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拱一腳踏進內閣議事廳就問:“大家計議得如何?”六科廊那幫言官雒遵、程文及魏廷山等人,已經全部聚齊在此。雒遵把大家的討論的結果轉告他:“大計已定。馮保竊取內庫材料大興土木營造私宅之事,由戶科給事中程文上本參劾,皇上登極,馮保篡踞禦側之事,由下官親自奏本,禮科給事中陸樹德也有一本參奏。這一個參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極門。為提防馮保把奏章私藏不發,我們特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內閣。”

高拱微微頷首。

雒遵接著說:“方才大家所議的這三份奏章,固然很好。但若想一舉把馮保逐出司禮監,依下官之見,還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高拱問道:“還有什麽材料?”

雒遵道:“先皇的遺囑,要內閣兩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自從在邸報刊出後,在官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都認為,這份遺囑疑點甚多。第一,學生聽說,座主和張居正兩位大臣趕到乾清宮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昏迷,這份遺囑是不是他親口所授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幹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幹政處以剝皮的酷刑。因此,這道遺囑有違祖製;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兩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衝,而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日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隻有馮保而沒有孟衝?”

高拱想起來:“這事兒當時孟衝也曾經向我提出過疑問。”

雒遵道:“官員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份遺囑可能是矯詔。若能就此矯詔之事上疏彈劾,天下士林必定響應。一旦屬實,他馮保就不是離開司禮監的問題了。前代犯此矯詔之罪的,都得處以大辟之刑。”

其他官員紛紛響應,說這一個參本上去,就等於打了馮保的七寸。但高拱卻說:“官員們的私下議論,我也早有耳聞,但矯詔一事,雖有可疑,尚無實據。何況此事牽扯到皇後與貴妃,弄得不好,還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次彈劾,就不必在矯詔一事上做文章了。”韓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圓場說道:“首輔所言極是,雒遵的提議雖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擒賊擒王,還得按首輔的方略行事。”高拱興奮地說:“隻要同仇敵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側,可建千古之功。”

在內閣議事廳群情激昂要清君側的這群人,卻無一人料到,有一雙耳朵正在門外偷聽。陳應風匆匆穿過走廊,湊近馮保耳朵說了一陣,馮保微微點頭道:“立刻傳巡城禦史王篆,去天一閣茶樓的鹿鳴閣見我。”

“你說你的座主張閣老,為何要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候,跑到萬壽山上去踏勘先帝陵寢?他這不是有意躲著我嗎?”馮保見了王篆,第一句話便說起這個。王篆忙說:“輔台大人是先帝陵寢的總督修,他前往督查的日期,是先前定下來的。”馮保幹笑一聲道:“算了吧,他這是在跟我慪氣,他這一走王九思的案件就被擱在那兒了。可高拱那頭已是磨拳擦掌,他慫恿那幫言官,準備明早上疏皇上,彈劾我呢。”看著王篆一臉如臨大敵的神態,馮保壓低了聲音:“所以說,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時候了,王大人,老夫想勞你大駕,到萬壽山一趟,無論如何,要把張閣老請回來。”

小校把常老漢領進萬壽山感恩殿會客廳,張居正起身相迎,笑道:“下午在先帝陵寢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猶未盡,因此便讓小校把先生留下來。”老漢道:“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隻是一介草民。閣老大人!您仔細辨認一下,還認得我嗎?”

張居正早已覺得這位常老漢頗有些麵善,疑心在哪裏見過,又加上聽出他是江西口音,正怔怔地看著他,在肚中搜索是否曾有這樣一位故人,常老漢道:“還記得二十六年前你來京參加會試,與你同住一個客棧的那位江西仕子嗎?就是那位向往陽明心學的何瘋子。”張居正拍額笑道:“哎呀,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說破,我真的認不出你了。”

二十六年前,正是張居正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的那年,何心隱是同科考生,在京城一起待了三個月後,張居正考中,而何心隱則名落孫山。張居正有時聽人說起,那次落榜之後,何心隱便棄絕功名,一心宏揚陽明心學,如今已成了名震士林的大家。

何心隱道:“我來此地,是為了會你。”他傾身湊近張居正低聲道:“叔大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此話怎講?”

“叔大兄真的要我說明?”

想起“何瘋子”之名,張居正真怕從他嘴裏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忙提醒他說:“柱乾兄不要忘記,此處可不敢胡言亂語。”

這何心隱感歎地說:“是呀,這裏是大明龍脈之所在,一般人來這裏,除了景仰膜拜,又還能說出什麽!但你我不一樣,你久蓄淩雲之誌,要當伊呂一樣的人物,我何心隱是個狂人,選擇這裏談大明天下,社稷蒼生,因為這裏正是風雲際會的上乘之地。你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隻要你願意,就一定能當一個萬民擁戴的太平宰相。”

“何以見得?”

