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醫學是人類在漫長的曆史發展長河中為了保全生命、求得生存和發展,而與大自然作鬥爭,特別是與疾病作鬥爭的實踐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它是人類對自然及其自身的認識,也是同疾病作鬥爭的知識、經驗的積累和總結。中國幅員廣大,民族眾多,各民族在與大自然和疾病作鬥爭的過程中,都創造出了與自己曆史發展和社會生產生活背景、環境相適應,並且具有自己民族特點的傳統醫學,諸如蒙古族有“蒙醫學”,藏族有“藏醫學”,彝族有“彝醫學”,等等。它們都體現了各自民族的醫藥醫學曆史。

納西族曆史古老,居住在青藏高原南端,地勢高峻,川穀獨特,動植物、礦藏等自然資源蘊藏世人稱絕。在漫長的曆史發展長河中,納西族先民同其他民族先民一樣,在與自然界和疾病作鬥爭的實踐中積累了與自己曆史、社會、自然、生產、生活背景相適應的經驗和知識,並發現和創造了自己的醫藥醫學,可以統稱作“納西醫學”。迄今二百多年前,納西族民間中醫曾編繪過包括有三百多種藥種的《玉龍本草》,以及現今傳流於民間的豐富醫藥醫術,就是納西族先民所創造原始醫學的延續和發展。

現在要特別提出的是,納西東巴們使用原始象形文字記錄並保存的包括社會、曆史、經濟、宗教、文學、藝術、哲學、天文、曆法等等內容在內的大型文獻東巴經中,還包含著一個重要內容——醫藥醫學。事實上,近年有關學者對東巴文化的研究已經涉及這個問題,隻是有的是零星提到,有的力圖從醫學人類學角度加以研究,有的從民族學角度涉及,有的則從宗教學等角度涉及。根據筆者三十餘年對東巴教和東巴經研究的認識和了解,浩瀚的東巴經典從象形文字本身到東巴經記錄,其中確有相當部分反映著醫藥醫學。現在我們把這個內容從東巴文化中抽取出來,就叫它做“東巴醫學”。此名稱可能是個新提法,是否能成立,可以進一步研究。

象形文字東巴經卷帙浩繁,所記錄內容涵蓋物質文化、精神文化的眾多領域,被譽稱為“百科全書”。人們對這部“百科全書”記錄的內容做了大量分領域、分學科的係統研究。其實,在這部“百科全書”中,還包含著一個領域,那就是“醫藥醫學”或“中藥學”。這個領域的內容是非常豐富的,應該加以係統發掘、認識和總結。本文對東巴經所包含的“東巴經中醫學”內容不可能麵麵俱到,這裏隻是把人們經常見到的、但又是被忽視了的材料,從醫藥醫學角度加以梳理,以便人們從醫學的角度去審視它。

1.東巴經關於“找藥”經

眾所周知,在藏彝語族民族彝族的古彝文經典文獻中,有《尋藥找藥經》、《獻藥經》、《指路經》之類,民間還有不少關於找藥治病的傳說。這些經典通過活人追念亡人及其靈魂,闡述關於人類生命的發生、發育、成長以及人生疾病求藥不求巫的思想,其中涉及藥的發現、藥的種類、藥的采集和加工、配製等等,既反映了籠罩在原始宗教自然萬物有靈信仰的迷霧中的彝族先民早期醫學,同時也反映著早期醫學逐漸開始衝破宗教的桎梏,並從原始巫鬼籠罩的迷霧中分離出來。

值得重視的是,納西族也有過與彝族先民同樣的思想,醫藥的發展也經曆過與彝族先民同樣的過程。在納西族先民社會中,疾病的折磨,迫使人們需要去尋找到治病的藥。類似於彝族《尋藥找藥經》的,在納西族中則有典型的《崇仁潘迪找藥》經。經中主要通過對主人翁“崇仁潘迪”之父母的死亡,以及對父母亡魂的追憶、懷念和向父母亡靈獻藥的敘述,以表達人類對藥的渴望,崇仁潘迪對藥的尋找、發現,以及希望父母及人類死者亡魂得到活人的獻藥之後能治好疾病等複雜心情。在這部經典中,涉及如下幾項重要內容。

