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7月

“支農”這個已被人們遺忘即使想起來也會嘲弄一番的詞兒在我卻是永難磨滅的。我無意歌頌它好或批判它壞,隻想將它鏤刻在我青春期的痕跡描寫下來。青春的每一筆都是極端珍貴的,不管將來怎樣步入蒼老,一想起它我都會激動。隻有青春才能使人顫動不已。青春的每一律動都讓人難以忘懷。

1

“團長和政委提的名,讓你參加支農宣傳隊。”指導員跟我談話。“團長親自帶隊,搞試點,以後可能全麵鋪開,全連都參加進去。這次,戰士就你一個,但不是把你當戰士使用,和幹部一樣,要獨立承擔任務。這是給你鍛煉機會,也是對你的信任。”

這任務很突然。

“這任務不象在連裏這麽簡單,也不象去城市參加遊行。目前,城市各級革委都已建立,最複雜最艱巨的就是農村的奪權鬥爭了。”

“不過也別怕,隻要記住兩條,一是站穩階級立場始終抓住階級鬥爭路線鬥爭這條綱,二是別違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意思你應該懂,類似同花棉襖、楊燁那樣的事是絕對不能有的,連苗頭都不能有。在那兒出一點事就會身敗名裂。別的出點差錯可以糾正,這方麵的事出了就無法收拾,一定頭腦清醒!”他又格外提醒了一句:“支部打算在新兵裏發展幾名黨員。你表現不錯,但你情況同別人不大一樣,必須格外嚴格要求自己!”

於是,不滿二十歲的我,穿一身被報紙宣傳成全世界最美最有生命力的草綠軍裝,背著真正的打得十分標準舉世無雙的解放軍的行李和繡有“為人民服務”絨字在姑娘眼裏比鮮花還耀眼的挎包,走在東北大平原夏天的綠野上了。

我前邊是政治處新聞幹事,再前邊是組織股長,再前是司令部軍務股長,最前麵是團長。我在最後。

這支小隊盡管最小到新兵最高到團長但衣服顏色是一樣的,我們既不坐小車也不要大車,一律步行在鄉間的土路上。團長說當年到哪個鄉下去開展工作都是這樣的。這最使我自豪了,團長和我一個新兵是平等的,我們帶著全世界最崇高的使命出征了,出發前內部的叫法是去捅“馬蜂窩”。這是一個比喻,中國的比喻可以稱為世界之最的,多麽嚴肅的政治行動都可以用生動的比喻代替,這便是中國特有的政治文化現象。因為我們要進駐那個大隊文化革命前是地區的先進單位,有幾個先進人物。那時既是修正主義路線統治越先進便是越糟糕無疑了,去這樣的地方重新建立政權不就象捅馬蜂窩嘛。

天火熱,象玻璃罩住的無邊大屋,隻進陽光不透一絲風,臉曬塗了油似的黑紅閃亮,背如水洗。路邊有一汪清水,團長帶頭蹲下用手捧著喝了一陣,他喝得無限感慨,我也跟著喝得很激動。喝完了團長又帶頭捧水洗臉,洗完臉再洗腳。他說:“不能先洗臉這樣子,先洗臉就沒法喝了,更不能先洗腳這樣子,先洗腳就連臉也不能洗了這樣子!”這道理再簡單不過,我不懂團長為什麽非要向我們講講。

“越簡單的事越容易辦糊塗這樣子,比如咱們工作隊進村,如果事先下通知他們肯定要提前準備歡迎這樣子,一準備就假了,熱鬧是熱鬧這樣子,就等於先洗臉或先洗腳把水攪渾這樣子,渾水利於壞人摸魚妨礙我們了解真實情況這樣子。”團長說完這番話又帶我們繼續走。

果然如團長所料,我們進村時鴉雀無聲,隻有一群鵝見了我們伸著長長的脖子叫了幾聲,還有玩鵝那幾個光屁股小孩迎上來看新鮮。“解放軍又來了!”光屁股小孩們交頭接耳說。

光屁股們說的又來了我明白,臨來前團裏介紹情況時說了,這個村曾進駐過軍宣隊,不過是空軍派的,與陸軍觀點不大吻合,已由市革委會統一撤走了。

“小鬼,隊部辦公室在哪兒這樣子?”

光屁股們聽了團長的話先是一愣接著捧著兜肚笑起來。“他罵咱們小鬼兒!”一個紅兜肚說。

“藍褲子解放軍管咱們叫小朋友,他們說咱們是小鬼兒!”另一個說。

光屁股們誤會了,他們還辨不出“小鬼”和“小鬼兒”的不同含義,他們隻知道每次挨父母哥姐罵時都被稱作“小鬼兒”或“小死鬼兒”,哪裏懂得兒化了的小字眼和大字眼有褒貶的不同。

“真跟白區差不多這樣子。”團長嘟囔了一句改口問:“小朋友隊部辦公室在哪兒這樣子?”

“小孩兒們還是沒聽懂”,我忙上前翻譯:“小朋友你們生產隊在哪屋?”這話語法不通孩子們卻全懂了,立刻扔下鵝歡呼著給我們帶路。

“從小孩可以看出一個地方毛澤東思想普及程度這樣子!”團長不滿地看著肮髒的光屁股孩兒們說。

組織股長馬上接著問打頭那小孩兒:“你們學過‘老三篇’沒有?”

“我們還沒上學,啥篇也沒學!”

我按團長的邏輯想,這個村確實糟糕,孩子們連“老三篇”都不知道,可見當權派們對毛主席著作的態度不怎麽樣。

我們跟孩子們到了生產隊。一個村是一個生產小隊,每個生產小隊的院子都差不多,兩間屋子做辦公室,再有幾間倉房,講究點的牲口棚放在別處,大多數都是連車帶牲口都放一院了,便於管理又節省房地。這個小隊就是這種格局。

鵝、孩子和我們一起湧進院子。隻有一匹白馬抬頭看看又低下頭嚼它的草料。進了屋裏也沒人。我們把行李往大通炕上一放,團長說:“沒人也好這樣子,我們從現在就開始工作,看看啥時候能發現我們這樣子。戰爭年代鬼子進村了還都不知道這樣子,就要村毀人亡這樣子!”他吩咐道,“分頭各處轉轉這樣子,學校、老鄉家,地裏,飼養棚什麽的別一塊走,中午回來這樣子!”

正待出去分頭走,一個老頭聽見孩子和鵝的吵嚷聲奔過來喊:“滾出去滾出去,滾自個兒家去禍害!”邊喊邊係著腰帶的扣,大概剛從廁所出來,一見有幾個解放軍而且首長模樣立刻慌得差點掉了褲子,退回去係好褲帶,不知所措搓著粗黑的兩手重新進屋賠笑說:“尋思孩子們又來禍害人呢!要不要找隊長啊?”

