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殺了外甥

說來你也許不信,當舅舅的把自己的外甥殺了,隻是為了一首詩。

行凶殺人,是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會發生的事情。而至親骨肉奪命相殘,雖比較稀見,但此類刑事案件,未必不會發生。可為了這個無論如何不能成為理由的理由殺人,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

在俄國,有通過決鬥想殺死對方,而自己卻被對方殺死的詩人;在中國,有先拿斧頭,殺死情人,然後又舉起斧頭,把自己砍死的詩人。這兩位采取極端手段的詩人,情之所至,猶可理解。但唐代這位詩人舅舅,為一首詩的署名權,把同是詩人的外甥置之死地,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翻開《全唐詩》,卷五十一,宋之問有一首《有所思》,卷八十二,劉希夷有一首《代悲白頭翁》,除了第三句,宋的“深閨女兒惜顏色”與劉的“洛陽女兒好顏色”,有六個字的微小變通外,其餘悉皆相同。依拙見,就這點改動而言,名氣大的宋之問,比較造作,遠不如名氣小的劉希夷來得自然。正是這首詩,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懸案,一樁出了人命案的筆墨官司。

據元人辛文房撰《唐才子傳》,這個宋之問就是劉希夷的舅舅。

自古以來,文學上的流派之爭、門戶之見,是屢見不鮮的事情。如果文人像大熊貓一樣是珍稀動物,躲藏在深山密林之中,不通來往,肯定沒有太多的是非。然而,稱之為文壇的這塊地方,常常有很多自我感覺良好的文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最好,都認為別人不如他好。於是,白眼相向,互不相容,針尖麥芒,各不退讓。打過來,打過去,真是好不熱鬧。

曹丕在《典論》裏分析過,“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即使再好的作品,再大的作家,也不是無可挑剔的。他還說,作家難免“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暗於自見,謂己為賢”。因此,一些觀點偏狹的作家詩人,意氣用事、各較短長、彼此頂杠、信口雌黃的風氣,也就是不以為奇的毛病了。於是,曹丕發明了“文人相輕”說,便成了數千年來的定論。

其實,從文學發展的角度出發,僅僅是“文人相輕”的話——甲看不上乙,乙看不上甲;或者,另外一個丙,對甲和乙的作品大搖其頭,而甲和乙對丙的文章,聯合起來大撇其嘴——這種相輕,我認為不一定是壞事情。對一個有點出息的文人來講,知道別人的不足,知道自己的不足,是件好事。問題在於有些人,烏鴉跳到豬身上,笑話別人的黑,而看不到自己其實也很黑,這類眼睛長在額頭上,嘴巴撇在耳朵邊的翹尾巴作家,也算是近年來文壇的一道風景線。

應該說,一位作家,惟其知不足,才肯進步;惟其怕落伍,才要奮鬥;惟其有競爭,才不敢懈怠。這樣,文學才能日新月異,百花齊放。若是小酒捏著,小煙抽著,小菜吃著,小女子陪著,如《顏氏家訓》所說“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那樣,甲譽乙為文壇泰鬥,乙譽甲為文學大師,丙跳出來吹捧甲和乙文章傳世,眾人休想望其項背雲雲。“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甲和乙也吹捧丙進入了文學史,甚至還能在KTV包間裏與小姐耳鬢廝磨,就業已不朽,傳之萬世雲雲。作家要是都這樣**自瀆起來,恐怕文學的前途也無多大指望了。

因此,“文人相輕”,很可能成為文學較量的激化劑,似應提倡。但這種文學上的較量,一旦遠離文學本身,借助於文學以外的種種手段,以達到壓倒對手的目的,而成為文學的強者,其結果,無非如宋之問收拾劉希夷那樣,終究要遭到曆史的嘲笑。

劉希夷是個不太走運的詩人,《全唐詩》有他的一段記載:“希夷善琵琶,嚐為《白頭吟》雲:‘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既而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乃更作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歎曰:‘複似向讖矣!’詩成未周歲,為奸人所殺。或雲:宋之問害希夷,而以白頭翁之篇為己作。至今有載此篇在《之問集》中者。”

《全唐詩》是官方出版物,“或雲”這兩個字,就很有政府新聞發言人那種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口吻。文人筆下的《唐才子傳》,這段史實,就寫得率直真實、愛憎分明了。他說:“希夷天賦俊爽,才情如此,想其事業勳名,何所不至?孰謂奇蹇之運,遭逢惡人,寸祿不沾,長懷頓挫,斯才高而見忌者也。賈生悼長沙之屈,禰衡痛江夏之來,倏焉折首,無何殞命。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所較者輕,所失者重,玉迸鬆摧,良可惜也。況於骨肉相殘者乎?”

