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反映世界上許多古老民族原始宇宙觀的,有很多所謂“化生”神話。諸如印度的“自在”死,其頭、目、發、骨、腹分別變成天、地、日、月;中國的盤古死,其氣、眼、筋、肉、發、皮、毛等分別變成日、月、星、山、河、穀及草木等等,這些都是古代民族的“化生”神話。茅盾先生論及人類學派對神話起源的解釋時曾指出:“一切神話無非是原始的哲學、科學與曆史的遺形。”的確,後人從這些神話中除了發現古人的不少曆史和科學之外,還發現了不少原始的哲學認識,諸如對天地起源、宇宙結構、人類起源的認識,等等。

大凡各古老民族的化生神話或多或少都隱藏有早期人類原始圖騰,並用被卷進圖騰氏族社會的各種關係以及圖騰對象的軀體構造等去理解自然界的“原始的哲學”“遺形”。古代納西族就有過以老虎、牛和青蛙崇拜為摹本的動物死而化生世界萬物的三種神話。本文擬從這三種神話中尋出納西族動物崇拜型的原始宇宙觀的“遺形”。

我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是古羌人。據說中華古史傳說的三皇五帝中的伏羲、女媧乃至神農、大禹、共工等,都與古羌人有關。今藏、彝、白、哈尼、拉祜、土家、門巴、珞巴等民族均屬古羌人若幹分支的後裔。納西族也出自古羌人。“羌字從羊、人”,“主牧羊”,“因以為號”。它說明古羌人為原始牧羊人,而且與崇羊有關。漢時古羌人曾先後分支繁衍出犛牛、白馬、黃羊諸羌。它除說明各支羌人以畜牧為主外,據說都“可能是一種圖騰崇拜”。此外,據學者考證,古羌人有關部落曾以老虎為圖騰,古羌人各分支後裔的部分民族,從原始宗教、原始哲學到原始科學,都不同程度地保有老虎圖騰的遺跡。

關於古羌人有關部落的虎圖騰,劉堯漢教授曾指出:虎是遠古羌人的圖騰崇拜之一;源出羌人的伏羲便是虎,亦是古羌人虎氏族部落的圖騰名號。據《後漢書·西羌傳》記載:“羌無戈爰劍者,秦厲公時為秦所拘執,以為奴隸。不知爰劍何戎之別也。後得亡歸,而秦人追之急,藏於岩穴中得免。羌人雲:‘爰劍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為其蔽火,得以不死。’……諸羌見爰劍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為豪。”此所謂羌祖無戈爰劍被秦人用煙火熏於岩洞,但“有景象如虎,為其蔽火”,因而“得以不死”,這意味著無戈爰劍有其虎祖或虎靈保佑,明顯反映著羌人崇拜老虎。現今屬古羌人後裔的很多民族都崇拜老虎。如白族就崇拜老虎。菡芳說:“白語‘羅’即‘虎’。……人們認為自己是虎的後代,自稱‘勞(羅)之勞奴’(虎兒虎女)。把虎當作神靈和祖宗供奉。……不吃虎肉,有‘吃了虎肉忘了本’之說。”拉祜族也崇拜老虎,據說“拉祜”一名的得來與老虎有關。據《呂氏春秋·義嚐篇》記載:“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係累,而憂其死不焚也。”彝族同其先祖羌人一樣,重視火葬,巫師們並且認為:“彝族是虎變的,如果不火葬,靈魂不能還原為虎。”“火葬之後,其靈魂便能還原為虎。”又據唐樊綽《蠻書》記載,南詔王異牟尋迎唐使節時,曾“披波羅皮”。徐家瑞《大理古代文化史》說:“波羅皮,南詔語虎皮也。”“有披虎皮者,……如夜郎之衣虎皮”,“異牟尋以政治領袖兼宗教領袖,所披虎皮,本為宗教法衣,……接見唐使,尚披波羅,足見為極正式之禮服,雖為其祖先狩獵時代之遺留,然非數典忘祖者之可比擬也”。此證,說明彝族先民南詔首領和巫師曾以披虎皮象征虎族。世傳於彝旋民間的長詩《梅葛》,有邃古世界未有天地,後有老虎死而“虎頭作天頭,虎尾作地尾”,“左眼作太陽,右眼作月亮”等語。此記載被劉堯漢教授概述為是彝族以老虎為圖騰、並以虎死屍解而生天地萬物的虎宇宙觀。