何心隱道:“明朝的第十四個皇帝,前日已經登基,是個隻有十歲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麽治國安民,還不得依靠首輔?所以,這一任首輔,盡可把滿腹經綸用於指點江山,激濁揚清,改革朝政,開創太平盛世。”

對於陽明先生的心學,張居正也知道個大概。他知道儒學的這一宗講求心性、良知,本以為何心隱會對他道出一套心物體用的道理,沒想到他談及的全是經緯術數。何心隱說:“這叫帝王學。陽明先生是我學問的祖師爺,他創立的心學是‘知’的範疇,而帝王學則立足於‘行’。”張居正頷首道:“知行合一本是陽明先生學問的根本,從這一點講,你倒是心學的正宗傳人。”何心隱說:“叔大兄過獎了!在下進一步坦言,叔大兄若想做一個太平宰相,須做三件事。”

對於沒有一天做官的經驗卻在此大談“帝王學”的何心隱,張居正想看看他到底能說出個什麽來,便問他:“哪三件事?”

何心隱道:“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進賢用賢,消除朋黨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國之本。百官得人,則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塗炭,國無寧日。遠的不說,如今的首輔高拱,天下各州府憲台,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平心而論,高拱是難得的幹練任事之臣,但是卻陷入了朋黨政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張居正讚同道:“朋黨政治實乃官場的毒瘤,要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進賢用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並非易事,有人的確是賢臣,聲名很大,但讓他具體辦事,不是辦糟就是辦不成。”

何心隱說:“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張居正點頭:“此意與我不約而同。”

何心隱道:“循吏一詞,本為太史公所創,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官員。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講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的雕蟲式人物。這些人講求操守,敢與官場惡人抗抵,這是好的一麵。但他們好名而無實,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俠氣。”

張居正讚道:“說得好!柱乾兄這番議論,痛快淋漓,切中時弊。你且講第三條!”

何心隱說:“這第三條嘛,比之前兩件事,做起來恐怕更難。這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張居正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巒:“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可是你卻要我清巨室,這不是自掘墳墓麽?”

何心隱道:“叔大兄,翻開史書一讀,曆代衍成社稷禍變者,莫不都是巨室所為。所以,像唐太宗這樣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統統貶為庶民。本朝開國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後巨室生亂,也千方百計剪除幹淨……”

張居正打斷他說:“別說了,柱乾兄,你既然千裏迢迢,前來賜教於我,當然會找出許多例子,來說明巨室之害。我隻問你,何為巨室?”何心隱說:“巨室,顧名思義,應是皇親國戚,侯爵王爺這樣一幫人,隻有他們,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巧取豪奪,魚肉百姓。叔大兄,你若能做到這三點,你就能開創出為後世景仰的萬曆新政。”

張居正哈哈笑道:“你這是書生意氣!算了吧。今晚上這番談話,隻當是玩笑。再說,當今的首輔是高拱,不是我張居正。”何心隱道:“我何心隱再傻,也不至於連京城的局勢都看不清楚,你取代高拱,已是指日可待。”張居正忙製止他:“柱乾兄!千萬不要瞎說。”何心隱道:“我又沒喝酒,怎麽會瞎說?高拱是難得的宰相之才,但比起你叔大兄,又稍遜一籌。如今,高拱與馮保鬥得驢嘶馬喘,你卻跑到這萬壽山中來坐山觀虎鬥,這是何等的聰明主張啊!”

張居正身上不為人察覺地一震,臉色冷了下來,對他說:“你越說越離譜了。”

何心隱長歎道:“叔大兄,我遊學京師,懷有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一盆冷水,潑得我身心皆涼,算了,我們就此道別。”他起身一揖,閃身就走出門。

張居正追出來,何心隱已快步走向濃濃的夜色。張居正道:“柱乾兄,請留步!”何心隱站住了,但沒有回頭。張居正追上來問:“這麽晚了,你去哪裏?”何心隱氣鼓鼓地說:“回京城。”張居正道:“明日我們一起回去嘛,我們分別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們應該溫一壺酒,作竟夕之談,暢敘別後之情。”何心隱說:“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還是就此道別吧。”何心隱頭也不回地走了。張居正追前幾步說:“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何心隱說:“不用了,這兒還拴著我騎來的一頭小毛驢呢。”何心隱跨上小驢子,顛顛地踏上回城的道路。

當夜,王篆騎著快馬馳來,把這個重要的消息告訴張居正:“以雒遵、程文為首的六科十三廊道言官,準備明早一起上疏彈劾馮保。”

京城士林輿情,多半都站在言官一邊。誰都知道,言官背後的支持者,是首輔高拱。而皇上與皇後、貴妃都是馮保的後台,雙方勢力均不容小覷,一場惡鬥要開始了!王篆帶著馮保的話來問張居正:“馮公公有意在李貴妃麵前舉薦你,接替高拱擔當首輔,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對張居正來說,高拱的意圖非常清楚,先驅逐馮保,下一個就是他自己。現在是較量的最關鍵時候,置身事外是萬萬不能的,因為,“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答應王篆,無論如何,要先跟他回城去。

