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的失足

錢謙益(1582—1664) 明末清初詩人、政治家,江蘇常熟人。他是東林黨的領袖之一,也是文壇領袖。明亡後,依附南明弘光政權,為禮部尚書。後歸清,為禮部侍郎。

闌風伏雨暗江城,扶病將愁起送行。

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

夜烏啼斷門前柳,春鳥銜殘花外櫻。

尊酒前期君莫忘,藥囊吾欲傍餘生。

(《吳門春仲送李生還長安》)

細雨、冷風、垂柳、驪亭,對晚境孤淒、扶病送行的老人而言,忘年之交的這一別,更不知何日得見?幾天來,對特地從南京來看望他的年輕朋友,重敘契闊,不分宵旰,有多少的話要說,有多少的事要辦啊!燈火如豆,縱論傾情,不覺天之破曉;爐中炭燼,茶涼茗淡,依然談興不減。昔時的宦海沉浮,諸多的罣誤失落;曾經的錦繡年華,難堪的卑瑣回憶。隻剩下往事如煙的感觸不已,浮生若夢的無限惆悵。此時此刻,陽關三疊的詩人,已無當年強求發達的政治抱負,更無馳騁官場的雄心壯誌,所剩下的一點點精氣神,也就隻有賦幾首閑詩了。

這首情深意切的七律,真是心緒闌珊,感慨萬千,欲言又止,欲罷不能啊!“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那命運跌宕、家國碎落的無望前程,那歲月如磐、滄桑黍離的不堪命運,將詩人一生的顛撲悲喜、跌宕熬煎,全部凝縮其中。這首詩寫得精工致密、含蓄深沉,其陰霾氣氛,其惜別場景,令人仿佛置身其中,由不得也隨之怦然心動。

這首詩的作者,為明末清初的錢謙益。在那改朝換代的歲月裏,他是時人公認的文壇巨擘。你也許並不讚成他這個負麵大於正麵的詩人,然而,你卻不能不欽服他的才氣、他的文采、他的學問,以及他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無論是當時的人,還是後來的人,論清詩,或論明清之際的文學,首先必然要談到他。所謂眾望所歸,錢謙益是當之無愧的。四百多年過去,讀其詩作,那些感人肺腑的傷逝名篇,那些動人情愫的思念佳什,仍令人難以釋懷。詩之好,在於動情,在於共鳴,但錢詩之好,更在於引導詩歌潮流,左右詩歌動向,具有楷模作用。中國詩人很多,多若過江之鯽,但能啟一代先聲的詩人,也隻屈原、謝靈運、李白、蘇軾有限數人而已。錢謙益之所以重要,就在於他所發軔的嶄新詩路,主宰著大清王朝的詩歌格局。

《明史》認為他的詩歌革新,非同小可,評價為“至啟、禎時,準北宋之矩矱”,不可謂不高。這就是說,明詩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已經奄奄一息,是他重新連接起上至北宋的詩歌脈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長命百歲的文學,文學屬於時代。明代詩歌的“前七子”、“後七子”,以及隨後的“複古派”、“竟陵派”、“公安派”,已經是每況愈下的式微局麵。文學這東西,說來也怪,老是循著一條路走下去,不求新,不圖變,必然會走到不可延續,也無法延續的死胡同裏。尤其是詩歌,最能呼應其所處時代,而發出回聲反響,不論詩人如何潔淨高雅脫俗,如何不食人間煙火,如何躲進象牙之塔,詩運與國運,文運與世運,總有著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內在聯係。說得直白一點,國強詩盛,時衰文敝,這是誰也無法違背的客觀規律。時下出現的“梨花體”、“羊羔體”、“咆哮體”詩歌,與層出不窮的三聚氫氨、瘦肉精、染色饅頭一樣,都是近些年來太物質、太金錢、太低俗的社會風氣下的產物。所以,當朱由檢被李自成團團圍住,坐困愁城時,沒出路的明代詩歌,要比最後上吊的這位皇帝,死得更早。這也是錢謙益從唐、宋詩歌的規章法度(即《明史》所說的“矩矱”一詞)中,開拓出一條新路的原因。