羌人遺裔的納西族也曾崇拜過老虎,並且形成過類似於彝族以虎死而屍體分別形成天地萬物的原始宇宙觀。這裏,我們稱它作古代納西族虎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關於納西族崇拜老虎,除東巴經記載保留有部分痕跡外,主要反映在地名、人名的命名和喪葬風俗等方麵。

納西語與同屬藏彝語族的彝、拉祜、白等民族的語言一樣,稱老虎為“拉,la33”,史籍記載異寫為“剌”、“喇”、“羅”、“勞”等。世傳於納西族民間的象形文字東巴經中,幾乎每卷卷首都繪有一虎頭,字寫作,作東巴經開卷語,通讀為“阿拉麥社尼,a33 la33 mə33 ə51 i33”,直譯為“老虎不說話的日子裏”,意譯為“遠古的時候”。此以帶“拉”(虎)之語作經書開場例話,並指遠古之時,這意味著“遠古”、“拉”(虎)指的是人類的虎祖或虎氏族時代。又,東巴經讀語凡形容英雄、勇士、敏捷時,常以老虎作比喻。如《退口舌是非經》中就常用“拉托高朱賣能著,la33 t'o31 ka33 dzv31 mæ55 n33 dzv31”一語形容東巴作法驅邪時似附著老虎一樣的威風。這些都是老虎崇拜保留在東巴經中的痕跡。

據文獻記載,舊時納西族習慣以“剌”(虎)命名地名、山名。《光緒麗江府誌稿》有載:麗江舊有地名“剌寶”、“剌是裏”、“剌沙裏”、“剌縹裏”、“剌羅哨”、“剌井地”。清人餘慶遠《維西見聞紀》中說:“維西之六村”中有“喇普”。今金沙江和雅礱江之間的納西族居住地域有“納拉山”,即“虎山”。《鹽源縣誌》稱今左所地有以虎命名的“剌踏寨山”,等等。此以“剌”(虎)冠地名、山名,當屬崇拜老虎的遺跡。更值得注意的是,納西族還重視以“喇”、“拉”(虎)取人名。此習俗舊日尤以頭人、土司為重。據元《經世大典·招捕總錄》記《雲南》條載:“至元元年十月八日,蒗渠州知州喇俄……殺其兄喇秋。”《明曆·四川土司傳》說:“打衝河中所左所千戶為‘喇兀’。”鹹豐《寧遠府誌·土司誌》說:清初“左所土司”“千戶喇他王,麽些(按:納西舊稱),土著”。清時鹽源所屬中所、左所等地世襲土千戶的“麽些夷人”有“喇瑞麟”、“喇君榮”、“喇用中”、“喇廷相”、“喇英翰”、“喇文清”、“喇邦佐”。王濯亭說:“傳言中所土司始祖為‘喇節’。”又,左所世襲土千戶的“麽些夷人”有“喇南中”、“喇汝窩”等。新中國成立以前,鹽源左所土司及其所轄480戶納西族(摩梭人),都姓喇。納西族之所以以“喇”、“剌”取人名,《鹽源縣誌》敘述“後所土官始祖為‘喇樂’,與左所‘喇他’、右所‘喇窩’、中所‘喇節’、前所‘喇瓦’為五弟兄”之後的詩句,道出了它的真諦:“五所原從一虎分,爪牙頭尾及斑紋。”又說:“夷人(摩梭人)自名虎人(按:即虎人),以別於漢。”“喇喇姓,虎也。”嚴汝嫻、宋兆麟引納西族(摩梭人)的話指出:土司之所以以虎取名,是因為土司視“虎的骨頭大”,並認為虎“是土司的根根”。這反映著納西族崇拜老虎,並以老虎為姓氏以代表自己是虎氏族的後裔。

