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譜的王世貞

王世貞(1526—1590) 明朝文學家、政治家,蘇州太倉人。他為官多年,官至南京刑部尚書。後來獨領文壇近二十年的**,被合稱為“後七子”。

感覺,很重要,就文人而言,尤其重要。

文人的感覺,分兩類,一是為文時的感覺,二是做人時的感覺。前者很重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實,後者更重要,卻未必是很多人真正知道的。

從文學角度看,前者壓倒一切,再正常不過,你連文學感覺都沒有,即使加入作家協會,也不過徒有虛名,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而已。至於紮一錐子放不出一個屁來的文學感覺遲鈍者、麻木者,或者根本連一個文學蟲子也算不上的湊熱鬧者,盡管非常努力寫作品多少部,盡管非常刻苦出文集若幹卷,說了歸齊,在文學史的眼光下,充其量也隻能算是菜鳥一隻。

我從來相信,一個作家,沒有迅捷靈敏的文學感覺,沒有舉一反三的聯想能力,沒有豐富充沛的反射思維,沒有望風撲影的虛構功夫,這四個“沒有”統統付之闕如,哪來靈感迸發,哪來創作衝動呢?一句話,文學這個職業,還真有點特殊,大概得有一點天賦。這樣說,頗有點唯心論,但事實擺在那裏,每朝每代都有存諸史冊的皇帝,但不等於每朝每代都有垂譽千秋的作家。說得吊詭一些,能捧文學這碗飯吃,三分努力,七分天賦。沒有天賦,你十分努力,十二分努力也白搭。所以,想搞文學和能搞文學,是兩回事;愛好文學和擅長文學,是兩回事;從事文學工作(哪怕你當上了“文學總司令”)和從事文學寫作,也絕對是兩回事。而不能混為一談的道理,其實也很簡單,你有沒有文學天賦?你有沒有文學感覺?這是作為作家最起碼的剛性需求。

因此,擁有好的文學感覺,能夠寫出好的作品;擁有差的文學感覺,大概也就隻能寫出濫竽充數的作品了。至於那些文學大師,無不因為擁有超好的文學感覺,才寫出存世不朽的超好作品。然而翻開文學史,擁有好的文學感覺者,未必擁有好的做人感覺。結果,為文甚佳,為人失敗,這樣的例子實在很多。曹丕在短短的《典論》裏,還說到兩位東漢文壇大腕班固和傅毅掐架的故事。“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裏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

什麽叫“不自見”,就是對自己失去感覺,麻木不仁;就是用放大鏡看自己的長處,用顯微鏡看他人的缺失。“自見”者,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別人幾斤幾兩,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自見”者,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光看到別人的不足,看不到其實自己更狗屎,搖頭晃腦,神氣活現,感覺失靈,貽人笑柄。這種“不自見”的現象,顏之推在其《顏氏家訓》中,舉了不少例子:“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裏;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淩物凶終;傅玄忿鬥免官;孫楚矜誇淩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嶽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紀,大較如此。”

顏之推正統一點、正派一點,因而對以上這些名流大家,責切言厲,刀刀見骨。這是當下那些紅包文學批評家,絕對做不到的,並非他們眼拙,也並非他們膽怯,而是有錢使得鬼推磨。批評家心中的那個“鬼”,看到人民幣,立刻沒了脾氣,立刻敬禮鞠躬,立刻伸出舌頭,立刻溜舔金主。顏老先生活著的南北朝時期,沒有作品研討會、推介會、首發式,沒有這個獎、那個獎,自然也就沒有飯局、沒有紅包、沒有整版唱讚歌的文章和大把大把的獎金。因而顏之推心中坦**,上溯秦漢,下至魏晉,批了一溜夠。還應該看到,從上古到中古,文人並不太多,再加之造紙術很落後,印刷術不發達,作家相當有限,顏老先生就有可能綜觀上下數千百年,做出“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結論。要是顏之推從棺材裏爬出來,看到如今作協的省市會員成千上萬,出版的文學作品成千上萬,發出的文學獎金成千上萬,養活的批評家也成千上萬,恐怕再寫《顏氏家訓》的話,對於當下那些分明什麽也不是,卻頗洋洋自得,“得瑟”沒完沒了,“發飆”無休無止,不知東南西北,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在話下的輕薄文人,要進行批評的話,就非上麵那305個字而是305萬字也未必能概括得了吧。

