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父子貪腐集團

嚴嵩(1480—1567) 明朝權臣,江西新餘分宜人。他擅專國政達20年之久,列“明代六大奸臣”之一,其奸臣形象已深入民間。他書法造詣深,擅寫青詞。

無端世路繞羊腸,偶以疏慵得自藏。

種竹旋添馴鶴徑,買山聊起讀書堂。

開窗古木蕭蕭籟,隱幾寒花寂寂香。

莫笑野人生計少,濯纓隨處有滄浪。

(《東堂新成》)

這首詩倘若不標明為嚴嵩作,短短八句,將歸隱之心、山林之念、安貧之道、遁世之想形容出來,也還具有一點意近旨遠、趣雅情真的境界,很難與1536年以後的那個權奸巨貪的醜惡形象吻合在一起。由於嚴嵩是個被曆史唾棄的人,他的著作也就隨之湮沒。如今,即使國圖、首圖,找他這部詩集,也是蠻費事的。

公元1536年(嘉靖十五年)冬十二月以前,在南京任吏部尚書的嚴嵩,說他是個文人,是個詩人,或者加上“著名”,都是可以的。那時,他紗帽翅上的“纓”,還用不著“濯”。因為明代開國定都南京,永樂遷都北京後,仍在南京立了一個稍小的,與北京卻是同樣設置的中央政府機構。但派到那裏去做官的,通常都屬於非主流的“二線人物”,所以,在南京時的嚴嵩,很有時間遊山玩水,吟詩作文,以風雅著稱。

《列朝詩集》載,嚴嵩“少師初入詞垣,負才名,謁告返裏,居鈐山之東堂,讀書屏居者七年。而又傾心折節,交結勝流,名滿天下”。那時,他的人望和文聲,很說得過去。這大概如荀子所言:“忍性然後起偽,積偽然後君子。”凡極善於遮掩自己者,通常都會以偽善騙得大家的良好印象。當時的京都人士,“以公輔望歸之”,可見對其期望值之高。

次年到了北京,嚴嵩來給皇帝祝壽,留在了翰林院修《宋史》,隨之入閣,紗帽翅上的“纓”,開始抖了起來,按捺不住的本性便逐漸暴露了。權力這東西,落在品質不佳的人手裏,便是一種惡的催化劑。於是,“憑藉主眷,驕子用事,誅夷忠臣,潰敗綱紀,遂為近代權奸之首”。這時候,連“濯纓隨處有滄浪”那種假姿態、假清高,也沒有了。

若是就詩論詩、以文談文的話,對於嚴嵩此前的作品,應該說,即使不是太好,至少也不是太壞,這評價大抵是相當的。《明史》稱他,“為詩古文辭,頗著清譽”,也是當時和以後的公論。他的詩集《鈐山堂集》,其實也有一些可圈可點的佳作。但清代修《四庫全書》,就因人而否定其書。“跡其所為,究非他文士有才無行可以節取者比,故吟詠雖工,僅存其目。”這是中國曆史上“以人廢文”的一個很典型的例子。甚至王世貞,盡管其父王忬是被嚴嵩鎮壓的,但他對嚴嵩的詩文,並不因父仇而持否定態度。“孔雀雖然毒,不能掩文章”,這位文壇領袖的公允評價,比之時下小肚雞腸的人,要有氣量得多。

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的嚴嵩,發跡太晚,等到為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其年已56歲。等到官拜武英殿大學士,入值文淵閣,受到明世宗朱厚熜重用,則是嘉靖二十一年的事,老先生已年過花甲,高壽62歲了。那時,雖無到點退休一說,但他不能不考慮到上帝留給他貪汙的年頭,無論怎樣抓撈,為時已不是太多。於是趁早趕快,將他實在不成樣子的“短項肥體,眇一目”的兒子,提拔起來,作為膀臂。這樣,“獨眼龍”得以“由父任入仕。以築京師外城(功)勞,由太常卿進工部左侍郎,仍掌尚寶司事。剽悍陰賊,席父寵,招權利無厭”(《明史》)。

