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已深,紫禁城內到處掛滿了寫有“奠”字的燈籠。張居正巡視到文華殿外,殿角的一隻大燈籠在風中搖擺,突然,有一個“奠”字被風吹落,張居正伸手接住那張黑色的字,盯著出神時,王篆走到他身後喊道:“次輔大人,好消息!”張居正把“奠”字交給趕過來的小火者,問道:“什麽好消息?”王篆道:“人被我們拿住了。”這的確是個讓人振奮的好消息,張居正要再確認一下:“你是說那個妖道被你拿下了?”王篆點頭,張居正拊掌道:“太好了!這人要是落到馮保和高閣老手中,他們便會利用王九思大做文章,擾亂朝綱,我們既然搶了先機,就一定要嚴守秘密,千萬別走露風聲。”王篆道:“卑職明白。大人,還有一個好消息。在王九思躲藏的那個地方,我們找到了玉娘。”

張居正的表情滿是關切:“她怎麽樣?”

王篆搖搖頭道:“很慘!她的手腳被捆得已經不能動彈,額頭還流著血,被那幫混蛋折磨得夠嗆啊。卑職已將她安頓在家裏,請了郎中,正在為她醫治。”

張居正真想立即跑去看她,但在這特殊時期,時局瞬息萬變,他一步不能離開紫禁城。他隻有叮囑王篆,請好郎中,一定要治好她的病,不要落下什麽殘疾,另外找個人好好服侍玉娘,為她調養。末了,張居正眯著眼睛自語道:“我要讓玉娘親眼看到王九思被處死。”

宏孝殿已被布置成靈堂,正中間停著朱載垕巨大的楠木棺槨,四周垂下白色的挽幛,張貴領著原先在乾清宮值事的太監們在這裏守靈。五更天氣,天欲明未明,鍾磬低沉,木魚丁丁,一如和尚領著一群沙彌在殿內兩廂大聲念誦超度亡靈的經文。陳皇後、李貴妃、朱翊鈞分別在棺槨前祭拜。吊唁完畢,陳皇後與李貴妃、朱翊鈞等來到花廳休息,馮保也跟了進來。

陳皇後先開口說:“馮公公,你給內閣兩位輔臣傳旨,給先帝辦理喪事的同時,也要考慮太子登基的事宜。”

馮保應了一聲,道:“奴才聽說,內閣為了太子登基一事,高拱與張居正兩人發生了爭執。張居正與皇後娘娘想的一樣,提出要立即辦理太子爺登基事宜,但高拱借口料理先帝喪事,太子登基的事,他說要緩一緩。”

兩位後妃頓時瞪圓了眼睛看著馮保,馮保不慌不忙地看了她們一眼,繼續稟道:“還有,昨天,高拱聽說先帝將要大行,立刻就派刑部員外郎秦雍西前往王九思府捉拿那妖道,老奴也派東廠番役前往緝捕,結果,兩隊人馬都撲了空。那妖道看到風向不對,已開溜了。奴才已在京城布下天羅地網,這妖道遲早會被緝拿歸案。”

李貴妃點頭道:“好,這個妖道,一定將他千刀萬剮。高拱捉拿王九思,總還算是忠臣之舉吧。”

馮保卻說:“啟稟貴妃娘娘,依奴才看,其實不然,高拱這麽做是另有圖謀。”

李貴妃猛地抬眼看著他,道:“你說說看。”

馮保在心裏早打好了稿子,因此垂首卻音調高亢地說:“高拱那隻老狐狸!先帝在時,他跟孟衝一個鼻孔出氣,先是把奴兒花花弄進內宮,然後又弄來了那妖道,蠱惑皇上;如今先帝大行,他怕皇後和貴妃娘娘怪罪,故又先下手為強,想在皇後和貴妃娘娘麵前當個大好人。”

天蒙蒙亮,京城各大衙門官員都身穿孝服來到午門前廣場,在內閣首輔高拱、次輔張居正的率領下,黑壓壓跪了一大片,對著乾清宮方向三拜九叩,行大奠之禮。

文華殿內,一身經服的朱翊鈞在馮保的攙扶下坐上禦榻,因為個子太小,他兩腳夠不著地,隻能懸空著。馮保站在他的旁邊。禦榻之下站滿了大臣。站在禦榻之側的高拱閃身出列奏道:“啟稟皇太子,五日前,禮部尚書呂調陽寫了一份《勸進儀注》,希望皇太子節哀保重,早登帝位,萬望皇太子以社稷為重,答應臣等所請。”朱翊鈞一臉驚恐,不知如何作答,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馮保。馮保指了指袖籠。朱翊鈞這才從袖籠裏掏出一張紙條念道:“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於哀痛之切,維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準。”高拱又道:“啟稟皇太子,這是老臣率內閣、五府、六部等大臣第三次勸進,禮部另議一份《登基儀注》,請皇太子過目。”孫海接過遞給朱翊鈞,朱翊鈞緊張地翻看,兩隻手微微抖動。高拱看到這一動作,微微搖搖頭道:“皇太子,皇位不可久虛,切望皇太子以天下蒼生為重,允臣所請,早登大典。”

高拱說畢,伏身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一起跪下。朱翊鈞放下《登基儀注》,又從袖籠裏摸出另外一張紙條,念道:“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從所請。”跪在地上的高拱叩頭道:“謝皇太子。”眾大臣也跟著說:“謝皇太子。”朱翊鈞抬抬手道:“眾卿平身。”

剛走出文華殿,到了自己值房,高拱便聽說王九思已經落入王篆之手,心急如焚。他叮囑秦雍西回去擬一份奏章,申明王九思濫用丹藥,害死先帝,這樣的妖道,應以弑逆罪交刑部讞審。並且,“還有三天,新皇上就要登基了,要讓他看的第一份奏章,就是你這個。”

張居正急匆匆走進文華殿一角的恭默室,早已候在裏麵的馮保起身相迎。他問道:“張先生,太子爺馬上就要登基,貴妃娘娘讓我來問你,新皇帝爺登基,首先應該做什麽?”