納西族以老虎為圖騰,反映在喪葬風俗中的痕跡也不少。據《南齊書·氐羌》記載:“宕昌,羌種也,俗重虎皮,以之送死……”古代納西族實行火葬,並重視以虎皮或念虎頌虎以送喪。東巴經師超薦賢能之人時有這樣的詞句:“世上最初無賢能,大地紅虎最能幹,世人賢能學自虎,超薦能人以虎來緬懷。”“英雄崇仁潘迪呀,等到人老衰亡那一天,超薦能人舉行祭奠時,約定大地紅虎陪祭來送喪。”據曹樹翹《滇南雜誌》卷二十二說,“元初,麗江之白沙裏夷人(納西族)木都牟地”,其人“臥於盤石之上,須臾變為虎,咆哮而去”。嚴汝嫻、宋兆麟引新中國成立以前曾在永寧納西族土司衙門當過俾子之人的話說:“土司對老虎是很虔誠的,像老祖宗一樣供奉。土司認為:虎是一種特殊的神,一般人是看不見的。”“土司家如喪考妣,(要)向老虎磕頭。”“平時土司把虎皮藏起來,隻在每年正月初一、初二拿出來,供在土司椅子上,讓屬官、百姓和家奴瞻仰、膜拜,初三以後再收起來,如傳家之寶,秘不示人。”上述所謂念虎送喪,夷人須臾變為虎,供虎如祖之類,正與宕昌羌“俗重虎皮,以之送死”相類,它意味著納西族以虎為自己的祖先,以為人死經過念虎、頌虎,方能返本還祖(虎),強烈反映著源出古羌人的納西族曾以老虎為圖騰。

又,今木裏縣屋腳村一帶摩梭人(納西族支係)、普米族信奉“巴丁拉木”女神。“巴丁”,據說為普米語“青蛙”之意;“拉木”,實係納西語,意即“母虎”。“巴丁拉木”實係納西族和普米族以虎為圖騰而共同崇拜的母虎女神。今中甸縣三壩區白地納西族觀念習俗,據說晚上睡時如能夢見七隻紅虎,是大吉利。

老人入睡時先要念一句“拉如拉齋,la33 u31 la33 t31”以**,其意即希望入睡後能進入依著虎體的夢境。這說明納西族老人希望得到虎神或虎祖的默佑。凡此,都是納西族以虎為圖騰的觀念遺留。

圖騰信仰是人類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各古老民族原始圖騰的最初形態,都是認為自己與所圖騰的對象有著血緣關係,並把圖騰對象看做是自己的氏族始祖。從而,便用圖騰來“表示氏族的標誌或符號”,又“以‘圖騰組織’……來表示氏族組織”。人類以圖騰標誌氏族組織時代,認為人、圖騰、社會、自然都是同一的,並且,那時人們所了解的自然隻是在生活中涉及、並攝進自己圖騰氏族居住範圍內的事物。於是,人們便以圖騰氏族的各種關係去理解自然,使其“圖騰風俗的意識……向著抽象的、客觀的、雖然還是神話性的世界觀方麵轉化”,從而“複寫出……圖騰氏族……部落心目中的自然世界觀”,以其圖騰風俗意識、圖騰氏族秩序以及圖騰對象本身去理解自然界的來源或構成,就是圖騰氏族、部落心目中的“自然世界觀”的內容之一。

納西族崇拜虎。體觀納西族先民原始虎圖騰世界觀的,便是天地萬物分別構成老虎軀體的世界整體血肉聯係說。這個原始的自然世界觀,東巴經師於東巴經《虎的來曆》中作了表述:

人們不知道老虎的來曆,就不要談論老虎的事情。天上青龍是老虎的祖父,人間的白臉貓是老虎的祖母;“呂司革布”是老虎的父親,“呂司構母”是老虎的母親;它們四個做變化,老虎出世了。

……大地上很好的老虎,虎頭是天給的,虎皮是地給的,虎骨是石頭給的,虎肉是土給的,虎眼是星宿給的,虎肝是月亮給的,虎肺是太陽給的,虎心是鐵給的,虎血是水給的,虎氣是風給的,虎的聲音是青龍給的,虎爪是大雕給的,虎膽是勝利神和白犛牛給的,虎耳是豺狗給的。