嚴嵩沒想到,他竟活到89歲,與其子聯手作惡的“貪齡”,打破中國貪官之最。這就是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裏論他的“名德不昌,而有期頤之壽”,“老而不死謂之賊”了。數十年間,錢財撈得太多,壞事做得太絕,這兩父子,便成為中國曆史上的頂級權奸巨貪。《明史》描畫這兩個人,形象頗有點滑稽:一個肥粗,一個細瘦;一個矮矬,一個高挑;一個是獨眼龍,一個是疏眉目。怎麽看,都不是一家人。後讀談遷的《談氏筆乘》,引趙時春作《王與齡行狀》,方知“嚴世蕃,分宜相嵩之螟蛉子”。所以,嚴東樓為嚴嵩無血緣關係的養子,然而,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人DNA不同,品種上迥異,但聚財弄權,腐敗**,為非作歹,戕害忍毒,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壞,逐臭趨腥,競利爭權,魚肉良善,巧奪豪取,有著天生同好的心靈感應。

一位朋友對我說,豈止如此,這爺兒倆寫的字,也有類通相似之處。不信你去看看,那肥碩飽滿的筆鋒,非一介寒士能寫得出來的。現在,“六必居”醬菜店、菜市口的路北朝南的“鶴年堂”中藥鋪,那金字牌匾,仍是這兩位遺留下來的“墨寶”。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都中名人所書市招匾對,庚子拳亂,毀於兵燹,而嚴嵩所書之‘六必居’三字,嚴世蕃所書之‘鶴年堂’三字,巍然獨存。分宜父子,**貪誤國,罪通於天,與檜賊齊名。至今三尺童子皆羞之,乃其惡劄亦幾經滄桑而不毀,倘所謂貽臭非耶?”

這或許就是曆史的玩笑了,近五百年北京城裏不知有多少老字號,能保存住原先那塊匾額者,簡直少之又少,獨獨嚴世蕃與他老爹的這幾個字,甚至波瀾壯闊的“文革”,也未做“四舊”砸掉。於是,你不能不悟到,東晉一位大軍閥兼野心家桓溫所說過的那句名言:“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對某些人而言,有其一定的可操作性。此語見《世說新語·尤悔》:“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複遺臭萬載邪!’”看來,王八蛋“王”到極點,臭大糞“臭”到極致,也是一種求“不朽”之捷徑。這也難怪有些人,追名逐利,無所不用其極,隻要到手,是絕不怕下作無恥的。

我還擇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專門去這兩處店鋪“欣賞”了一番,果然也是如此,二人筆墨,在陽光下居然熠熠生輝,毫無愧色。新建成的廣安大街,氣勢恢宏,原來狹窄的菜市口丁字街,拓寬得已非舊時模樣,如果不是夕陽餘暉下,那“鶴年堂”金碧絢麗的匾額,我都不敢相認了。此地應是嚴世蕃的斃命處,他的最後下場,《明史》說得很簡捷,“遂斬於市,籍其家”,那是公元1565年的事。

明代棄市,都在西城,不知是否即為這個菜市口?因為清代的“秋決”,在這裏進行。那麽,嚴世蕃五花大綁,手鐐腳銬,站在檻車裏,行經此地,看到藥鋪門楣上那幾個閃閃發光的字,不知做何感想?而其父,不知會不會後悔?當初莫如“濯纓隨處有滄浪”,回到鈐山東堂,做他的詩人、文人,也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梟首示眾、身首異處吧?

這一次,被嘉靖徹底冷落的嚴嵩,再也無法救他兒子一命了。

不過,老奸巨猾的他,不禁納悶,法司黃光升奏的這一本,為什麽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這位前首輔,百思不得其解。他雖然下台了,對於他侍候了二十多年的主子朱厚熜,應該是能揣摸透的,究竟為什麽使得龍顏大怒到將他革職,僅留了條命,而將其子棄市,到了如此決絕地步?

黃光升何許人也?法司是個小角色,禦史林潤算什麽東西,借他膽子也未必敢動我們父子。他馬上想到,背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誰?除了接他任的徐階,能有其他高明嗎?嚴老先生跌足長歎,沒料到隔著門縫看人,竟將這位少言寡語的新首輔看扁了。前些日子,他知大勢已去,嘉靖對他已無任何興趣,失寵於皇帝,就意味著保護傘不再起到作用。無可奈何之際,多少有些拜托繼任者徐階的想法,曾“置酒要階,使家人羅拜,舉觴屬曰:‘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哺乳之。’階謝不敢”。哪知道,這位後起之秀,卻是一個大為可畏的殺手。