張居正沉思道:“自嘉靖中期以來,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馳。說嚴重一點,國家已到了土崩魚爛的境地。新皇上登基,確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前不久,你還提醒我,六年前,我曾寫了近萬言的《陳六事疏》,從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六個方麵提出富國強兵的施政綱要。可惜隆慶皇帝未付諸實施。因此,我殷切盼望新皇上柄政之後,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心中想著天下蒼生,重新諦造大明王朝的中興之象。”

馮保讚道:“說得好!張先生,你的治國之才,在諸葛亮之上。”下麵一句話則更為露骨:“現任首輔高拱,怎麽能與你相提並論。”

張居正仿佛沒聽到後一句,臉上盡是平和之色:“馮公公過獎,張某待罪官場二十多年,認為治國並無訣竅,其實隻要懂得兩個字。”

馮保道:“哪兩個字?”

張居正說:“耐煩。”

馮保連連點頭,張居正又說:“說到耐煩,高拱的確做的不差。其實,我與高大人,在治國策略上,並無多少異議。你看,本來他並不同意此刻讓太子登基,但今天他在太子麵前不是妥協了?”

馮保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說:“他這是順水推舟,出於無奈而已。他是個聰明人,他這是做給貴妃娘娘看的,是取悅皇後與貴妃娘娘,難道你沒看出來嗎?好!咱們不說他了,叔大,你是太子的老師,太子問你,他登基後第一件事,應該做什麽?”

張居正道:“給他的嫡母陳皇後、生母李貴妃兩人晉封。首先要抬高李貴妃的身份,與陳皇後一起,晉封為皇太後。”

馮保眼中閃過喜悅之光:“我明白了,好!我這就去向貴妃娘娘稟報。”

太子登基儀式終於如期舉行。乾清宮內,李貴妃來回踱步,她不停搓手,神情緊張。陳皇後在一邊注視著她:“妹子,別緊張。”李貴妃含著淚又帶著笑:“我這不是緊張,而是高興。”中極殿那邊的鼓樂隱隱傳來,李貴妃拭了拭淚,緩緩說:“鈞兒才十歲,如今當了皇帝,天底下該有多少難辦的事情,他如何應付得了?”陳皇後笑道:“鈞兒年紀雖然小,但他是皇帝,還有誰敢不聽他的?隆慶皇帝在世時說過,要想把皇帝當得輕鬆,隻要用好兩個人就行了。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個是內閣首輔。”李貴妃點頭:“可是現在的這兩個人,能靠得住嗎?先帝在世時,他們就對你我陽奉陰違,如今先帝這一走,還不愈發張狂?鈞兒年少,你我又是婦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我,又能如何?”陳皇後點頭道:“這倒也是!”

此時,白熾的陽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中極殿內,兩廂坐滿了儀樂大典的鍾鼓司樂手。一乘十六人抬明黃大轎自乾清門抬出,一路儀仗肅衛,金傘高張。大轎在中極殿前落下,朱翊鈞身穿袞冕禮服,從轎中走出。他在馮保導引下,一步步走上丹陛。文武百官全部身著彩袍,列隊肅立於丹陛之下。殿前廣場上,金瓜侍衛層層護立,禮炮三十六響。兩廂,一百二十八位樂手奏起氣勢磅礴的韶樂。通政司官員閃出丹墀之側,手捧黃綾詔書,朗聲誦讀:“奉天承運,吾皇登基,萬方樂奏,社稷幸甚,明年改元,稱號萬曆……”“奉天承運,吾皇登基”的聲音在天地間回響。高拱率文武百官一起下跪,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的登基大典一結束,還穿著大紅緋袍的高拱剛回到值房,孟衝就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首輔大人。”高拱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急問:“這麽多天你跑哪兒去了?萬曆皇帝的登基大典,也不見你的人影兒。”孟衝道:“李貴妃不讓我參加,前些日子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看有災禍臨頭了。”高拱對他吹胡子瞪眼地說:“我告訴你,都是因為你把奴兒花花和王九思帶進了宮裏,要不然也不至於有什麽把柄被那個女人抓住。”孟衝道:“當初這事兒你不是也同意的嗎?咱倆就不用這麽相互推脫了,趕緊想想辦法,把那妖道給除了。”高拱道:“晚了,那妖道已被王篆抓住了。”孟衝大驚:“什麽,什麽?這麽說來我可真要大禍臨頭了。哎呀,高閣老,咱倆可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我要是完了,你也脫不了幹係……”眼看著孟衝臉上也慌了,身子也軟了,高拱隻得暫且安撫他:“你別威脅我,眼下的局勢也沒你想得那麽悲觀,你是先帝任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憑這一點,沒有誰動得了你,按朝廷規矩,撤換一個司禮監掌印,皇上要與內閣商議。如果新皇上要撤你,我這個首輔不同意,他也不能擅自決定。”孟衝忙順著他說道:“這就對了,您要是不幫我,那我就死定了。唉,你不覺得皇上的遺囑有假嗎?他讓內閣二大臣及司禮監共同輔佐太子,可從來沒有這先例。”高拱道:“你別疑神疑鬼了,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話猶未了,門外一聲高喊:“聖旨到。”

高拱一驚,對孟衝說:“你先到裏屋回避。”孟衝剛躲進裏屋,牙牌太監吳和從外頭走進,他抖開黃綾道:“高拱聽旨!”高拱一撩袍角跪下。吳和一板一眼念道:

中旨,從即日起,解除孟衝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著馮保接任,並繼續兼掌東廠。欽此!

