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類最初究竟怎樣認識自身的起源?眾所周知,世界上幾乎每個古老民族都有自己的原始傳說。可以說,人類最初對於自身起源的認識觀念,就孕育在這些原始傳說之中。同世界上各古老民族一樣,居住在我國西南金沙江上遊兩岸廣大地區的納西族人民,也有著很多世代相傳下來的神話傳說,並且還保存下來了象形文字和用象形文字寫成的東巴經書。在這些象形文字和東巴經文獻中,有著古代納西族對於人類起源的樸素認識觀念。這一點,我在《古代納西族哲學思想初探》一文中曾經指出過。為能較全麵地了解納西族對人類起源的認識,本文擬以有關象形文字和東巴經記載為依據,對納西族的人類自然產生說作進一步分析和探討。從中不僅可以了解納西族最初對於人類產生的猜測和想象,而且有助於考察人類最初對於自身起源的認識的一般規律。

東巴經是納西族民間各種宗教儀式主持者——東巴在舉行各種宗教法儀時吟誦的經書,俗稱“東巴苔恩,to33 ba31 t'e33 γ33”,意即“東巴書”或“東巴的經書”。有關人類起源的傳說,主要記載在這種經書中。就已經翻譯出來的經書看,記載人類起源最為詳盡的是《崇搬圖》。該書在納西族中影響較深,流傳最廣,是研究納西族先民對人類起源認識的一本十分重要的經典。該書譯本很多,有《古事記》、《麽些族的洪水故事》、《創世紀》、《人類遷徙記》和《叢蕊劉偶和天上的公主》等名稱。盡管譯名不同,其中所敘述的內容則大體一致。我們主要依據《崇搬圖》、《古事記》這兩部比較準確的原始譯本進行探討。

一般來講,不同內容的東巴經除保有一套傳統的書寫格式外,很多經典的開篇都有一套相同的例話,即都要從敘述天地、人類及萬物的起源開始。如《崇搬圖》就是這樣開頭的:很古很古的時候,天地還是混沌的時代,先產生了隱隱約約的天地、日月、山水、樹木的象征,隨著天地的發展變化,然後產生了人類。又如《祝婚歌》說:“在人類誕生之前,先出現了天和地。”《古生土稱和恒命素受傳略》中又說,“很古很古的時候,天地剛開辟,日月星辰出現了”,接著,地上“出現了山和川,出現了樹木和石頭”,然後出現了“會量的神人,會算的神人,能幹的人,有知識的人”。當然,僅就這一套例話,還不能看出古代納西族人民究竟怎樣認識人類起源的。不過,有一點卻很明顯,即東巴經凡有記述天地、人類及其萬物起源的內容,都遵循著這樣一個順序,即先是宇宙混沌,然後是天地起源(開天辟地),接著是人類起源。有趣的是,在其他民族的神話傳說中,也是這樣敘述的。這種敘述順序上的一致性,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各民族原始傳說和原始思維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它至少暗示出:遠古人類認為天地日月產生得最早,天和地產生以後,才有人類自身的起源,而不是先有神人,由神人去創造天地。這就是它比所有唯心主義創世說都高明的地方。

對於人類起源,《崇搬圖》和其他東巴經有一段著名的記載。明朝時期,麗江納西族木氏土司在給自己家族修纂《木氏宦譜》時,便以它作為自己家族世係的起源。民國年間,李霖燦先生在為“麽些人”(指納西族)考證曆史世係時,把它稱之為“麽些人之人類原始說”。它在探索和回答人類起源問題上,較之其他民族的傳說頗有獨到之處。以下我們就以這段記載為根據來探討納西族對人類起源的認識。

茲將“人類原始說”原文抄錄於下:

這段“人類原始說”,若以象形文字讀音計,共有十一句。以下按圖中所示,以漢文譯音、納西族拚音文注讀音、譯意逐句列出。

①按:這十一句經典譯文的漢文譯音部分,由於納西語、漢語音係不同,故在注其讀音時又夾雜有譯音之漢字,如天、地、氣、露、六、一等字,如此一雜亂,使人難以了解原意。但為保持資料原貌,仍照舊引出。參看時以拚音注音和譯意為準。又納西文部分,原為國際音標,現一律改用納西族拚音文字注音。

