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的折騰

萬曆(1563—1620) 明朝第13位皇帝,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他前期勵精圖治、生活節儉,有勤勉明君之風範;後期荒於政事,使明朝逐漸走向衰亡。

明朝文人張大複在《梅花草堂筆談》中說道:“泰昌初,發帑罷稅,何論邊徼關梁,抃舞謳誦,即窮巷婦女稚子,皆有生氣爾。時鬥米伯三十錢,民間不見所苦。垂白之老,喜談朝政。大行詔下,莫不欷歔掩涕,如喪考妣,果有此事。”以此說法,可以反證前朝萬曆年間,中國人過著應該還算相當快活的日子。按照封建帝王的敗亡周期率,執政年頭愈久,國家敗壞愈烈,統治危機愈大,百姓受難愈深。萬曆朱翊鈞於公元1573年登級,公元1620年駕崩,在位48年,居然太平無事到他躺在定陵,然後又接著太平無事好幾年,令人不禁咄咄。正是如此,他的兒子朱常洛繼位,大明天下,便是張大複文章中譽揚的那個“民間不見所苦”而且“皆有生氣”的社會。

有清一代的文史學者,對萬曆朝多持否定的看法,對萬曆個人頗不以為然,難道張大複的文字是在粉飾太平?事實似乎並非如此,明末清初的文人丁耀亢,寫過一首題為《古井臼歌》的長詩,其創作主旨也是在讚詠他曾生活過的萬曆年間:“憶昔村民千百家,門前榆柳蔭桑麻。鳴雞犬吠滿深巷,男舂婦汲聲歡嘩。神宗在位多豐歲,鬥粟文錢物不貴。門少催科人晝眠,四十八載人如醉。”已是清朝康熙時人的他,用得著拍前朝萬曆的馬屁嗎?這幾句憶舊的詩,發自肺腑,當無疑義。《古井臼歌》使我們想起唐朝杜甫的“憶昔開元全盛日”的《憶昔二首》,詩人在感情豐富、時過境遷之後,很容易產生出對於往昔盛世的懷念。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堪稱英主,或許值得杜甫留戀,這個胖乎乎的朱翊鈞,能夠與唐玄宗相比嗎?

朱翊鈞早年當學童時,還算是一個乖順的孩子,後來親政,江山坐穩,則絕對是一個不成器的敗類。

第一敗,他是中國曆史上最為消極怠工的皇帝。史稱:“二十餘年不視朝,群臣從不見皇帝之顏色。”甚至做了三年禦史的劉光複,沒見過這位帝王一麵,頭一回登殿,越次發言。萬曆大發雷霆,你是什麽東西,竟敢胡亂插嘴,連叱拿下。嚇得他屎尿一褲,頓成土偶人,也就是植物人吧,為曆史一大笑話。

第二敗,他的行政機構,乃是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最為空轉無能的政府。史稱:“萬曆二十九年,兩京缺尚書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撫三、布按監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朝臣請簡補,不聽。三十四年,王元翰疏:‘朱賡輔政三載,猶未一覯天顏。九卿強半虛懸,甚者闔署無一人。監司、郡守亦曠年無官,或一人綰數符。兩都台省,寥寥幾人。行取入都者,累年這被命。庶常散館,亦越常期。禦史巡方事竣,遣代無人。九邊歲餉缺至八十多萬。天子高拱深居,章疏一切高閣。’四十一年,葉向高疏:‘自閣臣至九卿台省,曹署皆空。南都九卿,亦止存其二。天下方麵大吏,去秋至今,未嚐用一人,陛下萬事不理,以為天下常如此,臣恐禍端一發不可收也。’俱不省。全國政事歸皇帝獨裁,皇帝又不向任何人負責,朝政懶廢墮弛至此,亦曆史中奇聞也。”

第三敗,他還是一個極其能搜括,極其能斂財,極其能揮霍,極其性瘋狂的幾乎不可救藥的最高統治者。到了晚年,他像吸血鬼似的開征各式各樣的惡稅,盤剝百姓。張大複文中起首所說的“罷稅”,就是指朱常洛即位後的“德政”,廢除他老子這些天怒人怨的稅政。

第四敗,他一生做得最成功的事情,莫過於他未成年前,將整個大明王朝,交給張居正治理;然而他一生做得最失敗的事情,是在他成年以後,對死去的張居正進行報複性清算,而尤為混賬的,還徹底否定了實際上已取得成功的改革成果。《明史·神宗本紀》認為:“明之亡實亡於神宗。”清朝趙翼在《二十二史劄記》中說:“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近人孟森對明朝衰亡的脈絡,加以梳理:“明之衰,衰於正、嘉以後,至於萬曆朝則加甚焉。明亡之征兆,至萬曆而定。”