十幾名言官一起敲響了登聞鼓,為首的是雒遵。李貴妃母子正在用早膳,聽到了激越的鼓聲,不禁問:“又出了什麽事兒?”趕忙招呼老太監邱得用去看看。

幾份奏疏裝在吊籃裏,門樓上的太監牽起彩繩,將吊籃收起。邱得用與馮保托著奏本匆匆趕到乾清宮花廳:“啟稟娘娘,今日敲鼓是以吏部給事中雒遵為首的六科廊言官。”馮保說:“他們給皇上遞奏章,想彈劾我。”

李貴妃微微詫異:“彈劾你什麽?”

馮保說:“他們一共遞進來三道奏章,都是彈劾我的。第一道是雒遵寫的,說我在皇上登基之時,站在皇上身邊不下丹陛,犯了僭越之罪。第二道是禮科給事中陸樹德寫的,他說老奴把持東廠,為所欲為濫殺無辜,將權力淩駕於三法司之上。第三道是戶科給事中程文寫的,他咒罵老奴十大不忠……”

小皇帝朱翊鈞不禁瞪大了眼睛問:“哪十大不忠?”

馮保遞上奏匣眼淚婆娑地說:“啟稟萬歲爺,三道彈劾本子都在裏頭,他們如此汙蔑我,真是讓我有萬箭穿心之感。”朱翊鈞接過奏章看時,馮保說:“他們這麽做是衝著萬歲爺、皇後和貴妃娘娘來的。他們彈劾我,為的是讓孟衝重掌大內,孟衝雖已被罷免,但他出入內閣,如同自家的庭院,他和高拱內外勾結,有他倆在,這朝廷恐怕永無寧日。”

李貴妃道:“這奏本上說,你將權力臨駕於三法司之上,這是何意?”

馮保跪下道:“奴才不敢,那王九思的三堂會審是由張居正主審,那妖道忽然當堂指證高拱與孟衝,將他弄進宮來,弄得滿堂皆驚,奴才也是不知所措,我壓根一點都不知情,高拱慫恿眾言官彈劾我,這明擺著是為了掩蓋他自身的罪責。”

李貴妃不讓他再說下去。待馮保退後,她拿定了主意,衝陳皇後道:“姐姐,不管馮保此話是真是假,但孟衝確實不能讓他再滯留京城。我想先將孟衝逐出京城,其他事務再從長計議。”

馮保帶著陳應風及番役騎馬來到孟衝府,圍住了孟衝的宅子。孟衝聞聲從廳內走出,馮保拱手道:“孟公公,本來我還沒想把事做絕!罷免後你的宅地、家產、封地可以絲毫未損。沒想到高拱對我刀矛相對,竟慫恿言官彈劾於我,所以我不得不心存餘悸,這是皇上的口諭,命孟衝今日起即刻登程離京,所有你的宅地、家產、封地均予充公。”孟衝兩眼一瞪,嘴角抽搐,怒罵:“你……你這個小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剛罵了幾句,便口吐白沫,昏死過去。眾家丁一擁而上,將他扶起。馮保嗬嗬一笑:“這事你該罵高拱。”

東廠番役擁入孟府,門被一扇扇撞上。封條被糊上,孟府一片大亂。

孟衝被逐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城,在高拱和眾言官看來,這三份奏章不但未撼動馮保,反而加劇了他的反撲,皇上與貴妃娘娘有意偏袒馮保已經不待說明,局勢對於高拱一派相當不利。在正直的言官如魏廷山看來,馮保畢竟是個內臣,朝廷的一應事務,皇上還需依靠內閣,如果張居正能站在我們這邊,馮保便孤掌難鳴了。而高拱覺得,張居正知道他要彈劾馮保,所以借故跑到萬壽山去了,欲坐山觀虎鬥,但昨晚他又回來了,其中不知有何蹊蹺。張居正為人一向按自己的思路辦事,很難使他隨波逐流,但在此彈劾馮保的特殊時刻,不妨再拉他一把,讓他站到內閣這條戰線上來,縱使不能,也不要跟馮保結成統一陣線。

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蠶綢方巾道袍,從容地坐在幾案前,手提一隻銅銚子,往一隻造型精致的紫砂壺裏續水。一名丫環站立在側。他對王篆說:“我昨天從萬壽山帶回一桶上好的泉水,沏湖廣長沙的金井白露茶。”卻不意王國光已經悄悄來到:“金井白露茶,這是本朝的禦供,好茶呀!”張居正抬頭道:“是汝觀來了,正好一道品茶。”“現在的京城已是刀光劍影,殺機四伏,你倒有閑心在這裏品茶。”張居正笑道:“浮生半日,與二三知己,品飲碧乳珍茗,實乃人生幸事。”