在這十一句記載中,第九句的“海失海羨”(又譯作“恨時恨蕊”)是人類原始的第一個記名,第十句的“海羨剌羨”(又譯作“恨蕊拉蕊”)是第二個記名,第十一句的“剌羨謀(天)羨”(又譯作“拉蕊美蕊”)是第三個記名。參照譯本《崇搬圖》,與這三個原始記名相銜接的還有七個記名。若將他們聯結在一起,排列是這樣的:

恨時恨蕊(h55 31 h55 zei33(即“海失海羨”)

恨蕊拉蕊(h55 zei33 la33 zei33)(即“海羨剌羨”)

拉蕊美蕊(la33 zei33 m33 zei33)(即“剌羨謀羨”)

美蕊楚楚(m33 ze33 ts'v33 ts'v31)

楚楚楚魚(ts'33 ts'31 ts'33 y33)

楚魚楚局(ts'33 y33 ts'33 ty31)

楚局局蕊(ts'33 ty31 ty31 ze33)

局蕊精蕊(ty31 zei33 dzi33 zei33)

精蕊崇蕊(dzi33 zei33 ts'o33 zei33)

崇蕊利恩(ts'o31 zei33 l55 γ33)

至此,“人類原始說”共有十個記名。

按照《崇搬圖》的解釋,在人類原始十個記名中,“恨時恨蕊,恨蕊拉蕊,拉蕊美蕊,美蕊楚楚,楚楚楚魚,楚魚楚局,這六代是還未具人形的原始生物。局蕊精蕊,精蕊崇蕊,二代是近於人類的原始動物,或許是人猿和原始人”。又據李霖燦先生說,到了“美蕊楚楚”(原譯作“天羨從從”)一代,“確知其為人”。這些都是後人的推究,而且未必有多少科學根據。然而,不管怎樣解釋,在古代納西族的觀念中,人並非一開始就成為人,而是直到第十代的“崇蕊利恩”才被看做是人類的真正始祖。但人類原始起源並非由他開始,而是由“恨時恨蕊”這個“還未具人形的原始生物”開始的。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作為人類原始的“恨時恨蕊”又是從哪裏產生的?亦即人類產生的根源問題。