看起來,文人的這兩種感覺,非同小可,馬虎不得,缺一不可。

如果說文學感覺有高低之分,那麽做人感覺則是優劣之別。前者的高和低,不過程度上的差別;後者的優和劣,則是本質上的不同。文學感覺的高低,體現在作品上,無非好差之分;做人感覺的優劣,表現在處世上,則是是非之別,這也是做人時的感覺要重要於文學感覺的原因。遺憾的是,很多古往今來的文人,文學感覺好了以後,做人感覺不知為什麽就差,甚至很差?顏之推文中提到那位劉宋時期的謝靈運,中國山水詩的開山鼻祖,詩寫得那個好,好到無人敢貶一詞;人做得那麽差,差到無人敢道他一個好。毛澤東讀其詩《登池上樓》,批注曰:“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做林下封君,又不願意。晚節造反,矛盾達於極點。”可見這位詩人,其做人的感覺是多麽差勁了。老子曾經說過:“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難道人望高了,名聲響了,就一定要走向反麵嗎?一些前輩、權威、要人,上了年紀以後,不顧令名,不拘小節,不知輕重,不識大體,而為人詬病,而被人非議,無論過去,還是當下,都是文壇上斷不了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緣故。毛澤東注中的“晚節造反”四字,雖係指詩人最後棄市廣州的結局,但言簡意賅,深意存焉,也許這是所有“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人士,值得記取的。

按《明史》所說,明朝的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江蘇太倉人。也是一個在文學感覺上、為人感覺上,逐漸離譜的大人物。因此,歸有光“詆王世貞為庸妄巨子”,湯顯祖“至塗乙其四部稿,使世貞見之”地加以攻訐,而稍後的“公安三袁”,則“乘其弊而排抵之”,屢出不敬之詞……然而,按其畢生的聲望行狀、等身著作、不朽價值、深遠影響,在中國曆史上,堪稱“有明以來的第一文人”,這是當之無愧的。猶如我們談論文學史,說到唐朝首先想到李白,說到宋朝首先想到蘇軾,那麽,說到明朝首先就會想到王世貞。他不但是大家公認的文壇盟主,同時還是人所共允的史學巨匠;特別是在才俊輩出、雲蒸霞蔚、文章璀璨、風流盡顯的明朝文壇上,他成為一個擁護者甚眾、追隨者甚眾,反對者不少、詆毀者更多的焦點人物。

一致看好的作家,未必真好;一致看壞的作家,未必真壞,這大概也稱得上是真理了。王世貞的文學成就如日中天,但王世貞的為人處世卻臧否不一,唯其有人讚、有人彈、有人捧、有人棒,才是值得刮目相看的真作家。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裏也持這樣的觀點:“王世貞與李攀龍齊名而才實過之,當時婁東曆下狎主文盟,奉之者為玉律金科,詆之者為塵羹土飯,盛衰遞易,毀譽迭興,藝苑紛呶,終無定說。要之世貞初時議論太高,聲名太早,盛氣坌湧,不暇深自檢點,至重貽海內口實。逮時移論定,向之所力矯其弊,以變為纖仄,破碎之習者已為眾所唾棄,而學者論讀書種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是其才雖足以自累,而其所以不可磨滅者,亦即在此。今其書具在,雖未免瑕瑜雜陳,然舉一時之巨擘而言,亦終不能舍世貞而別有所屬也。”

而王世貞能夠到達《明史》所稱的“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的名望高度,乃形勢造就,乃潮流推動。這也是元帝國摧毀中原文明,滅而不絕,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深厚淵源,將他推湧到這樣一個尊崇的位置。中國文化之起複興衰,多因入主中原的邊疆民族,對先進文化的地區和人民,實施其恐怖統治。元統治者征服中原後,除了進行掠奪、搶劫、**、踐踏外,人分十等,九儒十丐,屠滅文人士子之斬草除根,抵製中原文化之不遺餘力,根除傳統思想之幹淨徹底,否定曆史淵源之全麵虛無,實施全麵的反文明的精神荒漠化政策,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試想一下,20世紀60年代的“文革”浩劫,僅十年工夫,造反派就將整個國家搞到瀕臨破產邊緣的地步。由此可知,從公元1206年到公元1368年的162年間,元統治者能不造成華夏崩毀、文化斷絕的下場嘛?