“你是幹什麽的?”軍務股長問。

“隊上的飼養員,連給隊上照看點屋子。我找隊長去吧?”

“先不用了這樣子!”團長說,“老同誌你坐,隊長幹什麽去了這樣子?”

“領大夥下地幹活了。”

“政治隊長呢這樣子?”

“也下地幹活了,隊長領男工,政治隊長領女工。”

“生產抓的倒挺緊這樣子。”團長看了看屋子,“老同誌先幫著安排頓晌午飯這樣子。”

“住不住哇首長?”

“住!”我說。

“那就得住誰家在誰家吃,隊裏沒起夥。”飼養員商量著說。

“你安排吧這樣子。”

“住誰家我可做不了主,還是找管事的吧!”飼養員自做主張吩咐最大的光屁股孩兒說:“快點跑著去,告訴政治隊長說來了工作組,叫他馬溜回來張羅吃的住的!”見那孩子沒聽懂政治隊長是誰,提醒道:“就是鳳子她爹!快點跑著去!”

我們也不分頭去走了,和團長一塊和飼養員說起話來,組織股長和軍務股長管這叫談話,我叫嘮嗑,團長叫訪問。

“貧下中農占百分之多少這樣子?”團長先問階級陣線情況。

“一戶富農,一戶地主,還有一戶富裕中農,剩下都是貧下中農,我也不會算占百分之多少。”

“一共多少戶呢?”我問。

“八十多戶,八十幾叫不準了。”

然後又問多少口人,多少男多少女,多少黨員多少民兵,再其次才是多少地多少車多少牛馬等。除了多少地、車和牛馬其它回答一概是“問管事的吧,我說不好。”

“那麽你是什麽成分?”組織股長問。

“啊……啊,我是中農。”

“你們隊飼養員是貧下中農選的還是領導安排的?”軍務股長問。

“我說我不幹讓貧下中農幹,隊長們非讓我幹不行。讓誰幹誰不願幹,隊長一門兒說是對我信任,一直就讓我幹著。”飼養員說完怕再問什麽似的忙著到外屋鍋灶給我們燒水。

團長我們幾個互相皺著眉頭瞅了瞅,意思是說,看看,這兒的當權派依靠中農!

依靠中農的隊長和政治隊長一齊被光屁股娃娃叫回來,兩人都不年輕,隊長看去跟團長年紀差不多,政治隊長跟軍務股長差不多。兩人都不怎麽能說會道,一看手和臉就估計個八九不離十,是那種很能帶頭實幹,但被當時貶意為“隻顧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那類基層幹部。

組織股長代表工作組說明來意,一一介紹了每個人職務’讓兩位隊長先把食宿安排了。兩人非同小可望望團長又互相看了看才瞅瞅飼養員說:“就還在你家吧,吃住全包了!”

飼養員左右為難搓了一陣手說:“團長……住我家……?不是嫌麻煩,我那破房營長都沒住過,怕待承不好!”

組織股長乘機說:“別的誰家也行!”他那意思我們都明白,是提醒他們換個貧下中農家。

政治隊長比隊長還能多說幾句。“就老萬頭家有間能住人的閑房子,兒子在外邊念大學要分配了,家就剩老伴領個大姑娘,沒孩沒崽收拾的幹淨,飯還能做出點滋味來,別家都不行!”

“能住就行!”組織股長進一步提示說,“吃是其次的,我們有規定‘五不吃’,魚、肉、蛋、細糧、水果都不準吃。還有‘五同’,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學習同批判!”

隊長仍說:“不礙事。上邊來人都住他家。上回軍宣隊也住他家了,走時候戀戀不舍的,直說他家好,再來還住他家。不住他家再就是生產隊這屋了,你們瞅瞅這屋……”

組織股長還想說什麽,團長擺手製止了,“那就住他家這樣子!”然後謝飼養員說“老同誌給你添麻煩了這樣子!”

飼養員受寵若驚又搓起手:“團長說的,還添麻煩呢,不嫌棄就樂沒法沒法的啦!”

我們就背上行李住到這位飼養員家去了。這使我有點不明白,團長為什麽會同意住中農家。晚上躺下睡覺時團長解釋了:“既然別家沒地方這樣子,住中農家就住中農家吧,戰爭年代實在找不著地方還住過地主家這樣子。不過咱們還是可以從吃飯上找回來這樣子。關鍵是吃,咱們各家輪著吃,除了地主富農每家吃一天這樣子,既聯係群眾又發動群眾這樣。”從生產隊往飼養員家走開始,好影響就產生了。隊長、政治隊長和飼養員分別搶三個帶長的行李背,可是團長帶頭說什麽沒撒手。這麽大的官自己背行李走,隊長飼養員空手跟著,一些閑在家裏的老頭老太太們都從窗台上看見了,互相串門免不了一個勁兒咂嘴說解放軍掌鞋不用錐子針(真)行。豈不知在我看來那三位空手跟我們走的,精神負擔要比背一個行李沉重得多。在中國,官兒勞動老百姓跟著看,看的能輕鬆嗎?人民群眾是主人,領導是公仆,這隻是中國政治文化大花園裏,一朵最誇張最生動的比喻之花而已,不可能真正見到果實。

說心裏話,當時我對那個村整個印象不好,但對這家富裕中農房東印象卻很好。同樣的院子房子別家破破亂亂髒了巴唧,他家幹幹淨淨井井有條,三口人穿戴、說話、做活都利利索索長象也很順眼,尤其跟我年齡相仿的他家女兒,大方端正有文化又沒有花棉襖那種勾魂攝魄的媚豔氣,讓我心情舒暢,同時讓我納悶,農村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好姑娘呢。我聯想是不是跟她哥哥念大學影響的有關。進而又納悶,她哥哥受誰影響呢。

晚飯時我才知道,她竟然是這個村的婦女隊長。對這,從團長到我誰都沒產生象聽說她爹是中農時的想法和直皺眉頭的表情。這態度是否有問題呢?我有問題可以解釋,團長股長他們呢?那就是沒問題,後來我使用她是富裕中農的後代不是富裕中農本身解答了我自己的疑問。

在她家吃那頓晚飯又使我產生很深的印象和一個模糊的想法:中農的富裕就在於他的勤勞、節儉聰明會過,貧農的窮困是不是因為他們愚笨沒文化不會過有關呢?同樣的蘿卜白菜土豆她家就做得那樣好吃,並沒多放油啊佐料啊肉什麽的,連醬油醋都沒有一滴,可切的那麽細致擺的那麽均勻,顏色調配的那麽好看,鹽醬放的那麽適度可口;同樣的粗米在她家鍋裏做成稀飯怎麽就顏色和味兒都格外好呢?想了她家這麽多長處我不得不又暗暗補了條短處:大概她家不如貧下中農能吃苦,或許她家怕髒怕累呢,怕髒怕累就是資產階級思想。

