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8月

指導員說:“這次行動是根據最高指示進行的。認為是領袖的偉大戰略部署也行,看作部隊建設新裏程碑也可以,說是反修防變的最有力措施也對。總之怎樣評價都不會過高……”

1

太陽象石頭上倔跪著不肯倒下去的地主婆,也正死死抓著山頂的小樹不肯滾下去,忽聽窗外有人輕聲喚我軍宣隊老柳。我一看是公社革委會跑腿送文件那個老貧農。該我管他叫老大爺的歲數,他卻稱我一個毛歲二十的的新兵老柳,我連忙站起來問老人家啥事。

他把我叫到會場外麵,拿出一張紙,說事兒都在上麵寫著。原來是團政治處“三支兩軍”辦公室的通知,說部隊要調防,命令各支農點幹部戰士一律於某日直接趕回自己單位。公社革委會主任還在部隊通知背麵寫了幾個字,指示大隊革委會要熱烈歡送。地方的事真是七點開會八點到九點十點作報告,通知上說的某日已是我接到通知的當天了,四五十裏路不說,一堆亂事還不得交代交代嘛。不知公社那幫人怎麽把通知給耽誤得一塌糊塗,還歡送個蛋。我也不好衝跑腿送信的老貧農發火,急忙走進會場在角落裏大喊了一聲狠狠鬥,便回房東家打背包。團長他們已先撤走好些天了。

當兵快一年,令行禁止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習慣已經養成,一邊緊急集合似地打背包一邊和村革委會主任簡單交待善後工作,連心裏總絲絲縷縷熱熱癢癢想談點什麽始終一句沒談的婦女隊長也沒告訴。老主任說怎麽也得把領導班子的人叫到一塊開個歡送會呀,公社主任寫了指示,不辦咋好。我何嚐不想開個會,起碼會上可以和印象很好的婦女隊長見一麵,別的話說不了,說說一般的告別話也好,可哪還有一點空兒,就這麽急急趕怕還不能在夜間零點到連隊呢。零點趕不到就是違抗了命令。

我背著行李在村主任的陪送下走出村口時還盼著能遇上婦女隊長,不然部隊調防一走,不知天高地遠,恐怕再也見不著了。

時間那麽緊迫我還是急躁地放慢了腳步,心想著婦女隊長嘴卻對村主任說:“地主婆那捆大洋票子一定存好,將來放到展覽館裏,這跟變天帳差不多。但要注意,別鬥出人命來!”民兵軍事化失敗後我不得不又揀起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付靈丹妙藥。

會場傳出一陣陣口號聲。村主任說:“放心走吧,以後有啥指示寫信來!”

太陽終於拽斷樹枝跌下山去。

不可能見到婦女隊長了,也不好意思讓村主任給她代個好,一狠心匆匆上了路。到底在命令限定時間趕到連隊,夜間十一點四十分還算當天嘛。

第一個撲上來親親熱熱拉著衣角把我扯到連部的是那隻被稱為“劉少奇”的狗,這個可愛的花狗啊,如果全連無記名投票選誰和戰士們關係最好,肯定它票數最多。我怕過了限定時間,沒敢和花狗打戀戀匆忙去敲連長的門。

連長被叫醒後一看表打了個重重的嗬欠說:“被個調防搞得暈頭轉向,吃三片安定剛他媽睡著,什麽要緊事明早起來說不行?”

別看我對個人問題畏畏懦懦,工作上可有理不讓分兒,尤其支農這半年上百戶的村子男女老少叫我指揮個團團轉,冷丁受了委屈哪能忍得住。我從臉上抓下把汗水一甩說:“連長,可是三支兩軍辦公室通知的,叫我們務必今天趕回連隊報到!回連隊報到不就是向連長報到嗎?”

“三支兩軍的事歸指導員管,幹麽非找連長報到?”連長見我又要去敲指導員的門才不得不補了一句:“支了半年農還這麽死,指導員睡了還非得半夜報到?”

“不報到是我的錯,報到了不耐煩是你們的錯!”

連長合了眼說:“你這個新兵,我連長知道你回來就行了唄,還非去折騰折騰指導員!”

我說:“不是你說找指導員的嗎?”

連長無可奈何又睜開眼皮用下巴和眼光代替手臂揮揮我說:“找去吧!找去吧!”

我真就去敲指導員的門,好一陣沒有應,就想算了,指導員太累了,何苦再折騰他。於是便回班去睡覺,不想在院子碰見指導員了,他剛從院外回來的。半夜他還查這看那的,真夠辛苦啦。我懷著敬意向他報告說:“通知耽誤了,差一點沒回來晚了!”

指導員一邊表揚我時間觀念強一邊叫我到連部先歇會兒。他遞給我條毛巾:“目前調防壓倒一切,支農點上的情況就先別匯報了。調防教育已經搞完,貫徹最高指示不過夜你在支農點上肯定習慣了,現在就給你補補動員課算了,免得明天啥也不知道。”

他給倒了杯白開水又翻出塊幹巴饅頭,我就坐下來邊吃邊聽他的動員教育。

“這次調防,是根據最高指示搞的,不是一兩個部隊,麵很寬,全國性的。最高指示還沒發表,內部先傳達了,大意是部隊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不利於搞好軍民關係,因而以後每七八年就要調一次。”

我急著知道部隊往哪兒調,那地方怎麽樣,指導員卻說這些出發前都不能告訴,隻叫我先明白是兩個部隊對調團對團營對營連對連就行了,著重是領會調防的偉大意義。至於意義有多大,他這樣說:“認為是毛主席的一個偉大戰略部署也行,看作部隊建設新裏程碑也可以,說是反修防變的最有力措施也對。總之怎麽評價都不會過高!”

