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焦慮

徐渭(1521—1593) 明朝文學家、書畫家,山陰(今浙江紹興)入。他遭遇十分坎坷,後買畫糊口,潦倒一生。他擅長畫水墨花卉,人物亦生動。

徐渭,是中國曆史上的一位奇人。

說他“奇”,因為他不但想殺死自己,還曾經殺死過他人。自殺居然不死,殺人居然不償命,這樣徐文長是中國人中一個很特殊的例外。

五千多年來,說來泄氣,徐渭這個文人隻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撅起屁股挨打的份兒,哪來舉刀殺人的勇氣?他連腹誹也不敢的。所以,曆代統治者看透了這一層,遂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定論。別說三年,給他三十年,再借給他膽子,也成不了氣候。因此,姑且不論徐渭殺了誰,殺得有無道理,但他能夠操刀、能夠下手、能夠置人於死地、能夠出一口惡氣,幹出不計身家性命的大事,對頗為膿包的中國文人而言,多少有一點振作之意。

俗話說,狗逼急了跳牆,兔子逼急了咬人。而這樣的文人逼急了,相比之這類小動物,還真是赧顏抱愧。既缺乏狗的唐突之力,更缺乏兔的決絕之心,立馬腿酥腳麻,膝蓋發軟,渾身寒戰,心驚膽跳,來不及地趴在地下,求爺爺告奶奶,做檢查寫交代,流鼻涕抹眼淚,裝孫子裝孬種。這時候,哪怕扔給他一把刀,要他反抗,他也不敢接的。

徐渭敢殺人,真是好一個了得!

據陶望齡的《徐文長傳》:“渭貌修偉肥白,音朗然如唳鶴,常中夜呼嘯,有群鶴應焉。”每讀至此,我就感慨萬千,我也曾經有過想嘯的衝動,可是,我敢半夜起來,向黑暗的天空吼出一聲嗎?我挺佩服明朝這個半夜裏爬起來大嘯數聲,振聾發聵的同行。記得我在太行山裏修鐵路時,在峰高山陡的工棚裏守夜,時見孤狼,乘著幽暗的月色,沿河穀沙礫灘煢然獨行。偶然間,它會停下來,抬起腦袋,朝那峭壁頂端露出的月牙,嚎上好一陣。那聲響在兩山夾峙的河穀裏,所碰撞出來的回音,能延續很久很久。我一直思索,這匹狼,是吼它的孤獨,是吼它的憤懣,還是吼這個世界對於它的排斥和拒絕?總之,當我想到徐渭時,我就總想起那條深夜裏出沒的狼,也想起那年代裏作為另類的我遭人唾棄的孤獨。

多年來,我不停地打量徐渭這個明朝嘉靖年間的不幸文人。大概,一個人到了敢動手殺死自己,敢持刀殺死別人的地步,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於是,所有他不讚成、他不滿意、他討厭、他反對的人和事,都敢堂而皇之地進行挑戰,進行批駁,進行嘲罵,進行攻擊,這種肆無忌憚、罔顧一切的精神,這種為所欲為、言所必言的風格,是中國曆史上少見的亮麗色彩。難怪鄭板橋刻了一方圖章:“青藤門下走狗”,好像齊白石也有過當他走狗的意思。夫走狗者,硬是鐵了心地要追隨下去的。我忖度這兩位大師,僅僅由於其文、其畫、其詩、其書,非當這個走狗不可嗎?不,他們追隨的是他這個人,這個在中國曆史上、中國文藝術史上,唯一的無師自法的“這一個”。因為中國人,絕大多數都習慣於跟在人家屁股後邊走,唯有徐渭“病奇於人,人奇於詩,詩奇於字,字奇於文,文奇於畫”(袁宏道引梅客生言)。這一個“奇”字,抓住了徐渭的本質。什麽叫“奇”,“奇”就是不同於別人。唯其“奇”,才使崇拜者對他五體投地。

徐渭(1521—1593),明朝文學家、戲曲家、書畫家,初字文清,後改文長,號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田水月,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說到紹興,我就想起明末王思任所言:“會稽非藏垢納汙之地,乃報仇雪恥之鄉。”宋之陸遊,明之徐渭,是絕對當得起這句話的紹興人。關於山陰的徐文長,有許多民間傳說流行於浙東一帶,無非機智幽默調侃滑稽之類,這全是後來人的附會演義,不足憑信。