2

團長他們隻和我在這個屯住了五六天,幫我重新組建了基幹民兵排,婦女毛著學習班,老年文化學習班,紅孩子小隊等等然後就把我自己留下,他們都到別屯去了。全大隊幾個屯每屯留一個人,團長最後帶新聞幹事留大隊部那個屯。新聞幹事把這做法寫成兩篇報道登在市報上,一篇叫“普及毛澤東思想人人都在組織之中”,另一篇叫“自下而上發動群眾為建革打牢基石”。

團長他們走後我一點都沒打怵,我一個新戰士決心和他們幾個營職團職幹部比試比試,看誰工作開展得出色。我沒有強行要求社員們去幹團長要求那些事情。第一件事是借輛自行車跑幾十裏跑到鎮裏買了套理發用具,是自己借錢買的。我認為理發是聯係群眾的最好手段,比空說多少話都有用。我首先從房東飼養員老頭理起,然後到各家去理,輪到誰家吃飯也帶上推子,給他家該理發的都理完再吃。跟社員一塊下地幹活時也把推子帶著,一休息就在地頭開理,收工後我還招呼要理的到我住處去理。邊理邊閑聊需要了解的事情。就兩個人,聊起來也不用避諱別人,村裏的各種情況我很快就掌握了。大人小孩的頭發理了一遍,全村的人家我就認識差不多了。為社員們做事我心裏感到充實。我不願意讓社員們感到我是個負擔,我多做他們需要做的事,即使開會也讓大家感到樂趣,把會開得帶有一半的娛樂作用。年輕人的會我就帶頭唱歌,還把非常好聽的歌教給他們,老年人的會我就為他們準備點葉子煙和茶水,一個個為他們點上煙倒了茶才叫著他們老大爺正正經經說事。中年人比較好組織,有時我就一邊給他們理著發一邊開。半個多月,村裏大多數人願意聽我說話,我說什麽也願意去做了,我可以感覺得到,大家喜歡我,覺得我給他們帶來了新鮮氣息。老年人說我正經,青年人說我活潑,孩子們說我有趣,半大老婆子們說我好。各式各樣的稱呼叫得我心裏甜絲絲的幹再多工作也不覺累。孩子們喊我小柳,年輕人叫我大柳,中年男人稱我柳班長,婦女則最簡練的喚“柳兒”或“柳娃”,老年人反而正經八百地尊我“老柳”。

有天婦女們組織學習,婦女隊長也就是房東家的女兒請我去給講講話。所有會中婦女的會話最不好講了,但婦女隊長積極抓工作我不能不支持,便硬著頭皮到會。婦女隊長倒挺為我著想的,開門見山就讓我講。可那些孩子媽媽們起哄非讓我先唱幾支歌,我說我在婦女麵前唱不出歌,她們就笑話我:“啊,唱歌都害怕往後娶了媳婦咋辦?不鍛煉鍛煉到時候在媳婦麵前連飯都不會吃呢!”我不唱她們就善意地哄著沒完,我隻得唱《東方紅》,這支最好唱的歌兒讓我唱走了調,婦女們通不過,又哄著讓我唱《見了你們總覺得格外親》。我絕不唱,說:“《東方紅》你們說不好聽,想聽格外親,什麽思想?”

“不是《東方紅》不好聽,你沒唱好。《東方紅》都唱不好,你什麽思想,啊?柳兒?”別看農村婦女文化不高,說起貧嘴話來既生動又趕勁,拿她們沒辦法。

婦女隊長替我解圍了:“大家嚴肅點,要嫌他沒唱好《東方紅》就叫他重唱一遍好開會!”

“嘖嘖,有講情的啦,那就算了,別讓人家柳兒和隊長下不來台了!”說這話的女人抱著個孩子,柳葉眉,眼神有點象花棉襖,不免讓我緊張。

我沒重唱《東方紅》就開講了:“有一首歌隻有四句詞,但思想卻非常深刻。四句詞是這樣的:一切想著毛主席,一切為著毛主席,一切服從毛主席,一切緊跟毛主席。今天我著重講一講這四句話的意義……”

柳葉眉忽然插嘴問:“一切為著毛主席?毛主席不是說一切為人民嗎?”她問得並無惡意但那眼神和問題本身不能不說是想難為我。

這不比唱歌,我並不感到為難,馬上對答:“正因為毛主席是一切為人民的,所以一切為著毛主席就等於一切為人民了!”

“那就直接說一切為人民唄?”柳葉眉誠實得可愛。

我說:“毛主席一再說一切為人民,人民就好意思說一切為自己?何況為毛主席和為人民是一致的!”

“我們一個農村婦女,一天到晚做飯、喂豬看孩子下地幹活,這件事沒完就得想那件事,哪能一切想著毛主席呀?”還是這個柳葉眉。

“說的是‘想’!幹這些事的時候想著是為毛主席幹的不就既是一切想著毛主席,又是一切為著毛主席嗎?”我講。

“嘖嘖,俺喂豬是想它快點長大好吃肉賣錢,喂孩子是想他快點長大幹活掙錢,誰家不是這個想法?實話嘛!”

“所以要鬥私批修,樹立為革命養豬,為革命事業培養接班人的思想嘛。為自己你可以隨便把豬和孩子養咋樣都行,為革命就一定得養好不是?”這樣辯論式的講話我越講越振振有詞。

“‘想著’是對毛主席的感情問題,‘為著’是對毛主席的態度問題,‘服從’是對毛主席的立場問題,‘緊跟’則是個覺悟問題,跟了但跟得不緊那就說明路線覺悟不高。農村婦女也要凡事認真想一想,不認真想一想,就會稀裏糊塗過日子,就會光想喂豬長大吃肉賣錢,喂孩子長大幹活掙錢,結果肯定都喂不好。這就叫沒有路線覺悟。想一想大不一樣,怎麽想也大不一樣。就要象這四句歌詞說的那樣去想,去做……”

說得柳葉眉直吐舌頭:“哎呀媽呀,這一說可嚇死人啦,往後真得想著點呢!柳娃,你就教我們唱唱這歌得了唄,學會了幹啥活都哼著省得忘了毛主席。現在就教!”