作為明末遺民,他從心底裏不會認同這個新的王朝,然而它生氣勃勃、方興未艾地橫亙在他麵前,躲不開也避不掉。明末清初的錢謙益,所開辟出來的這個新時尚、新風格、新氣勢、新思路的詩歌體係,既沒有努爾哈赤的蠻夷色彩,也沒有明末詩壇的僵屍氣味,於是一人倡之,萬人隨之,詩人追從,詩壇認可,竟然形成大清王朝的一代風流。

領風氣之先,就了不起;創時代潮流,那就更了不起。沒有大才華、大氣度、大眼界、大成就,在文學界、詩歌界要想開天辟地,隻是癡人說夢而已。這些年來,我就見識過許多已經上文學史,或即將上文學史的名人,都覺得自己已經或即將創造出一個文學世界,其實曆史之無情,他們的話還沒有落音,卻都一個個跌進曆史的垃圾桶,成為一去而不複返的過眼浮雲。錢謙益的偉大,就在於他即使相當不怎麽樣,仍在文學史上留有一席之地。

清朝淩鳳翔在錢謙益《初學集》序中談到其詩歌之影響深遠,之風靡所及,極盡讚美之能事:“牧齋宗伯起而振之,而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一歸於正。其學之淹博,氣之雄厚,誠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有;其詩清而綺,和而壯,感歎而不促狹,論事廣肆而不誹排,洵大雅元音,詩人之冠冕也!”淩鳳翔是康熙時人,稍後於錢謙益的出版家或編輯家,政治傾向顯然與錢謙益、屈大均等明末遺民心氣相通,這也是當時漢族知識分子對於異族統治下的反抗心態的共鳴。他甚至把錢謙益抬高到“昌大宏肆,奇怪險絕,變幻不可測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的程度,雖然心儀過度,難免渲染。但事實上,作為文章國手的錢謙益,確也當之無愧。

不僅他這樣高看,與錢謙益同時代的那些響當當的名家,也無不折服其詩,尊崇其文。如陳子龍,譽他為“漢苑文章首”;如顧炎武,推其為一代“宗主”;如黃宗羲,認為他是王弇州(世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主文章壇坫者五十年”。至少在清朝乾隆時禁絕其著作前,他的詩篇、他的文字,一經脫手,不脛而走,天下翻刻,海內傳行,此前此後的中國文壇上,還少有這樣公認的令人信服的領袖人物。

當然,這是要撇開他朝秦暮楚、首鼠兩端的人格,置而不論以後,方能得出的結論。

錢謙益(1582—1664),江蘇常熟人。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順、康年間,也有人抬捧之為“當代文章伯”者。舊習,禮部主管稱宗伯,或大宗伯。因他在明朝做過的最大的官為禮部尚書,在清朝做過的最大的官為禮部侍郎。因而提及錢謙益必“伯”,必“宗伯”。如果他到此為止,做一個有名無實的“伯”,做一個拿千薪而不幹事的“伯”,那該多好啊!不趟政治渾水,不涉官場是非,不用鞠躬敬禮,一心詩歌文章,也許他將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完人。然而,中國人心中的“學而優則仕”情結,不能說百分之百的都有,但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皆有,是絕對可以肯定的。牧齋先生自然屬於那百分百之九十九點八中,其之熱衷官場,甚於熱衷文壇,“我本愛官人”,是他自己情不自禁寫出來的心聲。

現實卻跟這個文學智商很高、政治智商並不高的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文場上讓他極其成功,官場上讓他絕對碰壁。他的科舉應試,如探囊取物,求則必得。1610年(萬曆三十八年)錢謙益中進士,殿試一甲三名,即探花,授翰林院編修。他的仕途功名,則重重設障,寸步難行。先是父喪守製三年,除服後,賦閑將近十年。直到天啟年間典試浙江,放了一任學差,其間還牽涉到科場舞弊案,差點要命,幸好查清與他無礙。遂轉右春坊中允,為東宮屬官,以少詹事官銜編纂《實錄》。