其實,徐渭的一生,落拓蹭蹬,宿命不幸,屢遭災變,際遇可悲,是在重重矛盾中活得很累很苦的一個人。因為,在這個平庸的世界上,一個特別有才華的人,很難被社會認同,他也很難認同社會;很難被集體接受,他也很難接受集體。他總是處於不被理解,更被誤解的難堪孤獨之中,不光徐渭,所有天才,這是不可逃脫的噩運。西哲有雲,天才的最大不幸,首先,誰叫你生錯了時代?其次,誰叫你生錯了地方?徐渭是兩者皆錯,結果倒黴了整整73年。

可以想象,徐文長無法見容於這樣一個生存環境之中,他該活得多麽艱難。因受到仇視而憤慨,因受到抵製而躁亢,因受到排斥而忭急,因受到悔謾而狂狷,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是處於緊張之中,他不敏感,他不神經質,他不“歇斯底裏”,他不瘋狂,那就怪了。因此,不可能有心思像民間傳說中的他那樣,玩幽默,玩輕鬆,扮演一個逗人哈哈一笑的角色。

此人一生,是充滿著矛盾的一生。這矛盾,固然是激發他創作的動力,同時也是製造他煩惱的根源。

他在《自為墓誌銘》中剖析過自己:

山陰徐渭,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既而有慕於道,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謂道類禪,又去扣於禪,久之,人稍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裼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注意這“兩無得”或“兩不得”的“得”字,對於中國文人來講,這是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魘。無論過去的文人,還是現今的知識分子,對於“得”都是非常在意的。囊螢窗雪,懸梁刺股,為了什麽呢?就是要“得”。無論如何,對當下的人來說,可得的東西多,能得的途徑也多,為得到而使用的手段格外的多。因此,“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可能,“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可能,“暴得大名,浪得虛名”的可能,“空手套白狼”、“做無本買賣”、“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可能,相比之徐渭那個科舉取士的時代,要多得多!

徐渭隻有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下去,按其學問,按其努力,按其才華,按其心誌,絕對該得、應得。但上帝從不給人“百分之百”,你有了文學上的一切,你有了藝術上的一切,對不起,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就是沒有你的份兒。

一開始,他意氣風發地從紹興乘船,到省城杭州應省試,信心十足,相當自許,直如探囊取物耳!按他的性格,這大話肯定是吹過的。紹興城裏也都知道這位徐秀才,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憑他的天分,中一舉業,立一旗竿,還不是唾手可得?然而,老天爺故意作梗,此公竟然從23歲入場,一直考到41歲,無不铩羽而歸。讀他自編的《畸譜》,真忍不住為他一哭。

二十三歲,科癸卯,北。

二十六歲,科丙午,北。

二十九歲,己酉科,北。

三十二歲,應壬子科。時督浙學者薛公,諱應旂,閱餘卷,偶第一,得廩科,後北。

三十五歲,乙卯,阮公諱鶚視學,以第二應科,複北。

四十一歲,應辛酉科,複北。自此,祟漸赫赫,予奔應不暇,與科長別矣。

四十四歲,是歲甲子,當科,以故奪,後竟廢考。

陶望齡也歎息了:“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宿命如此,夫複何言?

辛酉這一科,他的上司胡宗憲,一個極有權勢的方麵大員,還為他走了後門,關照下去,誰知他犯小人,被人家做了手腳,終於還是名落孫山。嗚呼,應得而不得,想得而不得,誰都以為他該得,結果偏不得,近二十年的科場失敗,與《儒林外史》裏的那個範進,堪相伯仲,遂成為他人生在世的最大心病。這心病,使他狂而為文,在文壇獲得極大成功;也是這心病,使他憤而麵世,在人間弄得相當失敗。

所以,我看出來,他為什麽對早他半個世紀的唐伯虎,表現出極大興趣?

一方麵,唐寅與他同為多麵手,書、詩、文、畫,無不高妙;一方麵,唐寅也與他同為科場失意,一蹶不起的失敗者。於是,視作知己,一再道及,感佩之狀,溢於言表。在他的詩文中,唐寅出現的頻率是較高的。有一首《唐伯虎古鬆水壁閣中人待客過畫》的題詩,他甚至寫到:“南京解元唐伯虎,小塗大抹俱高古,壁中水閣坐何人?若論遊魚應著我。”此公恨不能化為那幅畫中的魚,與這位同命同運的前輩交流,可見其內心活動之一斑。