經過和柳葉眉辯論我反而一點不緊張了,真就教婦女們學唱那歌來。那歌曲子簡單旋律優美通俗易唱,不僅婦女們馬上學會了,而且很快在全村的孩子和青年人中普及開來,加上我的宣講,幾乎隨處都可聽見這支歌了。

我很高興,覺得毛澤東思想已經在這個村普及了,為了鞏固成果,我用自己的錢買了毛主席像章和畫像共一百,沒有毛主席像的家送一張像,有像的送一枚像章,當然每家都搶像章要,當時姑娘小夥子們的胸前不戴一枚像章就如現在年輕人胸前沒有一枚大學校徽一樣不光彩。不想我那像章惹出一樁亂子來。有一家貧農姑娘兒子一共六個,一枚像章都想要,於是爭吵不休,當爹的做主把像章給了上初中的三姑娘,理由是三姑娘上學,這是全家唯一有件新上衣的人,隻有她戴了最體麵,可其餘五個不同意,老三剛戴一會兒就動手搶起來,三搶兩搶把件新衣服扯破了,還有人劃傷出了血。當爹的用多少血汗才給上學的女兒買了件新衣服啊,卻被撕扯破了,一氣之下奪過像章大罵:“雜種日的,我叫你們搶,我叫你們搶!”於是高高舉起狠狠一摔,氣沒泄夠又踩了一腳,有機玻璃製做的像章便破碎了,“我讓你們搶!”看確實不值得再搶了這個爹才罷休。開初聽了這事我當笑話聽聽拉倒了,認為這也說明人民群眾無比熱愛毛主席,不然怎麽會搶呢。不想傳來傳去竟傳到縣裏,縣領導說這是現行反革命事件,層層打下電話來批評問為什麽不嚴肅處理,我才驚出一身冷汗,認真思索起來。後來也覺得是反革命事件了。我不得不這樣給自己解釋這件事——一個貧農,如果對毛主席有感情是不會因為破了一件衣服而摔碎毛主席像章再踏上一隻腳的,吳勇不是在毛主席石膏像麵臨摔壞的危險時刻舍身護像而受傷嗎?這是感情問題,立場問題,應該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來看。我親自主持開了兩次批判大會,動員那個爹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會上發言,還要求兩個隊長帶頭發言。隊長說他不善於發言實際是認為不該把這事定為反革命事件而推托,便說讓婦女隊長代表生產隊幹部發言算了。這回我不能不繃緊路線鬥爭這根弦了,覺得婦女隊長中農成分,讓中農批判貧農這不合適,最後還是推給了政治隊長。這在後來成立生產隊革委會時算做重要問題,隊長同情現行反革命分子而沒能進革委會,政治隊長被選為實際是指定為革委會主任。

像章事件受到批評後,我開始重視抓階級鬥爭了。緊接著抓的是像鏡事件。有天下雨不能下地幹活,我就各公共場合去聯係群眾。進村一個多月了頭回有空到牲口棚旁邊的飼養員屋坐會兒。雖然我住他家,但他每天除了吃飯回家外幾乎都在飼養棚住,所以我第一次進他的屋,他也象初次到他那串門樣熱情陪我說話。因對他家的好感我格外尊重他,認為他這樣培養出了上大學的兒子和當婦女隊長的女兒的父親是農村了不起的人物。我極虛心地向他求教,一口一個大叔的叫,他也拿我家人似的說這說那提些關於牲畜如何需要加料,如何需要繁殖的建議,我忽然一眼瞥見門楣上掛著一個像鏡,屋子隻有很小一個窗戶因此很暗,看不清鏡框裏裝的什麽,湊過去一摸,上邊掛的灰塵足有現在的五分錢硬幣厚,擦了幾下才看清鏡框裏裝的是毛主席像。我不由得心中火起,毛主席像掛成這樣都不擦一擦,什麽感情,他個老中農。

我強將怒火壓住問:“這像哪年掛的?”

他沒發覺我已把大叔的稱呼免了,還既漫不經心又很認真回答我說:“嘿呀,你要問這像哪年掛的那可有年頭了,我一接手喂這幫牲口就掛上了,大白馬生那頭騾子那年,是大躍進那年的第二年吧,還是剃分頭的毛主席像呢,這工夫都沒這樣的像了,不是戴帽子再不就梳背頭!”

我愈加冒火,摘下像鏡一看,可不是老式咋的,那張像本身就不如新的好看加上舊,使毛主席形象顯得不偉大了。

“老萬頭,你知不知道?”我語氣冷丁嚴肅冰冷得嚇人,“毛澤東思想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為馬列主義頂峰了,毛主席的形象也變得比以前更光輝更偉大了,你,還掛這張破像,並且,你睜眼好好瞅瞅這灰!”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吐了吐舌頭,我怎麽失口說出“破象”二字呢?幸好飼養員一點沒注意這兩個字。

飼養員還沒覺出問題的嚴重性,接過像鏡用嘴吹了吹,又要用油亮的袖頭去擦,並說:“可不是咋的,一天光忙牲口的事了,也沒倒出閑工夫擦擦!”

我一把奪過像鏡:“先別擦了,留著展覽展覽吧!毛主席像上掛了一指頭厚的灰,還說倒不出閑工夫擦。”我提高了嗓門,用大批判的口氣說:“老萬頭,你現在還說擦毛主席像得等倒出閑工夫,那麽掛毛主席像是閑事了?你一天光忙牲口的事,嗯?你回去瞅瞅你家裏,收拾得地上掉了麵星兒都不沾土,裝你自個兒照片的鏡框一天擦幾遍?你回去摸摸,有一星兒土嗎?你以為富裕中農是自己富裕起來的,跟毛主席沒關係,心裏就沒有毛主席啦!”

老萬頭這才聽出話的分量來,腦門子冒汗手發抖了:“柳班長你看我真是,忙昏頭了,把最大的事給忘了。我家裏……那都是老伴孩子她們收拾的,家裏像鏡我也一回沒擦’我那篇兒破像是閨女裝進去的……”

“你還有理了?家裏像鏡不是你擦的你就對了,毛主席像掛那麽厚灰不擦就應該了?”

“不……不是……我這就擦……”

“讓大家參觀參觀,十年沒擦了,再等兩天擦吧!”我氣得抑製不了自己,真的把老萬頭的毛主席像鏡拿走了,拿給政治隊長、民兵排長還有婦女隊長看,我說要開個大會批一批這事,他們都麵有難色,但看我不是說著玩的,而且氣得臉都不是色了,不得不隨和著說同意。我就讓民兵排長敲鍾,當天把全村人集合到生產隊,先把老萬頭說的那通話當眾說了一氣,第二天又正式開批判大會。

那天晚上肯定家家都圍繞毛主席像忙活了好大一陣子,沒裝鏡框的裝鏡框,落灰的擦灰,位置不重要的重新換位置。

我很晚才回房東睡覺。老萬太太一直等我,見我回屋就過去了,拎著自家的像鏡子讓我看,說把老東西的像片給拿山去了,說了好半天。“老東西咋這麽懶哪,我和閨女一趟也沒有去過他屋,要知道他把主席像弄那樣咋也能去給他擦擦呀。老東西回家也不說。個老東西給全家丟臉哪……”