關於人類產生的根源,以至整個生物界的進化發展問題,曆史上曾長期被認為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是一個不可猜度的“宇宙之謎”。古代世界各民族都試圖回答這些問題。如亞裏士多德就認為人類及其生命是產生於一種超自然的“活力”——“隱得來希”(靈魂的同義語)。到了近代,法國的柏格森便把這種神秘的“活力”叫做“生的衝動”。特創論的主要代表基督教聖經的《創世紀》,則主張生命及人類是神造的,並且認為它們一經被創造,就和我們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樣,毫無改變。與此相反,很多古老民族則根據對自然界各種生命現象的長期觀察,認為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包括結構複雜的高等生物和人在內,都是自然發生的,是從非生命物質中產生和發展出來的。如我國古代就有“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的說法。古代希臘哲學家盧克萊茨認為:生命起源於無機界,地球上先產生的是植物,其次是動物和人類。阿那克西曼德則認為:最早的動物都是在太陽光的作用下從潮濕中產生出來,最初的動物生活在水中,身披鱗片,後來某些動物上了陸地,改變了生活方式和外形,人是由魚變來的。這些都是關於生命和人類起源的自然發生說,都是力圖到自然界中尋找人類產生的根源的。納西族關於人類產生的思想,也是一種人類自然發生說。不過,在象形文字東巴經中,這一點要比以上這些說法表現得更生動、形象、具體得多。東巴經的記載指出:人類最初是從蛋卵裏孵出來的。那麽,產生人類的蛋卵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回答是:“人類的胞蛋由天所生”,然後“由地來孵化”。這個提問和回答雖然很簡單,但含義卻非常深刻。天,在中國思想史上是最早出現的概念之一。不過,它從來就有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含義。一個含義是指人們頭上高高的蒼蒼然的天空。上古時代的人認為在上的天與在下的地,是兩個最巨大最根本的存在,合稱為天地。這實際上指的是一種物的存在,亦即“物質之天”。天的另一個意義是指創造萬物主宰一切的上帝,是有人格的神靈,亦即“主宰之天”。那麽,這個產生人類胞蛋的“天”究竟該怎麽理解?有人認為:“納西人的意思是指人的命運由天決定”的“主宰之天”。其實並非如此。納西族象形文字的產生,就其整個民族的曆史來講雖然已經是較晚的事情,但用象形文字東巴經所記載的“人類的胞蛋由天所生”、“由地來孵抱”的觀念,無疑是對遠古人們的觀念的追述。遠古時代的人當然不可能用這種十分抽象的“天”來回答人類產生的根源問題。相反,在遠古人們的心目中,舉目可視的天空和大地倒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存在,從而直觀地認為,萬物包括人類在內,不僅生存在天地間,而且最初就是在天地間生成。通觀東巴經凡是敘述人類來源時所提到的“天”,實際上都是指“自然之天”。在“人類原始說”中,就以這樣的形象來表示“自然之天”(讀作“美,m33”)。此字像圓天而覆,正是自然之天的形象。與天相對的是自然之地,象形文字寫作(讀作“堆,dy31”)。此字像厚土的形狀,正是自然之地的形象。更重要的是,東巴經還認為自然之天地也是不斷發展變化的,並把人類及生物的產生與天地發展的一定階段聯係起來。比如,在《什羅祖師傳略》中,當談到“東巴”們的祖師“丁巴什羅”的九代祖母和祖父時,認為是由“天和地起變化”,產生“金黃色的一個海子,金黃色的海子裏,出現了一個金黃色的蛋”,由“金黃色的蛋起變化”,才產生出他們來的。不僅是人,神也是這樣產生的。在敘述一個名叫“庚空都知”神的來曆時東巴經這樣說:最初是由“天和地來做變化,出現了三團白雲,……三股黑風;雲和風來做變化,出現了一滴白露;白露變化,出現了一個綠蛋……”然後從綠蛋裏孵化出了“庚空都知”神。實際上,這裏已經包含著自然天地發展演化而孕育出生命及人類的樸素而深刻的觀念。

原始人類是從自然的天地中孕育出來的。但是,蒼天在上,大地在下,最初是由什麽東西作為連接天地的環節,通過什麽樣的方式而發生化育呢?從象形文字所反映出來的原始觀念看,納西族的先民們大概是根據現實生活中男女成雙配合生出子女這個生物學的現象去作類比,從而神話式地推論出天在上,地在下,天是父,地是母,人類及萬物都是天地相**所生出來的。下麵幾個象形字就可以說明這一點。

①(讀作“美能堆綽綽,m33 nei31 dy31 tu55 tu55”)。此字上指蒼蒼然之天,下指厚土之大地,中間表示的是出自天和地的某種東西相互聯結、**的情景。據說這個出自天和地而相互**的東西是“氣”。這個**圖就是“天之氣向地下噴,地之氣向天上噴”而相互**感應“以之化生萬物”的形態。

②(讀作“美能堆奔把別,m33 nei31 dy31 p33 pa33 bei33”)。此字中(讀作“把,ba”),意為“蛙”,象形,借以表示天與地相**後而發生化育、變化。用它來解釋人類萬物的產生,則含有“天地交泰,以之化生萬物”的觀念。此謂“交泰”、“化生”的東西,指的就是“天之氣”和“地之氣”。