詩中的“解元”二字,雖是信筆拈來,大有深意存焉!別人這樣稱呼,也許隻不過是稱呼而已。而徐渭寫在紙麵上,多少是他科舉不得意的情緒宣泄。因為唐寅考場被斥,隻得了個“解元”的虛名,惶恐半生。徐渭多次鄉試碰壁而歸,不過是個做幕教館、鬻字售畫的廣文先生,惺惺相惜,全在下意識中流露了。

更為精彩的是,這兩個人的命際遭遇,巧合得類似電視連續劇的上部和下部。

他兩位考場失意,文壇知名。唐伯虎被江西的寧王朱宸濠禮聘,入幕為賓;徐文長應浙江督帥胡宗憲邀請,書記文案。因為中國的官僚好附庸風雅,因為中國的文人好親近權力,這種一拍即合,或者不拍也合的現象,相當普遍。唐寅聰明,聰明的人不傻,一看朱宸濠存心謀反,趕緊裝瘋賣傻,抽身而去,因而沒有受到這位藩王叛逆的牽連。徐渭執著,執著的人呆愚,上了督府胡宗憲的船,竟不知江湖深淺,渾不曉風浪險惡,當真地以為自己是船老大呢?扯篷搖櫓,拉纖挽舟,結果差點為之送命。

這就是他的悲哀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毛澤東對於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剖析,可謂點一語中的。無論標榜清高者、待價而沽者、自居清流者、終南隱居者,甚至如唐伯虎,“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者,總得有一個能領到飯票、拿到菜金、吃到公帑、取得錢糧,現在叫單位,過去叫衙門的所在,或長遠,或短暫地依“附”著,這才不六神無主,這才不惶惶度日。

附,就是附庸、附屬、附著、附靠,主從關係便分曉了。因此,不論是禮聘去的、邀請去的、拿八抬大轎抬去的、應博學鴻詞科自投羅網去的,還是用槍逼著去的、拿刀押著去的、揮著大鞭子抽著去的、戴罪立功連滾帶爬去的……端誰的碗,服誰的管;領誰的錢,看誰的臉,一句話,“附”是中國的士、中國的文人、中國的知識分子,其精神狀態和物質基礎的全部。

除掉商末孤竹國的君長子伯夷,君少子叔齊,偏要在周的體製外討生活,在中國還少見這等孤高耿介之士。兩兄弟拿定主意,“恥不食周粟”,也就是不拿周朝的工資。最後來到山西永濟,在首陽山挖蕨根和薇菜充饑,可不知當地的誰,說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二位采的這些野菜,可也是周朝土地上長的哦,你們能咽得下去嗎?於是,這兩個想不開的呆子,生生給餓死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伯夷、叔齊如此愚不可及的人了。懂得文人必須依附的天性,也就明白“文革”期間,遍布全國的“五七幹校”,為什麽不設圍牆,不設警衛,也決不擔心接受再教育的大小知識分子,會憤而出逃,會鋌而走險。

你既然是一根毛,你就得找到能夠附著的一塊皮。即使徐渭,也不能例外。為了能在控製江、浙軍事大權的司令部裏,領一份兒餉,大師也不得不屈尊俯就,競爭上崗。陶望齡的《徐文長傳》,寫得真實些:“胡少保宗憲總督浙江,或薦渭善古文詞者,招至幕府,筦書記。時方獲白鹿海上,表以獻。表成,召渭視之,渭覽罷,瞠視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試為之。’退具槁進。(胡)公故豪武,不甚能別識,乃寫為兩函,戒使者以視所善諸學士董公份等,謂孰優者即上之。至都,諸學士見之,果賞渭作。表進,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寵禮獨盛。”

袁宏道的《徐文長傳》,對徐渭謀到這份幕賓差使,則是高調描寫,突出其“戴敝頭巾,衣白布澣衣,直闖門人,示無忌諱”的文人風骨:“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不羈。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其實,所謂“幕賓”,說白了,是陪著聊天的清客,以文字聽差的扈從而已,從徐渭“深惡富貴人”的“縱誕”性格,這份糧秣是吃不長久的。可是,胡宗憲需要一支好文筆,巴結京師當局,頗善遇他,頗優容他,表現出相當的雅量。“幕中有急需,召渭不得。夜深,開戟門以待之,偵者得狀,報曰:‘徐秀才方大醉嚎囂,不可致也。’公聞,反稱甚善。”(陶望齡《徐文長傳》)