民國初年的柯劭忞著《新元史》,在《文苑傳》中寫到:“然蒙古初入中原,好問之學不甚顯於當世。”其實,這一百多年的統治,整個中國三分之一的人口死於非命。公元1109年(北宋徽宗大觀三年)全國戶數為2088萬,人口約11275萬;到公元1265年(元世祖至元二年)全國戶數為1500萬,人口約7500萬。在觸目血腥、朝不保夕的日子裏,中國人(特別是文化程度較高的漢民族)死了這麽多,文學還能有一絲生氣嗎?明朝出現中國曆史上繼唐、宋以後的又一次文藝複興運動,乃時與勢的必然,既是中國文化生命力屢興屢滅的強韌,也是中國文人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堅定。時代的造就,形勢的必然,王世貞應運而生。

如果不是朱元璋這個心理極端變態的農民,也許輪不到弇州先生享此殊榮。朱元璋就是個冥頑不化者,一旦擁有權力,必然要泄憤、要報複、要整肅、要收拾,等到君臨天下,坐穩江山,唯辟作威,唯辟作福,必然要焚書坑儒、大開殺戒。這個流氓無產者,不但殺盡了一大批在元統治下勉為其難的知識分子,也殺光了一大批與新朝合作並且賣力奔走的知識分子,最後連與他一起打江山比他多識幾個字的革命同誌,也被他消滅殆盡。有一個最說明問題的例子,中國文人中隻有兩個受到腰斬極刑,一為秦朝的李斯,一為明朝的高啟;李斯隻被攔腰鍘了一刀,而高啟卻從頭到腳,鍘成八段。文學這東西,膽小怕驚嚇,哪禁得起朱重八這種將文人剁成肉糜的歹毒?本應在明初出現的這場文藝複興,一直到正、嘉、隆、萬,才姍姍來遲。

斯其時也,明朝文學史可謂興旺發達,花團錦簇,繼楊升庵之博、文征明之雅後,就是王世貞的風頭了,加上李攀龍的複古、李卓吾的異端、何心隱的俠遊、唐順之的史著、歸有光的製藝、李時珍的本草、湯顯祖的驚夢、屠長卿的風流、徐文長的孤絕、吳承恩的《西遊》,一直到萬曆年間《金瓶梅》問世,明朝文藝複興運動,至此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文人寫作,心境很重要,而心境取決於環境,環境決定於氣候,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作家很難靜下心來執筆為文。在這樣一個各展風姿,各呈異彩的氛圍裏,王世貞一人突起,獨領**。由於他出身官宦之家,受到良好熏陶,博覽群書,勤奮為文。嘉靖年間,他文章脫俗,令人一新耳目,議論出眾,左右社會輿情,唱和應製,無不得心應手,才華橫溢,被目為一時之秀的時代先鋒。他這一生,雖說不上順風順水、一路鮮花,但也少有波折、無大罣凝。隻是“嘉靖三十八年,父忬以灤河失事,(嚴)嵩構之,論死係獄。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忬竟死西市”,受到打擊,到了隆慶朝,他該有的全有,該得的全得。甚至連《金瓶梅》這部“天下第一奇書”,著作權也算到他的名下。

這則奇談怪論,事發於公元2013年春天有關王世貞的最新新聞,我也不知道應為王世貞喜還是悲,同樣,我也不知應為中國出版業喜還是悲?

將《金瓶梅》的作者,認定為王世貞,猶如給斷臂的維納斯裝上另外一隻胳膊,要多別扭有多別扭。我頗詫異中國的一些好事者,這種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行徑,所為何來?近些年來,《紅樓夢》被糟蹋一個夠後,現在又來算計《金瓶梅》了。我也記不得哪位研究者、哪家出版社,在新出的《王世貞全集》中收進《金瓶梅》,並嘵舌不已地,顛三倒四地,強詞奪理地,無中生有地,說蘭陵笑笑生即王世貞,將一個五百多年來在中國曆史上給讀者留下無數遐想的“謎”坐實,真是太煞風景了。

本來,中國人就是一個不大具有想象力的民族,現在,連這一點點想象餘地,也被極其武斷地扼殺,真讓人感到痛苦。退一萬步,如果《金瓶梅》確實出自王世貞手筆,至少也應尊重他不署自己真名,而偏要署蘭陵笑笑生的本意吧;如果《金瓶梅》果然不是王世貞的手筆,而蘭陵笑笑生另有其人,那王世貞豈不是竊取他人知識財產的賊嗎?英國有個莎士比亞,我還曾到艾瑪河畔斯特拉斯福鎮上,參觀過他的故居。但一直不斷有消息傳來,英國很有些研究者相當認真地考據,這個小樓裏住過的莎士比亞,不是寫出幾十部戲劇的莎士比亞。人家那裏在將實證虛的時候,製造無限的想象空間,我們這裏卻將虛坐實,將讀者當做阿鬥。