關於主人翁“崇仁潘迪”時代。該經典記載:“很古的時候,天地剛分開,山穀剛形成,寶塢(地名)的崇仁潘迪出生在那時。”這類語言,是東巴經形容時代久遠的慣用語言。此錄崇仁潘迪出生在天地剛分開時代,並生活在“寶塢”地,雖然“寶塢”古不知何地,但說明他是一個很古時代,並且是實實在在的人物。崇仁潘迪古到什麽時候?據該經典關於崇仁潘迪“牽著獵狗去別處做客”、“歇宿在樹下”、“用箭射白鹿”、“燒幹千百堆馬糞”、“釘了千百根拴馬樁”等之語分析,此時代大約與狩獵、遊牧有關,崇仁潘迪大約屬這一時代的人物。即是說,藥物的尋找和發現,多與這一時代有關。

關於“天地不死藥”。據該經典記錄,在“西方地方老肋骨、硬心腸的楞氣斯普居住的地方,有天地不死藥”。有關經典記錄也提到天地不死藥,有的作“天地如意藥”或“長生不老藥”,或“不病不死藥”。傳說崇仁潘迪曾和他的二弟“扣拉熊本”和三弟“熊拉五本”騎著快馬、不畏艱險“去找天地不死藥”。崇仁潘迪弟兄去尋找這種藥,說明納西族先民希望有這種藥的存在,相信有這種藥,並迫切需要能找到這種藥。但結果誰也沒有找到這種藥。這又反映了世間並不存在能治人病、救人命的萬能的“天地不死藥”。而每一種藥的發明和發現,都必須通過實踐、觀察、檢驗方能獲得。該書接下正好講了這個情況。

關於“藥”的觀察和發現。該書記錄了崇仁潘迪找藥過程中最有趣的一段經曆。在楞氣斯普居住的地方,有藥,並且“藥水綠油油,毒水(也是)綠油油;藥花黃生生,毒花(也是)黃生生”。但崇仁潘迪並“不會認得是藥水呢還是毒水,是藥花呢還是毒花”,“分不清哪種是毒水,哪種是藥水;分不清哪種是毒花,哪種是藥花”。後來,他到“日五望哨坡”上,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從坡上邊來了一頭長獠牙的野豬,野豬喝了一口毒水,痛得好像要死,又喝了一口藥水,立刻又蹦跳著跑回坡上去。於是,崇仁潘迪分清了“毒水”和“藥水”。他又睡在山坡上,“看了三天”,第三天,從山上下來一頭肥壯的白鹿,白鹿啃了一朵毒花,痛得好像要死,再啃了一朵藥花,立刻又蹦跳著跑回林間。於是,崇仁潘迪認識了毒花和藥花。在《普稱烏璐》這部經書中,也提到與此相類似的情節,說:在“冒米玻羅山下有三股藥水,白犏牛、白犛牛吃了,擠了奶做藥,白山羊、綿羊吃了,也用奶做藥”。這兩段記錄,給我們很多啟示。一個啟示是“水”有有毒的水和無毒的水,同時有可治病的水和不能治病的水。水可為藥,納西族先民居住的地方有過這種水。同樣,“花”也有有毒之花和無毒之花,同時有可食可治病和有毒不可食或能致命的花,納西族先民居住的地方有過這種花(或植物)。一個啟示是藥的發現與狩獵和畜牧以及動物有很大關係。故事中說看到野豬和白鹿喝水、吃花草而發現了藥水藥花和毒水毒花,可以把它當作狩獵過程中對動物的觀察;而說犏牛、犛牛、羊喝“冒米玻羅山下”的“三股藥水”之類,也可以把它當作遊牧過程中對動物的觀察。動物飲水、吃花草既可以治中毒之類,證明這些藥水、藥花最初就是獸藥,而“人藥”是從對動物的觀察中得來的,人類對動物的細心觀察發現了藥水、藥草,這給人以很多暗示,即自然界許多植物的花、莖、葉對人都有防病、治病、解毒的功效。由此可以說,動物在納西族先民發現藥的過程中是起過很大作用的。還有一個啟示是經典中講到“崇仁潘迪”三弟兄到西方楞氣斯普居住的地方找藥,在“日五望哨坡”地方觀察動物找到藥,有經典又說東巴教祖丁巴什羅用神箭射中“冒米玻羅山”而從箭眼裏淌出“三股藥水”,這些大概是涉及了發現藥和采藥的地域。還有一點啟示,也是最重要的啟示,即人類醫藥來源於實踐。有些東巴經曾提到世間有司藥女神,所有的藥都由她主管。在《崇仁潘迪找藥》中說“楞氣斯普”這個霸道主管著很多藥,也有把“藥”神秘化的傾向。但實際上崇仁潘迪觀察動物發現了藥水藥花本身已經說明,人間醫藥源於實踐。這種實踐就是借助於對動物的觀察,從而去對動植物作出檢驗和認識。至於前麵提到過犏牛、犛牛、羊喝了山中的藥水、然後人又“擠了奶做藥”,它既說明動物之奶(乳汁)可以為藥治療某種疾病,同時也說明動物奶汁可以為藥是人通過生活實踐而總結出來的。通篇看《崇仁潘迪找藥》,貌似神話,事實上它貫穿了藥不為“巫”創造、“神”掌管,而是實踐發現和創造了藥的唯物主義思想。