吳和念完,高拱像一尊泥人似的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吳和又大喊一聲:“高拱接旨。”

高拱方接過黃綾,起身將黃綾扔在書案上。吳和問道:“高閣老,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高拱厲聲喝道:“中旨,我且問你,什麽叫中旨?”吳和答:“不經內閣擬票,由皇上直接下旨,稱為中旨。”高拱說:“我大明開國以來,就立下規矩,皇上一切詔令,都要經過內閣票擬,方稱聖旨。因此有‘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這句話,如今倒好,新皇帝登基第一天,就繞開內閣直接下達中旨,而且還要任命一個溜須拍馬笑裏藏刀的小人接替孟衝,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這究竟是誰的主意?這麽大的事,不跟內閣商議,還要我們這些閣臣幹什麽!”

吳和辯解道:“高閣老,這可是萬歲爺授意的中旨。”

高拱仍揮手道:“中旨、中旨!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我倒要弄個清楚明白,皇上才十歲,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麽叫中旨,嗯?我看都是你們這幫太監在搗鬼,遲早我要把你們統統趕出宮去!”

吳和剛悻悻地離開值房。高拱便叫韓揖傳六科廊雒遵等一眾言官速來議事廳,卻忘了還有個孟衝在裏屋。隻見這老太監從裏麵跑出來,哭腔哭調道:“哎呀,大難臨頭了!”高拱忙攆他走:“別哭了!這事兒還沒完,你先回去,待老夫想辦法先把馮保扳倒了再說。”

高拱的怒罵聲,驚動了內閣各個值房的官員,都紛紛走出門,站在走廊上側耳靜聽。吳和走了沒多久,六科十三道一眾言官便都坐在了內閣議事廳裏頭,一個個顯得非常激憤。

吏科給事中雒遵先說話了:“馮保憑什麽接替孟衝,他有何德何能?”戶科給事中程文較有心計些,他補充道:“今天上午百官朝賀新皇上登基,他竟恬不知恥站在新皇上的身邊,接受百官的三拜九叩,就這一點,我就要上本參他。”眾言官紛紛嚷道:“對,參他,參他,一定要把他扳倒。”

高拱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樣子很傷感。值班文書遞給他一條擰過水的毛巾,他接過揩了揩額頭的汗,說:“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曆經嘉靖、隆慶兩朝,朝廷的變故早就看膩了。其實,六十歲一滿,我就有了退隱之心,悠遊林下,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為?怎奈先帝賓天之時,拉著我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我若辭闕歸裏,就是對先帝的不忠。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整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讓馮保接替孟衝。這道旨下得這麽快,不給你任何喘息機會,你們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麽?這個馮保啊,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蛋。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他還不得處處與內閣、部院作對,必定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任其驅使。”

眾言官都心緒黯然,屋子寂靜。

雒遵道:“首輔大人,你是朝廷的擎天柱,馮保算什麽,充其量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狗。”程文則搖頭說:“馮保是一條狗,這話不錯。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皇上與貴妃娘娘。俗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麵,要不是礙著這一層,首輔能這樣憂心如焚嗎?”雒遵道:“內宦與外廷的矛盾,自古皆然。本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便訂出了大明律條,凡內宦敢於幹政者,處以剝皮的極刑。太祖皇帝治法極嚴,在他手上,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程文道:“你說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為幹政被剝了皮的?”雒遵道:“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也沒有廢止啊!”程文說:“雖然沒廢,但已成空文一紙!”言到此,高拱突然疾聲問道:“為什麽成了空文?你們兩個,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這個問題,思考過沒有?”

雒遵答道:“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

高拱讚:“說得好!”他順手指向程文,“為何政事糜爛,程文,你說說。”

程文說:“古人雲,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

高拱拍案而起:“這些道理你們都懂,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你們六科也都行使著糾察彈劾之權。如今的內閣、部院,可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可我們的政事為什麽還是糜爛如故呢?”

雒遵道:“積重難返!”

高拱說:“這是原因之一,我們方才所議,都屬於臣道。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則糜爛!你們說,這萬曆皇帝登基當日不過一個時辰,就發出這麽一道中旨,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

韓揖道:“當然是不幸!”

高拱說:“答得不錯,所以我這個顧命大臣,有責任直諫,作為皇上的耳目股肱,豈能為了自己的安危,而不顧江山社稷?”