講到調防的具體要求指導員深深吸了口氣,顯得任務極其艱巨的樣子:“除了裝備、武器、彈藥和個人物品,其它統統留給對方。喘氣的,大到牛、驢、豬、狗,小到雞鴨貓崽狗崽,不喘氣的,象地裏的蘿卜白菜庫裏節約的糧食以及所有財產,都要登記上帳列入移交。”

我想,這有什麽難的,交就交唄,交還不好交嗎。

指導員:“我們連是先進連,你們偵察班是先進班,不能滿足一般達到上級要求。一個富連隊,不僅什麽不帶,還要做到對方連隊下車就能點火做飯,就能鋪床睡覺,就能訓練……”

我幹啥都不甘落後,決心回班好好抓一下,可指導員又補了一句:“調防後你還得支農幹脆就在連部幫忙算了,副連長抓那攤子後勤工作這段最忙。”

2

太陽象是被戰士們買通了的心理學家,約摸大家很累了便匆忙滑下山去,迫使連長的開飯哨不得不嘟嘟吹起來。

我手不洗臉沒擦剛站進飯堂門口準備唱歌的隊列,司務長從後門走過來拉我的衣角:“柳副班長,來,今晚到我那兒吃!”

我平時很少與司務長來往,不明白今天何事要請我吃他的小灶,站在隊列裏沒動說:“連裏也沒話,咋好到你那去吃!”

“就是連裏說的,叫咱倆先吃,吃了有任務。”司務長把我拉出隊列:“走吧,不信問問副連長去,他親自交待的!”

那我還問副連長豈不多餘,就跟司務長去夥房裏麵他住的小屋吃飯。花狗也貼貼乎擠著跟了來。

不過是在小屋吃,飯菜並不與大家有什麽兩樣,隻是土豆燉茄子二米飯之外多加了三碟小鹹菜:一碟醬油泡蔥一碟辣椒白菜一碟蒜茄子。三樣小菜裏都有辣,這對連裏幹部和老兵就已夠奢侈了,因為那以後有幾年省革委會主任曾親自提出把四辣(前邊提到的三辣加煙)當資本主義奢侈品而禁種。我一個黑龍江新兵當時實在體會不出這辣有什麽好吃的,便端起碗飯隻顧放開肚皮狠吃土豆燉茄子。我以為司務長說的吃了有任務是幹什麽重體力活兒,待吃到八九分飽時他停住筷問:“是什麽活?”怕的是吃十分或十一分飽幹重活時腸胃受苦。問時順便丟了一大塊土豆給可愛的花狗。

“不是活兒,出趟公差。”司務長最後將一塊生蒜放進嘴裏。

“近差遠差?”我仍不肯放下筷子。

“隔著一個縣,二百來裏吧。”

“什麽急事非要連夜走?”

“外調,順便買些秋菜籽。那地方的菜很有名,連隊調了防就該種秋菜了。”

“還不知調過去那連隊有多少地啥土質適合種什麽呢!”

“種菜的事你不懂,不提前打算非吃虧不可,跟我走就是了,這不比大批判大頌揚,要是那檔子事我聽你的。”

我不再問了,又緊扒了幾口難得吃一回的大米飯才撂了筷:“我不用再跟連裏說了吧?”

“不用了。換身幹淨衣服跟我走就行,一切不用你管。”

我把剩下的飯倒給花狗,跑回班換了衣服,又往挎包裝本毛選第三卷跟司務長出發了。花狗跟出營房搖晃著尾巴送我們。我支農走時它也是這樣送的,司務長提個手提包裏麵鼓鼓囊囊不知裝些啥東西。問他,他說是布口袋和換洗衣服什麽的。我要過來給他提著,果真並不沉,便默默跟他走。我們抄近道翻山走進小火車站,花狗還不回去。

坐著等火車時我問:“司務長,你哪年當兵的?”

“六〇年,挨餓那年。”他咽了口吐沫,仿佛那其中還有餓滋味。

“八年了!調過防嗎?”我把八字說得很重,語氣裏透著極敬佩的意思,因為我覺得八年軍齡似乎跟參加過八年抗戰有等同價值。

“這樣的調防是頭回,建軍史上沒有過,我怎麽能調過?”

“你高興調還是不高興調?”

“這不好說。說不高興調吧好像對最高指示不滿,其實不是。你想我個司務長都在咱們連幹了八年,一棵草一棵樹一塊磚一塊瓦一塊煤都是一滴一滴汗水澆出來的,誰流的汗誰有感情。全連幹十年八年的多了,說他們高興調我不信。”

“我高興調,多調個地方多開開眼界。”

“你新兵嘛。連隊那些家底可不是好攢的!”