2.東巴經的“藥書”

這是與早期納西族先民對藥的實踐和發現不同的另外一個問題。近年來,隨著東巴文化研究的深入,有的同誌逐漸對納西族醫藥乃至東巴醫藥發生了興趣。在筆者所著《人神之媒——東巴祭司麵麵觀》一書中,經實地調查,曾記錄過在民間有過既掌握東巴教的一整套內容,又掌握醫藥的東巴經師的實例。據說,在卷帙浩繁的象形文字東巴經典中,確流傳有用象形文字記錄的專門《藥書》,並為有關人士所收集、珍藏,力圖研究它。據《滇南見聞錄》(上卷)記錄:“刀把者(按:東巴經師),合師、巫、仵作為一者也”。清餘慶遠《納西見聞紀》錄:“麽些”(按:納西族舊稱),“病不醫藥,延其巫曰多巴(按:東巴)禳祝”。這說明納西族社會有過人生病重巫不重藥、醫藥被巫鬼代替的時代。但東巴經師傳有用象形文字書寫記錄的藥名藥書,這又說明充當“師、巫、仵”的東巴經師後來開始兼備醫藥。這個情況是很有研究價值的。其一,我們可以從中發現納西族民間醫藥,其二可以發現納西族先民從人生疾病被巫鬼籠罩,到巫師東巴既為“巫”又兼醫藥的發展曆史。

3.東巴經記錄的“藥”信息

東巴經為鴻篇巨製,幾代象形文字經典釋讀者和翻譯者,為我們今天能看懂東巴經典付出了極大的心血。但目前在看東巴經譯文時,由於未從醫學的眼光加以認真審視,還以為涉及花、草、動物的語言是東巴們隨口編造的故事。實際上,它包含著豐富的醫藥知識。當然,目前我們還不可能把所有涉及醫藥的經典進行徹底清理、研究,但就所接觸到的一些經典而言,表麵上看,似是宗教,或是東拉西扯,實際反映的是醫藥。以下梳理出一些線索,以供人們進一步從醫藥的角度進行研究。

前述《崇仁潘迪找藥》和《普稱烏璐》經曾提到,犏牛、犛牛、綿羊、山羊喝了“三股藥水”後,其“奶”可以擠出來為藥,又有“水”為藥,“花”為藥。除此之外,其中還有“用岩蜂蜜的藥灑在死者的靈魂上”,“用煮水成鹽的藥灑給死者的靈魂”,“用樹花蜂來采的藥灑在死者的靈魂上”之語。這些話,實際說的是“岩蜂蜜”可為藥,煮水成“鹽”和含鹽的“水”可為藥,蜜蜂采集的“樹花”可為藥。至於做什麽藥,治什麽病,未作說明。

《普稱烏璐》這部經典,記錄的是東巴教祖丁巴什羅調解人類糾紛,為人做宗教法事、鎮魔壓鬼的故事,後半部分統統講的是給山神龍王獻藥,很類似於彝族給死者亡靈念誦的《獻藥經》。乍一看來,完全是宗教裝鬼弄神。但透過表麵現象,其真相應當是講醫藥,當中關於醫藥的,涉及這樣一些情況。如述:丁巴什羅用粗弓搭大箭射中冒米玻羅山,拔出箭頭後,從箭眼裏淌出三股藥水,便用來做“牛藥馬藥”;還提到“用淡水裏加濃鹽,祈求威靈獻牛馬”。在淡水裏加鹽,用於喂牛喂馬,以增加氣力,這是遊牧中慣用的方法。這些說明,醫藥中專門有畜類藥。此外,關於藥的種類,其中提到有“一百八十種藥丸”,還提到“用山裏淌出的三股藥水……做高山蜜藥”。由此看來,納西族學會將某種或某幾種藥物碾磨成粉和以蜂蜜而糅合成丸的曆史是比較早的。還提到有使人“眼亮齒白的藥”。其他則有對症下藥的藥,如有“頭疼的拿白海螺上藥,眼疼的拿苦楝子上藥,牙疼的拿蚌殼上藥,腳疼的拿阿梢勞寶上藥,舌病拿綢片上藥”,“白海螺藥上頭藥,苦楝子藥上眼藥,海貝藥上牙藥,黑鹿上手藥,菖蒲上腳藥”。這些內容,在其他經書中曾反複提到,隻是同一經書有不同譯者,因而不同譯者對象形文字經典原讀語含義又有稍異的譯述和解釋。如《鵬龍爭鬥》一書譯述:“用海螺白腦髓做頭痛的藥,苦楝子做眼痛胃痛的藥”;還有用“金、銀、珠寶、薑、茶、奶糟、酥油等配成藥”。同一內容在另一譯本中則譯述為:“高岩英什瑪米巴老山(按:前麵提到過的‘冒米玻羅山’的不同音譯),山尖屹立一百一十八個峰,一支石灰白的山腳下,冒出一股白鹹泉,巧被犏牛犛牛喝下去,擠來喝鹹泉的犏牛犛牛奶,又做醫治龍王疾病的藥方。白海螺粉末,頭痛來做醫頭藥;江邊苦楝子,眼痛來做治眼藥;海裏海貝粉,牙痛來做治牙藥;鷹爪刀粉末,舌痛來做醫舌藥;鹿角鹿茸粉,肋痛來做治肋藥,胃痛來做治胃藥。”現在把這些資料排列起來,僅就《崇仁潘迪找藥》、《普稱烏璐》和《鵬龍爭鬥》這三部經書而言,實際涉及這樣幾個情況,即:

關於藥的分類:有“牛藥馬藥”,說明“藥”分人藥、畜藥。

關於用藥範圍:涉及動物、植物、礦物、水等。

關於藥名種類:有藥花、毒花、鹹泉水(含有某種礦物質的水)、鹽、鹽水、犏牛乳汁、犛牛乳汁、羊乳汁、蜂蜜、薑、茶、奶、糟、酥油、金、銀、珠寶、白海螺(粉末)、白海螺(腦髓)、苦楝子、海貝(粉末)、綢片(不知所指)、鹿茸(或黑鹿茸角粉末)、鷹爪(粉末)、菖蒲等。

關於藥物加工:說有“白海螺粉”、“鹿茸角末”和“藥水”之類,說明藥不僅僅是原始采集,而且有了用某種工具研磨、刮削、舂搗、煎煮等加工、使用方法。

關於醫藥配製:有了蜜製藥丸,並且有“一百八十種藥丸”(形容很多)。

關於藥的主治和功效:有的明確,有的不明確。歸納起來,可分列為:

還有一本東巴經是《古生土稱和亨命素受的故事》,其主要內容也是講給神鬼、龍王獻藥。但剝掉諸如給“天上九十九個白龍王”、“地上七十七個黑龍王”以及山間植物、動物、野獸首領“施藥”、“獻藥”之類的神秘外衣,從中也可以發現不少關於醫藥知識的內容。該書有如是記錄:“亨命素受麻牽著灰色的駿馬,去河邊飲水,馬蹄踏著一條綠頭小蛇,把蛇斷成兩截。亨命素受麻口中念了一句咒語,於是這條斷了的小蛇又接上了”,“馬蹄又踏著一隻紅肚皮的青蛙,把青蛙頭裂成兩半,……亨命素受麻拿起兩半蛙頭,口中念著咒語,於是紅肚青蛙的頭又拚上了”。書中除重複敘述到從“色日嗎米巴老山”(即前述“冒米玻羅山”之類)流出一條“白藥水”(即類似前述的“白鹹泉”),白犏牛、白犛牛喝了此水後擠其奶為藥外,其中還有述:世上有“甜的九種藥水,苦的十種藥水”。還具體講到“藥水”有“金氣、銀氣的藥水,綠鬆石、墨玉石的藥水,薑氣、茶氣的藥水,署呂呂柔打瓢的藥水(按:‘署呂呂柔打瓢’,據說是一種植物名,冬天葉子卷縮,夏天葉子展開;‘署呂呂’是納西語,意或形容黃色),鏡子一樣明亮菖蒲的藥水,鹿角岩羊角的藥水”。前麵說有“綠蛇”、“青蛙”被馬蹄踩斷踩裂,後由亨命素受麻口念咒語,方使蛇、蛙得以複活(合)。這裏沒有講到用某種藥物治死治傷,而隻是把斷蛇、裂蛙能複活(合)的原因歸於“咒語”。這當然是東巴們故弄玄虛。不過,它說明用“咒語”、“咒術”治傷療疾,在納西族中確實存在過。現今流傳於東巴經師手中還有諸如《花呂》(音)之類象形文字經典,就是這類用場,其中神秘性是值得研究的。該經同時也說明,人間除了求神念咒之外,亦用藥,並且學會了對藥味的鑒別,總結出了藥味有“甜”和“苦”之別。至於其中所提到的用於祭獻山神龍王的諸如“署呂呂柔打瓢”之類“藥水”,究竟能治哪類病,沒有說明。