說話間,丫環將茶倒好了,三隻潔白的梨花盞裏,各有半杯碧綠的茶湯。王國光將茶送到鼻尖底下聞了聞道:“這香味清雅得很啊!”乖巧的丫環覷著他說:“請老爺嚐嚐茶湯。”王國光小呷一口:“這萬壽山的泉水,果然甘甜,用它沏泡,密雲龍的味道才出得來。”

遊七走進來,道:“老爺,馮保的管家徐爵在您書房等候,說有事求見。”

張居正衝王國光說:“你看,這金井白露茶剛剛品出點味道來,就被攪了,兩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來。”

“馮公公讓你來此,一定是為了六科廊言官上本子彈劾你家老爺的事。”張居正對著匆忙行禮的徐爵,開門見山地說。徐爵點頭道:“正是,雒遵這幫混蛋,把登聞鼓一敲,弄得宮裏宮外沸沸揚揚。”張居正笑說:“如今京城悶熱得如同蒸籠,這一下更是熾熱難挨了。”徐爵道:“所以咱家老爺請你盡快拿個主意。”張居正道:“隻要皇後和貴妃娘娘鐵了心,認為馮公公是一個正派的內相,是當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不要說三道五道奏章,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隻是蚍蜉撼樹而已。”徐爵說:“這一點,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隻是擔心,這三道奏章,特別是雒遵的那一道,列舉了許多似是而非的事,恐貴妃娘娘見了,心裏頭會起疑心。”張居正道:“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鬧大,鬧他個天翻地覆,解決起來可能更為便利。”

看來張居正已經有了些主意,徐爵還想測測他是否已經有了與馮保結盟的真心:“我家老爺還想知道,他上次跟你談及之事,您是否已拿定主意?”張居正不解,徐爵道:“就是想請你出任當今首輔一職。”張居正大手一揮:“首輔一職是由皇上欽定,現在由馮公公私下磋商,似乎總有那麽一點陰謀篡權之嫌,高拱如果已無能力擔當首輔之職,也應由皇上親自給予罷免,絕不是我等能私下謀劃之事。”

十幾乘大小不等的轎子在張居正府門口停落下來,魏廷山、王顯爵、雒遵、程文、秦雍西等官員下轎。魏廷山對守門的李可說:“煩請通報輔台張大人,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禮部左侍郎王顯爵等眾官員求見。”消息傳了進來,徐爵不禁說:“他們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張居正忙問他是怎麽來的,得知徐爵的馬在大門外,也沒有帶侍從,便讓遊七領他從後門走。同時讓人去告訴魏廷山,說病了不能見客,有什麽事寫帖子進來。

徐爵走後,張居正穿花拂柳地回到花園,對王國光與王篆抱拳一揖:“對不起二位!你看我這府上都快要成堂會了。”王國光笑道:“浮生半日之閑,哪是你品享的!”正說著,李可進來,遞給張居正一張便箋。

是魏廷山的帖子:“輔台大人,外人皆言公與馮保協謀,每事相通,令人齒冷。今日六科廊一眾言官為社稷謀、為天下計,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敲響登聞鼓,意在罷免馮保,為朝廷除巨奸。我等特來府上告之,公不宜維護此閹,倘若激成大變,於公不利!若公一意孤行,我等六科廊一眾言官,必將上疏朝廷,請求皇上,罷免次輔一職。”

張居正丟掉帖子,站起來怒氣衝衝罵了一句:“混賬!”王國光與王篆同時抬頭,見張居正臉色漲紅,道:“你們看看,太囂張,他們這是仗勢欺人,竟以此要挾於我!老夫本來不想偏袒某一方,如今看來不得不做出我的選擇了。”他喊道,“遊七。”遊七上前,張居正問:“徐爵走了?”遊七道:“我剛將他送出後門。”張居正說:“你去追上他,讓他轉告馮保,隻要皇上有意,為了江山社稷,我張居正就如同棋盤上的一個卒子,聽憑皇上調遣!”