我對司務長的話很不以為然,心裏說他們老兵就是好倚老賣老教導人,將來自己當了老兵可千萬別這樣。

火車進站了。

我們檢了票上了車那花狗才風也似地往回跑。

3

月亮象個無聊小夥跟著火車停停站站跑了好久,一直跟到下車還睜著口圓的大眼盯我們。

司務長說找個旅館先住下吧,我困壞了,正巴不得快點住下睡一覺,便半閉著眼跟他走。他停住腳時我以為到了地方,睜眼看卻是鎮子邊上一片高粱地。高粱受了夜風的撩撥有些興奮,肩搭肩輕輕地跳著交誼舞,偌大一片田野竟象文雅的露天舞場,風低低地為老實巴交又因忘乎所以而頭重腳輕的高粱們唱著小夜曲兒。我的納悶和困倦全被這高粱掃光了。兒時常常在高粱打苞時節逃學到野外的高粱地裏打烏米,那烏米白白胖胖的一個個有胖大拇指兒大,打得多時飽吃一頓之後再在褲腰沿滿滿地掖上一圈,象是掖掛了一圈匕首或是鐵鏢,櫓子槍之類的武器,大家再衣扣朝後反穿了衣服或衣裏朝外翻穿了衣服,有的還用**烏米的黑粉在臉上抹抹,於是吃飽撐著之後的遊擊戰、迷藏戰、偵察戰便開始了。如有女同學同去,那遊戲便更微妙有趣,玩得昏天黑地也不覺累。迷了眼或被高粱葉子割破手指,不僅不懊喪,反覺攤了喜事似的樂意,這時必是女同學來給扒著眼皮吹或捏了烏米粉為你包手,那甜甜的口氣微微的手溫比靈丹妙藥還好使,那幸運的迷眼、割手真是最美最美的享受了。最後必定是腰沿一圈精致的烏米統統落到女同學手裏,而自己回到家裏兩手空空又過了飯時,得到的必是父母的臭罵或痛打也無疑。高粱地的舞場上有多少支勾動我心弦的小曲兒啊,支農那個村的婦女隊長有次跟我到公社去開會。路過一大片剛剛開了苞的高粱地竟輕輕唱起了歌,那歌兒分明就是為我唱的,因為唱的是《見到你們格外親》“……小河的水青悠悠,莊稼蓋呀滿了溝,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你們是我們的親骨肉,你們是我們的貼心人……”唱得我渾身燥熱臉肯定象晚秋熟透了的紅高粱。嗓音好聽模樣俊俏的婦女隊長忽然唱走調了,臉紅得肯定不比我差說,“你咋啦,看臉上那汗!”“感冒了!”我說,然後急急地走。“烏米治感冒,我給你掰去!”她稀哩嘩啦鑽進高粱地,我沒跟她去,仍在地邊的路上急走。她掰了一大把烏米時高粱地盡頭到了。她把烏米往我手裏塞,我慌得不慎從股下溜出一絲帶響的氣來,響聲不大,卻使我好幾天不敢看她,做了多麽大丟人事似的。

司務長忽然站住,我還被高粱地的故事鼓舞著往前走呢,一頭撞在他背上。“歇歇,解個手吧。”他把提兜撲地一放,就麵對著月亮解起手來。我不好意思,不象火車上總覺月亮象無聊小夥了,卻覺得是婦女隊長站在那兒瞅,便鑽進高粱地的密實處,背朝月亮謹慎地解。

等我出來時司務長特務似的在那兒換便衣。“幹什麽,司務長?”我係著褲帶問。

“褲帶先別係了,你也把軍裝換下來!”他從手提兜裏又掏出一套便服,顯然是早有準備的。

這個司務長,神神道道的搞什麽鬼?我說:“買菜籽,搞外調,又不是貼標語造謠言,換便衣幹什麽?”

見我也不接那便服而且一臉認真執拗之色,司務長不得不放下便服:“你是偵察班副班長是吧?偵察是啥意思你該知道!這次咱們來,買菜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偵察才是真任務,臨來時我跟你說外調也就是到外麵去秘密調查,翻譯過來就是偵察的意思!”

“偵察什麽?”

“你腦子木頭!馬上調防了,對調,你說偵察什麽?”

“偵察什麽……我……我不明白!”

“看看他們有什麽動靜。”

“這不是我們的事嘛!”

“怎麽不是?我們不看個究竟,萬一他們做了手腳,不把我們逗啦?”

“那就正大光明地看,何必穿便衣鬼鬼祟祟小偷一樣!”

司務長也知道我的紅衛兵脾氣,真要認為不地道的事會造他反的。他把便服放回提兜,點上一支煙抽著,看來他要慢慢說服我。我想,你抽吧,抽十支我也不去了,什麽事嘛,對兄弟部隊搞特務勾當,而且上級明明要求說調防前一天才允許派先遣人員的。

司務長嘴上的煙頭在月下一明一暗鬼火樣閃了好一會才說;“光明正大地看?你能看到什麽?首先人家看見你了,往上一匯報,你怎麽辦?”

“所以就不應該這麽辦麽!”我理直氣壯象吵架。

他也理直氣壯起來:“你個新兵不養孩子不知肚疼,流血流汗的家底一扔,到時候生活搞不上去,罵誰呀?”

“怕自己挨罵就搞鬼?還老兵?還幹部?私心雜念!”

“私心雜念?你再說一遍私心雜念揍你個新兵蛋子!我司務長能渴著還是能餓著?全連喝西北風司務長照樣有吃有喝。不是為連隊我扯這份王八犢子?!”

“為公為私我不管,搞陰謀詭計我不幹!”

“不幹你回去,滾回去!”

好哇,你小小一個司務長這樣對我說話,拿我當孬種新兵啊,笑話,老子隻是個不滿一年軍齡的副班長不假,但老子是當過紅衛兵頭頭的新兵,是徒步幾千裏長征去北京見過毛主席的新兵,是跟政委同擎一麵錦旗在全團前麵走過的新兵,是跟團長同台講過話的新兵,是獨立管一個支農點的新兵,是入伍兩個月就上過軍區報紙的新兵,是連隊的標兵新兵,你當了八年兵不才當個管夥房豬圈的司務長嗎?“回去就回去,可不是滾回去,我坐火車到家就去團長政委那兒告你們!”我吼完真的扭身往回走了。

“好,你走吧!”司務長以為我不會走幾步就得停下,所以還在嘴硬。

我真就不回頭地走,走得越來越快。

“混蛋!你給我站住!不站住是連隊的叛徒!”