現在回過頭去總結東巴經中所記錄的醫藥,我們雖未能把所有經典記錄的關於醫藥的內容搜集詳盡,但可以得出結論,東巴經裏有醫藥。更重要的,它啟示我們,過去我們常在漢文古籍上看到的諸如納西族先祖“病不醫藥”、專請“巫師”、“禳祝”之類,其認識和了解是不全麵的,至少是有片麵性的。

1.對“病因”的認識

人生活在自然界,在為維持生命生存的所有活動中,飽受各種自然力的侵害,或受風、雨、冷、熱、饑、渴侵襲,或受毒蟲、猛獸侵害,或經擊、打、摔、墮而生病,這是自然規律。但在納西族先民中,對於人類自身疾病的認識,並非一開始就是科學和成熟的。從東巴經記錄來分析,這種認識大概經曆過以鬼神為病因到以自然為病因的認識過程。這兩方麵的內容,在東巴經中反映得極其複雜,這裏隻能列其大要,為將來人們作係統研究提供一個線索。

納西族先民最初對人體某種反映包括疾病反映的認識,是直觀樸素的,不受任何神秘力量的影響。如今納西語稱“胃古”、“森古”、“箍呂古”,直接說的是“胃疼”、“肝疼”、“頭疼”。這種最初語言的創造,流傳沿用至今,說明人體某部位的名稱直接就同某部位的不良反映即疼痛聯係在一起,是原始唯物的。

隨著原始巫鬼巫術的產生,納西族先民的疾病觀自然進入了巫鬼的圈子。最明顯的特點就是以原始占卜占擇解釋各種疾病的原因,並把疾病的原因歸之於鬼靈。納西族先民相信人有靈魂(稱“俄恒”),篤信人死後其靈魂單獨存在並為鬼魂(稱“鬼”為“茲”),認為自然界萬物都有靈或鬼靈。這些鬼靈遊**在自然界和人間,一旦附著於人體,會使人致病,致病之人死後其患病之魂繼續作祟於人,如此循環。因此,人生病要由巫師占擇何鬼靈作祟並驅鬼,否則生命可能被鬼奪去。現今流傳於東巴經師手中的占卜經書很多,其中有不少記錄涉及這個內容,而且類型非常之多。這裏選擇有關資料作說明。

東巴經專門有占夢的書,其中把人入睡做夢當作人生疾病的原因或前兆。如《占夢之書》講:“人在屬蛇日晚入睡做夢,到第三天,會需要喝藥,即預示生病;屬馬日晚入睡做夢,家裏人會發生病痛。”這是把病歸之於夢,或夢預示人生疾病。

還有一種經典,是占卜出人生疾病原因後並教人如何禳解的各種《卜》,其中以海貝占卜的經典最為典型。如在《如天高之卜書》中,基本上都是把人生疾病的原因歸之於某種鬼邪。書中記錄:“擲三次白者不吉(注:東巴經師用海貝占卜,貝分二粒十三粒不等,貝分正麵反麵,一麵白一麵黑。所謂‘擲三次白者’,即把海貝拋於地三次後,貝粒每次全部擺出白色一麵),……病者是犯士煞”;“擲三次黑白相間者……病者是中蠱”;“擲初二次白,三次黑者,……病者宣送蛇鬼”,即病由“蛇鬼”、“水魅”作祟所致,需“祭蛇鬼”、“水魅”;“擲初次黑白相間,二次白,三次黑白相間者,……病者宣祀吐鬼,仄鬼……宜招魂”(注:陶雲逵:《麽些族之羊骨卜及卜》,載《人類學集刊》第一卷第一期,1937。)等等。

還有一類是專門占卜疾病原因經,《古署呂》這本經最為典型。納西語“古”即“疼”、“病”,“署”即“尋找”,“呂”即“看”,意為“看病因”,或“尋找生病原因”。經書依據一個月29天和十二生肖屬日等,占卜出人生疾病的原因,其中就把某日生病的直接原因歸咎於某種鬼靈。下表所列顯示了這個原理:

