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重刑治腐

海瑞(1514—1587) 明朝著名清官,廣東瓊山(今屬海南)人。他多次平反冤假錯案,打擊貪官汙吏,深得民心,有“海青天”之譽。他的傳說故事,民間廣為流傳。

假設有人編寫一部《中國貪汙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貪官嚴嵩;假如有人另編寫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則更是領銜的人物。無論前者和後者,巨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間,這絕算不得是這位皇上的榮光。

在某個朝代出貪官,也許並不能證明皇帝昏庸無能,是個窩囊廢;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駕馭偌大的國家機器,百慮一失,也難免疏忽。何況,貪官又不會在臉皮上刻出字來,“吾乃碩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誰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再說,在封建社會“十年寒窗”,“學而優則仕”,“仕”者,官也。在戲曲裏,戴紗帽翅的角色出場:“千裏為官,誰不為錢?若不為錢,誰來當官?”這四句念白,很足以表明權力和金錢的互換關係。所以說,貪官,是常見的;老實說,清官,倒不常見。

當清官,窮得要死,苦得要命,誰幹?因而翻開《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無不貪官如毛,碩鼠遍地,有時皇帝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貪汙犯。出清官,必是國家問題成堆,積重難返之際。一定由於皇帝昏庸,而且比較長時期地達到相當程度的昏庸,弄得貪汙普遍化、腐敗合法化、瀆職正常化、賄賂公開化,到了國將不國、神州陸沉的時候,極個別的不肯同流合汙的清官,才會突顯出來。這就是中國曆史上越是腐敗的朝代裏越出清官的原因。

因此,若無嘉靖、若無嚴嵩、若無滿朝的不正之風,也就顯不出海瑞的節操和風範,也就不可能使他成為中國曆史上,排名不數第一,也數第二的清官了。嘉靖禦臨天下45年,已經到了無可救治的程度,海瑞這才會指著鼻子罵皇帝,“陛下之誤多矣”,“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若寫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海瑞領銜無疑。圖為清朝顧尊燾所繪的海瑞像。

“關起門來罵皇帝”這句舊時民諺,是一種在壓迫下不敢表示憤怒、又不能不宣泄憤怒的情緒表達。在專製封建社會裏,在公眾場合敢於對皇帝大不敬,那是死罪,那是要殺頭的。所以,關起門來罵,比較安全。而且,中國有皇帝的年代,還沒有竊聽器,還沒有測謊儀,還沒有錄音機,隻要不被人檢舉上去,就可保太平無事。可是,中國的皇帝也不飯桶,你雖然不罵出聲來,但你在肚子裏罵我,根據你敵視的眼光,根據你仇恨的神氣,也能定你的罪,那叫“腹誹”。

“腹誹”,據司馬遷說,是西漢酷吏張湯所發明,他在審判大司農顏異時,就依據此人的“微反唇”,大概稍稍撅嘴,或者撇嘴吧?便奏稱其“不入言而腹誹,論死”。所以,海瑞罵皇帝,指著鼻子罵,罵他不是東西,實在是那個萬馬俱喑的黑暗時代裏,中國人所表現出來的最為難得的一抹亮色。因此,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一提到清官,立刻就想起海瑞。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裏,百姓頭腦中的這種“清官情結”,是由於貪官太多所致。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可稱中國曆史之最,在數不勝數的貪官汙吏中間,一生清介、死無餘銀的海瑞,便寄托著人們對於清廉政治的希望。這也是他的故事,得以在數百年間流傳不已的緣故。

海瑞之得名,當然是由於他一以貫之的為政清廉。說實在的,偌大王朝也不隻是海瑞一人是清官,他的成就,他的功業,主要在於他跳出來,當麵鑼對麵鼓地罵過皇帝,這才使他的知名度,達到了空前未有的水平。對老百姓而言,做一個清官,不貪不沾,一分錢的國帑也不撈進自己腰包,窮苦到啃菜根、嚼粗糧的地步,固然非常之值得敬佩;但若敢指著鼻子罵皇上,說他不是東西,那才令人感到了不起,才家弦戶誦,對之崇拜得不行。