萬曆坐了48年的江山,在中國全部帝王中,為排名第五的在位時間最長者,他的後代可就沒有這份好命了。他的兒子朱常洛,廟號光宗,年號泰昌,僅1年;他的孫子朱由校,廟號熹宗,年號天啟,僅7年;他的另一個孫子朱由檢,廟號思宗,年號崇禎,在位17年,李自成進北京,自縊煤山。這就是說,萬曆的一子、二孫,三朝共25年,隻用了他在位時間的二分之一,就將大明王朝玩得土崩瓦解。反過來思索,萬曆差不多是在其子其孫的雙倍時間內,任意隨性,胡作亂為,也沒有將這個帝國消費完,還留給朱常洛一個“皆有生氣”的社會。在張大複文中與“罷稅”同提的“發帑”,足以說明萬曆雖是一個敗家子,但還是給他後人留下相當數量的真金白銀。泰昌初,朱常洛能動用內庫160萬兩,以做餉銀。這可不是小數目,160萬兩白銀,約相當於現在的3.3億萬人民幣。內庫隻是國庫的一部分,可證朱翊鈞這個敗類,這麽大把地糟蹋國帑,竟然還能給兒子留下來為數可觀的錢。

萬曆年間,那富足、那充裕,當是曆史的蹊蹺了。

隋煬帝楊廣,14年工夫,就把隋朝折騰完。朱翊鈞胡搞48年,大明王朝安然無恙,絕對應該垮而未垮。他的後人,尤其那個崇禎,不可謂不盡心、不竭力,千方百計想不垮而終於垮了,而且垮得非常之慘。北京人親眼目睹,崇禎爺掛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樹上,一隻腳穿鞋,一隻腳跣著,其狼狽相可想而知。1949年我來到北京,那時還叫北平,我在當時已叫景山的煤山上看到這棵歪脖子樹,因為它犯過弑帝之罪,用大鐵鏈子鎖了起來,以示懲戒。“文革”期間,驕橫跋扈的某人,一時興起,將這棵樹砍了,那是當然的“四舊”了。想不到,她最後也走上崇禎走過的絕命之路,在獄中自縊而亡。我是不大相信報應這一說的,但她的死與砍這棵歪脖子樹,不能不令人產生因果的聯想。崇禎最後被圍城中,士兵乞餉,國庫拿不出一兩銀子,他隻有張嘴朝王公大臣、皇親國戚借,可憐哪,大家像打發一個叫花子似的三萬五萬地給。想想萬曆年間那用不完的錢,哪怕想想萬曆年後的泰昌仍錢淹腳麵,要讓崇禎不上吊也難了。

雖然西諺有雲:陽光之下,沒有什麽新鮮事。但我一直認為,萬曆年間的中國人過得比較滋潤,由此推想,他們活得也更加開心。朱翊鈞“廷杖”起大臣來,也是蠻恐怖的,張居正“奪情”一案,數十位諫官,無不當場剝光褲子,**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但他從來不搞“文字獄”,這實在了不起,在中國幾乎所有皇帝中,都患意識形態恐懼症,防文人比防盜賊還來勁兒。萬曆這個人,應該說很糟糕,但終其一生,他沒有跟文人過不去過,在這一點上,他要比手上沾滿中國文人鮮血的康、雍、乾,不知聖明多少倍?

也許這是萬曆的性格所致,他除去對性、對錢感興趣外,不怎麽關心文學,也不怎麽熱衷文藝活動。以當下的網絡語言描述,朱翊鈞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宅男。除了偶爾視察他的陵寢修建狀況外,從不露麵公眾。唯一的一次,應該是萬曆十三年(或十五年)的夏天,因為京城久旱不雨,他親率數千臣僚,由紫禁城出發,到天壇祈雨,然後又原路返回。堅持步行,拒絕坐車,要比那些嘴上掛著人民公仆,卻以人民父母官自居作威作福者,要盡職敬業得多。