現在,他終於明白,今天的徐階,已非昨天“謹事”於他的徐階了。不但要殺他的兒子,沒準過兩天,還要他的好看呢!正如他剛到北京,“謹事”他的前任夏言,然後又設法除掉,連命都未能保住一樣。官場的無情鬥爭,和“濯纓隨處有滄浪”的瀟灑淡泊,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明朝不設宰相,這是朱元璋定的,權力高度集中在皇帝手裏,另設幾個文官組成的秘書班子為其工作,其中主要負責者即為首輔。黃光升所以敢發難,嚴嵩沒有猜錯,確是這位一直對他虛與委蛇的徐階,私下授意,才緊急上書的。

法司黃光升、禦史林潤,角色雖小,在官場廝混多年,也成了精。他們的算盤撥拉得很明細:第一,嚴嵩雖然致仕歸田,風光不再,但嘉靖隻是討厭他,並不想收拾他,時不時還念叨他的“讚玄”之功,誰知他會不會起複,又殺回來呢?第二,嚴世蕃就更不是好惹的了,此人朝上朝下黨羽密布,京內京外網絡溝通,是一個氣焰囂張,罔顧一切,什麽卑鄙齷齪都做得出來的壞蛋。多少年來多少人上書奏本,揭發告訐,都未能奈何他分毫。如今貿貿然參奏他、彈劾他,猶如老鼠捉貓,弄不好,會送命,因此黃法司和林禦史的心裏,一直打著小鼓。可首輔徐大人如此器重,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承。一連擬了幾份備案,供徐階過目。新首輔皆不以為然,兩人忐忑地試探:“一定要如此行事嗎?”

“你們怵啦?”

“隻怕打蛇不死反遭咬!”

徐階不理睬他倆的怯懦:“那就如此吧!照著我說的這幾條上書。”

於是,口授以下諸條:

第一,嚴世蕃在他老家江西南昌,蓋了一座“製擬王者”的府邸。

第二,嚴世蕃在京城與宗人朱某某,“陰伺非常,多聚亡命”。

第三,嚴世蕃之門下客羅龍文,組織死黨五百人,“謀為世蕃外投日本”,在進行著武裝訓練。

第四,嚴世蕃之部曲牛信,本在山海衛把守邊關,近忽“棄伍北走”,企圖“誘致外兵,共相響應”。

黃光升筆錄後,與林潤麵麵相覷,滿腹狐疑:“就這些?”

“還不足以掰掉他的頭顱嗎?”

這兩人當然不這麽想,法司定讞,講究鐵證如山,證據確鑿,務求一槌砸死,絕不能讓案犯有翻手可能。可徐大人所擬定的幾條罪行,很難自圓其說。第一,嚴世蕃既然在家鄉大興土木,就沒有必要亡命東洋;第二,嚴世蕃打算逃之夭夭,一走了之,還在京城組織別動隊,製造動亂,還著人出走山海關,召致北虜,完全不經推敲,不合邏輯。

若是逮雞不著反蝕把米,也就認了。可這是一條惡狼,那後果,豈不岌岌乎危哉!他們當然要擔心的。

在中國,反小貪容易,反大貪難,而反有背景、有後台、有高層人物支撐的巨貪更難。無論古今,凡稱之為巨貪者,第一上麵有強大的庇護,第二手中有足夠的權力,第三身邊有鐵杆的死黨。有了這三者,輕易是奈何他不得的。對嚴嵩而言,這三者他不但全部具備,而且達到極致地步。第一,他有嘉靖皇帝這把大得不能再大的保護傘;第二,他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地位;第三,他有沆瀣一氣,共同作惡的兒子、幫手、死黨嚴世蕃。

說實在的,在中國貪汙史上,像他這樣實力雄厚,有恃無恐,為所欲為,放手大幹的貪汙集團,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清代的和珅,上有乾隆罩著,自己位極人臣,能與之相比,但他的兒子豐紳殷德,貴為駙馬,不過一個紈絝子弟,比之嚴世蕃,其無惡不作的水平要差得多。因此,嚴嵩六十多歲入閣,與他那“剽悍陰賊”的兒子一起,二十多年間,賣官鬻爵,索賂求賕,聚斂無厭,苞苴盈門,搜括下天大的家私。

嚴嵩和他的兒子,得以肆意妄為的大貪特貪,說了歸一,憑借的是手中的一張門門通吃的王牌,大明天下,誰能越過嘉靖皇帝?但是,“帝自十八年葬章聖太後後,即不視朝,自二十年宮婢之亂,即移居西苑萬壽宮,不入大內,大臣希得謁見,唯嵩獨承顧問,禦劄一日或數下,雖同列不獲問,以故嵩得逞誌”。朱厚熜等於將整個國家交給了他,這塊肉,他還不是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更何況嚴世蕃那永遠填不滿的胃口。

