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私訪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講過他家鄉一位縣令的故事。

“明公恕齋,嚐為獻縣令,良吏也。”紀昀在文章一開頭是這樣寫的。對於父母官有這樣高的評價,可以想見這位知縣,大概是位恪盡厥職的官吏。

因為,第一,紀家,為河間大族;第二,紀在朝廷,做到兵部尚書,左都禦史,是集威權於一身的命官;第三,因為編纂《四庫全書》,受到乾隆的賞識,擢為協辦大學士。這樣大人物對區區地方官員而言,肯定是相當不好侍候的權貴。所以,能夠得到紀昀的讚許,也可見他確實是盡心竭力、服務地方、能幹有為、頗有政聲的七品官了。

故事講這位恕齋先生,後來,由縣太爺升任太平府為太守。他在辦理一件棘手的案件,難下決斷時,便采取他當縣令時,經常使用的“便服暗訪”方法,親臨事發現場,摸清是非曲折。無論舊社會,也無論新時代,或公開身份,或不公開身份,進行或明查、或暗訪的調查研究,收集第一手材料,都是有關機關和有關人員經常采用的手段。但絕不是惟一手段,也不是必然手段,更不是據以為定案的絕對可信的手段。

雖然這是為官者親知親行的辦法,但不一定事必有成的辦法。

事物的千變萬化,現象的複雜多端,感情的奇幻莫測,語言的真偽難辨,蘇東坡有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更何況世間萬象?一旦陷入到具體的矛盾中去,冷靜、清醒、理智、客觀,既要有辯證法,又要有唯物論,便是把握事物真像的不二法門。

但這位太守,過於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過於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凡是道聽途說,隻言片語,以及小道新聞,馬路消息,無不信以為真,而且深信不疑。

紀曉嵐所講的這個暗訪故事,確有引發我們後來人,值得為之思考的。

於是,太守跟他過去當縣太爺一樣,誰都不說,單槍匹馬,隻身下鄉,去案發現場,了解情況去了。

既然不想表明自己是官老爺,前呼後擁,肅靜回避,當然也就不可能坐著轎子,鳴鑼開道,抬著下鄉。不過,多年以來,他已經很習慣這樣安步以當車的暗訪,還能得以接觸群眾,方便深入了解呢!走到中途,有點累了,恰巧路過一座廟宇,便打算進去休息一會。

廟門自然是大開著的,出來一位方丈,鶴發童顏,精神矍鑠,迎出來,向他合掌施禮。隨即吩咐徒弟備茶,款待來客。那個徒弟走過來提醒他:“老師傅,一會兒太守就要來了,你還是領這位客人到別屋去歇會兒吧!”老和尚說:“休得無禮,太守大人已經來了,不正在這兒嗎?你不趕快沏上茶來?”

恕齋先生大驚訝,大奇怪:“你怎麽知道是我?又怎麽知道我來?”

老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太守不能識一郡之人,一郡之人則孰不識太守?”接著又說:“公,一郡之主也,一舉一動,通國皆知之,寧獨老僧?”

太守以為自己行動保密,其實他下鄉的消息,從他前腳離開府治,早就傳出去了。他問老和尚,“那麽師傅你,能猜得出來我為什麽而來嗎?”

“這就不用說了,你是下來查某某案子的,你是要到某某地方暗訪的。”

太守更為驚異,“難道你有什麽未卜先知之法?”

老和尚說:“這個案子的原告和被告兩造,早就做好你暗訪的準備,沿路都安排了人馬,等著你去查訪,好向你灌輸他們的一己之見,好影響你的判斷和決策。不過,他們一個個都裝出來不認識你,在給你演戲而已,你被蒙在鼓裏,看不出來而已。”

太守聽這一說,爽然若失,跌坐在那裏,半天不言語,有一種被騙感、上當感。轉而一想,反而問這位老僧,“那你為什麽不跟他們一樣,也做出不認識狀,好糊弄我呢?”

“老衲今年八十多歲了,出家人本無所求,到了這把年紀,更是不必在意衙門官府。因此,請恕我直言,你在任上,方正廉潔,政績突出,哪方麵都說得上是位好官。隻是你有個喜歡暗訪的脾氣,特別容易接受在暗訪中所獲得的局限聞見,所了解的點滴觀察,作為處罰、行刑、判案、審結的依據。其實,這其中,既有一知半解的地方,也有斷章取義的可能。因而,對你判案子、斷官司、解糾紛,往往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因此,老百姓對大人就有些微言了。”

這位太守,還真如紀昀所言,是一位良吏,立刻虛心求教:“請言其詳,本官願拭耳恭聽!”

“請大人原諒我說真話,正因為大家抓住你這個好暗訪的特點,不要說地方上有辦法有勢力的強者,能夠一一布置下去,張網設鉤,使你墜入埋伏之中,被其愚弄;就算是鄉裏小民,無知百姓,誰沒有三親兩好,誰找不出三朋四友,早就串通合謀好了,就等著你來私訪呢!你若訪甲的一夥,那一夥自然向甲而不向乙;你若訪乙的一夥,那一夥肯定向乙而不向甲。如果你訪的,是誰的仇人,他能為他的仇人美言嗎?同樣,如果你訪的,是誰的恩人,感恩都來不及,會說出一句壞話嗎?”

這一番話,聽得太守點頭稱是。

“至於婦人孺子,聞見不真,病媼衰翁,語言昏憒,又可據為信讞乎?公親訪猶如此,再寄耳目於他人,庸有幸乎?……老僧方外人也,本不應預世間事,況官家事耶?第佛法慈悲,舍身濟眾,苟利於物,固應冒死言之耳。惟公俯察焉!”

這位下來私訪的太守,越琢磨越覺得老和尚的話有極其深刻的道理。偏聽則偏信,片麵必不正,被愚且不覺,自以為高明,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行為可笑,也認識到明查暗訪這項工作是必須慎重對待,認真行事的。於是,他決定停止這次下鄉的暗訪行動,向長老告辭,打道回府了。

老和尚一直送太守到山門外,太守也依依不舍,珍重道別,期以來日,一定再登三寶殿求教。

第二天,恕齋先生派衙門裏的差役,帶了一些銀兩和糧米,送到廟裏來,向老和尚表示一點心意。這些人辦完公差,從廟裏回到府城以後,向太守匯報:昨天大人離開廟宇以後,這位高僧躺在臥榻上,對眾徒弟說,我的心事已經完成了,我可以安心地去了。

恕齋先生沒有想到,老僧說完這番話後,兩眼一閉,“竟溘然逝矣”。

紀曉嵐在講完了這個故事以後,提到他父親的看法。因為他父親曾任雲南姚安府郡守,就這個問題延伸開去,談到辦任何案子,必須經過虛心研察,充分了解,全麵把握,基本弄清,這個時候,任何偏執地過於信人,過於信己,都有可能導致判斷上的失誤。

姚安公曰:“信人之弊,僧言是也,信己之弊,亦有不可勝言者,安得再一老僧,亦為說法乎!”看來,調查研究,就是實踐出真知的過程,怎樣實踐?怎樣獲得真知?還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一門學問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