老萬太太說一通走了,她女兒又悄悄過我那屋,眼睛又紅又亮,顯然是哭得不輕“我爹不對,該批,可你……說……說老頭子不把毛主席當回事家裏人幹啥的,家裏人個個拾掇得那麽幹淨,連腳上的襪子都一天一洗,就不能幫老人擦擦毛主席像……這……這……不是……批我麽……叫我……叫我……還……還怎麽見人……工作”她說著忍不住抽抽咽咽哭起來,哭了一陣又說,“他的飼……飼養室又不歸我管,也不是我……我讓他不擦的……批我……你又不……不是不了解我……”哭得那個委屈好像我們有過什麽契約我忽然違背了似的,當然那委屈的哭裏明顯地帶著信任,不信任咋能跑我屋裏這麽失態地哭呢。

我不希望她一個人跑我屋裏來哭,我在自己心裏已築了一道堤,防範著和任何女人加深感情,並且每晚都按小老兵傳幫帶的辦法天天練呢,因而我克製自己千萬別對她產生什麽同情,便不吱聲。她抽咽著給我端來她母親燒好的洗腳水’她母女倆每天都這樣為我燒水。她放下水時還不想走,我說:“睡去吧,有哭的工夫寫篇發言稿,明天大會上發發言什麽都說明白了。去吧,我要擦身子了!”她不得不退出去。我插了門獨自準備批判稿。半夜睡前出去解手,我見她屋裏燈也還亮著,心裏不免疚的慌,躺下好長時間睡不著。第二天批判會上,她念了一夜之間寫成的稿子,使我大為感動大吃一驚,她還有這麽好的文筆呢,稿子寫得很長,既樸實又有感情,不象一般無限上綱而無實在道理的空洞發言,結尾她還檢討了自己。若在我們連隊這也是篇將大頌揚大批判鬥私批修熔為一爐的出色文章了。發完言當場掏出條嶄新的手絹替她爹把像鏡擦了,又換上一張新像。這使我對她產生比以前更好的印象,忽然覺得她工作能力、文化水平都不比我差。但我一直克製自己沒單獨和她談過一次話。有次我把連隊分給每人一份的“八一”節水果點心送給她母親,她母親推辭好半天收下後問我:“聽說你還沒對象,你想找個啥樣的呀?”我說年紀還小暫時啥樣的也不想找。她又說:“我閨女不如她哥,也沒考上大學,往後不能在你們部隊幫她介紹一個?她和我都挺信著你的,就想找個當兵的!”聽了這話我心裏很緊張也很甜蜜,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越發不敢單獨和婦女隊長多說一句話,但我內心裏非常願意和她接觸的,也非常想和她談點什麽,但始終沒這樣做,也一句沒向她吐露。我心裏有楊燁一耳光打下的傷疤和花棉襖撫摸下的傷疤,所以在怎麽好的女人麵前我也不會象從前那樣單純了。老萬太太說完那話第二天非叫我在她家吃午飯,說是因為過八一節。我推托說輪到派飯那家會有意見,她說那就在那家少吃點,一定得再回來吃。我就留一半肚子在她家又吃了一頓午飯,吃得好心酸啊。她家把隻下蛋雞偷偷殺了,把雞肉剁成細沫摻在菜裏飯裏,任我們有怎樣的“五不吃”規定也沒法將肉沫挑出來不吃的。老萬頭陪我吃,他說:“如今生活好了多虧毛主席和解放軍,可又不敢給你做好的吃,你們有規定。過節了,將就著多吃吧,累壞你了。”

說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女兒又端過一碗苞米渣飯來換走我手裏那碗說:“這碗我吃過一口了,你吃新盛這碗!”

我就吃她新盛那碗。吃著吃著底下變了,原來裏邊窩藏著許多跟玉米渣一樣大小的雞肉塊。我停住嚼看他們,見婦女隊長正用心看著我,大概看好一會了,她說:“吃呀,藥不著你!”她母親也說:“吃吧,一個人在外邊,天天點燈熬油的,爹媽也不能在跟前照顧你,不多吃點累壞咯!”他爹也說:“年輕長身子骨的時候,啥也吃不著!”

一家人的好心好意把我嘴堵住了,我什麽也說不出來。我又象在花棉襖家喝酒那次感到,在自己家也沒受過這般的溫暖啊。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他們,幾天前剛開大會批判了他們啊。

我堅持著默默把那碗肉飯吃完了,吃得咽喉和心頭都很疼痛,虧心地想,以後少做點批鬥人的事吧。因為摔像章被鬥的貧農還有因為沒擦主席像挨批的中農,他們的女兒在心靈上要跟著受傷害的呀,爸爸那點曆史問題不是至今還影響著我嗎?

我正想著怎樣做幾件為社員群眾謀福利的好事,團長把我叫到大隊總結這段工作經驗,同時學習了師三支兩軍辦公室指定的一份“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經驗材料,強調,一定要繼續狠抓階級鬥爭這條綱不放,發動群眾揭開階級鬥爭蓋子。

我從心眼裏不想我抓那個屯再出什麽階級鬥爭之類的事啦,可是傳達完師裏團裏指示後有些社員卻積極起來,揪住本屯地主婆家舊房裏扒出一捆大洋票子不放了。那確是幾百張國民黨統治時期的鈔票,地主婆也承認知道丈夫死前藏下這鈔票是幻想將來能有重新使用那一天。當時都認為這是地主階級妄想變天最過硬的物證,年輕人一呼聲喊著揪鬥地主婆,我不敢壓製,又主持了批鬥會。

六十多歲的地主婆長的並不象電影和小說裏描寫的那種麵孔,挺慈祥挺講道理的。問什麽都老老實實的答,這反而使大家批鬥的熱情低落了。一個民兵小夥子便突然提了個自認為很嚴重的問題:“地主婆抬起頭來,眼睛瞅著我別動,我問你,有人揭發你當地主婆時和長工搞過破鞋,說,有沒有這事?”

老地主婆仍很明亮的眼睛沒敢眨動,但突然睜大了一下,那一睜讓人看出她當年一定是很有風韻的女人。她因挨鬥的次數太多而鍛煉出來了,一點也不害怕說:“沒有的事我不能瞎說,我保證沒這事兒!”

“胡說,地主婆腐化透頂,你跟老畢頭搞破鞋有人看見過,老實交待!”

老畢頭就是摔像章被定為現行反革命那老貧農。揭發的民兵小夥子上前一按地主婆的頭:“低下你的騷狗頭,快說,不說砸斷你的腿!”

地主婆低頭不語,那民兵忽然飛起一腳把她踢跪在地,跪地聲那麽重膝蓋怕是摔裂了吧,我的心一顫,上前拉那民兵,耳語讓他文鬥。老太太趁勢想站起來,那民兵就讓她跪著交待。她哪裏挺得住,隻好交待說:“這事有是有,是我勾引他,他沒幹……就沒成……”

“到底成沒成!?”

“我不敢誣蔑貧農,是沒成。”

“老畢頭屁貧農,他個現行反革命,你還包庇他。到底成沒成?”