叛徒是軍人最不能容忍的詞了,司務長用這個詞狠一刺激,我發熱的頭稍一冷靜,站下來。我從來最看不起打小報告告密的人,無論什麽事。我走回去質問司務長:“你憑什麽說我是叛徒?”

司務長把煙頭一摔,差點沒摔到我臉上,吼說:“我為全連來冒風險,你出賣全連利益回去告密,就是叛徒!”

“那好,我光回去,不告密,也不跟你幹特務勾當!”轉身又走。

“站住!我有權命令你站住!”

我下意識站住了,是命令二字的作用,畢竟是他帶我出來的,他是幹部我是戰士,他有權命令我。連隊在組織紀律觀念教育時曾再三重中,軍隊特殊,是組織好了的革命隊伍,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錯誤的命令也要服從,這跟路線鬥爭覺悟是兩碼事。麵對錯誤的命令,能提出反對建議就是有路線覺悟,但命令必須服從等等。我服從但不服氣說:“站住可以,換了便服跟你去可以,但我認為這樣做錯誤,到時候我要同連黨支部辯論!”

“高粱米籽才吃兒天?黨員還不是,想跟黨支部辯論。”

“又不讓我上告,又不興我辯論,我做不到!”

“好了好了,是上告是辯論回去說。現在我命令你先換上便衣!”司務長又順毛摩挲我幾句,“我也知道你說的對,可你懂什麽等你有了八年軍齡就知道了。剛入伍那陣我也是你這樣!”

我不服他也不與他爭論了,接了便服別別扭扭地穿,總覺得象《地雷戰》中鬼子進村前的化妝。一地高粱交頭接耳嘰嘰喳喳,滿天機靈的星星和成年到輩子熬夜熬得毫無血色的月亮擠眉弄眼,它們難以理解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天地之間美妙而神秘的夜舞台上,我們這兩個白天走在街上僅次於太陽光輝耀眼的人為何要換了衣服。

4

太陽說了謊羞於見人似地爬起來時,我和司務長還在車站幾裏遠的紅衛小客店蒙頭大睡。待到太陽的羞紅消逝,鎮定地升到高處,光芒萬丈照人的時候才起來。飯時早過了。我們洗了臉就著白開水吃司務長從連隊帶來的剩饅頭,這我沒意見,那年代艱苦就是光榮,不會有人說出差帶饅頭小氣,反而要是進飯館吃點肉喝點酒倒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了。

我倆正邊吃著邊看對方身上的便服合不合適,紅衛小客店的服務員沒敲門闖進來,說了句“為人民服務”便開始問寒問暖。疊被子時問冷不冷,整理暖瓶茶碗時問熱不熱,看看我們穿的便服又問怎麽皺皺巴巴的不好看,要不要她給洗一洗。我認定這女服務員是看我們兩個小夥子沒事來閑搭話。大熱天蓋棉被問冷不冷,暖瓶裏水沒一絲熱氣還問熱不熱,衣服好不好看關她什麽事,明明是沒話找話。我就覺得地方的姑娘們不值錢,怎麽見著當兵的就窮熱乎,忽然又覺自己想的不對,我倆穿著便服,她不會知道是當兵的。說著說著就熟了。女服務員象有口無心地問:“你們是部隊的咋不穿軍裝?”

我和司務長都冷丁的一顫,以為露了什麽馬腳。我反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們是部隊的?”

“住店介紹信上寫著啊,蓋著部隊公章!”

司務長一慌說:“我不是那個部隊的,到那個部隊串親戚,親戚給開的住宿證明!”

“親戚是部隊幹啥的?”

“後勤處的。”司務長挺能唬。

“這個部隊住啥地方?”女服務員的臉全被警惕性占領了。

司務長一時支吾,我搶著答道:“東溝縣……”還沒等說出縣下麵的具體地名,司務長搶回去:“這是軍事秘密,不能亂說!”

女服務員愈加嚴肅了:“目前有些階級敵人冒充解放軍,妄圖破壞‘**’,我們服務戰線不能不提高警惕,你們說不出部隊駐地,我就沒法相信!”

“住北井子鎮,步兵守備八團二營的。”司務長說了別團的番號和駐地,說得很快,為了讓女服務員相信,他迅速從床下拉出背包拿出一套軍裝;“你看這是他的軍裝!”他指指我:“他是後勤處倉庫保管員,我們一塊出來買菜籽。聽說你們這兒菜籽很全。”

“買菜籽幹啥不穿軍裝?”女服務員還警惕著。

“嘿嘿,這是我的錯。我硬叫他換的,尋思解放軍買東西不好講價錢。”司務長一臉的誠懇,“他是幫我買菜籽,所以委屈了他,就是怕吃虧。”

女服務員這才將一臉的警惕性撤走,換了笑容說:“不是不相信你們,前幾天真有人揀了部隊的介紹信冒充解放軍。”她給我們一人倒了碗水:“我是向著部隊才這樣認真的,我姐夫就是這兒的參謀長。”

她這一說我和司務長又都緊張起來,唯恐她再打聽我們部隊調不調防的事兒露了餡,司務長趕忙以攻為守說:“你們這兒人覺悟真高,向你們學習。聽我親戚說,這個部隊六連菜種好得有名,老鄉都買他們的。這個六連住哪兒?”

女服務員已完全放鬆了警惕,因而一說話顯得可愛了。“啊,六連連長我認識,上半年還給我姐夫當參謀。他們連住華家屯,離這兒十二三裏吧,可沒聽說他們連種菜有名。你們是不是聽錯了,他們連好像有個兵因為種菜的事跟老鄉鬧出過亂子。要不下班我到我姐家打電話幫你們問問?”