在封建社會中,能得到一份史官的差使,也就是很不錯的飯碗了,但錢謙益卻認為這是個坐冷板凳的閑職,很不開心。

出名快,成名早,成了他自負、自大、自戀、自矜的包袱;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學問文章、扛鼎文壇,是他不甘寂寞,一再折騰的本錢。天啟年間的錢謙益,可想而知,既無奈鬱悶又心急如焚。其實,做一個單純的文人,最快活自在了。如果有情趣,畫兩筆山水,練一手書法,那是多麽風雅的行為啊!如果有力氣,唱兩口二黃,打四圈麻將,也是蠻瀟灑的勾當嘛!為官和作文,是兩條軌道上的火車,各走各的,萬不可腳踩兩條船。當代文壇上,我的那些本來還算出色的同行,自從走上領導崗位,說來也怪,馬上進入文學更年期。靈感退化,思路遲鈍,文字別扭,語言無味。別看他挺大師、挺肥頭大耳、挺底氣十足,但安全可以斷言,他們基本上不可救藥,再寫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盡管自我感覺特棒,不過是讓人看笑話,等著他到點下台的牌位罷了。

其實,在中國甚至在這個世界上,文人的最佳狀態,說到底就是做文人。做不成大文人,可以做中文人;做不成中文人,可以做小文人;至不濟,做孔乙己,也比遺臭萬年,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強。但錢謙益羨慕為官者體麵、光彩,眼饞有權者氣派、威風,立誌要在仕途上有所出息,做夢也想在名利上有所企圖。話說回來,文人為官,非不可為,偶一為之,當無不可。若做不到淺嚐輒止,見好就收,而是食髓知味,不能自拔,想在官場上呼風喚雨,取得為文人所得不到的一切,迷途而不知返,那就步入歧路,非完蛋不可了。

錢謙益,就是這樣太在乎官、太在乎位、太在乎名、太在乎利,而成為失足者、失節者、失敗者的“三失”人物。

天啟年間,寂寞無援的他,真是到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地步。當時,以顧憲成為首的東林黨人,正處於強勢出擊的階段,左右朝政,影響時局,操縱人心,掌握輿論。顧憲成為無錫人,錢謙益為常熟人,兒時曾隨父拜晤過這位風雲人物,有這點因緣,加之他需要奧援,需要靠山,與東林人士走得越來越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東林黨是繼西漢之“黨錮之禍”、魏晉之“清流誤國”、中唐之“二王八司馬事件”和“牛李黨爭”、北宋“熙寧黨爭”以後,又一起知識分子在政治上的聚合。中國文人一旦抱團,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是其好的一麵;如若爭權奪利,排斥異己,則是其壞的一麵。而且,文人團契的惡習必門戶、必排他、必清教徒,也必原教旨。結果,統治者怕危及政權,老百姓怕輿論一律,非黨人怕徹底沒戲,旁觀者怕出頭無日,必群起而攻之,成事者少,壞事者多。東林黨以及隨後的複社之敗,就敗在樹敵過多上。

不過,時為東林主將的高攀龍、左光鬥、楊漣等,對於錢謙益這位聲聞天下的才子,卻張開懷抱歡迎,恨不得立刻將其網羅於旗下。一般來說,政治上合作,基礎是觀點相同、立場一致,這才能同聲共氣、黨同伐異。實際上,東林擁抱錢謙益,在意的是他的明星效應、招牌價值,看到的是當下;錢謙益投入東林懷抱,注重的是這個集團的人氣,以及社會的人脈,很大程度是為了將來。錢謙益與東林的聯手,既有彼此借重的需要,也是互相利用的結果。

明熹宗朱由校繼位的天啟元年,為公元1621年,正是東林黨人與閹黨決戰的關鍵時刻。現在看起來,四十出頭年紀的錢謙益,雖為東林一員,並沒有很賣力氣地投入這場殊死戰中,這可以根據閹奸魏宗賢授意炮製的《東林點將錄》判斷出來。閹黨馬屁精以《水滸傳》碣石的天罡地罡排名,將東林人士編入黑名單,湊齊一百零八人予以整肅。排第一位的為“開山元帥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排第二位的為“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錢謙益雖然名列其中,不過是天罡星三十六員的壓軸,為“天巧星浪子左春坊左諭德”,名次相當靠後。第一,說明閹黨未視錢謙益為東林骨幹分子;第二,說明閹黨對其處分,較之高攀龍、楊漣、左光鬥、顧大章、魏大中等係獄酷刑而死,係屬從輕發落,隻是削籍歸裏,回鄉為民,不曾要他的命。