此即納西族老虎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我們從中可以窺見,這個以虎體比喻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與漢、彝等民族所謂“化生”神話有所不同,漢族神話是以盤古死而軀體變成自然萬物;彝族神話則以老虎死而軀體各部分分別變成天地萬物。而納西族則相反,認為老虎軀體的各個部分是分別由天、地、日、月、星、石、水等所構成,並且提到老虎的心是鐵所構成的。這個天地萬物構成老虎軀體的比喻說法,就內容來講,當然屬於納西族先民的原始神話的想象,而其中所謂鐵變成老虎的心之類,則可能屬於後世對原始傳說的加工,或是出於對某種金屬的聯想。就敘述方法來講,納西族不以老虎死而化生世界,而認為世界萬物分別構成老虎的軀體。納西族民間東巴頗具文學天才,在東巴經中,往往同一傳說會有不同表述,在天地萬物分別形成老虎身軀的說法上,與漢、彝等民族的“化生”神話有明顯的不同。這種不同,可以說是東巴們的別出心裁。不過不管怎樣表述,其本義仍在於以老虎圖騰為對象,從而把老虎軀體分割成各個組成部分,用以比喻宇宙天地間自然物的各個方麵;或者說,把自然界物質各種成分或自然物的各個方麵分別劃分為老虎的頭、皮、骨、肉、眼、心、肝、肺、血等。總之,所要說明的是:包括天地在內的自然界萬物,是一個猶如老虎軀體血肉相連的同一整體,同時,自然萬物可以變化成虎的各個部分,虎體的各個部分也可以變化成自然萬物。這裏麵既包含有自然萬物與老虎身軀之間以及自然萬物之間有必然聯係的思想,也包含有一事物可以變化或轉化為另一事物的思想。納西族老虎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的積極意義即在於此。

納西族先民動物崇拜型原始宇宙觀的第二個內容,是牛或犛牛死而屍解形成天地萬物說。此說來源,與納西族先民以牛圖騰、並以牛圖騰的意識理解自然界和牛的同一性相關。

納西族遠古先民羌戎為遊牧民族,除崇羊、崇虎之外,亦崇牛。據說那“學於西王母”並“興於西羌”或“長於西羌”的伯禹“夏氏族”,曾“有牛角作陶壺的,乃以之為圖騰”。神農氏、炎帝與羌戎有關。章太炎說:“薑氏出於西羌。”據《太平禦覽》記載:“神農氏薑姓,母曰任姒,有喬氏之女,名女登,為少典妃。遊於華陽,有神龍首感,女登於常羊,生炎帝。人身牛首,長於薑水,以火德王,故謂之炎帝。”此述與神農氏薑姓、羌人生著幹係的炎帝,除與龍圖騰有關之外,所謂炎帝“人身牛首”,當意味著炎帝及其羌屬先祖有其牛圖騰。源出古羌戎的若幹民族,對牛圖騰都有所傳承。現今保有古羌人社會曆史活標本最多的羌族,據說每年要舉行一次獻牛於神的公祭,名為“還犛牛願”。今西藏錯那縣勒布區羌人後裔門巴族民間也有崇拜牛的習俗。藏族也崇拜犛牛。《敦煌古藏文曆史文本·讚普世係》稱:吐蕃王族始祖聶墀讚普是天神墀頓祉之子,他“降臨雅隆地方。……遂來作吐蕃六犛牛部之主宰”。著名史詩《格薩爾王傳》裏也記有很多人與野犛牛鬥爭的故事。又,古代藏語把野犛牛奉稱作“星辰”。今藏區很多山嶺、房屋門檻上都要擺置犛牛角。一些寺院經堂門口則懸掛整犛牛幹屍以鎮魔壓邪。此外,今阿壩藏族自治州的嘉戎藏人,家中都供奉“牛首人身”神。傳說額爾冬爺爺的“法像”便是“牛首人身”。舊日土司、頭人家都要供一個高二尺的“牛首人身”神。此所謂“牛首人身”神,可能就是古羌戎屬裔炎帝“人身牛首”的牛圖騰遺留。凡此說明,羌屬民族羌族、藏族、門巴族曾以牛或犛牛為圖騰。