“算了算了。”司務長搶著說,“十多裏路太遠不去了,隨便到采購站買點算了。”他又打了個馬虎眼問,“是不是還有個六連?”

“看來你真是個老百姓,一個部隊咋會有兩六連!”

說實話這時我心是向著女服務員的,人家真誠地對待的卻是兩個騙子,我們豈不可恨。可我又必須幫司務長把這個謊說圓:“他親戚是後勤幹部,真正軍人的不是,他就更不是了。他親戚如果也是參謀長,肯定就知道該有倆六連啦。”

女服務員還要幫我們打電話問問六連菜種的咋樣,司務長連說不用不用,算了帳,要回住宿介紹信,匆匆離了紅衛客店。

5

一柱一柱的炊煙使勁冒著,嗆得太陽的臉雞血樣紅。我和司務長走進華家屯。我們聽見了六連晚飯前的歌聲,唱的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段。我們繞過六連營房找到華家屯大隊革委會。革委會牆上貼滿標語語錄卻沒有一個辦公的人,大概都回家吃飯了。院裏玩的小孩把我們領到革委會主任家。主任正和兩個部隊幹部喝酒,菜擺了一桌子。主任不到三十歲,嘴裏不停地露出連長、指導員、六連什麽的,想是村裏為歡送六連擺的酒。司務長怕進屋見六連的人,便叫小孩進屋把革委會主任叫出來,花言巧語編了一通,然後請革委會主任給我倆安排哪家老鄉住下。

主任端著個肩膀,嘴裏酒氣蓬勃說:“我現在正忙著,叫小孩領你到貧協主席家去,吃住都由他安排。”他又解釋了一下,“歡送部隊調防,不好讓你們一塊吃,還有些事商量,請原諒。”說完世故地握了手,忙不迭回到酒桌上。

那小孩從窗外向酒肉桌子伸長了脖,眼珠子象要被香味勾了去,涎水滴出來已忘記帶我們去找貧協主席這碼事,被革委會主任稱連長指導員那兩位有些不安,跟主任說:“叫小孩和他們兩個一塊來吃吧?”

主任看看我們:“貧協主席安排他們。”又低了聲音。“兩個買菜籽的。吃吧!”

司務長真怕連長指導員死考慮軍民關係而把我們倆叫到桌上一塊吃,急拉一把那小孩說:“小朋友領叔叔找貧協主席去!”

小孩咽下口水把鼓突的眼睛收回來,似不明白貧協主席咋回事,我給他解釋:“就是貧下中農協會主席,明白不?”

小孩撥浪鼓似地搖頭,主任不耐煩說:“饞崽子就知道吃,貧農的後代不懂貧協主席是啥。領他們去,找老董頭,董大晃,去吧!”

小孩如夢初醒又深深吸一鼻子香味,“走吧,董大晃是小五子他爹。”

出了院門一拐,隱約聽主任說把幾頭驢和什麽新家夥給他們算了。我站下細一聽,還有半句——“反正也帶不走。”我想這肯定跟調防有關,便又偷聽兩句。

“驢不行,五頭驢都上帳了,頂多能給一頭。那套新家夥剛買的,我們要用,先放你這寄存一下,以後來取。”換了一個口音:“要不院牆邊上幾棵大樹你們拉去吧,做兩套家夥綽綽有餘,樹沒上帳!”

不知哪句是他們連長說的哪句指導員說的,反正這兩句話都不地道,不禁一股火燒熱了我胸,忽然由原來鄙恨司務長而為氣恨對調這個連了。他們竟然搞鬼!我跑幾步趕上司務長一把拉住他:“不象話!你去聽聽,他們連樹都想拉了,還想把驢給老鄉一頭!”

司務長瞪我一眼指指小孩:“吵什麽,聽我的,先住下填了肚子再說。”

小孩象隻傻狗不懂我倆為什麽吵,好心說:“晃爺能給你倆飯吃!”

華家屯的人選晃爺當貧協主席真是再有眼力不過了,他家破破亂亂一貧如洗,牆上除了幾條語錄,連一張年畫都沒貼。不知他是為了和貧協主席的名相一致而故意搞出一貧如洗樣子的,還是大家看他家一貧如洗才選他當貧協主席的,總之這樣的人家農村哪都有,我支農那個村就有兩三戶,不過我沒讓他們當貧協主席。“晃爺!”小孩提了提褲子衝菜園裏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喊。

“小兔羔子,什麽事?”被喊作晃爺那人顯然不滿小孩在爺前加了個晃字。

“六丫她爹讓你給他倆找地方住!”小孩指著看我們,“還讓你給做飯!”說完怕挨揍似的,一溜煙跑了。

晃爺聽是六丫他爹叫辦的事,也沒盤問從哪兒來幹啥事就掐著把韭菜往出走,隻問:“住幾天?住的長就到王老四家,他家幹淨,住的短就到小狗子家,就是才跑這小子,他家是軍屬。”

“那就住軍屬家,住不了幾天。”司務長選了軍屬家正合我心意。

“在誰家住就在誰家吃了。今個晚了,冷丁人家沒預備,先在我這湊乎一頓。”他放下韭菜從米缸裏摳出兩個雞蛋來,“我這屋埋汰,我閨女家好點,她在下屋住。”

他領我們到閨女家,把雞蛋和韭菜交給閨女:“給兩位同誌做頓飯吃,吃完了送小狗子家住,我先去告訴一聲。”走時跟我們抱歉道,“攤派吃住這活不好整,不是來工作同誌不樂意就是被攤派的人家有氣兒。缺條件,你們將就著點吧。”他大概把我們當成上邊什麽部門來辦公事的了。

他閨女家倒是又幹淨又很有幾樣東西,沒一點貧協主席的家風,門上貼一副紅對:“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橫幅“軍民聯防”。貧協主席女兒很活潑很熱情,長象不錯手也巧,一邊不住嘴和我們說話一邊就把一盤子黃花綠葉似的韭菜雞蛋炒好了。又拿出兩個煮熟的鹹鵝蛋說:“我爹啥啥沒有還好攬事,哪年不得為他搭一筐雞蛋?我家也沒東西,艱苦點吃吧!”