眾言官群情鼎沸,雒遵道:“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就今日馮保高居禦座之事,一定要分頭上疏彈劾,首輔,你看如何?”高拱點頭道:“光這一件事彈劾馮保,恐怕份量不足。我看,棋分兩步走:首先,我們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其次,馮保這些年來,劣跡穢行一定不少,你們務必盡快派人嚴查,獲得證據,對這條毒蛇,不動則已,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

高拱的話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大內,一句“皇上才十歲,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麽叫中旨”剛被馮保轉述出來,“砰”的一聲,李貴妃將一隻茶杯摔在地上。吳和跪在磚地上,茶水濺了他一臉,馮保站在一邊,一副惟恭惟謹的樣子。李貴妃杏兒一樣的眼睛瞪住了問:“吳和,高拱真是這樣講的?”吳和道:“回貴妃娘娘,千真萬確。”李貴妃氣白了臉:“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竟出自首輔之口,他究竟用心何在,想造反,想把皇帝換掉,嗯?高拱仗著他手中的權力,真的欺負到咱孤兒寡母頭上來了,他竟敢將皇上視為小兒!”

陳皇後勸解道:“妹子,你認為,高拱能當著吳和的麵說這樣的話嗎?”

李貴妃想了想道:“完全有可能,他仗著自己是三朝老臣,又仗著皇帝年幼。剛才鈞兒收到了刑部員外郎秦雍西寫的一份奏章,說要將妖道王九思從王篆手上移往刑部拘押,讓三法司會審問讞。這是鈞兒登基後收到的第一份奏章,秦雍西是高拱門生,他這麽做,肯定是得到了高拱的授意。”

現在,對於李貴妃和陳皇後來說,似乎是到了主少國疑的關頭。李貴妃著馮保即刻宣張居正進宮到平台議事,雖說內眷會見外廷大臣不合朝廷禮數,但也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此時的李貴妃尚不知道高拱的另一動作,否則她的氣會更大上十倍。乘著先帝龍賓上天的機遇,高拱正在操作,想讓王顯爵正式替換呂調陽成為禮部尚書。雖說禮部的實權一直掌握在王顯爵手上,但值此將皇後與貴妃晉升為太後的關鍵時刻,隻有禮部尚書才有拍板的權力。跟張居正的意見相反,高拱不希望貴妃與皇後共同晉升為太後,很多大臣也跟著一起反對。既是這樣,呂調陽打算立即寫奏本稟明皇上,對於覲封之事,一刻耽誤不得。

高拱差人跟王篆要了幾次人,王篆均找出各種理由推脫,不肯將王九思交給刑部。這日,高拱見張居正不在內閣值房,料他去了巡城禦史衙門,果不其然,就在這裏捉到了他和王篆兩個。高拱讓王篆前麵帶路,他要同叔大一塊去看看巡城禦史衙門牢房中的王九思。

隔著粗大的柵欄,三人審視王九思,這個妖道人仍是一副桀傲不馴的眼光。高拱先對他喝罵道:“你這個妖道,竟敢用妖術惑亂先帝,你知罪嗎?”王九思嘿嘿一笑:“閣老大人,本仙人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太醫,當時你也是同意的。隆慶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這樣對待我,這難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嗎?”高拱怒道:“你給我閉嘴!王篆,今夜裏,你就把這妖道轉往刑部大牢拘押。本輔已指示三法司,要將這妖道三堂會審,擬定大辟之罪。”看到王篆麵露難色,高拱問他:“你有什麽難言之隱?”張居正上前道:“首輔大人,我看咱們該換個地方說話。”

王城兵馬司衙門的衙役點亮了廨房的燈籠。張居正對高拱道:“首輔大人,秦雍西來問王篆要人,被王篆擋了,這是我的意思。我是怕那妖道狗急跳牆,胡亂咬人。”高拱搖頭道:“不,你無非是想證明當初你釋放王九思,是迫不得已之舉,你是想告訴世人,你是被老夫所逼。你指派王篆搶先拘捕那妖道,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你把人扣在巡城禦史衙門裏頭,到底想幹什麽呢?是想把囚車推到紫禁城裏頭去報功,還是想秘密處死?”張居正道:“首輔,你曲解了我的意思,難道你就不怕這妖道在三堂會審時胡說八道,對先帝、對你造成不利嗎?當年,孟衝將王九思引見給皇上,是你同意的,當時我把他抓了,確實是你逼我放了他,如果三堂會審,王九思把這些都兜出來,豈不是玷汙了你的名聲?”高拱強笑道:“這麽說,你不肯放人,是為老夫著想?”張居正說:“難道你以為我還有什麽私心嗎?”高拱說:“多謝你的這一份情意,當初如果是我的過失,我甘願承擔,就不必有勞你為我擔心了,這妖道應該交由刑部拘押。”

話說到這份上,張居正隻有讓王篆將那妖道交給秦雍西。高拱也顯得稍稍安下心來:“叔大,這裏沒有外人,我也不是故意和你慪氣,你我同為閣臣,理應相互照應,你可千萬不能讓那些小人給蒙蔽雙眼。”張居正道:“多謝首輔大人提醒,但我張居正為人為官,自有自己的準則。”高拱點頭說:“好,那有件事,我想預先和你通個氣。今天,我已召聚六科言官,準備彈劾馮保,屆時我起草一份內閣公本,你務必簽名。”張居正半晌道:“首輔,這是你的權利,但我有不同看法,所以這字我是不會簽的。”高拱道:“看來外頭的傳聞是真的,你與馮保勾勾搭搭,一個鼻孔出氣,你要當心啊。”張居正冷笑說:“我從不畏懼那些個傳聞。”高拱點頭:“那好,你好自為之。”