於是,一直失意從未牛皮過的徐渭,一直邊緣化從未上過台盤的徐渭,一直科場敗北從未神氣過的徐渭,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到了感覺。尤其軍門權力的威風,比他家鄉的陳年花雕,更為醉人,果然也就暈暈乎乎起來。這些年來,我在文壇,看到諸公頂戴花翎以後,那蠻可笑的嘴臉,便大致想象我們這位徐大師,把自己看作督帥府的股肱人物,胡宗憲的心腹體已,拖著胖胖的身軀,扛著碩大的腦袋,往來於越東州府,奔波於剿倭前線,那不遺餘力、鞠躬盡瘁、殫思竭慮、悉心效勞的“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子,便不禁想起“小人得誌”這句對大師不甚恭敬的成語。

徐渭是一個大奇人。圖為他的《嬉蟾圖》,今人謝稚柳題。

據袁宏道《徐文長傳》:“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後行。嚐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文長密以數字馳公,公立命縛健兒於麾下,皆斬之,一軍股栗。有沙門負貲而穢,酒間偶言於公,公後以他事杖殺之,其信任多此類。”

《明史·徐渭傳》有道,“藉宗憲勢,頗橫”,陶望齡的《徐文長傳》也說:“間或藉氣勢以酬所不快,人亦畏而怨焉。”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裏更不客氣:“一為權貴所知,遂侈然不複約束。”這就是說,大師不見得每時每刻都大師,大師不見得不偶爾比小人還要小人。所以那些大師、準大師,忽然之間,很小人起來,也就隻當看不見罷了。反正那一程子,兩三年間,這位大師的腦袋,肯定是進了點水,以為自己是胡宗憲的憲兵隊長、偵緝處長,以為自己是英國情報五處的007呢,這就不免讓人好笑了。

這個胡宗憲,先附趙文華,通同作奸,陷害同僚;後依嚴嵩父子,密相勾結,貪贓枉法。徐渭,一介草民,未必詳細知悉官場和宮闈中的黑幕,不知不為罪,也不能深怪。但是,與他有知遇之恩的沈練,卻因劾嚴氏父子而終被謀害,他不會不知道,也不會不痛心。因為他在《畸譜》的“紀知”一節中寫道:“沈光祿練謂毛海潮曰‘自某某以後若幹年矣,不見有此人,關起城門,隻有這一個’。”徐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份賞識他的知遇之情,他是相當感激的。所以,他寫出“公道自然明日月忠臣何意祀春秋”的《沈青霞先生祠》的榜聯;寫出“兩上書而伏闕,一抗議而廷爭,迨謫邊氓,觸帥臣之所忌,其於宰輔,值舊怒之未平,遂構謀而巧中,遽矯命以伏砧”的《祭沈錦衣文》的史實。然而,也是這一支筆,寫出了令人齒冷的《代(胡宗憲)賀嚴閣老生日啟》。大師的肉麻吹捧,登峰造極:“施澤久而國脈延,積德深而天心悅。三朝耆舊,一代偉人,屹矣山凝,臒然鶴立……”算是把馬屁文章作到了極致。

文人的可憐,為了這塊附著的皮;文人的可恥,也是為了這塊附著的皮。有的人,一時間死不肯低下自以為高貴的頭,一時間又不得不撅起屁股任人鞭策;有的人,一時間神氣活現到天都裝不下他,一時間又不得不垂手侍立聽從差遣;有的人,一時間鐵骨錚錚慷慨激昂聲震雲天,一時間又不得不說違心之言,不得不做違心之事。人格和文章分裂,言論與行為悖背,徐渭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們,或多或少,都曾有過這樣的做人體驗。想想,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就不忍苛責了。

同時代的湯顯祖,不知是否因為這點緣故,始終與他保持著有禮貌的距離?徐文長對湯顯祖的讚賞,最初由詩而起。“真奇才也,生平不多見。”他曾經素昧平生地主動與之聯絡,對這位目空一切的大師來講,實為破天荒之舉。信是這樣寫的:

某於客所讀《問棘堂集》,自謂平生所未嚐見,便作詩一首以道此懷,藏此久矣。頃值客有道出尊鄉者,遂托以塵,兼呈鄙刻二種,用替傾蓋之談。《問棘》之外,別構必多,遇便倘能寄教耶?湘管四支,將需灑藻。(徐文長《與湯義仍書》)

詩是這樣寫的:

蘭苕翡翠逐時鳴,誰解鈞天響洞庭?