初一日生病 姆鬼、土鬼作祟

初二日生病 土鬼作祟

初三日生病 北方雷公神、紮鬼、煞鬼作祟

初四日生病 仄鬼、煞鬼、哦鬼作祟

初五日生病 睹鬼、仄鬼、雲鬼、風鬼作祟

初六日生病 蛇鬼纏擾

……

這是有關占卜經對病因的解釋,它帶有原始自然崇拜色彩,可以稱它為原始宗教的疾病觀。這種疾病觀當然是由於生產力的低下和知識的缺乏所造成的。不過,隻要深入細致、係統地分析研究這些資料,除了可以發現納西族先民社會最初是被巫鬼籠罩之外,從中也可以發現,醫藥最初是和巫術混雜在一起的。這就需要我們以科學探索的精神,在那些魚目混珠的資料中,辨其真偽,從中探索出原始科學、合理的部分來。事實上,在那些龐雜的東巴經資料中,包含著在原始宗教、原始巫術籠罩下對疾病認識的合理內容。此舉兩例可以說明。

還是《古署呂》(病因卜)這部經書,在談到人於屬蛇日生病時,除認為是有“鬼”作祟於人之外,還認為“是飯與水作怪”。本書在用“九宮數”占卜疾病中還談到,“當天的九宮數占五個那年,莊稼會不好,人間會發生相殺的事,長角的動物會生病”,“天的九宮數為六那年,地上的麥子會生病,會發洪水,生蹄的動物和人類會生病”等等。這顯然是把疾病歸結於某種原因,認為人因飲食不當(吃飯、喝水)可能造成人體不適或生病。用“九宮數”占卜天事人事,屬迷信說法,但說因大地上莊稼生長不好,或發生洪澇、旱災,於是引起人類乃至動物生病,甚至發生殘殺,這是有合理因素的。

更可貴的,在《庚空都知紹》這部經書中,有一段對於古時部落爭戰的記述,其中講到“肯子短由”這個人被殺死時說:“肯子短由”被殺後,“心上三滴血,三滴做變化,變成了千千萬萬跳蚤和臭蟲,變成千千萬萬的蒼蠅,……給人類發生白症和黑症疾病,使人割肉皮一樣疼,會使人的聲氣啞住,……這樣無緣無故會使人生病”。對這類記錄,過去人們不大注意,更不會去從疾病、醫藥的角度加以理解,還以為這是東巴們講述的神話和傳說。其實,它反映了納西族的疾病觀,講的是血、腐爛、汙濁,繁生蛆蟲、蒼蠅、臭蟲之類,這些害蟲刺吸人或動物血液,使人痛癢,並衍生、傳染各種各樣疾病。這是唯物主義和科學的疾病觀,值得加以認識和總結。

2.對“巫”的懷疑和批判

在納西族中,曾經經曆過那麽一個過程,即在原始“巫”、“桑尼爬”乃至東巴經師也不能用神鬼巫術祛除疾病痛苦的情況下,人們對所謂送鬼、壓鬼、驅邪、招魂之類治病的方法逐漸產生了懷疑。這方麵的內容,這裏也隻能作提要性的研究。

關於納西族先民對鬼神、招魂之類治病的懷疑,最早出現在占卜病因並用鬼神解釋疾病中,當時納西族先民一方麵相信鬼巫,認為病因是鬼邪;但另一方麵,也看到祭獻鬼神、除魔壓邪不是治療疾病的惟一方法,而必須在行巫的同時,也求醫藥治病。這一點就連專事與神鬼溝通的東巴經師也不得不承認。因此,東巴經師在用海貝為人占卜病因的過程中,在告訴病者因由某種鬼靈作祟而生病,需要祭祀某種鬼靈時,也告訴病者要“服藥”。《如天高之卜書》中就有這種例子,在占卜生病者是因“中蠱”而生病時,就告訴病者“宜禳之”,同時“宜服良藥”,(注:陶雲逵:《麽些族之羊骨卜及卜》,130頁,載《人類學集刊》,第一卷第一冊,1937。)才能治療疾病。在另一部卜書中,在卜出人生病是因為某種神靈被“穢氣所罩”,致使“家中之事不吉”時,也告訴病者“宜獻藥水神”。(注:陶雲逵:《麽些族之羊骨卜及卜》,14頁,載《人類學集刊》,第一卷,第一冊,1937。)這裏雖未直接要求病者服藥,但在納西族觀念中,“藥”或“藥水”有某種神靈掌管,因此,它仍以迷信的方式告訴病者,生病需要“求藥”、“尋藥”並敬“藥水神”,方能治病。更有甚者,在《占夢之書》則明白告訴人說,無論生病與否,凡晚上入睡做夢“夢到吃藥”,則“吉”。這些都是對“巫”的懷疑,同時對“藥”的肯定。還有一個事象值得重視,在很多占卜病因的經典中,在卜出人生病是由某種鬼靈作祟並指出需要祭獻某種鬼靈之外,同時少不了要“除穢”、“宜禳穢氣”。除穢在東巴教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東巴們認為人畜生病是由汙穢、穢氣汙染所致。因此幾乎大小場合的誦經祭祀儀式中都要舉行除穢儀式,並專門有《除穢經》。對這類儀式,過去人們不以為然,統統把它歸之於宗教。其實中間有一個重要環節,即大凡東巴除穢時都要使用諸如艾蒿葉或柏枝葉等。或將幹艾葉燒出火煙,用煙熏祭場或家屋;或取青艾葉放於盆內,將一灼熱鐵塊或石頭置於艾葉中,然後於艾葉上澆水,使灼鐵受水潑激發艾葉發出蒸氣,用於熏蒸房屋院落、病人或禽畜;或用艾水滴灑驅邪。此儀式因為是在宗教祭儀中施行,給人的錯覺完全是迷信。其實,用艾蒿淬水或火燒生煙氣驅邪,看似巫術,實際已經含有以藥草熏蒸住所消毒以驅逐病疾的意義。凡此皆屬一麵行“巫”,一麵行“藥”,隻是“藥”被“巫”所籠罩罷了。由此應該說,納西族醫藥是在與宗教、巫術相並存,同時相鬥爭的過程中逐漸產生出來的。