王國光起身,興奮地說:“叔大,你早該這麽做了。”

馮保自然對張居正臨危受命叫好不已:“隻要張居正有這個意思,貴妃娘娘也就有了依托,我看那高拱離開紫禁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天氣十分炎熱,蜿蜒的土地上蒸發著熱浪。一輛馬車馱著孟衝,身後跟著十幾個家人和家丁,車隊在土道上緩緩行走。車停了,孟衝在管家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孟衝讓他們都別跟著,一個人緩緩走向布滿石人石馬的萬壽山神道,撲通跪下,哭道:“萬歲爺,您這一走可就苦了我啦!萬歲爺,您怎麽就撇下奴才不管了!他們這幫人是拚了命的在整奴才,現如今我哪有臉麵返回故裏,哪有臉麵去見我的列祖列宗,還不如陪伴萬歲爺一同去了。”說完,他從袖籠裏拿出一顆藥丸,塞入嘴中,滿目是淚地注視著還未竣工的皇陵。

當管家感覺不妙,小跑上前時,孟衝已經七竅流血、怒睜雙眼地死去。

宏孝殿是個五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後頭停放著隆慶皇帝的梓宮,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台,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台上三隻鬥大的銅爐裏,各插了三柱杯口粗細的檀香。陳皇後、李貴妃、朱翊鈞走進靈堂,靈堂裏哀樂大作。麵對祭台的殿中央磚地上,幾十名和尚在為隆慶皇帝做水陸道場,他們唱誦著《往生經》。

陳皇後、李貴妃與朱翊鈞坐在側廳。眾僧的念經聲伴隨著哀樂傳來。邱得用進來稟了一件事:“孟衝在萬壽山先帝陵寢服毒自殺。”陳皇後臉上露出不忍之情:“真可憐!妹子,咱們是不是做得太絕了!”李貴妃也歎了一口氣,想了一想:“我們本不想這樣,但一想到他平日對你我那張狂勁,倒也是自食其果。”又想到言官們彈劾馮保的事: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才六天工夫,就有三道本子彈劾他,她們登時覺得,先帝這一走,紫禁城裏,簡直到處都是陷阱。

想起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的背景,陳皇後覺得外官們的做法別有玄機: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高拱能高興嗎?明朝天下將近兩百年,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幾十號人,沒有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即使是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為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把他們往台下趕。而外官們這麽做,照陳皇後的說法,“肯定另有圖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高拱的心思雖然不正,但言官們既然要彈劾馮保,一味袒護肯定是說不過去的。

正說著,邱得用又進來稟道:“啟稟皇後,娘娘和萬歲爺,請你們看看外頭。”

三人站起身朝窗外一看,隻見門外寬闊的磚地上黑鴉鴉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號人,都是宮內各監局內侍,十幾位監局的掌印太監跪在前頭。李貴妃轉身問邱得用:“他們這是為什麽?”邱得用小聲說道:“回娘娘,這些奴才都是為馮公公的事來的。”

陳皇後、李貴妃、朱翊鈞從休息室走了出來。太監們一起高喊:“奴才們叩見萬歲爺,叩見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李貴妃問跪在前頭的張鯨:“你們跪在這兒幹嗎?”張鯨膝行一步答:“回貴妃娘娘,奴才們是為馮公公鳴冤。”

“鳴什麽冤?”

張鯨說:“這登聞鼓敲得震天價響,六科廊言官們想要彈劾馮公公,馮公公豈能不冤?娘娘,馮公公可是個大好人哪,宮內一應事務,全由他一個人在操心,他那屋裏的燈火總是徹夜通明,大小一應事務,他沒有一件不牽掛的。言官們說他把持東廠為所欲為,濫殺無辜,又指責他十大不忠,這都是無中生有的事。”

不料李貴妃大喝道:“住嘴!你給我說實話,是誰讓你們來這下跪的?”張鯨登時住了口,旁人也不敢出一個聲。李貴妃瞪著他道:“你說!”張鯨結結巴巴地道:“回娘娘,沒有誰讓奴才們來下跪,奴才們聽說外廷言官們要彈劾馮公公,都自發地跑來這兒來的,向皇上、皇後、貴妃娘娘求情。”李貴妃問:“你們擔心我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斷?”眾太監頓時搗蒜似的叩頭:“奴才們不敢!”李貴妃怒道:“不敢,哼,不敢為何都跑到這裏來示威,你們跪吧!天亮之前,一個都不準起來,誰若是倒了架子,打三十大板!”

轉回乾清宮,陳皇後勸慰道:“妹子,您別生氣,這些個太監被先帝給寵壞了,早該給他們立點規矩了。”李貴妃眼圈一紅:“可他們今天的做法完全是受馮保指使,這狗奴才也是在欺負咱孤兒寡母。”她喊邱得用,讓他去把馮保給找來。

馮保匆匆進入,道:“奴才叩見萬歲爺,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他看見李貴妃坐在上頭,麵無表情,冷冷說:“孟衝死了,這下大內就沒人能跟你再搶奪掌印太監這個位置了。”馮保不禁心頭一陣緊張,臉上掛著的笑也凝住了。李貴妃道:“笑啊!你給我笑啊!”馮保哆嗦著:“回娘娘,奴才不敢,奴才一定引以為戒!奴才一心隻想伺候好萬歲爺、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李貴妃厲聲道:“你一口一個奴才,可你是口蜜腹劍!宏孝殿外廣場上,那些個人是誰讓他們跪著的?又是誰策動王九思在三堂會審時指證高拱?你要知道你差點玷汙了先帝的聲譽!你這是耍陰謀詭計。”馮保趴得更低了:“奴才該死!可奴才要不這麽做,世人就無法辨明是非,認清高拱及其朋黨的狼子野心。”

“你不會指責皇上和我也袒護高拱吧?”

