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字令

我常納悶,有一些漢字,例如:“饞嘴”的“饞”,“懶惰”的“懶”,“貪汙”的“貪”,“腐爛”的“爛”,“諂媚”的“諂”,“貪婪”的“婪”,“隱瞞”的“瞞”,“顢頇”的“頇”,“翻案”的“翻”,“狡辯”的“辯”,“欺騙”的“騙”,“反動”的“反”,“忐忑”的“忐”,“悲歎”的“歎”,“囚犯”的“犯”,“完蛋”的“完”……說來奇怪,每個字韻母都是“AN”。

當然,絕對是一種巧合,不過,巧合得很有趣味,若是加以分類,將這些消極現象的漢字,適當組合,那麽,饞、懶、貪、爛,正好是貪汙犯墮落的全過程;諂、婪、瞞、頇,便是他腐敗行為的各種表現;翻、辯、騙、反,則是他垂死掙紮的諸多抗拒手段;而到了忐、歎、犯、完,他也就真的完了,結束其恃官弄權、作威作福之路,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然後,摘掉烏紗,換穿囚衣,威風不再,蒙垢受辱,輕則鐵窗度日,重則小命玩完。所以,這以“AN”為韻母的《十六字令》,還真是形象而又準確的貪官敗亡史的寫照。

貪官一旦到了“翻”案無望,狡“辯”失靈,欺“騙”不成,再也“反”動不下去,隻有“忐”忑不安,“歎”息悲觀,眼看著自己成為人“犯”,注定“完”蛋之際,那胃口就沒有了,吃什麽也不香了。可是最初的最初,當滑向罪惡深淵的邊緣,後退一步,有救,前走一步,危險,總是禁不住有滋有味的這個“饞”字引誘,明知有滅頂之災,也一去不返。當然,認為饞為貪之始,認為饞為變之源,也是不甚準確和不夠全麵的說法。用自己的勞動所得,吃自己想吃的東西,正如孔聖人也承認的“食色性也”,口腹享受,講究吃喝,是人的正常需求,並非罪過。所以,嘴饞的人不一定都會走上變懶、變貪、變爛的道路,但是,大多數爛掉的幹部,通常都是從大吃大喝開始其墮落進程的。

生活簡樸、適度飲食、節製欲望、保持莊重是為人之道,也是為官之道,隻有潔身自好、篤慎自敬,才是杜絕貪汙,防止墮落的最好防腐劑。凡是奢侈浪費、狂歡享樂、瘋狂縱欲、追求聲色者,十之八九,不是政治上的腐敗分子,就是經濟上的貪汙分子,或者是兼而有之的雙料敗類。一個放肆於食欲享受、縱情於飲宴快樂、追逐於珍饈異饌、沉醉於酒池肉林的幹部,要想做到剛正不阿、廉潔奉公、一塵不染、兩袖清風,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這個世界上,可曾有過免費可吃的午餐麽?拿了手軟,吃了嘴短,這是經過無數事例證明了的真理。

明代的海瑞,所以成為中國曆史上的清官,除去他的耿介正直、清廉自潔、嫉惡如仇、不畏強亢外,也和他甘於粗茶淡飯,不事奢華靡費的生活習性有關。據《明史》,說海瑞“布袍脫粟,令老仆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嚐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就衝這一點,便知其如何潔身自好了。他在官署,雖為上司,並不搞特權,給自己開小灶,與大家一起就餐,平常也不見葷腥,因此,衙役員司鹹以為苦。隻是逢年過節,海瑞才自掏腰包,著家人購隻雞斤肉,與下屬共餐同樂。

今天,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中,並不提倡清教徒的禁欲生活方式,也不再鼓勵以窮為榮,但是過度地消費,而且大量揮霍公款,一張嘴成了永遠填不滿的欲壑,那也是全民共討之的醜惡現象。據說,每年公款喝的酒,可以灌滿幾個西湖,吃的肉,可以壘起多座泰山,成為國家財政經濟一個流血不止的創口。而這樣酒肉下去的大小幹部,最後成為不可救藥之徒,真是坑了國家、害了自己的可恥浪費啊!