所以,萬曆年間由於他不管、少管、懶得管,中國文人的活躍可謂空前,達到放肆、放任、放浪、狂放的程度。從15世紀下半葉,到16世紀上半葉,文化思想之發達,文學藝術之繁榮,人文精神之張揚,人性覺悟之高漲,堪稱前所未見;提倡個性解放,摒棄禁欲主張,破除儒學樊籬,衝決禮教束縛,更是聞所未聞。我相信,人類作為地球上的命運共同體,在其進展的曆史長河中,道路不盡相同,步伐未必一致,但必得邁過的門檻,必得經曆的洗禮,必得升華的精神,必得付出的代價,是無可回避的。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也許早一點,也許遲一點,但不會留下時代的空白。這一場與西方世界同步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藝複興運動,也許可能與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疏於對文人的“關愛”,有些什麽關聯,但並不起決定性作用,文藝複興運動是全球走出愚昧、走出奴役,隨著資本化、市場化逐步發展的必然趨勢。所以,公元1616年(萬曆四十四年),英國的莎士比亞、中國的湯顯祖,相繼同年離世,雖是偶然的巧合,卻是東西方文藝複興運動難得合拍同調的注腳。

研究這兩位戲劇家的來龍去脈,就會懂得他們同時展現出超人的戲劇天才,似乎是偶然,但也是必然。第一,是這個時代需要大師;第二,是這個時代催生大師;第三,一個發生著巨大變化的時代,也應該是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而決定那個時代會不會、能不能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是經濟,是財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黃金白銀。莎士比亞這個手套匠的兒子,公元1585年,時為中國萬曆十三年,從家鄉來到倫敦謀生。泰晤士河口桅杆聳立、船旗飛揚,停泊著世界各地的商船,裝卸著萬國商貿的貨物,這座貿易發達、商業繁榮的大都市,趕上了資本主義的上升期,像烤麵包一樣迅速膨脹起來。尤其是公元1588年打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後,伊麗莎白一世統治下的英國,強大而且富足。莎士比亞來得正是時候,他很快在劇團找到工作,很快因劇本而大賺英鎊。而倫敦人吃飽喝足以後,就會走進劇場消磨傍晚。文化消費,本身就是一種商業行為,商業愈發達,文化消費愈盛行,文化消費的高漲,也帶動上下遊產業的興旺,這充分說明經濟實力的提升,勢必推動文化藝術的進展和繁榮。甚至那位不可一世的女王陛下,也成為莎士比亞的忠實粉絲。於是,莎士比亞征服了倫敦,也征服了世界。

同樣,公元1598年(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棄官遂昌的那年秋天,完成了他的傑作《牡丹亭》,首次演出,盛況空前,造成了一曲《驚夢》、萬人空巷的癡狂反響。時人譽日“京華滿城說驚夢”,“魂兮歸來話杜娘”,談論《牡丹亭》,品評玉茗堂,成為京師的一種新時尚。當舞台上杜麗娘魂兮歸來,風情萬種地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時,有多少有情人為之垂淚,又有多少鍾情女為之腸斷。在張大複的《梅花草堂筆談》中,有一篇題名《俞娘》的短文,記敘一位酷嗜《牡丹亭》傳奇的少女,歎惜劇中人的命運,十七歲卻惋憤而終。由此看到《牡丹亭》問世以後,由京師而外省,由中原而江漢,家家詠唱,處處弦歌,一時所及,無不披靡,成不可遏止之勢。明朝沈德符說:“《牡丹亭》夢一出,幾令《西廂》減價。”清朝俞用濟說:“《牡丹亭》唱徹秋閨,惹多少好兒女為他傷心到死?”次年,湯顯祖作《南柯記》;再次年,《邯鄲記》脫稿。幾年間,他的戲劇成就達到了巔峰。

如果說,莎士比亞的成功,是因16世紀英國進入資本主義社會正處於上升的強盛期,給予他施展才華的最佳時刻;湯顯祖的成功,正是趕上了萬曆年間,由最初的富足富有,到真正的富裕富饒的爆發期,使他得以大顯身手。可以想象,在燈紅酒綠、茶樓飯館、靚男美女、歌場舞榭、聲色犬馬、三瓦兩舍、絲竹管弦、歌舞升平的表麵現象後麵,頗具規模的資本經濟實力,所形成的擁有財富的新興階層,在大都市中湧現,然後遍及城鄉,已是一個很可觀的政治集群。這個階層湧動著強烈的消費欲望,其文化需求,和躺在地頭上由著太陽曬屁股就心滿意足的農民不同,他們渴望著美學價值高一些、文化品位強一些,以市井人物為主體,以城市生活為背景的文學藝術出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變化,盛世有華章,絕代出巨作,湯顯祖的《牡丹亭》在這樣的文化大潮中,應運而生。加之當時,不僅有職業劇團,還有家養戲班,甚至文人如屠隆、如張岱,也都擁有自己的家班。一些名氣很大的文人,如王世貞、如徐渭,也都投身戲劇創作。著《梅花草堂筆談》的昆山張大複,這位接近於雙目失明的文人,他的生活來源並非依靠他寫的散文那點菲薄收入,而因為他是劇團的職業編劇,終其一生,寫了將近四十部戲,才過上差可遂意的日子。