馮保急急道:“奴才不敢!如果奴才犯了欺君之罪,哪怕離開內宮,哪怕當一介村夫,奴才甘願聽憑處置!但高拱絕不會甘於人下,也絕不可能扶持幼主創立新政!現如今,能輔佐萬歲爺開創萬曆新政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張居正!”

李貴妃放在桌上的指頭一動,端起一碗蓋茶啜了一口:“好一個萬曆新政,張先生是怎麽想的?”馮保說:“張居正為人謹慎,做事縝密,他從不輕易表態,然而現在他也被高拱逼上了絕路,不得已他才向奴才暗示,隻要皇上有意,為了江山社稷,他願做棋盤上的一個卒子,聽憑皇上調遣!”李貴妃微露喜色,與陳皇後對視而笑:“起來吧!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以後膽敢再當著皇上麵耍什麽小聰明,你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孟衝呢!下去吧!”

陳皇後看著馮保的背影道:“妹子,馮保和高拱如今已成死敵,這倆人互不相讓,你我還得盡快拿主意,依我看這倆人隻能選其一。留高拱就得鏟除馮保,留馮保就不能有高拱。”李貴妃說:“是啊,高拱掌握著外廷六部一院三十六科,他結黨營私,大搞朋黨政治,藐視皇上,一手遮天!他斷然是不能再用了。”朱翊鈞插話道:“母親,我不喜歡高拱,相比起來大伴馮公公要比他和藹得多。”李貴妃對他一點頭:“鈞兒說得對,相比而言,馮保還不敢違抗皇上的旨意,你我的話他還是聽的,大凡做事也不敢出格,從這一點來講,馮保相對可靠!另外,如果張先生真有意出任首輔一職,這將是明王朝兩百年來遇到的絕好時機!”說完,她衝身後喊:“邱得用!你馬上去通政司傳旨,明日早上,皇上在會極門會見眾臣,所有在京官員,不得缺席。”

寅時三刻,朝霞滿天,隻聽得幾聲炮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炮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禦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鍾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他們是六部尚書及各科言官等。兩名太監站在會極門金台兩側鳴鞭九響。京師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員分文東武西魚貫進入會極門,在金台兩側循廊分班站立,五品以下官員隻能站在門外廣場北向端立。

此時的會極門外廣場上,近千名官員靜靜站立。

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禦幄旁邊。張居正從台階上走了下來,在他身邊站定。高拱冷冷地問:“叔大,聽說你中暑了?”張居正說:“其實我根本就沒病。”高拱一愣,張居正又說:“張某這麽做隻是怕陷入你與馮保的私人恩怨之中。”高拱道:“關乎社稷大政,你豈能將它看作恩怨?再說了,聽說你府上也並不那麽冷清,訪客不斷。”張居正說:“是的,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是我的訪客,馮保的管家徐爵也是我的訪客。”高拱恨恨道:“但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卻吃了閉門羹!”張居正說:“可他們給我遞來的帖子,根本不是來做訪客,他們是在逼迫我,是在給我下通牒。”高拱說:“那不是通牒,他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叔大你能潔身自好,不要與閹豎為伍。”張居正笑道:“首輔大人多慮了!”

忽聽得殿門外“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聖旨到!”刹那間,近千名文武官員跪下。隻聽得一陣“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高拱抬頭,說話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高拱狐疑:“張公公,今日皇上為何不早朝?”張鯨一臉冰霜:“高先生休得多言,本公公這就宣旨。”高拱朝前一步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但張鯨憋足了勁大喊:“張先生接旨!”

高拱渾身打了一個激淩,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

張鯨大喊:“張先生,快上前接旨。”兩廂簷的九卿以及言官都紛紛抬頭。張居正膝行向前:“臣張居正接旨。”張鯨雙手把那黃綾卷軸聖旨展開,朗聲讀道:

皇後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兩輔臣到禦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今令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你們各位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隻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事發生,處以典刑,定不輕饒。欽此!