據《東林始末》:“崇禎二年春正月,定逆案,上召廷臣於文華殿,先是,禦史毛九華劾禮部尚書溫體仁有媚璫詩刊本。上問體仁,體仁謂出自錢謙益手。”明思宗朱由檢並未再追究下去,因為連他自己被抬進宮來接位當皇帝,也是提心吊膽怕魏忠賢下毒手,最初幾天,粒米滴水,不敢沾牙,隻靠皇嫂在他進宮前塞給他的幾張烙餅充饑。可想而知,魏忠賢為九千歲,生祠遍地,不可一世時,屈從於**威的文人,寫兩首拍馬詩,也是可以理解的。當然,溫體仁媚璫,絕有可能,但若以為錢謙益不媚璫,那倒也未必。一個在歧路上越走越遠的文人,有什麽不會做和做不出的呢?早些年,那些在“文革”中寫過效忠信的人,不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照樣招搖過市嗎?

1627年(天啟七年)八月,朱由校駕崩,朱由檢即位。他登極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肅清魏忠賢及其閹黨,也就等於對東林人士的徹底平反。在家鄉賦閑的錢謙益,當然沒想到他的東林身份行情突然見漲,含金量頓時升值,做夢也笑出聲來。撥亂反正,意味著重新起用,即將有戲,而且有重頭戲,自是情理中事。因為原來那些真正鐵杆的東林人士,都被魏忠賢收拾得死的死,亡的亡,無一遺噍。至此,他作為幸存者,以其聲望、資曆,以其學問、才華,成為理所當然的東林領袖,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估計在那些秋風蟹熟的日子裏,冷落已久的常熟錢府,又門庭若市起來。長幼鹹集,群賢畢至,恭喜這位大師重現他的輝煌。

早在《九月二十六日恭聞登極恩詔有述》詩中,他寫的“旋取朝衣來典庫,還如舞袖去登場”兩句,就表現出其政治敏感,他覺得時來運轉了,鹹魚翻身了,應該準備了,等著出場了。次年,1628年(崇禎元年)七月,果然一紙令下,他被任命為禮部侍郎兼侍讀學士,“重向西風揮老淚,餘生保以答殊恩”。錢謙益隨即風雨兼程,應詔北上,追求榮華富貴而去。

文人為官,千古以來,隻有一個陶淵明不肯為五鬥米折腰,卷鋪蓋打道回府。剩下的那些沉迷於官場者,無一不是隻嫌官小不怕官大,在位的求高升到點的怕下台,有權者趕緊用能撈者快下手。在這條歧路上走得越來越順溜的錢謙益,胃口大了的同時,野心也跟著膨脹。一是錢謙益天性之張揚,之驕矜;一是東林餘輩之期許,之擁躉。到達京都之後,大家給他起哄架秧子,他也跟著自抬身價,並不滿足禮部侍郎、朝廷命官、侍講學士、帝王顧問的安排,而是向政治領域的更高層峰挺進,投入閣輔爭奪戰中。

東林最困難時期,他不但努力撇清自己,還與內監方麵維持著良好的關係,所以他才得以在《東林點將錄》排名靠後,免受牢獄之災。如今卻憑著東林這塊金字招牌,伸手要更大的官。這充分證明跌宕起伏的錢謙益,在文學歧路上的表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滑頭。滑頭,說得好聽一些,是識時務為俊傑;說得不好聽一些,就是朝秦暮楚,投機倒把。凡是處於不利的形勢下,能夠迅速地擺脫困境,跳出是非,洗刷幹淨,麵目一新,很快地站到對立麵,從而取得有利優勢,站在上風位置者,在他人眼裏,就是滑頭。