清朝趙翼所說,萬曆年間“世運升平,物力豐裕”。明朝淩濛初作《拍案驚奇》的書前序中說:“近世承平日久,民佚誌**。”物質的滿足,必定催熟精神的豐收。這就是萬曆年間,一方麵是物質生活的普遍富庶,一方麵是文化消費之如饑似渴;經濟動力推波助瀾,上層建築風生水起。正如今人樊樹誌在《晚明史》中的論斷:“萬曆朝堪稱有明一代最為繁榮昌盛的一段時光。正是中國融入世界的時代,中國與全球發生密切關係的時代,中國伴隨‘西學東漸’而發生巨變的時代。”正是在這些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給晚明文化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標榜自我、張揚個性、突出多元、追求佚樂的特性。於是,在中國曆史上,被褒之曰“繁榮昌盛”的萬曆年間,同樣也是以良莠斑駁的色彩、薰蕕雜陳的光影而引人注目。

顧炎武的《日知錄》,對朱翊鈞的看法很惡,他對斷送了大明江山的這位昏君十分憤慨,也是情理中事。但他在談到“自神宗以來,黷貨之風,日甚一日”時說:“萬曆以後士大夫交際,多用白金,乃猶封諸書冊之間,進自閽人之手。今則親呈坐上,徑出懷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話無非此物。”他所說的這些用來公然行賄的“白金”,即白銀,卻使我們獲知萬曆年所以“繁榮昌盛”的奧秘。

以銀代幣,自明朝開國以後,直到中葉,是嚴令禁止的。為什麽到了萬曆年間,有如此多量的銀兩,流通於社會,出進於市廛,交換於貿易,乃至於行賄於官場呢?據美國學者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的《白銀資本》考證:“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美洲生產的白銀3萬噸,日本生產的白銀8000噸,兩者合計3.8萬噸,最終流入中國的白銀,為7000噸或1萬噸。因此,在那100年間,中國通過‘絲一銀’貿易,獲得了世界白銀產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正是這些真金白銀,給萬曆年間上至政府,下至百姓,帶來了物質的豐裕。這大把銀子,若是進入國家財政當然國就富,若是放在民眾手裏當然民就強。而國富民強之後走正道,自然也就兵精糧足、兵強馬壯。有了鞏固的國防,外敵不敢覬覦,邊寇不敢啟釁,這是中國盛世王朝必走的強國、強軍、強民之道。

然而萬曆年間,上下一致地卻反其道而行之。其實,明代的奢靡,嘉、萬之際,就成風氣。生於嘉靖晚年,死於萬曆初年的何良俊,在其《四友齋叢說》中,說他“嚐訪嘉興一友人,見其家設客,用銀水火爐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餘人,每客皆金台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留宿齋中,次早用梅花銀沙鑼洗麵,其帷帳衾禂皆用錦綺,餘終夕不能交睫。此是所目擊者,聞其家亦有金香爐,此其富可甲於江南。而僭侈之極,幾於不遜矣”。如果再看一看萬曆四十二年,為他愛子朱常洵就藩洛陽,那花掉的銀子足夠當時中國人吃上好幾年。這從上到下的一切罪惡,都是由於豐裕,都是由於太有錢的緣故。萬曆一朝,存活48年,曆史評價不高,但卻是曾經擁有世界上最多白銀儲存的王朝。如此海量的貲財,不花白不花,遂大肆揮霍,極盡奢侈腐敗墮落無恥之能事。滋長民風浮躁的同時,也帶來了整個社會的沉淪。

現在回過頭去看:第一,若是天假以年,張居正能夠做完他想做的匡國救時的事情;第二,若是造化成全,朱翊鈞隻是一個庸常之主,不指望他特別的優秀,隻要求不那麽混賬和混蛋,多少聽得進人話,多少做一點人事,多少差強人意的話,也許一部晚明史,就不是從他朱翊鈞開頭敘述了。

曆史,當然是不能假設的,可曆史留下的教訓,對於後人總是有益的。萬曆之失,其實有二:一失於未能因勢利導,跟上第一次資本主義上升期的全球化運動;二失於未能居安思危,一誤再誤,一錯再錯,大明王朝從他這裏,走上衰亡的不歸路,誰也救不了它。

因勢利導,居安思危,不也是當下中國人應該在意的命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