一輛囚車停在王城兵馬司衙門門口,王篆將王九思押上囚車,王九思一路喊道:“看來我成了個香餑餑了!你們誰都喜歡我。我告訴你們,要不是皇上歸天,你們誰敢動我一根毫毛?你們都是一群懦夫,膽小鬼!”囚車啟動。高拱也上了轎。

裝著王九思的囚車緩緩停在刑部衙門前。秦雍西上前對高拱低聲說道:“首輔大人,還是您有辦法,您這一出馬,人就帶來了。”高拱陰沉著臉:“這是塊燙手的山芋,處置不當會引火燒身。”秦雍西仍小聲問:“大人擔心什麽?”高拱並沒正麵回答:“這妖道要真是狗急跳牆,亂咬起人來就難辦了!”秦雍西低聲道:“這有何難辦?沒等他開口,咱就先把他給宰了!”高拱道:“先不忙,看看風頭再說!”

大轎落下,張居正剛走出轎門,遊七就急匆匆走上來:“老爺,馮公公已派了三撥人來找你。皇後與貴妃傳旨,要你火速進宮,召你在平台相見。”

在通向平台的磚道上,張居正問馮保:“皇後與貴妃緊急召見,有何要事?”馮保道:“還不是那妖道的事。”張居正問:“她們有何想法?”馮保說:“這還用問嗎?必須將王九思明正典刑。”張居正反問:“那麽馮公公的意思呢?”馮保道:“我同皇後與貴妃娘娘的意見並無二致。”張居正說:“其實高拱也想讓王九思明正典刑。”馮保笑道:“但妖道不能落到他的手上。”張居正問:“為什麽?”馮保道:“他正在布置六科廊的言官彈劾我,你不會不知道吧?”張居正說:“我聽說了一些。”馮保說:“所以王九思開口之日,就是高拱倒台之時。”張居正說:“可王九思已不在王篆手中了。”

馮保停了下來,問:“他在哪裏?”

張居正道:“高拱在天黑之前,親自跑到王城兵馬司衙門,把王九思要走了。”

對馮保來說,人在張居正手裏,就跟在東廠手裏沒什麽兩樣,隻要不落在高拱手上就行,但他萬萬料不到張居正竟把人交給了高拱。我派人去要人你不給,他一要人,你立即奉送,他不禁懷疑張居正這樣做,究竟是何居心。張居正說:“高拱要人有充分的理由。”馮保攤手搖頭地說:“你這樣做,就是陷我於被動!你這個人呀,我算是看透了。你難道不明白這妖道落到他手上,會產生變故嗎?”

張居正還欲解釋,站在平台門口的邱得用見他倆走來,上前喊道:“張先生,快,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早就來了。”

張居正進來,行過禮後,馮保引領他坐在禦榻左下側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到了對麵。隔著輕薄的簾子,李貴妃注視著他,唇邊帶著儀態萬方的微笑,態度端莊得讓人不敢仰視,徐徐問他:“張先生,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上了一道本子,提出要立即讞審妖道王九思,你意如何?”張居正看了馮保一眼:“臣以為切不可為。”李貴妃問:“這是為何?”張居正道:“如果三法司三堂會審,王九思案就成了天下矚目的大案件。”傳來陳皇後的聲音:“這樣做不好麽?王九思濫用丹藥,害死先帝,正要讞審定罪,榜示天下,以儆效尤。”張居正道:“啟稟皇後,臣不這麽看。”李貴妃問:“你怎麽看?”張居正跪下奏道:“先帝龍賓上天之時,內閣布告天下,極言先帝恭儉厚德,勤政愛民,因染沉屙不豫而遽離人世。現在如果讞審王九思,勢必會將一些不應讓外人所知的機密公之於眾。譬如奴兒花花之事,征調童男童女煉丹之事。假如讓天下人知道了先帝致死的真相,豈不是陷先帝於不義之中。我們一定要維護先帝的聲譽,先帝是一代明君,決不是一代**君!”

陳皇後與李貴妃兩人聽了張居正的話,大驚失色,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半晌,李貴妃點頭道:“聽張先生這麽一說,我們才知道這裏頭竟有這麽多的玄機,國事不可妄動,此言不虛啊!”陳皇後問:“張先生,聽說這個秦雍西是高拱的門生?”張居正說:“這個,臣尚不知曉。”李貴妃轉頭對陳皇後說:“高拱讓秦雍西上這道本子,用心何其險惡。”張居正說:“啟稟貴妃娘娘,高拱是三朝老臣,亦是先帝深為信賴的股肱,他對先帝的感情,朝中大臣無人不知。”馮保在旁進言道:“張先生此話言過其實,高拱對先帝,表麵上忠心耿耿,其實沒幹多少好事,要不是他,先帝也不至於這麽早就殞命,他這是大不赦的死罪。”張居正道:“容臣直言,高拱在這個問題上,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君命難為,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席話說得李貴妃頷首不已。她稱許道:“都說你是個明大理之人,果然不假。你有什麽好主意?”

張居正說:“事到如此,也隻能讞審。審判之時,不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家參加,還要加上東廠。”

馮保卻提醒他們說:“有高拱主持,東廠參加又有什麽用?”

陳皇後與李貴妃商量道:“妹子,是不是把讞審王九思的重任,交給馮公公?”

張居正卻說:“啟稟皇後,此舉不妥。”

“那應該交給誰?”