張鯨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卷軸遞到張居正手中,飄然而去。高拱伏在地上,渾身癱軟不能起來。張居正手托黃綾久久跪在原地,他緩緩回頭,高拱正用仇恨又淒婉的目光盯著他。

張居正起身麵向眾人,手托黃綾步下台階,向宮外走去,神聖而令人不敢輕視。

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午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子行李物件,高拱夫婦狼狽不堪地坐在車沿上,管家高福車前車後地招呼。沿途有不少百姓趕來圍看,觀者莫不感慨唏噓。一家丁匆忙趕來,手中拿著邸報:“大人,您被罷免的消息已經刊登在邸報上。”高拱接過邸報看著,從牙中擠出幾個字:“張居正,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說著,將邸報撕得粉碎。

高拱一行來到小集鎮,高福上前與押車的小校說:“你看,咱們在這裏歇會兒腳,吃頓飯再上路吧?”小校卻連聲催道:“快點,趕路要緊。”一位九品官員跑了過來,朝著牛車上的高拱一揖:“可是高大人?”高拱問:“你是誰?”官員說:“咱是京南驛丞羅會先,請高大人到驛舍去吃頓飯,歇息片刻。”

高拱剛走進京南驛中,便見張居正迎上,抱拳一揖:“玄老,張某特地趕來為你送行。”高拱悻悻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說完,他徑直進了驛站。張居正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又吩咐道:“高夫人那裏,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酒菜招待好。”

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娑。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在酒席上。大廳裏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淒涼。張居正親自執壺,斟酒道:“玄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幹一杯。”高拱並未舉杯,冷冷道:“你如此做,就不怕背上‘黨護負國’的罪名嗎?”張居正說:“這麽說,皇上昨日的批旨,玄老已經知道了?”高拱道:“你這麽快就登載於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嗎?你捫心自問,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張居正正要解釋,高拱打斷道:“我沒有誤會,你與閹黨結盟,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下了蛛絲馬跡。”

張居正不慍不火,道:“玄老,你眼下心境,我能理解!但您說我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本意,如果不是世事更迭,你我本該一同效忠朝廷,為國家蒼生盡綿薄之力,我今天特地趕來,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

高拱掉頭,道:“老夫根本不願意聽你的任何解釋。”

張居正說:“玄老,你聽也罷不聽也罷,我隻想告訴你,我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你可以馳驛回籍安享晚年了。”

隻有官員才有動用馳驛的權力,高拱這次倉皇下野,隻能雇輛牛車,一聽張居正說“牛車過於顛簸,玄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高拱惱、氣攻心,一股怒氣爆發出來:“張居正,你不要又做師公又做鬼,搶了老夫的首輔之位,又跑到這裏賣乖。”張居正長歎一口氣,道:“玄老,我要是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必拖到今天?”說著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

那是三張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

高拱更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好哇,證據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樣?”張居正道:“並不想怎樣,原物奉還而已。”說罷閃身出門,轉身一揖:“玄老,我倆就此別過,願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到家。”

高拱把那三張田契撕得粉碎。

文華殿內喜氣洋洋。陳皇後、李貴妃鳳冠霞帔,並排坐在丹陛前。她倆中間坐著朱翊鈞。張居正等部院大臣、馮保等大內貂璫分到兩廂。

呂調陽跪在地上宣讀聖旨:“值萬曆改元新主登基之際,禮部謹遵祖製,晉封當今聖上嫡母、先帝皇後陳玉容為仁聖皇太後,當今聖上生母、先帝貴妃李彩鳳為慈聖皇太後,並製金簡玉書,以昭後世。”

呂調陽起身,將金簡玉書呈上,兩宮太後的兩位貼身女侍上前接過。張居正率眾大臣跪下,張居正高奏:“臣張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賀兩宮太後晉封。”馮保率眾貂璫跪下,馮保高奏:“老奴馮保率內府二十四局管事牌子恭賀兩宮皇太後晉封。”

“謝太後!”

韶樂奏起,兩位皇太後牽著朱翊鈞的手走出文華殿。對於年幼的朱翊鈞來說,他雖然不能完全理解目前發生的一切,但也感覺到極大的歡喜。張先生和馮保幫他掌管天下的事再好不過了,至少他可以做點以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他讓馮保把能指揮螞蟻大戰的客用找來,馮保自然樂得奉承皇上,二話不說,他讓人把客用閹了,調養幾天,送到西暖閣皇上身邊當一名火者。

倉場總督衙門庫房前一排排架子支起的曬席上,鋪滿了胡椒、蘇木、皮紙、獸皮等物品。數十名夫役拿著耙子,正扒著胡椒、蘇木。王國光逡巡其中,問跟隨的屬官:“庫房裏存放的胡椒有多少?”屬官道:“這裏存了一萬多斤,但儲濟倉那邊存得多,差不多有十萬斤。市麵上這些東西十分緊俏,這兒卻堆積如山。”

恰張居正趕來,到王國光值房,說要同他談一件要緊事。王國光笑道:“你這新任首輔,一會兒在工部,一會兒在昭陵,就是不注意你身邊那些大臣在做些什麽。”張居正:“他們都是一些勤勉於政的老臣,不需要我多加關照。”王國光道:“可他們在關照你,以魏廷山為首的高拱當年的門生故舊,每天都在背後搗鼓,這些人你不能不防。按慣例,大凡首輔上任,都會走馬換將,可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到處亂躥,便能實施萬曆新政?”張居正說:“在用人問題上,我也一直在思考。高拱經營多年,他雖有私心,但他的確提拔了不少幹臣良吏,這些人雖是他的門生故舊,同時也是朝廷的棟梁。對這樣的人,我們不但不能貶謫,反而應該重用。他們現在是在抵製我,但我深信,一切都會改變,日久見人心。”