③(讀作“美科突哥幹盤若記,堆別希哥開美命金,m33 kv33 tv55 gə33 ko33 p'ər31 zo33 ti55,dy31 bei33 i33 gə33 k'æ33 mei33 mi55 ti33”)。此字中間二字,上指男人,下指女人。傳說男人由天門口生出,女人由地上生出。這個男女**圖,即借以影射天和地產生一切人類時,其方式正如男女**。

如果把以上三個圖像的原始含義和前麵所引東巴經中關於自然天地產生人類的思想聯係起來,可以給古代納西族的人類自然產生說勾畫出這樣一個線索來:原始人類“恨時恨蕊”最初是由自然的天和地所產生的“氣”(天之氣,地之氣)通過**而化育(或“孵化”)出來的。比如,《麽些族的洪水故事》在談到“恨時恨蕊”產生時就說,最初“由上麵出來一團聲,由下麵出來一團氣,聲和氣來變化,三滴白露出來了,一滴白露來變化一個黃海子,‘海士海故’出現了”。所謂“海士海故”,就是人類原始第一代“恨時恨蕊”的不同音譯。《古事記》中又是這樣說的:“原先上邊出了喃喃的聲音,下邊出了噓噓的氣息,聲與氣配合化育,生出三滴白露,一滴滴到湖心裏,化出九個黃湖,黃湖生‘莫哉此此’。”所謂“莫哉此此”,就是人類原始第四代“美蕊楚楚”的不同音譯。《崇搬圖》中又說:“最初期間,上麵高空有聲音震**著,下麵地裏有氣體蒸醞著,聲和氣相互感應,化育為三滴白露,由白露化育,變成三個黃海,一滴露水落在海裏,就生出‘恨時恨蕊’”。

以上三段經典譯文,除《古事記》把人類原始第四代算作第一代,而漏掉一二三代外,其中心思想講的都是天地產生“氣”,由“氣”**而產生原始人類。這裏值得指出的是:在納西族的世界本原說中,認為天地是從“像夜霧迷蒙”、“混沌未分”的“氣”(或“聲、氣”)發展演變來的。這裏又以“氣”作為人類產生的根源,不過,這裏所指的形成人類的“氣”,確切地說,是“天之氣”和“地之氣”,它顯然與天地本原之“氣”有關,但已是天地本原之“氣”的進一步發展。古代納西族的原始觀念裏,大概認為,首先由“像夜霧迷蒙”一樣的混沌之“氣”演化出天地,又由自然之天生出“天之氣”,由自然之地生出“地之氣”。所謂“天之氣”、“地之氣”,就是“陽氣”和“陰氣”。為了形象地說明“陽氣”和“陰氣”,象形文字便用“男人”和“女人”來比喻二者的對立**關係,再通過“天之氣”和“地之氣的**”,產生原始人類。這講的不正是“人之生,氣之聚”,“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之類的道理嗎?當然,由於納西族的象形文字還不是一種完備的文字,對這些比較抽象、概括的道理,東巴經也隻能借助了一種感性的形象進行描述。但總的傾向仍然是力圖用自然的演變解釋人類的生成,這是很明顯的。