納西族先民經濟生活的主要內容是遊牧,與此經濟生活密切相關的動物是犛牛,構成納西族先民原始宗教內容之一的便是傳承古羌人的牛圖騰或犛牛圖騰。納西族特有的象形文字中有“牛”和“犛牛”,寫作和。前者讀“母,u31”或“嗯,γ33”,意為牛或黃牛,後者讀作“白,bər31”,意為犛牛。象形文字常以“牛”加“麥子”表示“財產”,字寫作,形似牛角中間有麥穗,讀“哦摘,γo33 dzei33”意即“財產”。此字反映出,牛或犛牛在遊牧納西族先民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納西族先民傳承下來的觀念便是“財產就是牛”。納西族先民以牛或犛牛作經濟生活的主要來源,轉而便崇拜牛。納西族源出古羌人即犛牛羌。《後漢書·西羌傳》載,羌“無戈爰劍”曾孫“忍”時,因秦獻公滅狄貌戎,畏其威脅,“將其種人附落而南,出賜支河曲西數千裏,與眾羌絕遠,不複交通。……子孫分別自為種……”其中一支即“為犛牛種”,或“犛牛羌”。《後漢書·西羌傳》還載:“氂牛、白馬羌在蜀漢。”《水經注·若水篇》稱:“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大度水出徼外,至旄牛道。”《後漢書·西羌傳》稱沈黎郡有“旄牛縣”。《三國誌·蜀誌》稱:“秦封路為犛牛毗王”或“犛牛王”。《華陽國誌》稱漢時“定筰縣”納西族先民為“摩沙夷”。唐時稱納西為“麽些”。《說文》卷二稱:“犛,西南夷髦牛也。”段玉裁注《說文》“氂”說:“氂、髦、旄三字同音,故隨用一字。”史家方國瑜指出:“麽些為汝書所稱之旄牛羌之一支,旄亦作髦、氂、貓,並與麽或磨、摩之音近。……漢人稱旄羌,而其族自稱為麽人也。”此證明納西(舊稱麽些)來源於羌人族群的旄牛羌。麽些之名源自旄牛羌之旄,這本身就說明,納西族先民不僅遊牧犛牛,而且崇拜犛牛。徐家瑞曾指出:《後漢書·西羌傳》稱納西族先民旄牛羌或旄牛種,“此為以(犛牛)圖騰為種號之例”。漢、晉時期所名“旄牛縣”、“犛牛道”之類,皆冠犛牛,這是納西族先民崇拜犛牛在地名、道名上的遺留。《三國誌》說犛牛羌中有“犛牛王”或“犛牛毗王”,這標誌著漢、晉時期納西族先民中有以犛牛為圖騰的氏族部落。凡此都說明納西族曾以犛牛為圖騰。又,李紹明先生曾指出:“在康東南的康定、雅江、理塘等縣……,有一種旄牛的圖騰或自然崇拜。”此述康定等地,為古時與旄牛羌相聯係的白狼部落活動區域,而白狼部落語言屬於納西古語,這說明康定等地犛牛圖騰當屬納西族先民的犛牛圖騰遺俗。此外,象形文字東巴經記載中有很多內容都與納西族崇拜犛牛有關。如《崇搬圖》記述:遠古之時,洪水滔天,人類始祖從忍利恩和羊種、雞種、狗種藏進用白腳公犛牛皮做的氣囊裏得以存活。東巴經師凡念經請神送神時,都要念頌“用千千萬萬犛牛(或白犛牛)作祭獻”之語。東巴經《東巴舞譜》中更有“吐齒優瑪護法神”乘騎白犛牛的犛牛舞。舊日東巴經師凡開壇誦經時,都要先作法迎請犛牛和老虎神靈守衛壇門;凡張掛神像時,神的左右兩邊要畫犛牛和老虎等等。這些都是納西族先民牛圖騰習俗在宗教生活中的遺留。

納西族傳承了古羌人的原始牛圖騰,並用牛圖騰意識去理解自然界,使之形成了特有的牛圖騰宇宙觀,即用犛牛死而軀體分別形成宇宙萬物以比喻宇宙萬物是一個猶如牛之軀體血肉聯係著的整體。此原始宇宙觀,於象形文字東巴經《崇搬圖》中作了係統表述:

很古的時候,天地混沌未分,地還未形成,日月星辰還未出現,山穀水渠還未形成。……最初由神雞恩餘恩曼生下九對白蛋,八對都孵完了,剩下一對煞尾蛋,春夏秋冬都孵不出來。恩餘恩曼怒火起,把蛋甩到大海裏,左邊刮黑風,右邊刮白風,把蛋撞到岩石上,蛋裂震天響。一條野牛出世上,野牛角太長,會把天頂垮,野牛蹄太重,會把地踏破,野牛毛太多,會與草混合……野牛生了角,角長觸著天,天上便布滿了星;野牛長出毛,毛就變成草;野牛生腳板,腳板展開鋪了地。北方的陽神用斧劈野牛,野牛“吧哩囉”地叫一聲;南方陰神用刀劈野牛,野牛“希哩囉”地叫一聲。……野牛臨死時:其頭變成天,其皮變成地,其肺變成太陽,其肝變成月亮,其腸變成路,其骨變成石,其肉變成土,其血變成水,其肋變成岩,其尾變成樹,其毛變成草,牛的頭部變成北方,牛的尾部變成南方,牛的左肋變成左邊的方向,牛的右肋變成右邊的方向。……