3.原始醫算

醫算,是古人將天幹、地支、五行、八卦乃至整個天文曆法知識運用於推算人的生老病死這類醫學內容的一種方法。它主要解決疾病的預測、壽命的測算,也包括人的生育等等。在本質上,它是利用時間、天體運行的周期來測量生命的長度和生命節律,同時預測在這個生命長度中必須經曆的可變化發生的任何事情。

中國古代有醫算。《黃帝內經素問》、《靈樞經》等書中講“人百歲,五藏皆虛,神氣皆去,形骸獨居而終矣”。《內經》講:“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長。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衝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三七,腎氣平均,故其中生而長極。四七,筋骨堅,發頭極,身體盛壯。五七,陽明脈衰,麵始焦,發始墮。六七,三陽脈衷於上,麵皆焦,發始白。七七,任脈虛,太衝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這些都是運用時間運轉結合生命運動來測量人的生命生理變化過程。在納西族東巴經記錄中,也有醫算的內容。可惜過去人們對這些內容很少留意,甚而把它統統歸之為“占卜”、“算命”。這在客觀上阻礙了對這一領域的發掘整理和研究。當然,對這一領域的發掘研究,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工作。本文限於篇幅和條件,隻能就目前所接觸到的部分資料作個提示。

如,在《古署呂》這部經書中,涉及醫算的大約有五個基本內容。這五個內容都是把人的生命運動與天體運動結合起來考慮的。

第一個內容是“日算”。基本方法是把地球圍繞太陽運行一個周的周期長劃分為二十九天或三十天,然後依序列出人每天生病的緣由。此方法,每個生病者,隻要記住何日生病,便可找到生病原因。

第二個內容是“十二屬算”。東巴經記載中,納西族已經有用十二動物(十二屬相)紀年月日的方法,地球圍繞太陽運行一周的運轉過程就是“一年”,人在天體運動的這一過程中的生命長度就是“一歲”。按用十二屬相紀年的曆法,每年都有一個屬相作代號,或“鼠年”、“牛年”,而每個人的出生都有一定的“年”。根據這個原理,《病因卜》便依據某個屬年去尋找病因。