五百多年來,至少有五十多種關於蘭陵笑笑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的推斷,這不很好嗎?至少說明在明朝這場文藝複興的大潮中,有五十多位可以寫出《金瓶梅》這種重量級文學作品的巨匠,留下這樣的群星閃爍的謎,何其令人神往,一定要解開嗎?有必要解開嗎?拿得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蘭陵笑笑生和王世貞能畫上等號嗎?我始終認為,一個能被王錫爵女兒曇陽子的邪教,迷得魂不附體的、簡直淺薄得可笑的王世貞,這樣的作家人格,與蘭陵笑笑生筆墨中那份冷靜、那份嚴峻、那份清醒、那份睿智,對於那個時代的深刻洞察,對於那個社會的辛辣批判,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如果也許是王世貞在天才爆發的情況下,寫出這部不朽之作,他自己不願坐實,五百多年來無人坐實,那繼續讓維納斯斷臂下去,不也是一種殘缺的美、遺憾的美嗎?這又能礙著誰呢?

要知道,越是難解難分的謎,越有吸引力;越是眾說紛紜的謎,越耐人尋味。謎在未解之前,那朦朦朧朧的、模模糊糊的一二體會,那神神秘秘的、影影綽綽的印象碎片,那感覺得到、可捉摸不定的行雲流水,那接近破解、然一縱即逝的吉光片羽,不也是一種難得的美之享受嗎?我想到梁啟超怎樣去讀李商隱的《錦瑟》了,他說:“義山的《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麽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麵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飲冰室文集·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

後來,我悟到了一些,也許一部足本的對性描寫未加任何刪節的原本《金瓶梅》,用這種附帶有獎贈品的方式打開圖書市場,其商業行銷促售的苦心孤詣,我也隻好無語。

回到萬曆朝的王世貞,他的同年張居正當上首輔兼帝師後,對他而言當然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在旁人眼裏這可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雖然《明史》說“張居正枋國,以世貞同年生,有意引之,世貞不甚親附”,但實際上,從張居正的文集中所收錄的給這位大文人的回信來看,還是對他關照有加的。而王世貞寫給張居正的信,在其全部著作中隻字未留,可以理解的理由,因為張居正最後完蛋了、清算了,怕沾包、怕惹事,偷偷地銷毀了。我們不能就此斷定王世貞小人,至少他在做人上有點不夠意思。無論如何,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貞時年十九,張居正時年二十,相差一歲的兩人,如兄如弟似的聯袂應進士試。榜發俱中,張居正為二甲第九名,王世貞為二甲第八十名,這份情誼何等難得。同年,在科舉社會裏,可比如今同學會、校友會的關係更鐵。王世貞仰仗這位年兄,張居正拉扯這位年弟,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張居正一任首輔,馬上就提拔他為右副都禦史,撫治鄖陽。張居正是政治家,王世貞是文學家;張居正從來不染指文學,王世貞卻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不但想在文學上開一片天地,在政治上也要大踏步前進,而且迫不及待。因此兩人常常課不到一塊兒去。“居正積不能堪”,就對他說,老弟,你是一把莫邪幹將式的寶劍,可不是隨手可使的大刀片子,金鑲玉嵌的寶劍應該存放在錦匣裏,隻供賞鑒,不能使用,那就隻好請閣下恕我敬謝不敏了。

兩人從此分道揚鑣。不久,就到了1582年(萬曆十年),張居正積勞成疾,一病不起,起初臥床還要處理政務,後來實在支持不了,熬到六月,嗚呼哀哉!隨後,神宗朱翊鈞這條白眼狼,對自己老師發起滿門抄斬式的清算,所有張居正的敵人也趁此跳出來踩上一腳。在這場大清洗中,王世貞對他的同年有沒有落井下石,不得而知。但是,他絕不厚道,他不夠朋友,是可以肯定的。對於張居正病根在“得之多禦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的緋聞透露;對於張居正巴結大太監馮保,竟在帖子上卑稱自己為“門生”的嘲諷揭發,口誅之、筆伐之,相當不講義氣。這與他對待張居正前任首輔高拱的輕薄,如出一轍。因為高拱在隆慶年間任首輔,權高位重,說話算數,但遲遲不給他父親王忬平反昭雪,讓他記恨在心,等到他撰寫《嘉靖以來首輔傳》時,字裏行間,足足將他醜化了一番,因而頗為時人疵議。“第此公文字,雖俊勁有神,然所可議者,隻是不確。不論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此豈足當钜家?”“凡請弇州作傳誌者,雖中才亦得附名,未請傳誌者,雖蓋代勳名節義,亦所不載。後之耳食之言,未可以為之定案雲雲。”但是,時已58歲的王世貞,認為即將一甲子的人,已是真正的老爺子,允許自己可以不在乎,或者,不必在乎了。