老太太剛含混地說出成了二字就昏倒在地,我怕鬥出人命不得不親自出馬製止武鬥,但我隻保護了地主婆,整個會場形勢已控製不了啦。

“打倒地主婆!”“打倒現行反革命畢大發!”“地主婆和反革命分子狼狽為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沒經我同意,幾個民兵已把老畢頭拖到會場,這下整個屋子沸騰了,一男一女一地一反兩個搞過破鞋的敵人被揪在一起,這是小屯有史以來最生動最尖銳最複雜最熱烈最宏大的場麵了,不常參加會的老人、婦女們也中途趕來看熱鬧,地主婆、老畢頭家的人躲在兩個腳落不敢抬頭見人,大人們將信將疑極嚴肅地看,小孩子們投著土塊起哄,小夥子們喊口號,提問題不斷把鬥爭引向深入。

“老畢頭,你趕快交待,你解放前就變質了,怎麽能不仇恨毛主席!你到底和地主婆搞了多少次破鞋?解放後搞沒搞?”

倔得象硬鐵棍子的老畢頭梗著脖子,兩眼冒火,瞅瞅大夥忽然對準地主婆的臉呸的就是一口痰,大罵道:“要命不要臉的東西,我讓你不得好死!”罵完猛地一頭向老太婆撞去。

恰巧這時地主婆又昏倒在地,老畢頭沒撞著她卻重重撞在磚牆上,頭破血流口吐白沫昏厥倒地,趴在老太婆身上交叉成個十字。不知好歹的孩子還喊呢“老頭老太太搞破鞋哪,都來看,都來看,地主婆和反動老頭搞破鞋!”

我嚇得脊背冰涼滿頭是汗。雖然是地反分子,兩條人命也非同小可,忽然連踢帶推著他們大罵:“小孩子們都滾出去,不滾出去算你家大人破壞會場!”又聲嘶力竭嚇唬年輕人不得胡來,然後招呼幾個年歲大的趕快搶救。

好歹沒出人命。但是老畢頭的頭傷得不輕,除外傷外還有內傷,怎麽個內傷我也不懂,也沒送醫院看,他家裏也不敢太當一回事請醫生或送醫院什麽的,再說他家也沒錢,撕破一件上衣就心疼得暴跳如雷,哪會有閑錢住院呢。現在想來大概是腦震**吧。我心裏十分不安,夜夜象做虧心事睡不好覺,再沒敢同意把他拉出來批鬥。我曾偷著跑回團部衛生隊要過兩次消炎藥,沒讓別人知道,悄悄讓他老婆給他敷的。他家人還挺感激我的,一門兒說他自找的,誰讓他自個往牆上撞呢。

這些話並不能使我踏實,我不能不認真琢磨象剛進村時多做些好事了。

3

稻田缺水,不及時灌些水進去百八十畝稻子就毀了,而全屯就指望這點稻子過年吃大米。要想救稻子隻有抽幹小水庫的水啦。所謂小水庫不過是個大水泡子,裏邊養著上千尾魚。抽幹了水,魚也就不能養到冬天了。東北的魚塘,魚隻能養到冬天,一到冬天不深的塘水凍實了心,魚也就跟著凍死。因而必須養到冬天才能長得大一點或賣或保存都不成問題。而大夏天就把一兩千斤魚起出來,賣也賣不出去,吃又不舍得吃(那是留著過年吃的,或是賣了買年貨的。農村就靠賣幾個雞蛋,幾斤豬肉或隊裏分的幾條魚買年貨)。可是要魚就毀了稻子,要稻子就必須起魚。那時候“以糧為綱”是農村生產的準則,什麽都可以不要不能不保糧食。

我親自帶領全村勞動力晝夜幹了三天,把水抽幹了,其實是掏幹了。沒有抽水機,百多號人用水桶用臉盆用水瓢連續不斷的掏。腰骨都快累斷了還掏不幹,似乎落進水裏的汗比掏出的水還多,所以總覺得幹掏也不見少。往出揀魚時的歡呼才使人們忘了累。無數條一兩斤重的鯉魚鯽魚鰱魚草魚撲打著尾巴被扔到岸上,堆成好大一堆。人們臉上的笑容也堆成了堆,我心裏也舒展踏實多了,不由暗想,毛主席說與人鬥其樂無窮,比較而言還是與天地鬥樂得更由衷些。

按我的意見,不分男女老幼也不論家庭成分,每人一斤魚,餘下的由我帶幾個民兵用推車拉了去賣。

那時候沒有自由市場,社員們說我個當兵的上哪兒去賣。我說我就靠這身軍裝到營房去賣,全團三個營十多個連還有團部營部的,怎麽也賣出去了。實在不行就拉師部去。

我們把鮮魚裝了滿滿三推車,用鮮蒿鮮草遮住毒日頭,人就頂著毒毒的日頭火遠道去賣魚。

拉車賣魚對我絕不是輕鬆事,哪有解放軍賣魚的。不要說解放軍,年輕人站櫃台賣貨還不好意思呢,拉個車還得吆喝著象貨郎似的,我又是第一次幹這事。小時候大概是六二年吧,我剛上初中,那年全國鬧饑荒,誰家有一點吃的東西都能賣好多錢。我家窖裏儲著幾十棵白菜,家裏缺錢買米,爸爸就讓媽媽去街上把菜賣了,他自己是教師絕不能幹這種事的。媽媽也不好意思去,正經人家的婦女那時也不上街頭賣東西。媽就讓我去。我也不去。媽就說我白養活你一回了,供你念書,連這點事都不能替大人幹,再說媽又有病站街頭雪地風一吹就咳嗽。我就不得不叫妹妹跟我一塊去。拉菜的爬犁往街頭賣東西那地方一放,我就躲遠遠的站著讓妹妹喊白菜白菜買白菜呀!妹妹那時上小學了,也不好意思喊,也離爬犁遠遠的站著。臨攤賣糖葫蘆的大伯好心眼,幾乎全是他幫著叫賣出去的。他喊一聲買糖葫蘆嘍再加一聲買白菜,他喊得很有節奏很動聽——糖葫蘆嘍大白菜——大白菜嘍糖葫蘆。那幾十棵白菜很快就賣完了,我拉上爬犁逃也似的趕回家,我真感激那位大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喊大白菜的聲音和神情。當時我把賣的錢偷著留下了幾元,自己買了一支鋼筆,給妹妹買了支油筆,還特意給賣糖葫蘆大伯買了盒香煙。爸爸知道後當然把我說了一頓。所以後來看《歐陽海之歌》裏歐陽海賣炭那節心很酸,看到歐陽海拿出點炭錢為爸爸媽媽買了幾條小魚和兩塊糕而被打時,眼淚竟嘩嘩地淌濕了好幾頁書,那是徒步串到北京,新年的夜晚住在北京大學一間教室裏看的,看完歐陽海挨打時正好響起元旦的鍾聲。

我說:“趁路上沒人,咱們邊走邊練練喊賣魚吧!”