我們不是為吃香來的,嚼雞蛋時也忘不了任務,我忽然看見櫃腳立著一支步槍。“你的槍?”我問。

“看我象弄槍的嗎?孩子他爹的。”

“孩子他爹有槍孩子他媽安全,誰就不敢欺負了。”司務長模樣不很精倒挺能跟婦女耍貧嘴的,我已品出來了,這種耍貧嘴的本事是老兵的一大特點,尤其是經常跑外辦事的老兵。

“槍扔這沒人使就是根燒火棍,死鬼當個破民兵連長老在外麵跑,帶民工半年沒回來啦!”她動人的眼睛很俏地翻了一下,“男人們在外跑也不易。到我這兒就是到家了,喝酒不?孩子他爹好喝酒,家裏放著好幾瓶子。”

這女人的熱情,以我半年支農的經驗,她屬於願意接觸男人、容易被人私下裏說作風不好那類女人,我想到花棉襖和在她家那次喝酒堅決說:“不會喝!”

“你毛孩子不會喝這位大哥能不會喝嗎?我又不是開店的想掙你們錢,不過為我爹掙麵子。酒裏沒有毒,喝不喝由你們。”

“那就喝點,民兵連長夫人敬的酒,不喝不識抬舉啦!”司務長來了情緒,“喝小孩他爹的酒,也該替他幹點事,吃了飯有啥活真心說,啥活都行。”

“酒都不會喝還啥活都行呢,喝了酒能幹啥再說。”

女人燙了酒,我們言來語去地吃著。司務長又打聽她男人。“小孩他爹當民兵連長,跟六連來往挺多吧?”

“都是擺弄槍的,能不來往?”她說。

這時來了一個老兵,二十五六歲樣子,手裏提著很大一塊豬肉,進屋就叫嫂子。

“嫂子啊,宰了兩頭豬,偷塊肉給你。民兵連長不在家,給什麽報酬嫂子看著辦吧。”老兵極不嚴肅說著將肉交過去時順勢捏了下女人的手。女人並不生氣挑他一眼說,“饞鬼,不就是想讓我當廚子給你炒肉吃,順便再蹭我的酒喝。”

“連隊生活差,患了胃虧肉啊,嫂子動手吧,我給你打下手。”那老兵旁若無人地說著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不禁火起又強壓著問他,“同誌請問你當兵幾年了?”

他極不耐煩看看我:“沒三五年軍齡敢偷連隊這麽大塊肉給嫂子?對‘軍民團結如一人’指示理解得這麽透徹!”

“你是老兵怎能偷連隊的東西?”我壓不住火質問他。

他冷笑了一聲:“偷連隊東西?連隊趁調防偷著殺豬我沒揭發就不錯了。不偷白不偷,老大難連隊團裏也幹瞪眼。”發現我情緒很敵對稍有收斂問,“你們是?”

“我們是老百姓!”我暴露出我的憤怒“希望人民子弟兵珍重自己的稱號!”

他根本不示弱:“我一沒搜刮人民二沒欺負人民,給人民送肉不行啊?”

“你為什麽偷連隊的肉?你們連隊為什麽偷著殺豬?”我氣得心蹦蹦跳。

“我們自己的豬,殺不殺送不送人關你啥事?”

司務長唯恐我說露了身份,怕事地調解道:“初次見麵,各幹個的,井水不犯河水。”他以命令的眼光望著我,“幹什麽吃的不知道,啥事都管?”然後又以道歉的語氣對那老兵:“來來,坐下先喝一盅,這有熱酒!”

老兵這才緩和了問:“你們是哪兒的?”

女主人也唯恐鬧出矛盾來從中調解說:“他們是縣裏來的,在這吃頓飯就到小狗子家住。你們一塊喝吧!”她把老兵推到炕沿坐下。她的手真有威力,老兵啥話不說了。司務長叫他喝酒他說等會兒,她給他倒上酒他就端起來了。

“當兵在外辛苦哇,喝!司務長假話說得跟真的一樣,我真鄙視他,幹麽不罵這小子一頓。”

“辛苦值幾個錢?媽的,還嫌我們辛苦的不夠,調防,折騰人。”他滋的喝了一盅酒,“不過調調也好,窮掉底的後進連,調一下興許能轉轉運呢!”

“胡說八道什麽,看我告訴連裏批評你!”女主人半真半假說。

“嫂子不會的。破營房沒一點呆頭,就是以後見不到嫂子啦!”

“見我有什麽出息,找個媳婦才是真格的。別說沒出息話了,喝酒!”

女主人忙著做肉,司務長勸老兵喝酒,但句句話都在逗引老兵說連隊的事。“我也當過兵。當兵攤上好連隊還行,壞連隊倒透黴了。你們連不錯吧?”

“窮的不錯。要家底沒家底,要作風沒作風,上頓下頓蘿卜白菜還月月超支,不知咋他媽搞的。當四五年兵,連隊一次‘四好’沒評上,這還叫連隊嗎?全團倒數第一的爺。”

“一樣的條件你們為啥窮?幹部戰士沒個誌氣?”我刺激他。

“誌氣?你懂啥叫誌氣?不知道越窮越光榮嗎?一當兵連隊就窮,那時我也象你這樣問,可他媽好像越窮越光榮啦,我個新兵蛋子倒成了怕苦怕累貪圖享受,我不想當官,我圖個屁?窮吧,不光窮我!”