“讞審王九思一案,應該由臣來主持。”

話音一落,皇後與貴妃、馮保都為之一愣。

張居正奏道:“第一次抓王九思,是臣當即立斷,後出於不得已,臣親自將王九思釋放。第二次抓捕王九思,又是臣親自布置。因此,由臣來主持讞審,應該說最為合適。”

李貴妃對此說十分信服,便問他:“你將如何讞審?”

張居正說:“臣隻讞審一件事,王九思當街打死方老漢父子兩人,欠下血債,民憤極大,理當斬首西市,其他一概不審。”

陳皇後嘉許道:“唔,這個主意很好。”李貴妃同樣稱道不已,並下旨:“明兒一早,就讓皇上發旨到內閣。”

此事傳至內閣,高拱悻悻說道:“叔大,皇上要你主審王九思,你準備怎麽個審法?”張居正道:“首輔放心,下官決不會讓王九思信口雌黃。”高拱說:“皇上明旨,讓東廠派員參加三法司讞審斷案,很明顯是馮保的主意。這個壞蛋,是想通過王九思一案,往老夫身上栽贓。”張居正說:“馮保雖然攻於心計,但主審官是我,他不敢拿你怎麽樣。”高拱說:“其實你跟我早已二心。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做辱沒人格的事。”張居正勉強笑道:“首輔放心,我倒覺得首輔與馮保應該消除隔閡,和衷共濟。平心而論,馮保雖然胸有城府,且還有貪鄙的毛病,但他畢竟在司禮監當了近二十餘年的秉筆太監,和孟衝相比,馮保不但諳熟朝廷掌故,而且能識大體,顧大局,更重要的一點,他是當今皇上的大伴。皇上尚在繈褓之中,他承擔了教養的責任。所以,皇上對他非常依賴,李貴妃對他也十分信任。為了內閣與司禮監的關係,也為了朝廷的利益,在下還是希望首輔與馮保捐棄前嫌,共同輔佐幼主。”

高拱道:“叔大,這話從你嘴中說出來,真是令我寒心哪!”他指出,現在京城五府六部十八大衙門的所有官員,無人不知馮保的狼子野心。他說這個人笑裏藏刀,隻要掌上大權,就一定會挾天子以令諸侯,並將其與前朝劉瑾、王振等宦官弄權,淩辱百官等相提並論。張居正說:“在下說過,馮保能識大體,隻要不以戈矛相對,便能共襄盛世。”高拱不客氣地扔下一句:“看來,你要與閹人為伍。”便一甩袖子,氣昂昂出門走了。張居正一臉苦笑看著他的背影。

馮保把與張居正的會麵地點約在奶子府。永樂年間,這奶子府就有了,專門從京城附近鄉征集年輕的奶媽,給皇上與後妃供應奶水。隆慶皇帝不喜歡喝人奶,偏愛牛乳,因此,這奶子府也就形同虛設了。眼下,又興旺起來,因皇上才十歲,身子骨還在發育,馮保給李貴妃提建議,讓奶子府恢複起來,貴妃一同意,馮保便派人到鄉下,一下子找來了六十多位奶媽。隻要奶子府一開張,喝的人自然就多。不單皇上、太後,還有那些皇親,恐怕每天都得跟著喝。在奶子府一長溜房子跟前,馮保指著房子說:“這些房子裏,住的都是奶媽子。”他笑著對張居正說:“這一杯奶水的滋養,勝過一杯長白山的老參湯啊!”張居正道:“這個自然。”

一個小火者領著兩個俊俏、麵孔紅潤的小女子從外頭進來,說是前天才從大興縣物色來的。馮保瞄著張居正笑問:“張先生,這兩個小奶媽不錯吧?”張居正隨口道:“不錯。”馮保揮揮手,小火者又把兩個小奶媽領了出去。王公公捧了一隻杯子遞給張居正道:“請閣老大人品嚐。”張居正知是奶水,頗露為難之色。馮保道:“你為什麽不喝?今兒早上,老夫親自給皇上和貴妃娘娘送了兩壺去,兩人都喝光了,都說好喝。這奶水,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喝的,它可是皇上的專供哪。”張居正道:“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喝。”馮保說:“怕人家說你僭越是不是?老夫可告訴你,這是貴妃娘娘的令旨。從今天起,奶子府每天也給你配送一壺。”

張居正一愣:“是李貴妃安排的?”

馮保嗬嗬笑道:“是呀,快喝吧。”

張居正重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水,突然嘔吐起來。馮保知他不習慣,對他說:“時間長了你就會慢慢習慣的,這就是剛才那兩位小奶媽身上的奶水,這兩位小奶媽,身體健壯,讓太醫查驗過,沒有任何疾病,是我親自為你選定的奶媽。他高拱想喝都喝不著呢!”

張居正看看時機可以,趁機說道:“說到首輔大人,有些事情您和貴妃娘娘對他有些誤解。”馮保幹笑了一聲:“你的心思,我早就摸透了,你別在我麵前玩那孔孟禮數。你能忍,我可沒你那城府。你說我對他誤解,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午門外敲鼓,是為了何事?你拿了那王九思,是誰逼你釋放?那奴兒花花又是誰同意把她帶進宮的?要我說,那高拱根本不配坐在首輔位置上,他勾結同黨、倒行逆施,現在他又利用太子登基的機會,想要除掉我和呂調陽,現如今他已不是磨刀霍霍,而是舉刀欲砍哪!”