在古代東方專製國家裏,貪汙之風是難以禁絕的,這是社會製度所決定的;但是,反貪汙的正義潮流,不管哪朝哪代,從來是人心所向。“過街耗子,人人喊打”,貪官總是被綁在恥辱柱上受到唾棄。這對父子,盡管保持二十多年不敗,然而,禦史諫官們的彈劾參奏,哪怕為之終生坐牢,哪怕為之掉了腦袋,也是不屈不撓,前赴後繼,同他們鬥爭了二十多年。

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頗護己短,嵩以故得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張經、李天寵、王忬之死,嵩皆有力焉。前後劾嵩、世蕃者,謝瑜、葉經、童漢臣、趙錦、王宗茂、何維柏、王曄、陳塏、厲汝進、沈練、徐學詩、楊繼盛、周鐵、吳時來、張翀、董傳策皆被譴。經、練用他過置之死,繼盛附張經疏尾殺之。他所不悅,假遷除考察以斥者甚眾,皆未嚐有跡也。(《明史》)

讀史至此,不禁怫然。

在封建社會裏,有時候皇帝就是最大的貪汙犯。所以說,反貪反貪,不反掉貪官頭頂上那把使其得以貪的保護傘,治標而不治本,抓再多的貪汙犯,也根絕不了官員的貪汙現象。有了嘉靖的庇護,這兩父子,老的奸,少的惡,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珠聯璧合”的“最佳拍檔”。

《明史》說這個嚴世蕃,簡直就是“京師一霸”,其貪贓枉法,其荒**無恥,其不可一世,以致成為隨後不久,串演成戲的《丹心照》《鳴鳳記》《一捧雪》《萬花樓》等雜劇的主角,京劇更有直指為戲名的《打嚴嵩》,中國古代的貪官,搬上舞台現世者,這對父子是當仁不讓的冠軍。

嵩耄昏,且旦夕直西內,諸司白事,輒曰“以質東樓”。東樓,世蕃別號也。朝事一委世蕃,九卿以下浹日不得見,或停至暮而遣之。士大夫側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門,筐篚相望於道。世蕃熟諳中外官饒瘠險易,責賄多寡,毫發不能匿。其治第京師,連三四坊,堰水為塘數十畝,羅珍禽奇樹其中,日擁賓客縱倡樂,雖大僚或父執,虐之酒,不困不已。居母喪亦然。好古尊彝、奇器、書畫,趙文華、鄢懋卿、胡宗憲之屬,所到輒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而後已。

最後,連他老子都被他這超常的貪汙能量,嚇傻了。

明朝周元《涇林續記》載:“世蕃納賄,嵩未詳知,始置笥篋,既付庫藏,委皆充牣。蕃妻乃掘地深一丈,方五尺,四圍及底砌以紋石,運銀實其中,三晝夜始滿,外存者猶無算,將覆土,忽曰:是乃翁所貽也,亦當令一見。因遣奴邀嵩至窖邊,爛然奪目。嵩見延袤頗廣,已自愕然,複詢深若幹,左右以一丈對,嵩掩耳返走,口中囁嚅言曰:多積者必厚亡,奇禍奇禍,則嵩亦自知不免矣。”

黃光升、林潤對於首輔徐階所擬的狀詞,是不以為然的。他倆認為要將貪官扳倒,用今天的法律名詞來說,就是抓住他的大宗贓物,定他個不明財產來源罪,就足以定案。再加上設置冤獄,殘害楊繼盛、沈練,是民憤極大的案件,要告倒這個嚴世蕃,隻有如此上書,方順理成章。

徐階對禦史林潤、法司黃光升的說法,也不以為然:“諸公欲生之乎?”