“這不坑了對調連隊嗎?”我氣極了想說穿真象。

“誰知道對方啥樣連隊。說不上比我們還窮。”

司務長乘機問:“你們沒想點辦法防一下?”

老兵指指提來那塊豬肉:“殺兩頭豬也不是為了防,窮連隊也隻有這時候解解饞了。”

從這老兵話裏我想象著他們連隊的樣子,幾頭尖尖屁股的瘦豬在圈裏不死不活地躺著,菜地裏病病怏怏地疏立著不多的細蔥和土豆秧,豆角茄子辣椒搞得淨光象瘋狂的蝗蟲剛剛飛走一樣,相比之下我們連隊十幾畝地裏滿長著各種豐滿的青菜,一百多棵蘋果樹,幾千斤節餘的糧食,省下的幾十噸煤,滿圈的豬,可愛的通人性的花狗、還有院牆四周漂亮的鬆樹、楊樹、榆樹以及各種花草,尤其可愛的是那一圈肥頭大耳的向日葵,六百棵能打五六百斤葵花籽啊,菜地裏還有上百個西瓜,——還有自己修的澡池、籃球場、乒乓球室、榮譽室,桌凳都是一流的……可是就要和那個全團倒數第一的窮連隊對調啦。我的心情發生了轉變,有些理解司務長這些老兵們了。這樣就愈加氣憤,窮光蛋連隊還突擊殺豬,藏驢,伐樹——非告他們不可,我實在不能和這樣連隊的屌老兵一塊喝酒,狼吞虎咽吃了飯到屋外轉。

香甜的微風從四麵八方把秋夜的氣息聚到我身邊,瓜果味,蔥蒜味、高粱味、燒苞米味、廁所味、豬圈味……輪流著混合著往鼻裏嘴裏鑽。幾天之後就要調到這裏生活了,也不知這兒老鄉怎樣,來後還讓我繼續支農哪。

我巴不得快點離開民兵連長家,屋也不進喊:“司務——”險些喊出長字來,慌忙用假咳嗽掩飾住。“喂,房東來領啦!”

司務長非要交夥食費,女主人非不收,我催促道:“明天叫小狗子送吧!”

那老兵好像很願意我們快點走,又讓司務長了一杯酒說:“算了算了,非交不可明天送來也行!”

小狗子歡勢狗似地把我們領到他家。比別家大幾度的電燈泡把不很富足的屋子照得很亮堂。小狗子的哥哥是軍人,穿軍裝的照片在燈光下很顯眼很精神。小狗子的姐姐在農村姑娘裏算出色的了,她在忙忙活活炒瓜子花生,小狗子的爹媽忙忙活活收拾屋子,我和司務長都為他們錯把我們當上邊來的工作同誌而不安,解釋說住一兩天買點菜籽就走,他們還是照樣忙活。

瓜子還沒炒完來了一個戰士,羞澀靦腆的掛著個軍挎包,我對照像片上的小夥子看看不是一個人,他看見我們兩個生人局促不安得象個姑娘。小狗子和他爹媽都拉他坐,他從挎包掏出套軍裝來交給小狗子媽:“小狗他姐要的,穿過兩次了,以後有新的給她郵吧!”說著要走。

小狗子媽拉他坐,小狗子喊軍裝別給他姐給他。我判斷他是六連的兵無疑,雖然他給一個姑娘軍裝是軍紀不允許的,我並沒鄙視他,我被他的誠懇態度感動,我想起支農住的那家房東,這時小狗子姐姐端了一簸箕熟瓜子放在炕上,先捧了一捧讓我們吃,然後就盡情往那戰士挎包裏裝,裝得不能再裝了,又用一條嶄新的毛巾將挎包掖住,還有縫掖不嚴又把她的花手絹也放上去。這時我才發覺那瓜子不是為待我們炒的。我也和這戰士一樣的年齡啊,我穿著不倫不類有點滑稽的便服看這溫暖動人的氣氛,縷縷的酸楚,不免又羨慕又嫉妒這戰士。

這戰士也不拿裝了瓜子的挎包,隻是要走,小狗子媽拉著他卻對我們說:“這孩子要走了,小狗子和他姐都舍不得。這孩子老實……”

我不忍心再呆在屋裏影響人家,便對司務長說:“太累了,咱們早點休息吧?”又對小狗子爹說:“大爺,我們在西屋住嗎?”

小狗子媽說:“那也好,咱們都到西屋去歇著,叫孩子他們在這屋多呆會兒,一走不知啥時能來。”

我們過到西屋,這屋比東屋暗得多。司務長和小狗子爹媽實實在在嘮扯著,我心被各種滋味脹得坐不住,叫上東屋小狗子出去轉。忘記了當時是否想到這樣做是想讓那兵能自由自在地和小狗子他姐多說些話了。

小狗子深大的衣兜裏揣著瓜子,一大把一大把掏給我吃,他要領我到隊裏的瓜地去,說他舅在那裏看瓜。我無心嚐什麽瓜味,讓他領我去六連看看。

“哨兵叔叔你不認得嗎?”

“認得是認得,黑天營房不好看。到我舅舅那看瓜吧?!”

“在營房外麵轉一圈就行,完了再去看瓜。”

小狗子帶著我,還沒走進營房就聽裏麵傳來嗤啦嗤啦鋸木聲。走到牆根聽得伴著鋸聲有人說話。

“隔兩棵拉一棵吧?”