一般來說,小的滑頭,容易得手,因為無傷大雅,也就一笑置之。大的滑頭,就難以成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稱得上真正的傻子者極少極少,誰的眼睛裏都不揉沙子,也許短期奏效,長久終露馬腳,滑得一時可以,滑得長久不行。小滑頭,針頭線腦,揀個便宜,雞零狗碎,落個實惠,人們是可以無所謂的。大滑頭,前黑後白,上下顛倒,昨是今非,左右錯位,恐怕就不易被人原諒了。錢謙益之所以活著時貽人笑柄,死去後為世不齒,就由於他在明、清鼎革之際,先做鬥士,後為降臣,盡忠不成,苟且偷生的充分表演。

他對清算魏忠賢的莊烈帝估計過高,以為他是天縱聰明的英主,其實這個弱勢皇帝是受不了強勢宰輔的。對於錢謙益,作為信眾雲集的東林領袖,從者遍野的文壇泰鬥,朱由檢更在意萬曆、天啟年來左右朝廷的東林黨人,不能不擔心會不會再被牽著鼻子走。而這位陛下,生性多疑,看到他誌在必得、胸有成竹地要做首輔,形色囂張,不遺餘力地排斥勁敵,不由得大為慍怒。那年17歲的朱由檢,正是成長期的年輕人,通常有著逆反的抗拒心理,遂改變了周延儒、溫體仁、錢謙益同入閣輔的構想。會推尚未開始,錢謙益不知道自己已經出局,還在張羅“枚卜”法,而不采取“欽定”法,使這兩個順竿爬、低姿態的馬屁精不大可能勝出。很顯然,皇帝身邊的大小太監,錢謙益早有關照,貓膩小動作之類,自不可免。

錢謙益說不上是多麽好的人,但也說不上是多麽壞的人。他的缺德也好,他的做損也好,是無論如何賽不過壞透了、壞到家的周延儒與其馬仔溫體仁的。他至多想將這兩個對手踢出內閣,而他倆卻是要將他置之死地。這兩個絕對的政治惡棍,早有陰謀,新賬老賬一鍋端,黑材料全放在朱由檢的禦案前。

凡善於文字者,往往不擅長於政治;富有學問者,往往不精通於權術;長於著作者,往往不嫻熟於世路;工於筆墨者,往往口訥於語言。看到龍顏大怒的錢謙益,結結巴巴,口呆目瞪,囁嚅其詞,不知所雲。一流的文學家,敗在了三流的政治家手下,這就是走在歧路上的錢謙益,眼看得手,卻不慎失手的最大失敗。

《東林始末》記敘其事:“十一月庚申,會推閣員……溫體仁訐謙益天啟初主試浙江,賄中錢千秋。上召廷臣及體仁、謙益於文華殿,質辯良久。上曰:‘禮仁所參神奸結黨,誰也?’曰:‘謙益黨與甚眾,臣不敢盡言;即枚卜之典,俱自謙益主持。’吏部給事中章允儒曰:‘體仁資淺望輕,如糾謙益,欲自先於枚卜也。’體仁曰:‘前猶冷局,今枚卜相事大,不得不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曰:‘朋黨之說,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鑒。’上叱之。下錦衣衛獄,削籍。禮部以錢千秋試卷呈,上責謙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為民。下千秋於刑部。”隨後,“周延儒曰:‘自來會推,會議皆故事,僅一、二人主持,餘無所言,即言出而禍隨之矣。’上大稱善,遂停枚卜,卒用延儒。延儒力援體仁,明年亦入政府。初,延儒以召對稱旨。至是枚卜,謙益必欲得之,而慮以延儒同推,勢必用延儒,遂力扼止之。不知上意果在延儒,不推適滋上疑耳。於是黨同之疑,中於上者深;體仁發難而延儒助之,謙益不知也。忽蒙召對,謙益自為枚卜定於此日,及入見,方知有體仁疏,體仁與謙益廷辯,體仁言如湧泉,而謙益出不意,頗屈”。

錢謙益的仕進情結,並不因此稍息,幹謁奔走,一如既往,持續未斷。可他哪裏知道(也許知道當作不知道),文路固然狹窄,官路可更險惡。政治的攪肉機定律,其無情之處,就在於你若不想成為齏粉,必得先將對手攪成肉泥才行。溫體仁盡管如願以償地進入內閣,但遠在江南的錢謙益,仍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怕他一旦複出,東山再起,對自己不利。於是,唆使常熟城裏一無賴漢,挾嫌誣告錢謙益五十八條罪狀。