此引前半部分,主要講牛的來源。所謂“角太長”、“蹄太重”、“毛太多”的野牛或神牛,顯係納西族心目中未經訓化的野犛牛。後半部分內容,表達了犛牛死而軀體分別變化成天地萬物的原始宇宙觀。此犛牛崇拜型的原始宇宙觀,雖屬納西族先民用想象和借助想象而把自然萬物來源比作犛牛體所變,並把自然萬物的存在加以形象化的神話,但撩開神話的麵紗,其中卻體現著兩點可貴內容。其一,說犛牛死而肢體、皮毛、髒腑變成自然萬物,這是納西族先民用與老虎不同的另一種比喻,實際上仍是自然事物可以相互轉化或變化的象征性說法。這種事物的轉化,正是毛澤東同誌談到中國“神話中的許多變化”的故事時所指出的:“這種神話中所說的……互相變化,乃是無數複雜的觀實矛盾的互相變化對於人們所引起的一種幼稚的、想象的、主觀幻想的變化,並不是具體的矛盾所表觀出來的具體的變化”。亦正如任繼愈先生說的:“神話傳說是通過曲折的道路反映了世界的被改變和事物的相互轉化。”納西族先民雖以幼稚、想象以比喻自然萬物由犛牛身軀而變成,但卻也猜出了事物可以變化或相互轉化。其二,說犛牛身軀各部分分別變成南、北、左、右空間及天地萬物,反過來亦可以說,南、北、左、右空間及天地萬物的存在就像犛牛身軀各部分相互聯係著的整體。照這樣的理解,包括南、北、左、右空間在內的自然界是一個血肉相連的大家庭。這種圖騰神話式的對天地萬物來源和存在的理解,無疑是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胚胎。

構成古代納西族動物崇拜型原始宇宙觀的第三個內容,是青蛙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

納西族先民是否用青蛙作為氏族、部落圖騰標誌或名號,漢文史籍無線索可尋。但從納西族民間神話、民俗和東巴經有關記載中,倒是可以發現些古代納西族崇拜青蛙的蛛絲馬跡。如民間神話故事《青蛙夥子》裏曾說:以前有一神蛙變成一個英俊足智的小夥子,與一孤獨老奶奶生活在一起?後來青蛙夥子便與人間一美貌女子結成夫婦,與老奶奶共同過著美滿的生活。又據傳說,有一隻蛙娶了美貌女子為妻,當妻子發現丈夫是個才貌雙全的勇士時,便悄悄盜走蛙皮燒之,從此,蛙變的青年便與妻子生活在人間。據東巴經記載,人類始祖從忍利恩曾與“身體伶俐而心笨拙、麵龐好看而眼睛不好看”的“豎眼仙女”結成夫妻,後來豎眼仙女生了青蛙胎、蛇胎、熊胎、猴胎、雞胎、鬆樹胎和栗樹胎。又,納西族現實生活中,忌諱傷害青蛙,並忌食蛙肉。這些都說明,早期納西族有關氏族、部落曾與敬蛙、崇蛙以蛙為圖騰有著一定關係。據說世傳於納西族婦女中那別具特色的羊皮服飾,便是青蛙圖騰的象征。木麗春同誌曾指出:“在納西族的服飾羊皮背帶的綴連處,綴有兩盤直徑為五寸左右的圓形繡錦描花圖案,圖案下約四寸許的羊皮光麵下擺,橫綴著一排七盤直徑為二寸許的圓形繡錦描花圖案,這七塊圓形圖案上,各自分別牽引出兩條柔韌的麂皮細繩,這十四根細繩稱為羊皮飄帶。羊皮的毛色以純黑為佳,剪裁……摹擬蛙身形狀……這樣,羊皮披在背上,形似蛙的形狀。多年來,人們對納西族的服飾羊皮,……誤傳為‘披星戴月’,……根據納西族東巴經《盤珠沙美女神的故事》和……口頭傳說,納西族古時很崇拜青蛙。……納西族的羊皮服飾,是他們把羊皮形象地剪成蛙體形狀,而綴在羊皮光麵上的大小圓盤圖案,是示意蛙的眼睛,……羊皮服飾是寓著青蛙圖騰的服飾。”如木麗春同誌的考察不致大錯的話,納西族婦女的羊皮服飾便是其先民蛙圖騰古俗的遺留。更值得注意的是,象形文字有“蛙”字,簡寫作,讀“巴,pa33”。東巴經古語曾以此“巴”一音組成體現哲學含義的複合詞“奔巴別,p33 pa33 bei33”一語,用以專指動物或其他事物雙方經過**、聯係而發生化育、變化、發展。此以帶“巴”(青蛙)之音的“奔巴別”一語特指事物的變化發展,當與古代納西族崇蛙並對與蛙相關的事物有所認識。有關象形文字還有“蛙”的繁寫字,寫作,通讀“海時巴咩,hæ33 31 pa55 mei33”,其意為“金黃大蛙”。此蛙被東巴經師奉為“神蛙”。有關蛙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的原始宇宙觀,便是通過這隻“神蛙”的神話傳說得到表達的。