鼓瑟定應遭客罵,執鞭今始慰生平。

即收呂覽千金市,直換鹹陽許座城,

無限龍門蠶室淚,難偕書劄報任卿。

(《讀問棘堂集,擬寄湯君》)

信也好,詩也好,充分表現出徐渭對湯顯祖的渴慕之意、期待之情。然而,這封不會不送到的信,這首不會不讀到的詩,湯顯祖既無複函,更不和詩,這實在是件令人感到蹊蹺的公案。

王思任評《牡丹亭》時曾經提及:“往見吾鄉文長批其卷首曰:‘此牛有萬夫之稟。’雖為妒語,大覺心。則若士曾語盧氏李恒嶠雲:‘《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為之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看來,徐渭對湯顯祖,大有“嚶其鳴兮,求其友聲”的熱情;而湯顯祖對徐渭,隻是出於職業上的尊敬,不但不願深交,連最起碼的同行來往也沒有。所以,明末清初的周亮工說的話:“青藤自言書一,畫次,文第一,詩次,此欺人耳。吾以為《四聲猿》與草草花卉俱無第二。”清人鄭板橋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所道的:“憶予幼時,行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讀之數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特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多少都能聽出一點弦外之音。

從《萬曆野獲編》,約略能夠看出一絲端倪,沈德符稍晚於湯顯祖,但所記卻是親見親聞:“文長自負高一世,少所許可,獨注意湯義仍,寄詩與訂交,推重甚至,湯時猶在公車也。餘後遇湯問文長文價何似,湯亦稱賞,而口多微辭。蓋義仍方欲掃空王李,又何有於文長。”再說,徐渭的《壽嚴嵩詞》,一直為人所垢辱,以天下為己任的湯顯祖,不會不介意的。

這種了無回音的冷漠態度,對“眼高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皆叱而奴之,恥不為交”的徐文長來說,可想而知,是何等的難堪!因此,當嚴世蕃掉了腦袋,嚴分宜回鄉看墳,朱厚熜大發雷霆,胡宗憲瘐斃詔獄之際,我們的這位大師,麵臨著巨大的政治壓力、經濟壓力,遣散後被逮有口難辯的壓力,以及失去保護傘後群起而攻之的報複壓力,恐怕還包括在文壇上被鄙視、被唾棄的輿論壓力,於是,身心全麵崩潰、精神徹底垮台。按照現代精神病學的論點,極為天才的人,其精神狀態未必就是十分健全的。“慮禍及,遂發狂。”

據徐渭自編《畸譜》:

四十五歲,病易。丁剚其耳,冬稍瘳。

四十六歲,易複。殺張下獄,隆慶元年丁卯。

徐渭的“易”病,當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否則,他絕不可能像荷蘭畫家凡·高那樣,跟自己的耳朵過不去,用一根大釘子刺進去。而且,因為一下子死不掉,又用棍棒敲擊自己的陰囊,使睾丸碎裂,以促速死。陶望齡是唯一自始至終了解他、關注他的同鄉友人,據他的記載:“引巨錐剚耳,刺深數寸,流血幾殆。又以椎擊腎囊碎之。”這樣極其殘忍的匪夷所思的自殺方法,史所罕見,世所罕見,說句絕對應該掌嘴的話,對大師之卓絕、之堅忍、之狠愎、之非常人所能為的奇行,觸目驚心的同時,也不能不為這位中國人所創造的死亡方式讚歎。

我記得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裏,也曾經想從太行山深處的懸崖跳下去的。然而,還未跨出半步,那淒涼的山風從褲腳管颼地吹進,頓時戰栗起來,害怕起來,不敢死也不想死了,可見死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因此,我特別崇拜這位麵對死亡毫無懼色的人。

自殺多次未果,殺妻坐牢八年,“絕穀食十餘歲”。“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麵,頭骨皆折,揉之有聲。”“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也哉。”

然而,生命力頑強的他,在出獄之後到抱憤而卒的19年間,也是他創作最旺盛、作品最輝煌的時期,凡他筆下傾瀉而出的“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裏;偶爾幽峭,鬼語秋墳”(袁宏道語)。其才情睿智,其韻語華章,其彩墨精粹,其放談高論,無一不達到了“光芒夜半驚鬼神”(黃宗羲詩)的巔峰狀態。

雖然大師的晚景淒涼、結局很慘,死時“幬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槁寢”,窮得不能再窮。但他所留存下來的詩、文、書、畫,“豈知文章有定價”(黃宗羲詩),成為中國文化遺產中無與倫比的瑰寶。因此,袁宏道大聲呐喊,譽他為“有明一人”。其實,他那摧折不倒、折騰不死、挺挺兀立、敢殺敢砍的精神,對於中國文人的感召啟發意義,千古以來,恐怕也就是徐渭“這一個”罷了。

正是“這一個”,我們看到了中國文化的脊梁、中國文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