一般說,先有個別的貪汙現象,發展到大麵積的貪汙加之腐敗的現象,然後更進一步,則是上下勾結、內外串通、左右縱橫、四麵八方的貪汙腐敗成風。從朝廷裏到地方上貪官多如牛毛,從政治到經濟腐敗無所不在,少數清官才能突出,才會出現清官現象;凡帝國到了這一步,如果原來的皇帝,是個庸君的話,這時十有八九成為昏君。而一成為昏君,也就離謝幕不遠了。明白這一點因果關係,也就知道清官為什麽隻能受到老百姓的擁戴,而不為他生前以及身後的統治者所容,最深層的原因恐怕就在這裏。這就好比一開門,烏鴉衝著你叫,不是因為它叫給你帶來晦氣,而是因為你要倒黴它才叫的。對烏鴉呸呸呸地表示嫌惡,這其實並沒有什麽道理。

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貪汙到了這樣大量、普遍、公開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從帝王開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豎權臣,至將帥督撫,至知府縣吏,至一切衙役隸卒,凡官皆貪,不貪者鮮。據《楊繼忠傳》:“(忠)入覲,汪直欲見之,不可。憲宗問直,朝覲官孰廉?直答曰:‘天下不愛錢者,唯楊繼忠一人耳!’”據《吳傳》:“清望冠一時,提躬嚴整。尚書馬森言平生見廉節士二人,與譚大初耳。”滿朝文武,隻找到這幾位不貪的官員,明朝的中後期,在中國曆史上數得上是貪汙大朝了。

朝政黑暗、特權橫行、法令鬆弛、行政腐敗,是造成官員貪汙行為的主要原因。不過,讀清朝趙翼的《二十二史劄記》,明朝官員的薪俸,是中國曆朝中最低的。若不想成為餓殍,不額外求財,又有什麽辦法?如明朝文人李贄,曾任河南輝縣儒學教諭,相當於縣教育局督學;曾任國子監教習,相當於大學的講師;後在禮部做司務,相當於辦公廳的處長;又在南京刑部得到員外郎的閑差,相當現在的部門巡視員,官俸之微薄,收入之低下,到了難以糊口的地步。他離開河南到北京就職,窘迫到不得不把妻女留在當地,托友人照顧。直到他放外任,當了雲南省姚安府的知府,那是一個有實權的司局級幹部,才有“常例”(被允許的貪汙)和其他灰色收入(名義上不允許但也不禁止的貪汙)。這種實際上在鼓勵官員從非法途徑獲取金錢的政策,是引發貪汙的主要原因。

那時官俸發放,有米有鈔,比例不一,財政部門發放薪水的時候,米賤折鈔,鈔賤折米,在盤剝上極盡克扣之能事。尤為可笑者,北京官員發的米,要憑票到南京去領。於是手中的票,隻能三文不值兩文地出讓,逼得官員不得不另開財路,以謀生計。據《明史·顧佐傳》:“居歲餘,奸吏奏佐受隸金,私遣歸。帝密示(楊)士奇曰:‘爾不嚐舉佐廉乎?’對曰:‘中朝官俸薄,仆馬薪芻資之隸,遣隸半使出資免役。隸得歸耕,官得資費,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先帝知之,故增中朝官俸。’帝歎曰:‘朝臣貧如此。’”