“隔一棵拉一棵!”

“拉得太狠會看出來的。”

“拉完把樹根一刨,填了土看不出來。”

小狗子聽了一會忽然說:“我舅舅沒在瓜地,在這兒拉樹呢!”他在牆外喊起來了:“舅——舅——!”

裏麵的鋸聲停了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問:“誰?”

“舅——!我,小狗子!”

“滾回去狗蹦子!”

小狗子討了個沒趣,賭氣拉我說:“走,偷他瓜去!”

我跟著小狗子走了,那嗤嗤的鋸聲在我胸中驚心動魄地響著。

6

我們隻在華屯住了一夜就逃回連隊。原來我倆外出隻正副連長知道,並沒同指導員商量,因而首先挨了指導員幾句批評才叫我們匯報。聽完匯報連部所有人都火了,直罵缺德,混蛋,不象話,有的還拍桌子踢凳子說一定要上告他們,我也憤怒地添鹽加醋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指導員問:“上級問你咋知道這情況的,你說啥?”

“親眼看見的!”我說。

“離這麽遠你咋會親眼看見?”

“我去了!”

“誰叫你去的?”

“領導啊!”

“這不就把連隊牽扯上了?並不是黨支部派去的嘛!”

“反正我們是親眼看見了!”

“問題是上級不允許去看。”指導員嚴肅得不能再嚴肅了,“你們匯報的情況到此為止,不許向外擴散了。”

“那我們就甘吃啞叭虧了?”

司務長:“我同意指導員意見,不上告也不擴散。但我建議,咱們也悄悄處理些東西!”

指導員看看所有人:“還有誰想這樣建議?”

“我!”我說。

嘩啦一聲,連長一拳把桌上的水碗砸碎了,他大吼:“胡說八道!派你們去是我的錯,我寫檢討,誰再提違反上級指示的建議,誰胡說八道!”連長吼得好凶,臉色難看得嚇人,他這火是衝指導員發的。不知怎麽搞的,許多年後我到過的連隊幾乎連長指導員都有矛盾,以至營長、教導員和團長政委都是,好像軍政幹部是專為鬧矛盾設的。

“好,我同意連長意見,不管什麽情況,我們堅決照上級指示辦,一絲不苟,這是我們模範六連的傳統。誰破壞了傳統,給我們連抹了黑,誰受處分!”指導員斬釘截鐵包公一樣嚴厲。

沒誰再說什麽了。這時我才認真琢磨起司務長說我那句話來。“……你懂什麽?等你有了八年軍齡就知道了。剛入伍那陣我也是你這樣。”

黑尿布一樣的陰雲死死裹住喝了一肚子涼水似的太陽,如霧的細雨則象水太陽隔著黑尿布噴出的尿水。一點也沒讓駐地老鄉們知覺,我們全連六輛炮車一台指揮車加一台運輸車按順序列好行軍隊形。

大炮穿了炮衣,炮車裝了棚布掛了偽裝網,全體戰士已經全副武裝登車就坐,隻剩坐駕駛室帶車的幹部們還在車下踱步。我坐在高高的後勤車上下意識朝花棉襖家院子看了一眼,不想花棉襖正扒著杖子往這邊看。她是在看我嗎?她是知道我們今早要走呢還是偶然看見了?

連長指導員最後從連部出來,他們剛剛與營部通電話請示完出發時間。

連長抬起左腕看看表,一揚右手命令道:“各排長注意,請以我的表為準定一下時間,現在是五點十分整,我連出發時間為五點三十分,不得有誤!”

幹部們剛想進駕駛室,指導員也抬起左腕命令道:“司務長、各排長立即行動,用十分鍾迅速將自己單位再檢查一遍,看看我們連自己提出的:**有一本《語錄》;床頭櫃上有一枚像章;床下有一盆洗臉水;暖瓶裏有滿開水這‘四有’是否有疏忽的地方,再看一下是否帶了不該帶的東西!”我因暫時還歸司務長管,所以和後勤一夥人乘坐最後一輛運輸車。司務長叫我和炊事班長看看車上,他跑回去檢查“四有”。

我忽然發現誰把一隻鍋鏟掖在我背包上了,這也屬不該帶的,問幾聲沒人承認,我便跳下車往廚房去送。

我的腳步聲驚動炊事班宿舍關著的花狗,它輕輕地急急地哀叫著將屋門扒得哢嚓響,我放了鍋鏟跑過去從玻璃窗子望望,它立即隔門向我直撲,它受不了同我們離別的痛苦,最後掙紮著盼能把它帶走。我的心被它抓得好疼,轉了幾圈好歹找到一塊饅頭扔給它,可憐的花狗聞也不聞還是哀求地望著我,一爪一爪抓那門。

出發時間到了,我隔著玻璃最後望它一眼跑回車上。

炮車一輛接一輛開動。最後隻剩我們這輛後勤運輸車,汽車的馬達聲掩不住揪心的狗叫,那已不是叫聲了,是痛不欲生地哭啊。

我乘的汽車最後駛出營房,開始在山穀的路上快跑,可我還聽得見花狗的嗚咽聲。

突然那咽聲斷了,我心一折,莫不是花狗死了。

一個人,是一個女人跑出村頭,跑到可以望得見車隊的士崗上站住了。從身材和衣服可以看出她就是花棉襖。這孤苦的女人顯然是在目送我們這支鄰居多年的連隊。她是不是在目送我?可憐的花棉襖啊!

炮車隊轉過山腳,看不見花棉襖了,卻見花狗飛樣朝我們迫來,黃白渾雜的花身子帶著一大片血跡。追近了,我看見它身後黃沙石路上灑著一滴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