第三個內容用《巴格圖》式推算。《巴格圖》是東巴們使用的一幅以蛙體(有說是龜)為勾畫模本的占卜圖,使用非常廣。圖中布有八方(分東方、西方、北方、南方、牛座位即東北方、龍座位即東南方、狗座位即西北方、羊座位即西南方),十二地支(十二動物),五行(即木、火、土、鐵、水),天幹(用五行分公母代十幹)等。此圖用來推算人的生命曆程,可推算人的取名、婚姻、生育、疾病和禁忌方位等等。其基本方法是按人的生年屬年,在巴格圖中找到相應的屬相(年),以便定位,然後根據人的年歲在圖中的運行(人的生命運動和天體運行的結合),來定出某年生病屬何原因。在這個推算過程中,有一個重要內容是“忌方”,就是“禁忌的方位”。說到“忌方”,人們自然會想到“忌日”,很多民族都有忌日和禁忌,納西人的禁忌、忌日不少。表麵看,“禁忌”、“忌日”皆屬迷信;實際上,“迷信”和“科學”隻有一步之差,進一步就是科學,退一步就是迷信,這兩者在古代人中乃至納西族《巴格圖》占卜生命曆程中,並沒有嚴格區別。因此,我們隻能把用《巴格圖》推算限製在“醫算”這一點。“忌方”就是指出某個人的生命曆程運轉到某個方位必須實行一些禁忌,行事必須謹慎,以防生大病或死亡。比如,《巴格圖》中講到:“《巴格圖》的位置(即指某個人生年所屬屬相位置)輪轉到東方那一年的人,不能到山上采石,不能建新房,不能到別人家做客吃飯。”還講到:“當《巴格圖》位置輪轉到西方那一年生病的人,家裏不能發生敲打之聲,要由東巴到西方方向幫助喊魂。”這就告訴你,當你的生命曆程運轉到某個方位時,應行某些禁忌,以避免發生致病、致命的危險;或者已經遇到生病,告訴你解決的方法。現今納西族民間傳流有“男怕三六九,女怕二四七”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與用人的生命運動與天體運動來推算人的生命長度和生命節律有關,隻不過人們隻是簡單地從“吉年”還是“不吉年”的意義來理解罷了。

第四個內容是“九宮算”。納西族稱“九宮”算法為“咪威箍呂”。但其中基本方法即是把“九宮”分為“九”數,用“九”數依序排列“年”,然後指出某個數占據的那一年會發生什麽事情,諸如前引“天的九宮占六個那一年,地上麥子會病,人類會生病,……”到目前為止,人們對東巴經中的九宮算法尚無研究。

第五個內容是“五行算”。五行和九宮數相配合主要用來推算人類婚姻講五行生克在婚配上是“利”還是“不利”的問題。

又如《推算甲子書》,納西語稱《布托串采》。這部經書主要推算人的生育。其實其中也涉及原始醫算的問題。

其他還有一些經書,諸如《推算精威五行書》、《推算九宮書》、《流年數書》、《推算年災病厄書》等等。都可以納入“醫算”的範疇加以研究。不過,這個研究需要把關於這些占卜的象形文字東巴經翻譯出來之後,方能完成。

東巴經中不僅有豐富的醫藥、病種,而且有豐富的醫術。藥和醫術都是針對人類疾病而言的,是治病的需要,人類因為有病而創造和發明了醫藥和治療疾病的方法,即醫術。嚴格說來,疾病——醫藥——醫術,都是既有聯係,又有區別的,這裏隻簡單提一下醫術。

東巴經中涉及醫術的地方很多,並且有的還有操作的方法。例如,東巴經《普稱烏璐》說:普稱烏璐患“驚駭搖顫著的病”,村寨頭目、鄉老商量,由木匠師傅用鐵斧和鑿子砍鬼、鑿鬼,鐵匠用鐵鉗鐵錘打鬼、夾鬼,還是不能治病。後由丁巴什羅在普稱烏璐麵前使出猴兒騎黃獐、手裏捏青蛇、蝙蝠騎天雕之類戲法,治好了普稱烏璐的病。此類治病法,一半是巫術,一半是科學,巫術即力圖用鎮壓鬼邪以治病,科學即有精神療法,用某種戲法調節人的情緒,緩解神經。

在《碧皰卦書》這部書中則提到:“天底下白鶴獨子生病,大地上的開美閨女發燒”,於是用替身木偶祭獻鬼神以治病。這是一種迷信的方法,即屬用驅鬼、壓邪之類以治病。

前述象形文字有“從人紮針”的“灸”字。東巴經《崇搬圖》記載,人類始祖崇忍利恩曾用“灸法”和“按摩術”給“色神”治病。象形文字又有“火罐取血醫病”之字,這涉及納西族的傳統醫術。尤其是“火罐取血醫病”,東巴經曾有《都支》典籍,亦稱“拔火罐”,屬灸法醫籍,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值得重視。其中有《拔罐禁忌經》,其基本內容是根據時日運轉測定人身氣血運行規律,然後定出拔火罐的時辰、部位和忌拔部位,以達到治病的目的。中國古時中醫有針灸取穴法“十二子午流注”,十二子午就是指明時日、四時運行,此運行反映在人體,則與人體髒腑、經絡、氣血有關。因此,根據時日變化以拔火罐治病,實際已包含著對人體整體性即髒腑之間、髒腑與體表組織官竅之間、砭刺傳感路線與髒腑聯係等等複雜認識。

總之,通過本文簡單介紹,希望引起人們對這一領域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