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杏出牆”考

應憐屐齒印蒼苔,

小叩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牆來。

一枝綻放的紅杏,帶著朝露,從牆裏開到牆外,在這樣一個靜靜的春天裏,可以想像那是多麽優美的鏡頭了。“紅杏出牆”,後來被作為妻室外遇的隱喻詞,倒是這首詩的作者,南宋的詩人葉紹翁始料未及的。他去探望朋友,未果,但對滿園春色和那伸展到園外的紅杏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他在寫作這首《遊園不值》詩,肯定想起來陸放翁的那首《馬上作》:

平明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雲翠靄浮。

楊柳不遮春色斷,

一枝紅杏出牆頭。

後兩句的意境,何其相似乃爾,顯然脫胎而來。陸遊是南宋大詩人,他健在的時候,就享有盛譽,擁有盛名,親自編校自己的作品出版。他的詩集,影響極大,傳播極廣,其人其文,廣為人知。葉適翁並非是很有名氣的詩人,作為後進和晚輩,從老先生寫的那首詩裏,得到悟解,受到啟示,產生創意,大有可能。

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到:一,葉用得坦然;二,當時的讀者和後來的讀者,也讀得坦然;三,似乎陸遊也不覺得這種蹈襲有什麽不當的地方,處之坦然。這種相安無事,大概就是大師之間的豁達了。應該說,有陸的詩才有葉的詩,而有了葉的詩,陸的詩也隨之光大了。於是,千百年來,詩人之間的韻事,“紅杏出牆”也就掛在人們口邊。

唐代李白,是個天性狂放的詩人,他很少敬服誰,獨對南朝齊代的謝朓表現出始終如一的尊崇。李有一首《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其中的“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句,甚至將謝朓詩《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嵌入自己的詩中。清人王士禛說他“一生低首謝宣城”,是說到了點子上的。這種既是認同,又是共鳴,也是時空轉換中藝術生命力的延續、張揚和創新的筆法,可以視作大師對大師,一種心靈上的折服。隻有小師對小師,才雞一嘴,鴨一嘴,互不服氣地比高低,臉紅脖子粗地斤斤計較。

在文學世界中,無心的雷同、有意的借鑒、不幸的撞車、難得的巧合,是常見常有的事。我想,寬宏一些、諒解一些、大度一些,應是君子之風。你寫出了一,人家在你一的基礎上寫出了二,對於豐富文學的可能性來講,豈不相得益彰麽?至於拙劣模仿之徒,無恥抄襲之輩,一個依賴剽竊為生的文學小偷,是又當別論的。

鷹飛得再低,它也是屬於天空的,雞蹦得再高,難逃一輩子在後院的垃圾堆裏覓食的命運。

宋人蔡寬夫的《詩話》中,寫到宋初詩人王禹稱:“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嚐賦《春日雜興》雲:‘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祐雲:‘老杜嚐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杜甫為前身。’卒不複易。”

我讚成這種自信的大家風度,隻有那些長於相輕,短於相敬的小文人,才會把自己與別人的不謀而合,別人與自己的不約而同,當做天大的事,告狀之,訴訟之,官司之,判決之。後來我也漸漸明白,越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同行,小本生意,現躉現賣,肚皮癟癟,腹中空空,你要搶了個先,我隻好喝西北風,難怪是大方不起來的。像陸放翁一生寫詩近萬首,如海一般汪洋恣肆,一首半首詩被年輕人用來再創造,三千弱水,不過取一瓢飲耳,他會當回事,跑到法院去敲登聞鼓,鳴冤叫屈麽?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臨終的眼》裏說過:“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懂得文學是一個積累和發展的長過程,誰也不是文學發現的終結者,想到這裏,君子風度,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