“咋個喊法,誰都不會。”幾個民兵小夥子跟我年齡相仿,也都沒幹過這事。

“就喊買魚嘍,新鮮鯉魚新鮮鯽魚唄!”我說。

“沒喊過,喊不來呀!”

“怕啥,也沒人。”

“那你先喊。”

我隻好先喊。第一聲顫顫兢兢的,索性連喊幾聲就好多了,我畢竟練過喊隊列口令。

他們也一個個跟著喊:

買魚嘍新鮮鯉魚新鮮鯽魚

買魚嘍新鮮鯽魚新鮮鯉魚

新鮮鯉魚嘍

新鮮鯽魚嘍

汗水撲撲掉在土路上,練賣聲飛向很遠很遠的青紗帳。

可是一接近鎮子又都不好意思喊了,我獨自喊了一陣,隻引出幾位老人問問價,並沒有買的,便失了往鎮裏走的勇氣,直接奔部隊營房而去。部隊不用喊,找司務長問就行。

別連司務長我不認得,我們先去我所在的連。在農村過的連星期幾都不知道了,原來這天正是星期日,全連休息,兩頓飯,各班正在包餃子。我先找到司務長,他跟我出來看看魚說魚倒是不錯,可已經買肉包餃子了,再買魚就超支了,便說不買。我怎麽說他也不買。我知道各連的司務長都是選最會算計最摳門的人當,他說不買我個新兵很難說動他的。我就又去找指導員,說買不買關係到我在那個屯支農的成敗,是軍民關係問題,是路線覺悟問題,下個星期少花點錢有了。指導員通情達理,指示司務長買一百斤用水桶裝了吊在井裏第二天吃。

稱完魚我們謝了指導員馬上要走,他叫我們吃了餃子再走。幾個月的“五不吃”使我一聽餃子便口水滿嘴了,但那許多沒賣的魚使我不敢留下來吃。戰友們都為我送來魚歡呼,他們不管超支不超支,都感謝我而討厭司務長,一呼聲敦促連長指導員,說我在外支農這麽辛苦遠道送魚這麽勞累還有幾位民兵戰友頭一回來連隊,怎麽也得吃了餃子再走,怕耽誤賣魚的話吃完餃子大家一起出去幫我們賣等等。

指導員看那幾個民兵小夥子眼不夠使地看這看那也極有想留下的心思,便回頭對連長說:“這麽的吧,我打電話給四連說說,你跟五連關係好你跟五連說說,叫他們也都買點,柳班長他們幾個就可以留下吃餃子了!”

連長更幹脆說:“費那事幹啥,我打電話給營長,叫他通知營部管理員四連五連司務長,馬上來這兒買魚,一家一百斤。他不通知下次我就打他的橫炮!”我看出連長和指導員都有點在幾個民兵麵前顯顯威風的意思,心裏非常高興,他們是我的首長,他們威風我也就跟著威風了。

我和他們幾個在我們偵察班放開肚皮吃了一頓,然後又把他們領到廁所蹲了一會。一是我們確實吃得太多了,二是我想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部隊的廁所有多麽幹淨。他們果然吃驚得不好意思解手了。廁所四壁刷得粉白,地下也撒著潔白的石灰粉,便坑口一律蓋著刷了白漆的長柄蓋兒。他們幾個蹲在那兒上瞅下望,沒一個不說這廁所比他們屯哪家屋子都幹淨的。我就說那你們回去造造輿論,民兵排帶頭好好搞搞村裏衛生。

我們又去一營。三個連都走了,一斤沒賣出去。到一營部更說不上話了,隻有一戶家屬要請客買了幾斤。這提醒我想到團部家屬大院,星期天家屬們都在家,管他們買不買,先給團長、組織股長、軍務股長每家送去十斤,就說他們讓送的,先斬後奏回去後他們還能不交錢嗎?

我們先在團部家屬大院吆喝出一些人後,才咋咋呼呼稱出三份魚來給那三家送去。三個家屬都很自覺,當時就付了錢,並連連說魚真好。這樣一傳家屬們紛紛拎了盆子來買,第二推車魚在家屬院便賣光了。

天也不早了,還剩一推車魚咋辦呢。我就找團部的幾個戰友幫忙。他們領我到團直的兩個食堂,人家剛從商店買了魚不能再買了。我們又拉著魚車挨個去問團直幾個連隊,人家也都說什麽不買。

太陽眼瞅落了,我們還剩一車魚沒著落,急得我嘴唇焦幹。我央求指揮連司務長說:“你們連大,買一百五十斤一頓就吃了。要不我們拉回去明天就得臭。社員們等錢買農藥,幫幫忙吧!”我撒了個小謊說買農藥,想等以後再跟他解釋也不為過,他在新兵連當過司務長,我們認識。幾個小夥子也央求說買的話寧可幫他把魚挨個收拾好也行。

指揮連司務長實在推不走我們隻好說:“你們先到師招待所看看,那裏有個會,二百多人,他們要的話一下就解決了,如果不要我保證買一百斤。”

他當即打電話給師招待所,不想他們全要。我們高興壞了,司務長放了電話我們就往師部跑。

跑一會兒我突然放慢腳步,幾個小夥子以為我跑不動了,叫我上車坐著他們跑,他們說吃了餃子正來勁兒。他們哪裏知道我忽然想到楊燁,要是碰見她怎麽辦。我說:“這回還用急啥,挺涼快的慢慢走吧,反正人家說全要了!”我是想磨蹭到傍黑躲避開楊燁。

幾個小夥子吃飽撐的,任我怎麽放慢速度也不行,還是天亮亮的就到了師招待所。世上的事真如哲人說的,怕什麽偏碰上什麽。我們剛要進院就碰楊燁和吳勇往外走,吳勇背著空挎包,楊燁拿著一本書(我一眼看清就是那本《歐陽海之歌》),顯然是楊燁送吳勇回去。

我和吳勇相對怔了一刹,雙方嘴角和麵部肌肉都**幾下,喉嚨卻都沒發出聲音來。

“走哇,咋啦?”和我同車的小夥子說。

我趁機往食堂方向走。吳勇沒有喊我。

他什麽時候來的?在連裏吃餃子時我沒看見他。他來幹什麽?是楊燁被批準入伍了他來祝賀?

魚賣得還算順利,可和楊燁吳勇這次碰麵卻又把我的心重重扯了一下,象把原來愈合的傷口又撕裂了。楊燁鄙視我而和吳勇好了嗎?她鄙視我可以,我應該鄙視,可我總覺得吳勇有比我更值得她鄙視的地方,她應該愛上一個比我們倆都好的男人。哎,她那記耳光!她多麽高大,我實在是太卑鄙太渺小了。

我稀裏糊塗稱完魚算完錢和異常高興的小夥子們踏上歸途。

開了眼界的他們哪知我心情,一路開心地說笑個不休。

“部隊生活真好,大盆吃餃子成車買魚!”