溫體仁隨即派出快馬緹騎,將錢謙益火速押解至京,投入大獄,情勢危殆。萬般無奈之下,他不得不走內官門路,求救於司禮監太監(最接近皇帝、最擁有權勢的首席宦官)曹化淳,東廠太監(最黑暗的特務機構)王之心,與錦衣衛(最殺人不眨眼的中央警衛部隊)掌印指揮吳廣明。作為一個東林領袖,走內璫路線,那是最犯眾忌的事情。然而他本來一非東林鐵杆,二非十分在乎廉恥的人,自然無所謂清流濁流、壁壘分明的界限。連死去的太監廟裏的碑文,這位文學大師都肯下筆,肯定私下早有來往,心存默契,況且到此性命交關時刻,腦袋比風節更重要,遂不管三七二十一,拜求這些實力派太監,救他一命了。

“崇禎十年春正月,常熟章從儒訐奏前禮部右侍郎錢謙益、科臣瞿式耜。疏上,溫體仁修部逮之,下刑部獄,幾殆。謙益嚐作故太監王安祠記;曹化淳出王安門,憤其冤,發從儒陰謀,立枷死;謙益等尋得釋。”這幫內官的辦案手段,真夠毒辣,根本不讓章從儒說話,“立枷死”,大有殺人滅口之嫌。於是,本想將錢謙益塞進政治絞肉機的溫體仁,想不到自己馬上要變成肉糜。

朱由檢終於看透了這個唯知逢迎討好、低聲下氣、陽為曲謹陰為鬼蜮的寵臣,竟是騙了他多年的壞蛋,於是免了溫體仁的官。錢謙益在北京並沒有馬上走,而是又等了一程,以為思宗回心轉意,會重新起複他這位老臣。其實,別說這位皇帝,對他心存疑慮,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也不會不心生暗鬼,你這個錢謙益,何德何能?居然將朕的左右、親信、身邊人,都撬動起來,組成強大的營救陣勢,足見其能量之大、人脈之廣、根基之深、追從之多。思宗想想,有點後怕,這種人怎麽能夠起用呢?焉知將來會不會尾大不掉,又成麻煩?

於是,死心塌地的錢謙益,終於打道回府。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的大順軍攻占北京,朱由檢自縊於煤山,明亡。這以後的錢謙益,就不是一般的“有才無行”,而是相當的恬不知恥了。

1644年五月十五日,明福王朱由崧即位於南京,年號為弘光。馬士英、阮大鉞擁立有功,主持朝政。距南京咫尺之遙的錢謙益,本來就心浮氣躁,現在看到趨炎附勢之徒、阿諛奉承之輩,團團轉住這南明小朝廷,他又按捺不住,躍躍欲試。這位一輩子求官謀位的文學大師,本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緊迫感,攜其妻趕赴建康。據《南明野史》:“謙益之起也,以家妓為妻者柳如是自隨,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如昭君出塞狀,都人鹹笑之。謙益以彌縫大铖得進用,乃出其妾柳氏為阮奉酒,阮贈一珠冠,值千金。謙益命柳姬謝,且移席近阮,聞者絕倒。”

一個文人卑汙到如此程度,1645年五月(清順治二年、南明弘光二年),多鐸、洪承疇率軍逼近南京,馬士英、阮大鉞與小王朝逃亡。錢謙益寫下了他一生中最為臭名昭著的《降清文》,也就不以為奇了。“大事已去,殺運方興,為保全百姓之計,不如舉郡以降。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當我們今天讀他字字珠璣的詩句時,想起這篇投降文字,便產生一種好比嚼了一個蒼蠅的感覺,真是惡心欲吐。

當時,江南一帶流傳這樣一首諷刺詩:“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清朝錢泳在《履園叢話》電說:“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所欠唯一死,罵名至千載。”於是,這位大文學家、大史學家、大藏書家、“江左三大家”的領銜人物、公認的“清代第一詩人”,卻因其在大節上的失德、官場上的投機、政治上的奸巧,所構成的品行上玷圬,而成為一個在文學歧路上最為失敗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