這種感覺錯位,同樣表現在他的文學生涯上。他未中進士前,即以詩文聞名。出道後,則更與李攀龍、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徐中行相唱和,繼承“前七子”複古理論,史稱“後七子”。據《曆朝詩選》,起初,有一個叫李伯承的舉子,在京會試期間,組織詩社,邀同好者參加。“伯承未第時,詩名籍其齊魯間,先於李於鱗(李攀龍)。通籍後,結詩社於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於於鱗。”後來,“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齧齒,不歡而罷”。本來,王世貞年輕時得以躋身詩壇,其引路人為李伯承,與李攀龍結識,其介紹人亦為李伯承,然而,作為詩壇新秀的王世貞,進得詩社,拉幫結派,聯手才氣並不高野心卻很大的李攀龍,將創社元老李伯承擠兌出詩界。接下來,又將當時詩名勝於他倆的謝榛,逐出這個圈子。據《明史》:“迨嘉靖朝,李攀龍、王世貞出,複奉以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李攀龍、王世貞輩結詩社,(謝)榛為長,攀龍次之,後攀龍名大熾,榛與論生平,頗相鐫責。攀龍遂貽書絕交,世貞輩右攀龍,力相排擠其名於七子之列。”據稱,謝榛眇一目,凡有這等身體缺憾的人,俗稱“獨眼龍”,多有強烈的自尊意識和挑戰心理。後唐的李克用非要把黃巢趕盡殺絕的狠勁,即是一例。於是,謝榛、李攀龍之間,產生齟齬。

文壇,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江湖。而按江湖的規矩,第一論胳膊,第二論輩分;胳膊代表力量,輩分代表資格。謝榛有理由不買李攀龍的賬,你算哪根蔥,你來當“一把手”。但王世貞願意這個虛榮心重,而才氣有限的李攀龍為首,卻不願意那個“獨眼龍”領袖群倫,於是王世貞聯合他人“抬李壓謝”,從此,謝榛隻好成為離群的孤雁,雲遊天下,老死他鄉。可王世貞也並不因此高看李攀龍,清朝朱彝尊說過“元美才氣十倍於鱗”,他也許覺得自己百倍於這位同行,他奚落李攀龍的作品,“於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並者,則似臨摹帖耳”,極盡挖苦之能事。明朝詩壇的這份亂象,明朝文人的這份德行,不覺眼熟,似曾相識。敢情,五百多年前一台戲,五百多年後接著演,看來文人的感覺,無論古今,無論中外,大概是有一些共同點的。

紀昀在《四庫總目提要》裏說過:“當太倉(王世貞)曆下(李攀龍)壇坫爭雄之日,士大夫奔走不遑,七子之數,輾轉屢增。一時山人墨客,亦莫不望景趨風,乞齒牙之餘論,冀一顧以增身價,詩道之盛,未有盛於斯時者;詩道之濫,亦未有濫於斯時者。”李攀龍歿世,王世貞獨操文柄,此刻可是真正的老太爺了。據陳繼儒的《狂夫之言》,1585年(萬曆十三年),乙酉閏九月重陽,在他弇園裏的縹緲樓請客,應邀者甚眾,終生不仕的陳繼儒也在座。這個有點體製外意思的文人,對王世貞崇拜是有的,但不迷信;朋友是做的,但不佞從。

酒間,座客有以東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嚐敘東坡外記,謂公之文雖不能為我式而時為我用,意嚐不肯下之。”餘時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東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餘曰:“東坡生平不喜作墓誌銘,而先生所撰誌不下四五百篇。較似輸老蘇一著。”先生大笑。已而偶論及光武、高帝,先生雲:“還是高帝闊大。”餘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後,枕宦者臥;光武得天下後,卻與故人子陵嚴先生同臥。較似輸光武一著。”公更大笑,進三四觥,扶掖下樓。

席間閑話,概屬戲言,但看似無心的話,就怕有心人聽,文學感覺和做人感覺雙輸的王世貞,也就隻好借著酒喝得高了點的理由,退席而去。

由此可見,文人的感覺相當重要,而對於上了年紀的文人來說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