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在這條山道上

滿天的彩雲迎接我,滿山的春花迎接我。我回來了!我又走上了這條山間的石板路……

車子開到山腳下,我請司機停車,我下車了。不乘汽車沿公路翻山,卻拐上了這條石板路。這條路,串山而上。路麵上,一塊一塊青石板,依山鋪展,疊級而上,一直鋪到山的頂端。山頂坳坳裏,幾間店鋪,把這條青石板山路“夾”住了。這裏,就是我熟悉的木絲坳。這木絲坳下,就是那座擾亂了我多少夢境,裝著一腔感情的煤礦了。

幾年不見,木絲坳上的幾間店鋪,麵貌一新了。舊日那木板牆、木頭梁柱,統統被紅磚所代替了,隻有串街而過的青石板路依舊如故。千百年來,多少山裏人粗壯的腳板,在路麵上踩踏,把這一塊一塊石板,踩溶了,磨光了,象玻璃鏡子一樣,照得出人的影子來。踏在這晶晶亮的青石板上,望著山腰間這座煤礦,我不禁心潮起伏……

是啊,我是在這裏,與這座遠近聞名的煤礦見第一麵。我們相會在這條山道上……

那一年,我十七歲,卻是已有兩年工齡的翻砂工學徒了。這時,我所在的一家“大躍進”“躍”起來的鋼鐵廠,決定下馬。工人的去向,四方八麵。來要人的有不少單位,電廠、瓷廠、機械廠,還有一個金竹山煤礦。

“金竹山煤礦?”我的心一下熱了。四歲上,五荒六月的夜晚,村子裏的叔伯們,打起火把,挑著竹籮筐,結隊出村。媽說:“叔伯們到金竹山擔腳去。”

“擔腳是什麽呀?”我問。

“傻瓜!擔腳,就是把金竹山的煤,挑到資江河邊去裝船。現在,村裏一家家都斷了糧,掀不開鍋蓋了。叔伯們去擔腳,掙一點米回來。”

“那金竹山在什麽地方呢?”

“在山那邊的山那邊”。媽媽指著屋對麵的山說,“那炭山可大哩!”

……金竹山,就這樣沉甸甸地留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它,一直給我一種魅力,我真想見見它。於是,我理所當然地選中了它。

我真的來到了它的身邊!那天,太陽斜西的時候,我挑著簡單的行裝,登上了木絲坳。站在這條被百十年來成千上萬的挑腳夫的腳板磨得光滑光滑的青石板路上,我看到山腰間,一棟棟紅磚房屋,依山而立,占滿了兩麵的山坡。一條礦車道,從井口衝出來,伸向山腳下的田壟間。長長的田壟,全被煤堆蓋了,聳出來一座高高的煤山。一輛輛運煤的汽車,在礦區公路上奔跑,揚起濃濃的煤塵。往日挑腳夫們的工作,如今被汽車代替了。而那條留著那個時代印跡的青石板路,卻仍然依偎在公路邊……啊,這炭山真大,真威武啊!

我踏著這條青石板路下山,來到礦部。正式分配工作之前,礦領導交給我們一個暫時任務:修建通往煤倉的電機車道。當時,湘黔鐵路已經修到了金竹山。礦裏正在鐵路邊建一個煤倉,煤倉和電機車道修好後,煤,就能從井下直接運到煤倉裝運火車了。那時,礦山的運輸狀況,又將發生新的飛躍,由青石板路、公路、躍為鐵路了。我為礦山的美好前景而興奮,日日夜夜,拚命地工作著。

不久,祖國召喚我,我告別了金竹山,撲向了新的生活,來到了南海前哨。我常常挎著鋼槍,麵對滾滾的海浪,思念著金竹山……

七年後,我回來了。進礦時,正逢兩派武鬥,礦區裏槍聲一片。礦車道上,不見礦車跑;辦公樓裏,不見人影動。我拿著回礦報到的介紹信,麵對古老的青石板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在心裏問自己:這到底是為什麽?

我當上了電焊工,舉起焊槍,點開了一叢叢火花。我和礦工們滾在一起,爬在一起,睡在一起,玩在一起了。

在這裏,我和礦工夥伴們一起嘲笑那黨內自我爆炸的定時炸彈;在這裏,我和礦工們一起歡呼全黨掃除了禍國殃民的四堆政治垃圾……在和礦工夥伴的共同勞動、生活中,我結識了金竹、二猛、結識了鄭原、山嫂(中篇小說《山霧散去》中的主人公);結識了一個個貌似平常、心卻高尚的礦工和礦工的妻子。這裏火熱的生活,孕育了我的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孕育了我的一篇又一篇習作,也孕育了我——一個從礦工中爬出來的“作家”。

我深深地愛著金竹山,我永遠忘不了養育我的煤礦。我將一輩子走在礦山的山道上,一輩子謳歌我的礦工夥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