自然界的發展演化,既是產生生命和人類的根源,那麽,人類最初又是怎樣誕生出來的呢?各個民族很早就開始思考並力圖回答這個問題。《管子·水地篇》就說:“水者,……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水……凝蹇而為人,而九竅五慮出焉”。這就是說,自然物質的“水”經過“凝結”就變成了人。《莊子·至樂》說得更具體,認為是經過“青寧(據說是竹蟲)生程(程,一說是豹,一說是貘),程生馬,馬生人”而脫胎出來的。納西族則有自己獨特的說法,即認為人類最初是從蛋卵裏孵化出來的。“人類原始說”在敘述“恨時恨蕊”誕生時就指出:“人類的胞蛋出生於天,人類的胞蛋孵化於地。”接著,便對蛋卵孵化人類的過程作了詳細的描述。據說,最初人類的體質在蛋卵裏渾然一體,其雛形像腦汁,混沌不分,後來逐漸溫暖起來,由於溫暖而變化出熱的氣團,由氣團變化出露珠,露珠落在大海裏,原始人類“恨時恨蕊”就生出來了。《古事記》中把人類蛋卵的形成和孵化出人類的過程描述得更加細致。它說:“太古時候,天體是顫動的,陰神陽神混雜未分,……天和地還沒有造出來的時候,天的影、地的影、天地之影的影,這三樣先行出現。三樣生出九個(九個,一說指天、地、日、月、星、山、水、樹木、石頭;一說指‘九宮’;所說孰是,有待深究),九個……生出衣格阿格(神)來,衣格阿格又一變,生出一個白蛋來,白蛋又一變,生出一種白雞來,白雞自己取名為額玉額瑪。……額玉額瑪……下了九對白蛋,一對孵化為派神與沙神,一對孵化為陰神與陽神(一說男神和女神),一對孵化為嘎神與歐神,一對孵化為奧神與亥神,一對孵化為能者與智者,一對孵化為量木師(古代善於選取木材之神匠)和營造師,一對孵化為大官與小官,一對孵化為東巴與卦師,一對孵化為則與措(‘則’和‘措’,據有關經典記載,為納西族遠祖‘精蕊崇蕊’和“崇蕊利恩”兩代記名),一對孵化為白與黑。”不惟如此,在納西族的原始觀念裏,還認為牛、馬、羊、虎、獐等動物最初也是從蛋卵裏孵化出來的。《懂述戰爭》中就說:“很古很古的時候,在上方出了佳音,在下邊出了佳氣,佳音佳氣結合變化,出現了一滴白露;白露作變化,出現了一個白蛋:白蛋變化,有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作變化,出現了白風、黑風、黃風、紅風,綠風五股風;五股風變化,有了白雲、黑雲、綠雲、黃雲、紅雲五種雲;五種雲變化,出現了白蛋、綠蛋、黑蛋、黃蛋,紅蛋五個蛋。白蛋作變化,出現了白犏牛、白犛牛、白馬、白山羊、白綿羊;……綠蛋作變化,出現了綠犏牛、綠犛牛,綠牛,綠山羊、綠綿羊;……黃蛋作變化,出現了黃犏牛、黃犛牛、黃牛、黃山羊、黃綿羊;……紅蛋作變化,出現了紅犏牛、紅犛牛、紅牛、紅山羊、紅綿羊;……黑蛋作變化,出現了黑犏牛、黑犛牛、黑牛、黑山羊、黑綿羊,……”這裏,撇開所謂“氣”、“聲”、天、地、白露、金、木、水、火、土、風、雲等不說,僅就人類和動物甚至神的誕生而言,都是把蛋卵作為中間環節。顯然,人類及動物都是從蛋卵裏誕生出來的,這在古代納西族人民的思想中是十分明確的。

用蛋卵來解釋人類的誕生,民族學上也不乏其例。在漢族曆史上,就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記載。又據《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少嗥氏以“鳥名官”,共二十四種鳥名,表明該部落曾有過二十四個以各種鳥為標誌的氏族。又如在《苗族古歌·十二個蛋》的神話傳說中,“不僅把生物(龍、象、水牛、虎、蛇、蜈公等)說成是卵生的,而且把非生物(如雷公、鬼等)也說成是卵生的”。

用蛋卵孵化來解釋人類的誕生,這大概是人類在開始探尋自身起源時所形成的一種把動物崇拜同對自己祖先的追尋相結合的原始觀念。這種原始觀念,從人類認識史的角度來講,一方麵,它說明早期人類思維認識的幼稚,不能嚴格區分人類同某種動物的界限,從而把某種動物和自己的祖先相聯係起來;但另一方麵,它也說明人類思維認識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有過最初的起源,並猜測到了人與某種動物在進化上有相似之處,甚至存在著一定聯係。基於這種觀念,納西族便用鳥類某一方麵的特征來象征人類的原始形象,以至用蛋卵變化來解釋人類的繁衍以及人們相互間的宗親、種族等關係。這些原始觀念,也從象形文字中反映出來。