“必欲死之。”

徐階冷冷一笑:“若是,適所以生之也。夫楊、沈之獄,嵩皆巧取上旨。今顯及之,是彰上過也。必如是,諸君且不測,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

“性穎敏,有權略”的徐階,能夠與虎狼之性的嚴嵩共事多年,避禍求存,站穩腳跟,以圖大計,嶄露頭角,表明他政治上的成熟。而成熟的表現,正是在《明史》所稱的“陰重不泄”上。看來,韜晦和謙謹,退讓和抑製,使得他的那位政壇前輩,有點將他小看,認為他不過是初入官場的見習生罷了。但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徐階,在使嘉靖對他的才幹、能力、識見、忠誠精神,增加深刻印象時,也是盡力表現的。終於,“嵩握權久,遍引私人居要地,帝亦寢厭之”,加之“徐階營萬壽宮甚稱旨,帝亦親階,顧問多不及嵩”。於是,徐階接替嚴嵩為首輔。

嚴嵩的前任夏言,那條命是斷送在他手裏的。以此類推,如今徐階接替了他,他不由得擔心,這出老戲碼會不會再次上演?他忘了自己已是高齡八旬,一個死神即將叩門的人,徐階根本不會把他當回事了。對這位新首輔來講,當務之急,倒是要把心懷叵測的嚴世蕃,在眼前蒸發掉,免得構成一股勢力,造成威脅。

所以,將黃光升、林潤請來私邸,囑其上書彈劾。

徐階所擬的那些罪狀,是這位“陰重不泄”的政治家冷眼旁觀的結果。這些年來,所有劾奏嚴氏父子者,無一不義憤填膺地采用“激將法”,以求激起朱厚熜的怒火,對“二嚴”施以重法。但每每事與願違,徐階從中吸取了教訓。在中國封建社會,反貪也罷,反腐也罷,你反的雖是一個具體的人,但實際上你觸動的是一個上下左右、密切聯係的網,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集團,一個與統治者、與警察機構、與輿論公權單位相關連的階層。弄不好,貪未反成,腐未反成,你卻先進了局子。

徐階看得很清楚,反嚴嵩反得最激烈的楊繼盛,給嘉靖上書,最終死於非命,就在於他所控訴的“十罪”、“五奸”,每一條,批嵩的同時,也在批嘉靖的昏庸失察。這是朱厚熜絕不能接受的。

諸如:“無丞相名,而有丞相權;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諸如:“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薦也;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

諸如:“陛下有善政,嵩必令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

諸如:“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複以子而盜父之柄,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

諸如:“陛下令嵩司票擬,蓋其職也。嵩何取而令子世蕃代擬,又何取而約請義子趙文華輩群聚而擬。”

這無異於揭皇帝的短、打天子的臉,那本是非常自負、性格忭躁、絕對不肯認錯的陛下,按照這樣的邏輯,嚴嵩的不是,無不由他嘉靖而起,你告嚴嵩實際在數落他,不是找倒黴嘛?嘉靖自然火冒三丈,下詔獄,杖之百,關在牢裏兩年。然後,嚴嵩伺機進讒言,冤死這個楊繼盛。

所以,徐階改弦更張,不告嚴世蕃貪汙下的金山銀山,那讓朱厚熜掛不住臉,眼皮子底下,出了巨貪,絕不是最高統治者的一件光彩的事;同樣,也不告嚴嵩父子陷害忠良,製造冤獄,無論如何,推出午朝門外斬首,總是奉旨行事,朱厚熜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當皇帝的隻有聖明,怎麽能有錯?哪怕百分之九十九錯了,隻有百分之一勉強說對,也要大言不慚聲稱英明正確的。

現在,徐階所列的四條罪狀,跟嘉靖扯不上邊,將他完全撇開,而每一條都是犯上作亂,是要跟皇上過不去的。第一,蓋府邸“製擬王者”,什麽意思?是不是有想當皇帝的野心?第二,與姓朱的宗人搞地下串聯,是不是要篡權奪位、另立新主?第三,倭寇為明代心腹之患,組成反革命武裝,裏通外國,投奔日本,是何居心?第四,勾結邊外覬覦我大明江山的異族,起內應外合的作用,一旦得勢,哪還了得?

最初,林潤、黃光升欲發其罪,告嚴世蕃殘害楊繼盛、沈練。耳目們趕緊向嚴世蕃報告,他聽了以後,哈哈一笑,“謂其黨曰:‘無恐,獄且解’”。等到這紙奏書上達天聽以後,“世蕃聞,詫曰:‘死矣’”!

朱厚熜以最快速度批下來,嚴世蕃就被押往菜市口。

據史載,行刑當天,都人大快,相約持酒,到殺頭處觀看。《明史》載:“臨刑時,沈練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學者,以一帛署沈練姓名官爵於其上,持入市。觀世蕃斷頭訖,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慟哭而去。

這是一場四百多年前的處決貪汙犯的場麵,故事雖然很古老,但曆史所具有的現實主義精神,那光彩是永遠也不會褪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