“你們是趕上了,也就一星期一回。”我想著平時吃膩了的原子彈——高粱米籽說,“個頂個說得了‘胃虧肉’病!”

“我們得的是‘胃虧油’病,比‘胃虧肉’病重多啦!”

另一個說:“可不比‘屌虧肉’重!咱們胃虧,屌不虧。咱們幾個都有媳婦吧,哪天晚上屌虧肉了,他們部隊就虧定啦!”

“屌虧肉比胃虧肉難受多了。”

我聽不下這麽粗俗的話,罵他們:“不會說點幹淨的嗎?”

“《見了你們總覺得格外親》那歌幹淨吧?就姑娘媳婦愛唱,你知道她們親啥?就親你們那個東西!”

“得了得了!”我臉熱胃惡心,製止他們,“越說越埋汰!”

“埋汰?誰幹淨也脫不了那事!你們團長兒子哪來的?親!親戚!什麽叫親戚?和屌有聯係的人就是你的親戚!不服你算算?”

我無力駁倒他們**裸的“唯物主義”,他們越說越不在乎了。

“你見了女的真沒感覺?沒那東西還是吃了藥?”

“大門口見了女兵瞅都不瞅,她也不瞅你,解放軍男的女的是不都吃藥了?”

我後悔不該跟他們搞得太熟,熟到這程度今後還怎麽領導他們。“不好說點別的嗎,你們都是民兵?”

“老畢頭那麽倔,還跟地主老婆搞呢,屌這東西真厲害,兩個階級都擋不住!”

我想起飽暖生**逸這話來。這幫小子,來時空著肚子,光擔心魚能不能賣出去,回來肚子飽了沒事了就想葷的了。資產階級生活糜亂就是吃飽撐的。

我決定抓抓民兵,就從吃苦教育抓起。怎麽抓法呢?琢磨來琢磨去想出三個點子:吃一次憶苦飯,幹一次憶苦活,然後實行軍事化。

吃憶苦飯不是新點子,在連隊吃過一回,後兩個點子是我的創造。我想,第一個點子雖然是抄來的,也要搞出新意來,別象連隊那次地瓜煮地瓜葉子,我吃著很香哪。

我找老畢頭,了解舊社會給地主扛活都吃什麽。老畢頭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仍倔哄哄的。“吃什麽?吃豆包。豆包是頂硬嚼咕,不給豆包吃能出活嗎?”

“在家吃什麽?”

“地主家有豆包自個家哪有豆包?喝高粱米稀粥唄!”

很讓我失望。高粱米稀粥算什麽,六二年自然災害我家吃柞樹葉子、橡樹葉子麵做的窩頭,又辣嗓子又拉嗓子,吃下去消化不了。聽說最難吃的是橡子麵,吃了拉不出來。橡子就是柞樹結的籽。我主意已定,憶苦飯就用橡子麵和柞樹葉子混合起來做粥。

我特意等了個雨天,帶了民兵到十裏外的山上采摘橡子和柞葉。

單是把這兩樣東西變成麵,我差不多就添了幾根白發,婦女隊長臉上也添了幾道細紋。

我還嫌不夠勁兒,又弄幾個豬苦膽和魚苦膽放進粥裏,那憶苦粥便又澀又腥又苦,喝時沒一個人的臉不扭曲變形的。

我親自掌勺盛粥,誰都不得少於一滿碗,當然越多越好。

跟我一塊賣魚那幾個小夥子因混得熟,一邊咧歪了嘴往下咽一邊說我:“柳班長當地主扛活的都得被苦死!”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不怕苦,三五口就把一碗能將人苦死的黑粥喝光,又盛一碗說:“不用耍貧嘴,都得喝光。”

有人就往屋外溜,想找地方偷偷吐幾口或倒掉一半。我堵在門口鄭重宣布:“不喝光一碗粥誰也別想出這屋!”

生產隊那屋這才象高考課堂似的靜下來。

幾個不能吃苦的女民兵咽一口粥便憋出一串淚來,難以下咽的痛苦狀使本來不錯的臉變醜陋了。我說:“這麽點苦都吃不下,當什麽革命接班人?”

跟我混熟的小夥子還是咽不下幾口。“紅軍不過吃草根樹皮,跟咱們憶苦粥比那是吃點心啦!”

“就是要超過紅軍嘛!”我鼓勵著,“想想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一閉眼就喝下去了!”

憋出眼淚也沒咽下第二口的幾個女的忽然嘔吐起來,逗引我也感到一股奇惡的腥苦味爬上喉頭,剛想喊要堅強些,又有幾個跟著吐開了。一時星火燎原,滿屋一片作嘔聲,我也險些嘔吐,用右腳狠踩一下左腳趾頭,才把注意力分散到腳下勉強把嘔吐壓住。

鍋邊那個姑娘控製不住竟井噴似的吐到粥鍋裏了,屋門便再也堵不住。我才不得不宣布憶苦粥會結束。盡管沒喝下多少,我著實感覺到它的作用,腥苦味好幾天卡在嗓眼兒不散,肚子也疼了幾天。

舊社會到底苦啥樣沒體驗過,憶苦飯後的憶苦活把個民兵排累趴一多半。那一排人的麵孔我幾乎全記不清了,可他們一定會把我當地主卻記清清楚楚的。

我仍堅決地實施了第三點計劃。不管男女民兵,每天早晨五點鍾集合訓練一小時,內容及要求跟我在新兵連一樣。上工下工也走隊列、唱歌。

訓來訓去隻剩女的了。小夥子們以各種借口逃之夭夭。

女的還參加是因為婦女隊長天天替我挨家叫。後來姑娘們看出婦女隊長是為我叫的,漸漸人也少了,借口總是婦女病例假什麽的,我也不懂真假。

最慘有天早上。黎明時分黑黑的打穀場上隻有兩人按時到場,他倆麵對清風象幽會的情人——站了好久,還是他們倆——我和婦女隊長。

看看再等不來人了,她說:“要不……別……別搞了,部隊這套……農村行不通。”

我長歎一聲說:“革命咋這麽難哪!”

她哭起來抽抽咽咽的好像我的話道出她一肚子委屈。

我為她的抽咽聲感動了。是啊,在我支農那些個起早貪黑的日日夜夜裏,不管對的錯的願意的不願意的,哪次少過她嗎?我早就感覺到了,她的積極一多半是對我的癡情。

黑暗的風裏我湧出一汪熱淚。

但我走開了。

民兵訓練場上隻她一個人立正似的站著迎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