本來很低的工資,又常常不足額發放。據《明史·李賢傳》:“正統初,言‘塞外降人居京師者盈萬,指揮使月俸三十五石,實支僅一石,降人反實支十七石五鬥,是一降人當京官十七員半矣。宜漸出之外,省冗費,且消患未萌。’帝不能用。”看來打白條之風,倒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所以,官員們倘不貪汙,貧窮化便不可避免。據《段民傳》:“卒於官,年五十九,貧不能殮。”《吾紳傳》:“紳清強有執,澹於榮利。初拜侍郎,賀者畢集,而一室蕭然,了無供具,眾笑而起。”《軒傳》:“寒暑一青布袍,補綴殆遍,居常蔬食,妻子親操井臼。與僚屬約,三日出俸錢市肉,不得過一斤,僚屬多不能堪。故舊至,食唯一豆,或具雞黍,則人驚以為異。”《楊淮傳》:“伏闕受杖,月餘卒,囊無一物,家人賣屋以斂。”《高儀傳》:“舊廬毀於火,終身假館於人。及沒,幾無以殮。”《陶琰傳》:“琰性清儉,飯唯一蔬。每到官及罷去,行李止三竹笥。”海瑞當不例外,在任淳安知縣時期,自己磨穀脫粒,種菜自給。有一次他給母親做壽,隻買了兩斤肉,成為人們奚落他的口實。萬曆年間,張居正當國,派禦史去考察,“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禦史歎息去”(《海瑞傳》)。

能夠堅持節操者,在一部《明史》中,實屬少數;而始終如一廉政者,則更不多見。“鑾初輔政,有修潔聲。中持服家居,至困頓不能自給。其用行邊起也,諸邊文武大吏俱橐鞬郊迎,恒恐不得當鑾意,饋遺不貲。事竣,歸裝千輛,用以遺貴近,得再柄政,聲譽頓衰”(《習鑾傳》)。既然貪汙是官員的一種生存手段,貪汙已成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貪汙是這種病入膏肓的社會製度下的必然伴生物,不貪白不貪,貪也不為恥,還有什麽必要潔身自好呢?

即使出現幾個清官,除了本人青史流芳以外,實際上啥事不頂。中國的皇帝,尤其那些獨夫民賊,在滾下龍椅,或者未被勇敢者將其拉下馬前,誰也不能拿他怎樣的。中國封建社會中的三百多個皇帝,大部分還是靠老天爺將他收拾掉的。終於,三宮六院也吊不起胃口了;終於,兩腿蹣跚了,兩眼無光了。海瑞這封上疏,頂多使嘉靖受了些刺激,病情有所加重,催促他快一點走向死亡,恐怕是他僅僅能起到的一點作用吧。

在一個封建政權中,少數為貪官,絕大多數為非貪官,這個皇帝有可能是一位賢明的君主;而在一個封建政權中,絕大多數為貪官,隻有很少者為非貪官,那這個當皇帝的,就百分百是個昏庸之君。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嘉靖則是萬貪之源,看他一手培養扶植起來“中國貪汙排行榜”的榜首嚴嵩,就知道這位陛下,是什麽玩意啦。

海瑞把貪官汙吏的總頭目,揪出來示眾,那作用可比僅做一個清官,不知要大多少倍。

公元1567年(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數落朱厚熜。這在當時,也是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他把棺材都買好了,放在家中客廳裏,等著皇帝殺掉他以後用來收殮。於是,消息頻傳,街談巷議,舉國轟動,盡人皆知:

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五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描寫了這位皇帝讀疏後的反應,很生動:

世廟閱海忠介疏,大書曰:“此人有比幹之心,但朕非紂也。”持其疏,繞殿而行曰:“莫使之遯。”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曰:“彼欲為忠臣,其肯遯乎?”世廟尋召黃中貴問狀,對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殺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斃。”世廟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

據《明史》載,朱厚熜拿到等於罵他不是東西的上疏時,與屈大均所說稍有不同,一把摔在地上,氣得跳腳,喝令左右:“馬上給我把這個姓海的逮捕,別讓他跑啦!快,快!”

