的程度,“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這就是王安石、章子厚和他們的黨羽,絕不肯輕輕放過他的原因。第一次流放,因詩禍被抓到開封坐牢,後來謫降黃州,倒是宋神宗多少有點保護他的意思,如果沒有這位皇帝,按王安石的爪牙——那些禦史們的意見,就該以大不敬罪殺頭了。第二次流放,也是王安石的餘黨所幹的事,這回貶得更遠,一下子把他發落到嶺南惠州。第三次流放,則是又一批更不成氣候的小文人的低劣把戲了,他被放逐到海南島。

初到昌化,連房子都沒一間,幸好海南學子崇敬這位大文豪,自動聚集起來,運木培土,給他蓋了可以遮風避雨的所在,這或許就是“人間自有真情在”的可貴之處了。在海南三年以後,他才遇赦回到合浦。

他的全部不幸,無不由文人相整而生。然而,有什麽辦法呢?腐殖的土壤裏,必有蛆蟲孳生。就像莎士比亞所寫的那樣:“眼見天才注定做叫化子了,無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純潔的信義不幸而被人背棄,金冠可恥地戴在行屍的頭上,處女的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嚴肅的正義被人非法地詬讓,壯士被當權的跛子弄成殘缺,愚蠢擺起博士架子駕馭才能,藝術被官府統治得結舌鉗口,淳樸的真誠被人瞎稱為愚笨。”所以,蘇東坡窮其一生,也未能擺脫這類專門整治文人的文人之手。最終還是被他們整得心力交瘁,在召回首都的途中,死在了江蘇常州。

宋人筆記《萍洲可談》裏記述:“餘在南海,逢東坡北歸,氣貌不衰,笑語滑稽無窮,視麵多土色,靨耳不潤澤。別去數月,僅及陽羨而卒。東坡固有以處憂患,但瘴霧之毒,非所能堪爾。”看來,那些由整人棍子們組成的戰鬥隊,實際上還是達到了扳倒大師的目的。

在合浦時的蘇東坡,也許有一種終結的預感了吧?

孤雲出岫豈求伴,錫杖淩空自要飛。

為問庭鬆尚西指,不知老奘幾時歸?

這首寫在合浦的詩,雖然借寓唐僧西天取經的事,但“豈求伴”和“自要飛”,也是在抒發自己創作上兀立不羈的信心,無論“庭鬆仍西指”,無論“不知何時歸”,也無論怎樣的文人相整,他不改初衷地堅持走自己的路。蘇東坡盡管不走運,但他卻成為中國曆史上的一塊豐碑。

如今在合浦縣的這所中學裏,東坡亭在碧草芳花之間,東坡井在蟬聲如雷之中,都已是“俱往矣”地供人憑吊的陳年遺址。但痛苦這東西,一旦化為曆史,製造痛苦者和遭受痛苦者,都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聽的人和講的人,都已沒有那種切膚之痛的感覺了。

在東坡亭已經模糊的石碑上,我似乎讀到了這種不幸之幸,如果小人得意得太早,儻儻君子太經不起挫折,我們還能讀到東坡先生的傳世名篇嗎?

悟到這些不屈不撓,也就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