在東巴經中,曾用以下幾個特別的象形文字來表示人類原始各代的形象。

①(讀作“美蕊楚楚,m33 ze33 ts'33 ts'31”)。此字所描繪的是人類原始祖先中一代的形象,指的是“人類祖先一代之名”。據《崇搬圖》和有關經典記載,“美蕊楚楚”是人類誕生之後的第四代記名。

②(讀作“精蕊,dzi33 zei33”)。也是“人類遠古世係一代之名”。

此圖上畫一獸頭,讀作“精”(dzi33),是一種獸的名稱,下畫一人雙臂生翅,舊說以獸名“精”假借其讀音,“而作人類解”。據《崇搬圖》等經典記載,“精蕊”就是“精蕊崇蕊”。他是人類的第十代祖先。

③(讀作“崇蕊,ts'o31 zei33”)。“人類始祖之名也。”“崇蕊”就是《崇搬圖》等經書中記載的“崇蕊利恩”。他是納西族的洪水傳說故事中所剩下的惟一人類,一般被納西族視為人類的直接祖先。

以上三個用以代表人類遠祖的象形字,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殊標誌,即以雙翅為臂。這種以雙翅為臂的形象來表示人類遠古祖先的具體形象,就象形文字本身來講,是一種同音假借字。不過,為什麽單單用雙臂生翅的形象來假借作人類遠祖,而不是用別的形象,這恐怕是因為在古代納西族看來,人類不僅孵化於蛋卵,而是在進化發展上也與鳥類相似。在納西族的原始認識觀念裏,不僅認為人類原始祖先孵化於蛋卵,在形象上具有鳥類的某些特征,更有趣的是,他們甚至直接用蛋卵、蛋破、蛋液等一係列的變化來解釋人類源流以及人們相互間的宗親、種族關係。比如,在象形文字中,讀作“古,kv33”,形狀似蛋,“蛋也”。在古代納西族的原始觀念裏,人類最初既是從蛋卵孵化出來,自然,人類的“體質”最初也就孕育在蛋卵裏。於是,在東巴經中,便直接把蛋卵當“作‘身體’解”。人類的“體質”既是從蛋卵孕育出來,換句話說,從同一個蛋卵中所孵化出來的人類當屬同一“胞族”同一“種族”或同一“宗親”和“本族”。出於這種觀念,象形文字就把“胞族”、“同族”寫作(讀作“舉,ty31”),“字像蛋破而出。同出一蛋,同蛋繁衍者為胞族、同族”。同一蛋卵繁衍出來的人類,就是“後代”或“後裔”。象形文字就把“後裔”寫作(讀作“古賣,kv33 mæ55或t'y33 ts'i31 kv33 mæ55”),“後裔後代也”。此字中的,形似蛋破,(讀作“賣,mæ55”),形狀似尾巴,意為“尾”、“後”或“人種之尾(後)”,因為“同出一蛋,同蛋之尾(後)為裔”。當然,納西族象形文字的產生已經是很晚的事情,但是,創造這些象形文字所依據的觀念,或這些字所包含的觀念,無疑是遠古時期人們的原始觀念的直接反映。