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回他的話:“都說這個人是有名的癡子,他為了上書,準備好了要坐牢殺頭,先就買了一具棺材,和妻子訣別,家裏的僮仆也早嚇得各自走散,看來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來!”嘉靖吼。

這還不好說,海瑞正等著法辦。

抓到詔獄,主管官員按子罵父罪來判,自然是非開刀問斬不可。但建議砍掉海瑞腦袋的報告,壓在皇帝的手中,一直卻沒畫圈。嘉靖不傻,他不想成全海瑞,更不想自己落下混蛋紂王殺忠臣比幹的臭名。就這樣拖到駕崩,海瑞撿了一條命。

於是,海瑞為大清官,名垂青史。

其實此前,這位浙江省淳安縣的原縣令,在京城大小衙門中,頗有一些關於他的“不怕死,不要錢,不吐剛茹素,真是錚錚一漢子”的傳聞。別看他當時是一個遠在南方省份的小小知縣、六品官,然而,他竟然敢於向當朝執政大臣嚴嵩的兩位親信,一為東南地方總督兼剿倭武裝部隊司令胡宗憲,一為清查鹽政的特派大臣鄢懋卿,公然進行正麵對抗。居然弄得這兩位權高位重的大臣,對他無可奈何,很吃了一頓啞巴虧,因而大快人心。

老百姓特別願意看到那些有權的人、有勢的人、有錢的人、有名的人,忽然倒黴垮台,忽然失敗完蛋,忽然由紅而黑,忽然什麽都不是的場麵,這是最過癮的事情。哪怕不一定如此,不過跌了個跟頭、受了點損失、栽了點麵子、碰了個釘子,大家也會捕風捉影,演義誇張,加油添醋,無事生非,不遺餘力地傳播之、擴大之、惡心之、解恨之。當然,這種窮老百姓陰暗心理的宣泄,實在缺乏“費厄潑賴精神”,實在不具謙謙君子之風,但那些“四有”之人,在他“有”的時候,不那麽張狂、不那麽抖擻、不那麽顯擺、不那麽以權、以勢、以錢、以名,來欺人壓人,來張牙舞爪,也許大家就不一定幸災樂禍了。

淳安縣,即今之千島湖風景區所在地。明代的這個山區小縣,出產不多,油水不大,窮到海縣令隻能在逢年過節的日子,才與僚屬們共餐時吃一隻雞、兩斤肉。然而,淳安位處浙、皖交通要衝,地方官每每苦於途經此地的大員要員,送往迎來,難以打點,稍不如意,即被斥責。有一次,胡宗憲的兒子路過,假其父威,對該縣的接待工作大表不滿。其隨從仆役,又狗仗主勢,敲詐勒索,百般刁難。海瑞正等待這樣一次機會就立刻升堂,下令縣衙的皂隸捕快,把這個紈絝子弟及其一幹人眾,統統抓將起來,當堂審訊。

胡公子年輕氣盛,哪把一個六品官放在眼裏,當然反抗,口出不遜,打出他老爹的招牌。海瑞當然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但是他不承認,還說,我們都知道胡總督為官清廉、持家清正,不可能有你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更不可能有你所攜帶的大量銀兩。

“我是,我是,我是!”這位公子哥還威脅海瑞,“你別吃不了兜著走!”

海瑞才不買賬:“大膽放肆,一個假冒偽劣的騙子,竟敢如此猖狂,罔無法紀,咆哮公堂,給我掌嘴!”

最後,海瑞更來一手絕活,將胡公子及其一行人眾,用繩子拴成一串,押往省裏總督衙門,並附上一紙說明案情的文書。陳說本縣捉拿一名人犯,冒充胡總督大人之子,在此間招搖撞騙,為非作歹,有損總督清望,造成惡劣影響。為此特解送府城,予以從嚴處置,以懲效尤。該犯所攜現銀若幹,因來路不明,已沒收充公,收繳縣庫,等等。