張居正道:“你、我、高拱均屬朝廷重臣,如果三人能捐棄前嫌,必定能開創天下百姓所期待的萬曆新政。”

馮保哈哈大笑道:“張先生,你這個建議,無異於癡人說夢。不是我與高拱勢同水火,而是百姓所期待的萬曆新政,有他高拱在,這就是一句空話。叔大,你要三思!還是言歸正題。昨夜,你向貴妃娘娘建議,讓東廠參加三法司讞審,我領你這份情,現在,我求您一件事!”

張居正道:“什麽事?”

馮保說:“讓東廠的密探扮成巡城禦史衙門的人,前往刑部大牢會見王九思。”

事已至此,張居正清楚地看到,高拱和馮保之間,一場火拚已在所難免。

兩名巡捕打扮的人走近刑部大牢,值班門禁上前詢問:“幹什麽的?”穿著皂隸裝束的陳應風答:“巡城禦史衙門的。”說著亮出關防。門禁問:“你們有何事?”陳應風道:“提審王九思。”門禁說:“這個,咱們部堂大人有令,沒有他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提審。”陳應風冷冷一笑,問:“你知道現在誰是王九思一案的主審官?”門禁答:“內閣次輔張居正大人。”陳應風說:“這不就得了,咱們有張閣老大人的手諭。”說著從袖籠裏拿出一張紙遞上。

門禁接過一看,臉上堆下笑來,說:“既有輔台大人的手諭,你們請進。”

死牢中,王九思穿枷戴鎖坐在地上。陳應風等在獄卒帶領下走了進來。陳應風讓獄卒替王九思打開枷鎖,然後揮手讓獄卒退了出去。陳應風問:“吃飯了嗎?”王九思道:“吃飯?這牢裏的飯,豬食都比它強。”陳應風笑道:“是啊,您是富貴慣了,這牢飯怎能合你的口味,所以,我特意給你帶來了一些好吃的。”說著朝同伴呶呶嘴。同伴攤開帶來的酒菜,王九思揀了一塊鹵牛肉舉到鼻子前聞了聞:“香!這裏邊你們不會下毒吧?”陳應風道:“您要是怕死,那就別吃。”說著,要去端那酒菜。王九思忙製止道:“哎,得!等等,等等!我寧可中毒,也不當餓死鬼。”說著把肉放在嘴中,一邊嚼一邊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陳應風低聲道:“我這打扮,是巡城禦史衙門的,其實咱們是東廠的人。”王九思問:“你們是馮保派來的?”陳應風道:“不是,咱們是受孟公公之托,前來見你。”王九思來了精神:“孟公公怎麽樣了?”陳應風道:“孟公公已經被馮公公保下來了,他尚無大礙,但你不一樣,這次高拱已給皇上寫了奏本,要將你問成死罪。”王九思怒道:“沒門!我見皇上,要沒他高拱的準許,那是斷然不能的。我要是死了,他高拱也甭想活著。”陳應風點頭說:“這就對了,您要想活命,就得聽我們的。”

衙役高喊:“帶犯人!”

眾衙役將戴著木枷的王九思帶進大堂,當庭跪下。

張居正說:“報上名來!”

“王九思!人稱崆峒道人,隆慶皇帝欽旨任命的太醫。”

張居正打斷道:“沒問你那麽多!王九思,你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當街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你可知罪?”王九思道:“方家父子違抗君命,幹擾本仙人欽命煉丹,他是咎由自取,找死。”張居正喝道:“放肆!你犯下命案,還想把罪責推到先帝身上,真是膽大妄為。”王九思說:“大人,我這根本不是狡辯,我這麽做,實乃事出有因。”馮保一旁插嘴問:“有何原因?”王九思說:“我本在崆峒山中修行,早已不聞人間俗事,是首輔高拱大人寫信給貧道的師傅,讓他差貧道來京城給隆慶皇帝治病,不然我跑這鬼地方來幹嗎?”

張居正忙一拍驚堂木:“住嘴!你不要信口雌黃。”

馮保打斷張居正:“要審就得審個明白!不然難以服眾嘛!”轉而問:“王九思,你的師傅是誰?”王九思道:“王金哪。”馮保說:“就是當年那個被嘉靖皇帝封為太醫的道人王金?”王九思說:“正是。”馮保說:“王九思,你剛才說,是高拱致信你的師傅王金,讓你來京給先帝治病?”

看看局勢不對,秦雍西忙打斷道:“馮公公,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事還沒審明白,為何要牽扯他的師傅王金。”

馮保說:“追根必須尋源!這妖道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該怎麽往下審?”

張居正說:“當然可以審!我要審的是方立德、方大林父子的命案!”

馮保道:“我問的跟這人命案並無二致。”

他轉向王九思,重複道:“你剛才說,是高拱致信你的師傅王金,讓你來京給先帝治病?”王九思叩頭道:“千真萬確,要有半句假話,你割了我的舌頭!”馮保的眼睛彎了起來,臉上掛滿了笑模樣:“好,王九思,你本屬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若能誠心坦白,以實情相告,興許還有一條生路。”王九思亦笑道:“這我還不懂!”