由饞而懶、由懶而貪、由貪而爛,是這些年來許多坐到被告席裏的罪犯,最終付出身家性命的共同經曆。老百姓對幹部的大吃大喝、浪費國帑很有看法,“吃壞了黨風吃壞了胃”,就是諷刺這些幹部的順口溜中的一句。老實說,胃病可治,思想作風、道德品質、革命意誌、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一“爛”下來,便隻有一個“完”字,說不定一副鋥亮的手銬在等待著他呢。

在口腹上不知節製、肆意享受、為所欲為、放縱聲色者,也不光是今天才有的負麵現象。中國古代那些窮奢極欲的達官貴人,聚斂無度的貪官汙吏,也是想著法兒吃,變著法兒吃,一直吃到最後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為止。

宋人周密著《鶴林玉露》,丙編卷之六,有一則《鏤蔥絲》的故事,那才叫駭人聽聞。宋徽宗趙佶,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他尤其擅長蹴鞠,也就是踢一種軟體足球,本領高超,技藝精巧。有一個名叫高俅的街頭混混,就因為蹴鞠,得到他的賞識,竟提拔為太尉。

宋徽宗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幹皇帝。這個蔡京,與高俅擅蹴投其所好一樣,他是詩、書、畫三絕的高手,兩人一拍即合,趙佶便百般地信任,把國家大事全交給了這個中國曆史上也是一個出了名的巨貪手裏,結黨營私,為非作歹,達數十年之久。所以,北宋王朝在他和蔡京手裏亡滅於金。

蔡京在沒有倒台前,當朝一品,權高位崇,他的私邸比宮殿還要富麗堂皇。傭仆成群,姬妾如雲,他的府內還有專門進行歌舞表演的私家戲班,僅侍候他飲宴的廚房膳所就不知養了多少廚師、炊工、采辦、下人。

這時,一位外地的士大夫,有兩個錢,來到首都汴梁,花錢托人,想買一個京城女人為妾,無非想提高自己一點檔次。正好,有一個婦女,係相府出來的,正在找能夠落腳的人家。此人一聽說是蔡太師府上的人,還有什麽猶豫,一頂小轎,抬回家鄉。

天長日久,為夫的自然要打聽了,你在太師府上是幹什麽的?她很“自豪”地說,是太師府內包子廚上人。

“何謂包子廚?”

那婦女一笑:“這還不好懂,就是專門做包子的。”

“光做包子,不做別的?”

“別的飯食,有別的廚,如麵條廚、饅頭廚、大米廚……”

為夫的聽到這裏,隻有張口結舌。由此可見蔡京的吃喝,是何等講究?何等排場?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有一天,這位士大夫心血**,要讓他這個侍妾做包子,招待四鄰八鄉,因為感到光榮的這位夫君已經把大話吹出去了,不但娶了一個蔡太師府上包子廚中人,而且還能吃到隻有蔡太師吃到的包子,這不也就等於享受到相國的待遇,跟蔡太師處於同一水平了嗎?

沒想到,她一口就回絕了:“我是做不來包子的。”

“此話怎講?”

“做不來就是做不來。”

他大惑不解:“你不是太師包子廚上人,怎麽會做不來包子?”

“夫君有所不知,包子廚人數眾多,各個分工不同,我是專門鏤刻包子肉餡中的蔥絲的,其餘一概不是我的事。”

原來,她隻是蔡京府包子廚的流水作業線上的一個鏤蔥絲者。

由此來看,“饞”字列《十六字令》的首位,是有道理的。巨貪如蔡京,也是從“饞”字開始,最後走到了“完”字,才完成整個腐化墮落過程的。蔡京敗後抄家,發現他家中,收藏的一種叫“黃雀鮓”的醃製食品,竟堆滿了三間大屋子,從地上一直堆房梁,估計這一家人,數百年內也吃不完。最奇怪的,與蔡京狼狽為奸的童貫,這個太監要服用一味中藥“理中丸”,倒台後,從他家中抄出來這種藥丸,有數千斤之多,即使將藥當飯吃,他一輩子也富富有餘。

這些人,為他們那張欲望膨脹、拚命聚斂、心毒手辣、窮凶極惡的胃口和嘴巴,喪心病狂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也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就是說,凡貪官,從貪饞、貪吃,到貪小利、貪便宜,到物質占有、瘋狂攫取,最後,必定壓倒理智,壓倒人性,成為貪得無厭的隻具有動物本能的人。

有一句民諺“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這等人的寫照。在可怕的、強烈的吞噬欲望支配下,也不管吞得下還是吞不下,張牙舞爪,不可遏止,想一切辦法去吞去咽,要得到它。最後呢,象還是象,可蛇呢?為它那張貪饞的嘴,付出的可是全部的生命。

所以,這帶有“AN”韻母的《十六字令》的第一個“饞”字,豈不可畏也哉?豈不應慎之又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