胡宗憲看到這裏,氣得兩眼翻白,差點心肌梗死,他兒子連哭帶鬧,此仇不報也枉為這二品大員了。他當然咽不下這口氣,當然是要報複海瑞的,可又苦於抓不到他的把柄。第一,海瑞不貪汙,在那個“無官不貪”的年代裏,他能潔身自好,兩袖清風,不怕查賬,不怕檢舉;第二,他不好聲色,既不找小姐,也不去桑拿房、洗腳房逗留,因之,無黃可掃;第三,他既不搞裝門麵的“政績工程”,也不樹“泡沫化”的個人形象,隻是公正執法,無懈可擊。因此,除了隱忍不發、以待來日外,胡宗憲對這個海瑞,一時間真有貓吃螃蟹,簡直無從下嘴之感。

鄢懋卿是個腐化分子,《明史》稱他“見嚴嵩柄政,深附之,為嵩父子所昵”。一般來說,喜歡用小人者,自己必有相當程度的小人因素,方能同流合汙;願意用與壞人為伍者,自己要沒有壞的基因,也難沆瀣一氣。“會戶部以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政不舉,請遣大臣一人總理。嵩遂用懋卿。舊製:大臣理鹽政,無總四運司者。至是,懋卿盡天下利柄,倚嚴氏父子,所至市權納賄,監司郡邑吏膝行蒲伏。”

這就是老百姓講的“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同類相聚,異類見斥的交往現象。在統治集團中、在權力層麵上、在不正常的政治氛圍裏,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鄢懋卿一入中樞,與嚴氏父子朋比為奸,苛征重稅,貪贓索賄,中飽私囊。其實,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鹽政乃天下之肥缺,而全國四大產鹽區的大權,全落入他的腰包,絕對是有背製度的枉法行徑。第一,根本不上朝的嘉靖皇帝,隻是聽信嚴嵩的;第二,開足馬力貪汙的嚴氏父子,離不開鄢懋卿。於是,從皇帝到首輔到鹽政,三點一線,正如北京民諺所說,“武大郎玩夜貓子”;“王八看綠豆,對眼”。明知道這是個壞蛋,應該被唾棄,然而他上麵有人罩著,看著他扶搖直上,老百姓能有什麽方法?你人微言輕,你啥也不是,你也隻有幹生氣而已。

在淳安的海瑞,一位絕對的清官,當然與這樣一個絕對的貪官,格格不入。恰巧,鄢懋卿作為奉旨查鹽的欽差大臣,路過此地。首先,海知縣是十年寒窗,苦讀趕考,才從海南島的瓊山縣走出來的讀書人。他一步一個台階走到今天,不走門子,不投靠山,不溜須拍馬,不做虛假統計誆報成績,這個梗直到一點彎都不轉的海瑞,理所當然地要從心眼裏鄙視這個暴得富貴、從而小人得誌的家夥。

這也是使那些有權的人、有勢的人、有錢的人、有名的人,無可奈何而且無法改變的尷尬,雖然你得意甚至非常得意,雖然我不得意乃至非常不得意,但是,擋不住我不買你的賬,擋不住我在精神上要比你擁有優勢,擋不住我壓根兒就看不起你、蔑視你、鄙視你。這就是海剛峰決定要給這個大員,下一點眼藥的原因。

海瑞放出空氣,小縣寒酸,囊中羞澀,衙門窮困,招待不了,光是供給抬欽差夫婦彩轎的16個女子的夥食,也能把縣財政吃得鍋底朝天,何況還有隨從、聽差、兵弁、衙役之類,哪一個不像餓狼一樣,連吃帶拿,外加孝敬,紅包薄了一點,也是過不了關的。

所以,鄢懋卿還未到淳安,就先接到淳安縣的一封稟帖。他當時一激靈,知道這個海瑞不會有什麽好事,便問來人:“他有什麽要報告的?”

“大人您請細看!”