據東巴經《碧庖卦鬆》記載,居住在大地上的人類曾派蝙蝠使者到天上求取占卜經書,天上的“盤孜沙美女神”把賜與納西族祖先的三百六十種占卜經書裝在箱子裏,並囑咐蝙蝠使者不要在回歸路途中打開箱子。蝙蝠使者在半路上卻打開箱子,結果所有占卜經書被大風所吹散,其中最好的一部經書被金黃大蛙所吞食,於是,蝙蝠使者請來神人“詩所多知”三兄弟,射死了金黃大蛙。該經書接著說:

金黃大蛙臨死時,頭朝著南方,尾巴朝著北方,身體朝著東方,肚子朝著西方。金蛙八卦的來曆就出在這裏。……金黃大蛙不死將死時,叫了五聲,就產生了木火土鐵水(按:納西族五行內容)。金黃大蛙死時,蛙毛來變化,變出了東方的甲乙木;蛙血來變化,變出了南方的丙丁火;蛙骨來變化,變出了西方的庚辛鐵(金);蛙膽來變化,變出了北方的壬癸水;蛙肉來變化,變出了中央的戊己土。

此即納西族青蛙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此說既包含著納西族原始宗教、原始哲學的內容,也包含著原始科學與原始文化的很多內容。其中以陰陽五行來源,陰陽五行和時間十天幹、十二地支的配合,五行、天幹、地支與東南西北中的空間分配,青蛙八卦的來源等尤為係統。納西族東巴經師曾奉蛙為神,東巴經師中曾傳有畫青蛙體以占卜的方法,此占卜方法便用蛙體分布陰陽五行、天幹、地支、八方八門,使之形成特殊的青蛙八卦圖即《巴格圖》,最後達到了用《巴格圖》標示整個世界間架,從而用它去解釋自然界、預測自然和人類生活的地步。關於青蛙八卦圖《巴格圖》的若幹內容,我們將作專文討論。此處可以說明的僅在於:納西族以青蛙死而屍體分解變成木、火、鐵、水、土和東、南、西、北、中及空間萬物,乃至以後用青蛙體即青蛙形象圖標識五行、時間和空間的分布及其自然界的運動,這既屬神話的敘述,也包含著許多宗教內容。但以青蛙死而屍體分解的比喻說明五行、時間、空間及萬物的形成,則明顯包含著事物相互轉化、變化的觀念。反過來,將五行、空間萬物的存在形象地分置於一蛙體,則包含著宇宙空間萬物有著相互間的聯係,其存在形式猶如一蛙之身,同一為一體的思想。凡此,都說明納西族青蛙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包含著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

綜上所述,源出古羌人的納西族,曆史上曾崇拜過老虎、犛牛和青蛙。構成納西族古老宇宙觀內容之一的便是老虎、犛牛和青蛙死而屍體形成自然萬物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這種原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係說,可以說最後在青蛙死而生五行、生甲乙丙丁……生東南西北中上得到高度抽象、概括和綜合,使之形成了一個比較係統的動物崇拜型的宇宙觀。今天,從曆史、宗教、哲學等角度去考察、清理這個動物崇拜型的原始宇宙觀,對我們了解納西族的古老文化,認識早期人類思維發展的特點和規律,是很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