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年輕人苦思冥想,寫出了這首詩後,多少有些情不自禁,就拿去給宋之問看,想討個好。他忘了他舅舅也是個詩人,而且還是有名氣的老詩人,這可壞菜了。人一老,就容易倚老賣老,所以,老詩人、老作家、老演員、老交際花,有其可尊可敬之處,也有其可嫌可厭之處。你除了向他鞠躬外,萬萬不可招惹他;因為,他要張嘴,你沒法聽而不聞,他要伸手,你沒法視而不見。所以,上海話裏的“老娘舅”,其實是一句貌似恭謹的貶義詞。現在,這位挺麻煩、挺不好對付的老先生,讓劉希夷攤上了。

至少,他應該曉得,這位老娘舅,基本上是個馬屁精呀!隻不過因為此人甚不講究口腔衛生,那時,又找不到什麽口香糖可以稍稍遮住口臭;因此,女皇武則天對他不感興趣,何況他並非小白臉。他拍不上武則天,退而求其次,拍武則天的情人張易之。大唐王朝是個詩歌王朝,張易之做了莫明其妙的“控鶴史”這個官,總是有兩首詩臨場朗誦才是。宋之問就是憑借寫詩獻媚,以此混飯吃的。當娘舅的一看外甥這首好詩,連呼精彩;尤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聯,讓他拍案叫絕,“真虧你想得出來。”接著,便拉下那張老臉,對劉希夷說:“我的賢外甥啊,你的這首詩就留在我這裏吧?”

“舅舅,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還用問,此詩以後就算是舅舅的作品了。”

“那怎麽行!”劉希夷不甘心被他仗勢強蠻的舅舅**,說什麽不給老詩人這個麵子。

《唐才子傳》載:“舅宋之問苦愛後一聯,知其未傳於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己,使奴以土囊壓殺於別舍,時未及三十,人悉憐之。”

起初,我不大相信野史所說,後來,細細琢磨宋之問一生不怎麽光明磊落的行狀,倒也有可能幹出這種事來。

《新唐書》載他:“傾心媚附(武後寵幸的)張易之,所賦諸篇,盡之問、(劉)朝隱所為,至為易之奉溺器。”看來,他給別人當槍手慣了,竊別人的勞動成果為己有,也就順手牽羊不以為意了。《舊唐書》載他:“及易之等敗,左遷隴州參軍,未幾逃歸,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子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簿,由此深為義士所譏。”從他捧著尿壺,尾隨權貴的表演看,從他背叛朋友,出賣靈魂的行徑看,把自己的外甥幹掉,奪得這首詩的版權,並不是不可能的。

“文人相輕”一旦到了“文人相嫉”的地步,尤其那些才情不如人,又不甘心不如人,恰巧手中握有一定權力的人,在嫉妒心的驅使下,便可能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隋煬帝了,“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隸薛道衡由是得罪,後因事誅之,曰‘更能作空梁燕銜泥’否?”又,“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獨不下帝,帝每銜之,胄竟坐此見害,而誦其警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綠’,複能作此語耶?”(唐·劉《隋唐嘉話》)

宋之問的行徑,是不是受到隋煬帝的啟發,不可得知。但是,楊廣殺掉文學對手以後,那悻悻然的嘴臉,不也很令人為之唾棄的麽?“文人相輕”,或許無妨,“文人相嫉”,而且搞小動作或大動作,便是切戒的事情了。若真像隋煬帝或宋之問那樣幹掉自己的文學對手,也許你有可能贏得一時,但是你卻百分百地失掉了永遠,算算這筆賬,也許會感到劃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