信件開頭,十分恭謹,“嚴州府淳安縣知縣海謹稟”,接著說已經收到大人的通令,要求各級政府在接待上一切從簡,不得鋪張。大人所做出的英明指示,本縣已傳達到區鄉鎮集,一體認知大人“素性簡樸,不喜承迎。凡飲食供帳俱以簡樸為尚,毋得過為華奢,靡費裏甲”。然後,話鋒一轉,大人體察下情,百姓無不讚頌,但您派出來打前站的人員,已經告知準備酒席侍候,每席費銀不得低於三四百兩,席間還需奉獻金花綢緞若幹,營造氣氛。特別關照到,欽差大臣夜溺,必需銀子打出來的尿壺,否則尿不出來,性命交關,耽誤國家大事,罪不容貸。本縣十分惶恐,是按大人的從簡精神辦,還是按打前站的老爺所吩咐的辦?

鄢懋卿當場把這個稟帖撕了。下令讓他的一隊人馬,繞過淳安,事後再跟這個海瑞算賬。不過,沒過多久,嚴嵩倒台,胡宗憲、鄢懋卿因係同黨,受到牽連被免職。海瑞曾被他們迫害過,也就隨之平反,調回京城任戶部主事。

海瑞這次回到京城,就為他要做的這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進行準備。第一,把棺材買好,萬一殺頭好收斂;第二,把家人遣散,免得受他牽連。然後,一封直言不諱地批評陛下的上疏,直接呈了上去。

什麽叫“不直”?老百姓早就不把你這個皇帝當玩意了。

有清官對皇帝來說,不是一件體麵的事。一旦出現了一個不怕殺頭的清官,這台國家機器在運轉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估計最高統治者離完蛋也就不會太遠。果不其然,海剛峰一出現,朱厚熜的日子,就屈指可數。

海瑞被抓到詔獄,等著法辦。刑部主管擬文定大忤逆罪,那是非開刀問斬不可的。但建議砍掉海瑞腦袋的報告,卻一直壓在嘉靖的手中。

嘉靖駕崩,海大人很快就平反昭雪了。盡管他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聲名,但朝廷裏的主政者,包括新繼位的皇帝,都對他敬而遠之。作為門麵點綴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則不行,怕海老人較真,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封建社會的統治架構是一個寶塔型的,由大小官僚組成疊羅漢式的方陣。每個官僚在他那個位置上,既踩在下麵那個職務低於他的官僚頭上,自己的頭上又有另一個職務比他高的官僚的腳踩著。因此,一旦其中哪個頭或哪隻腳,不聽話,不服從,不按部就班,不肯買賬而搗蛋,這架構就要出現大大小小的危機。

他們害怕這個海瑞,進入到這個架構裏來,會破壞這個超穩定的秩序。甚至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為首輔,也不敢給他任何任命。“萬曆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禦史廉察之。禦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禦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用。”

盡管大家眾星捧月、高山仰止,海瑞卻很不開心,因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隆慶皇帝到內閣大臣,都不給他分配工作。第一,他沒有鈔票上下打點,鋪平道路;第二,他清官之名聲,是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聖人級人物,不能為,也不屑為。因此,很長時間內,當這種強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補天願望,不能得到滿足時,他便會仰天長嘯,椎心泣血。最後海青天以辭職的辦法要挾內閣給他工作,不給就寫公開信罵街,“滿朝之士,悉皆婦人”,把主政者罵了個夠。

於是,1569年(隆慶三年)被授予正四品南直隸巡撫,入駐蘇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所言,海瑞是個“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廈將圮隻手難以支撐。一上任,“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為吾鄉巡撫時,有意鋤巨室,以至刁風四起,至不可遏”(徐樹丕《識小錄》)。

由於他的不識時務,實施某種程度上的劫富濟貧政策,搞得蘇州一帶的官僚地主,士紳名流,無不反對,他也隻好告退,離職還鄉。直到1585年,萬曆清除了張居正以後,所有受到張居正排擠打擊過的官員,包括年已七十有二的海青天,一律重新起用,於是他老人家又從海南島仆仆風塵地來到南京。接張居正為首輔的申時行,其實並不想安排他,又不能不安排他,因為他已經成為一種正義的化身、民眾的偶像,因此寫了一封信給海瑞,“維公祖久居山林,於聖朝為闕典”。那意思是說,你老人家不出山,是個遺憾,但現在把你請出來,也不過起個政治花瓶作用。