這場對話,讓在座的三法司會審官員始料不及而全都驚住了。

張居正知道不能再審下去,於是一拍案堂木,大聲宣布:“今日會審到此結束,散堂。”

外麵走廊上官員的議論聲都傳了進來。“這個妖道,怎麽突然往首輔頭上扣屎盆子,明明是孟衝的事,他往首輔身上扯。”“照這麽審下去,高大人還不就成了罪魁禍首?”“依下官來看,這裏麵肯定有陰謀!”議論聲,不時往張居正耳朵裏鑽。張居正仍坐在主審席上沉思。馮保踱到張居正前笑道:“張先生,今日王九思的口供,可以整理出來,由三法司會審官員一起簽字,送給皇上覽閱嗎?”

高拱值房裏聚集了不少人,秦雍西在匯報今日審判的結果:“首輔大人,依卑職來看,今兒個不是在審判王九思,而是審判您。”有人總結道:“首輔,馮保這個家夥,看來是想對你下手了。”雒遵說:“我們彈劾馮保的奏本還沒遞給皇上,沒想到這家夥竟然搶了個先手。”韓揖亦說:“這事兒肯定是張居正的暗中指示,不然這王九思怎麽能反過來咬大人您一口?”秦雍西則恨恨道:“我早就說過應該把這妖道宰了!不然也不會引出這麽多事端。”

高拱將茶杯摔在地上:“都是廢話!難道我能不明白嗎?張居正與馮保本來就暗中勾結,隻是迫於時局,未能找到機遇。”

魏廷山道:“首輔,眼前這情勢,咱們隻有一個辦法:立即奏本彈劾馮保。”

高拱說:“可是明天就要對王九思進行第二堂會審,時間不等人哪!”

說著,門外有人敲門。高拱警覺地問:“誰?”他聽見張居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首輔,是我。”高拱一愣,他看了看左右,低聲說:“誰都不要走,看他來幹嗎?”然後朝門外喊道:“進來吧。”張居正推門進來,一看屋內的人強笑道:“哦,都在這兒?”

高拱冷著臉:“你來幹嗎?”

張居正道:“讞審結果,想必首輔已經知道。”

高拱說:“那是有人在背後指使那妖道栽贓陷害於我,你身為主審官,竟不聞不問,任其謠言惑眾,這個時候你來我這兒,還有何辯解?你可以給我定罪了,你們的陰謀得逞了。”

高拱道:“你是說讓老夫去跟一個閹豎求情?做夢去吧!老夫就是丟了這頂烏紗,也絕不向宦官低頭,要審就審吧,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你給我走!明日雒遵召聚六科廊言官,到內閣值事廳會揖。”

驛道兩旁的楊柳都曬得焉焉的。八人大轎停在萬壽山祾恩門前,張居正走下轎來,早已等候在此的幾名官員一起拱手打揖。王顯爵趨前道:“在此恭迎輔台大人。”張居正道了一句辛苦,看看左右,見呂調陽並沒有來。王顯爵說:“呂大人身體稍有不適,在家中修養。下官已在感恩殿廳堂備下茶點,請大人挪步,吃幾片西瓜解暑。”張居正說:“不用了,先去看陵寢工地吧。”

夕陽西下,四圍鬱鬱蔥蔥的鬆樹,在陽光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張居正被禮部左侍郎王顯爵簇擁著,走在石人石馬肅立的神道上。先帝入宮的吉日已經選定九月十一日,離現在還有整三個月,王顯爵說:“最多還有一個月,這裏就可全部竣工。”張居正問道:“聽說,首輔準備讓你接任禮部尚書一職?”王顯爵忙說:“呂調陽大人在尚書任上表現出色,下官有所不及。”張居正笑道:“但聽說,禮部一應事務早已由你在拿主意。”王顯爵慌忙答道:“哪裏哪裏,隻是互相商量而已,下官哪敢越俎代庖。”

忽聽得神道盡頭傳來吵鬧聲,幾人快步走過去。六角亭裏,聳立著高大的神道碑,亭前,一名守陵的小校扭住一名老漢。張居正上前問小校:“你為何要欺負老人?”小校道:“回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張居正掃了老漢一眼,見他一身白縞,態度不卑不亢,疑心他這身孝是為先帝致哀的。老漢點頭稱是:“新皇帝雖然已經登基,但他畢竟與先帝是父子。登基之喜不能掩先皇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孝服,要穿二十七天。”這讓張居正大為感動,正色問他:“老人家貴姓?”老漢說:“免貴姓常。”張居正又問:“請問常先生,為何要私闖皇陵?”老漢:“我想來看看為先帝修建的昭陵。”常老漢這一句話,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王顯爵道:“你為何要看昭陵?”常老漢說:“看先帝是否葬得其所。”王顯爵問:“你是風水先生?”常老漢說:“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勘輿之學。”王顯爵說:“你看隆慶皇帝的這陵寢如何?”

常老漢說:“這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塊吉壤了,但作為天子陵寢,還是有所欠缺。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鑾殿接見大臣時的樣子,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

常老漢道:“萬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均無可挑剔。唯我華夏大地,也是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易,須知點穴難。當年永樂皇帝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一處吉壤,隻有一個正穴。萬壽山的正穴就是長陵。自永樂皇帝冥駕長陵,這萬壽山中,又添了七座皇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來看,這裏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大人,你們是為視察昭陵而來,萬壽山葬了九個皇帝,地氣已盡,為保大明的江山,必須尋找新的吉壤。”說完,深深一揖,掉轉頭匆匆下山了。

張居正望著常老漢遠去的背影,命小校道:“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攔下來,我還有事向他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