曆史上,納西族曾經是一個從事過狩獵遊牧的民族。在狩獵和遊牧中,一方麵,他們對孵卵類動物,特別是鳥類是從蛋卵裏孵化出來的客觀事實,一定會有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麵,他們對牛、馬、羊等哺乳類動物的繁衍過程也必然是非常熟悉的。但是,古代納西族為什麽會把繁衍過程和生活習性與鳥類根本不同的人類以及其他哺乳動物都說成是從蛋卵裏誕生出來的呢?顯然,這種觀念首先是來自於對蛋卵孵化鳥類的直觀,然後去把人類及其他動物與鳥類相類比。但是,把同一“胞族”、同一“宗親”、同一“種族”理解成就像從同一蛋卵繁衍出來的鳥類一樣的觀念,離開思維,單憑直觀恐怕就很難產生了。所以,古代納西族把人類的誕生說成是從蛋卵裏孵出來,不會是出於對人類和鳥類的生育過程不了解而妄加解釋,顯然是別有用意。回憶一下納西族的天地起源說,他們認為,天地產生於混沌之“氣”,山、水、人類及動物植物等又來源於天地。按照這種觀念理解,天地間,盡管各種各類事物存在著千差萬別,但它們都可以到天地自然界那裏找到統一性。那麽,對同一大類事物說來,其中各小類事物是否也有相同的產生過程和統一性呢?對這些問題稍加思考,我們就可以明白,原來納西族關於人類及動物都是從蛋卵裏生出來的說法,是他們力圖用來解釋這些生物的最初來源的。這種解釋所反映的實際上是各種生物起源於共同祖先的思想,也就是關於生物統一性的思想。在納西族的原始觀念裏,萬物既有同一根源,那麽,在生物範圍內,所有的動物也都應當有同一根源,這就很自然了。但是,到哪裏去尋找這種一致的起源呢?用什麽方法說明所有生物最初的誕生呢?他們觀察到,所有在天上能飛、地上能走的鳥類,最初都是從卵裏生出來的。於是便以此類推,人類以及其他動物,最初也是誕生於卵。這裏,不禁使我們想起英國醫生哈維在研究動物起源和繁殖時所說過的一句名言:“一切生物都發源於卵。”這個卵究竟是什麽?19世紀中葉,約翰內斯·彌勒的兩個傑出的學生羅伯特·雷馬克和阿貝特·寇力克正確地回答了這一深奧的問題。他們證實,“卵原來隻是個簡單的細胞”。1894年,德國的生理學家、人類學家馬克斯·維爾豐斷言:“所有生命過程的發源地和生物的基本成分都是細胞。”當然,這些都是現代科學的發現。古代納西族關於人類及動物都是誕生於蛋卵的原始說法,是不能與此相比的。但是在古代納西族人民這些天才的猜測中所表現出來的高度智慧,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不能不使人十分驚訝和敬佩。

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在古代納西族看來,人並非一開始就成為人,而是經過漫長的曆史發展過程才成為人的。這一點,在納西族有關風俗和象形文字中也有所反映。納西族風俗,老人死後,要對死者舉行超度儀式,超度時,要用一枝鬆樹,砍成兩截,上截留枝葉,下截刻上口目,然後將二截合並捆在一起,以象征死者。故象形文字就把死者的象征寫作(讀作“悟,v51”),意為“超度死人時之木身”。經過超度的死者,即成為“祖先”。故象形文字就把“祖先”寫作:(讀作“餘,y31”),“祖先也。死人之已超度者”。此字上畫一猴頭,讀音“餘,iuq”,意即“猴”。舊說以猴注其“祖先”或“祖宗”的讀音。用來表示人類“祖先”的還有一個象形字,寫作(讀作“兒餘,a55 y31”)。此字讀音所表示的是“猴子”,以其頭部似人和直立為特征。但在東巴經中則“常借音作‘祖先’”解釋。借“猴”之形象和讀音注“祖先”或“祖宗”之讀音,用猴類的形象來表示人類祖先的形象,這無疑暗示出人類祖先類似猿猴,人類是由猿猴類演變來的。當然,古代納西族還不可能提出科學的“人猿同祖論”來。但是,象形文字對於人類“祖先”、“祖宗”微妙生動的描繪,以及象形文字所反映的觀念,卻無疑地包含著“人猿同祖”的進化觀念。

總之,象形文字東巴經中所反映的古代納西族關於人類的自然產生說雖然隻是一種神話傳說式的敘述,而且在敘述上也不係統。但是,在古代納西族的觀念中,顯然已經提出了諸如人類起源這樣的重要問題,而且回答這些問題時,一開始就很少把它神秘化,相反,倒是力圖把人類產生說成是自然發展的結果。客觀地看,不能不說它包含著豐富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是對人類起源認識的一個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