但是,海瑞一接手右僉都禦史,第一件事就做了兩條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稱為專打貪贓枉法者和為富不仁者的屁股而設。這位剛愎自用、矯枉過直的老漢,覺得打屁股還不過癮,又給皇帝建議,得恢複老祖宗的辦法,凡貪官都給他剝皮揎草。結果鬧得輿論嘩然,禦史彈劾他導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先生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從此,對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來的辦法,有職無權,有位無事,直到1587年(萬曆十五年)年末,老先生終於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嗚呼,海剛峰的一生!他是一位以肅貪倡廉為己任的鬥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對帝國的廉政建設、對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為,有所改善。然而,在《明史·王廷相傳》裏,有一封觸怒嘉靖的上疏,說得很清楚:“人事修而後天道順,大臣法而後小臣廉,今廉隅不立,賄賂盛行,先朝猶暮夜之私,而今則白日之攫。大臣汙則小臣悉傚,京官貪則外臣無畏。”而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裏躺著的那位),這種製度性的貪汙風氣變本加厲,已不可收拾。《明史》說:“明亡,實亡於神宗。”海瑞的所作所為,對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說是不起任何作用,隻好看著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紀曉嵐主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海瑞的《備忘集》評價不低:“孤忠介節,實人所難能,故平日雖不以文名,而所作勁氣直達,侃侃而談,有凜然不可犯之勢。當嘉、隆間士風頹薾之際,切墨引繩,振頑醒聵,誠亦救時之藥石,滌穢解結,非林黃,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但對海瑞具體的所作所為,也有不能苟同之處。譬如說他“巡撫應天,銳意興革,裁抑豪強,唯以利民除害為事,而矯枉過直,或不免一偏”。譬如說他“力以井田為可行,謂天下治安必由於此,蓋但睹明代隱匿兼並之弊,激為此說,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海瑞的悲劇,就在於他認為道德的約束力,可以製止全社會的頹敗風氣;個人一塵不染、兩袖清風的垂範作用,能夠推動整個公務員階層的廉政建設。治亂世、用重典、不惜采取剝皮的酷刑,是足以阻嚇貪官的最有效力的手段。其實他不知道,道德的作用,隻能作用於有道德的人。垂範的作用,那些冥頑不化者、惡劣成性者,根本不往心裏去。而敢於鋌而走險者、以身試法者,法律又能奈他何?正如馬路上設有斑馬線,對置若罔聞的我行我素者,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除非他被撞傷到垂死的地步,才後悔不走斑馬線。同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隻是對願意仿效者能產生向心力和感召力,而對那個一聽“焦裕祿”三個字就煩的幹部,肯定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他並非不知道,嘉靖的老祖宗、開國之君朱元璋規定:“枉法贓八十貫論絞”,“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用如此重刑來遏製貪汙,又何曾濟事?一個半個清官,挽救不了這個積重難返的貪汙王朝。相反,由於他堅持的道德力量和重刑懲罰,對那個在製度上已病入膏肓的王朝,根本不是對症下藥的萬靈之劑。

海瑞“卒時,僉都禦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簏,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裏不絕”(《明史·海瑞傳》)。

就海瑞臨終的鏡頭看,對這樣一位終生貧窮而為百姓追念的清官,也足以使我們後人欽敬的了。

無論如何,這樣一位終生貧窮而為百姓追念的清官,還是值得我們後人肅然起敬的。於是,想起一則寓言,森林發生了火災,火勢迅速地蔓延開來,黑煙遮住了天空,烈焰燒紅了大地,所有的鳥兒都急著逃出火場,以求活命。隻有一隻小鳥,它不肯離開,仍從小溪裏銜起一口一口的水,冒著生命危險一次一次地往回飛,希望能撲滅這場大火。

這隻鳥,很像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