張居正看著王國光微微一笑,說到用人,他今天還真是為了“用人”這事而來:“但有一個人我必須將他換掉,然而他恰恰不是高拱的門生,也不是他的故友。現任的戶部尚書張本直,他沉穩有餘而進取心不足,朝廷如今遇到巨大財政困難,他除了哭窮,任何辦法都拿不出來,因此,這個人必須換掉。”王國光問:“換誰呢?”張居正說:“你。”王國光可不覺得是什麽好差事,眼下的狀況他自己明白得很:“叔大,我可不是什麽財神爺,我沒有能力解決朝廷財政的困境。這個戶部尚書,我當不了。”張居正笑道:“別人可以討價還價,你不行,因為你是我的同年,我決心推行萬曆新政,你要是不幫我,誰還能來幫我呢?”王國光還想說什麽,張居正揮手製止他,一隻手轉即落到他的肩上:“什麽都別說了,就這麽定了。”

老師太在小尼姑的帶領下,走出庵門迎接張居正、王篆、李可三人。張居正下馬,笑問師太玉娘如何,師太說:“她是心緒煩亂,既不適合皈依,也不適合還俗,你還是去看看她吧。”

師太迎上,說:“我早說了,她心緒煩亂,這會兒你還是少見她為好!”張居正囑她道:“師太,她在此調養,還望您盡心照料。”師太應聲不迭:“請大人放心,老身已安排了兩個小尼,終日伴她左右。”張居正轉頭衝王篆道:“王篆,會令三法司,近日開審王九思當街唆使他人打死方家父子一案。”

據陳應風說,高拱被逐,他的那些個門生天天紮在一起,醞釀著要鬧事,領頭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禮部左侍郎王顯爵二人。這些人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下。隻要高拱不死,他們就時時刻刻想著讓這老家夥重回內閣,重掌柄國大權。張鯨出了個主意:那妖道王九思不是還沒有定罪嗎?眼下,高拱已經離京,幹脆讓王九思按第一審的口供,咬定高拱,這樣就能致高拱於死地。

死牢甬道裏射進朦朧的光亮。戴著大鐐的王九思坐在矮炕邊,陳應風與一名番役站在他對麵。隻聽得陳應風的聲音:“王九思,我的話你記住了?”王九思道:“不就跟第一次那樣,咬定我給隆慶皇帝當太醫,是高拱安排的嗎?”陳應風滿意地說:“沒錯,如果三堂會審你永不改口,我保證你能活著出去。”王九思說:“我就不明白了,高拱一個堂堂首輔,你們能跟他鬥?萬一你們要是敗了,那我這不是找死嗎?”陳應風說:“你真夠傻的,我看你是在這牢裏待傻了,告訴你吧,高拱早被皇上逐出京城了,現在的首輔是張居正。”王九思一聽真傻了:“張居正?那我豈不是更完了!前兩次本真人都是落在他的手裏,那家夥塗著一臉的糨糊,鐵麵無私哪!”陳應風說:“鐵麵無私那是假的,隻要你幫他扳倒對手,就是冰山也能化成水。我告訴你,他跟高拱是一對大冤家,所以,你隻要把屎盆子往高拱頭上扣,你就幹淨了。”

張居正埋頭處理奏牘,楊博、葛守禮、朱衡三位老臣一起來拜望。

楊博掀門簾進來,後頭跟著葛守禮與朱衡,張居正笑起迎接:“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有何事招呼一聲便了。”楊博道:“叔大!我們三個今日邀齊了一起登門拜訪,一是恭賀你榮升首輔,二是為你的前任來說情的。”張居正問:“怎麽了?”楊博指了指葛守禮:“他是監察院左都禦史,你問他。”葛守禮說:“今天,叔大您派員到本衙知會,言明日三法司會審,須得堂官參加。但我聽說,馮保欲借王九思一案,要將高拱致於死地。”張居正緊張地問:“你聽誰說的?”朱衡在旁說:“這事京城各大衙門已經傳遍了,你難道不知道?叔大,外頭傳你與高拱之間有過節,在這關鍵時候,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張居正笑道:“朱大人,你看我張居正是這種人嗎?”葛守禮說:“叔大,正因為我等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同那幫閹黨同流合汙,才邀齊了前來找你,高拱如今已愴然下野,回歸故裏,所以你一定要想辦法,阻止馮保,就讓高拱在老家安享晚年吧。”

“諸位放心!我會盡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