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居正的八抬大轎停在馮保府門外。張居正下轎,正碰上徐爵帶著蔣心蓮迎麵步出。蔣心蓮衝張居正道了一個萬福:“大人,聽說你榮升首輔,小女子在此恭候了!”張居正一愣:“多謝!蔣姑娘盛裝而行,想必是要出遠門吧!”蔣心蓮巧笑娉婷:“我已改名為容兒,此去路途並不遙遠,但我從此將難得與先生一見了。”張居正不解,道:“這是何意?”蔣心蓮說:“你問了馮公公便知!”說完,她抬步走向轎子。

馮保也到了門前,對張居正一拱手。張居正看著遠行的轎子問:“蔣姑娘是去何處?”馮保說:“李太後看上了容兒,一定要將她召進宮去,作貼身侍女。”張居正笑道:“好你個馮保,你將容兒放在太後身邊做耳報神,便能及時知道太後的所思所想?”馮保訕笑著說:“我絕無此意,我本想將容兒引見給你,你在京獨自一人,總少了那麽一點閨房之樂,可我發現你並不上心呀!”張居正道:“我並不是不上心,隻是身居要位,總免不了讓人在背後說三道四,還是清心寡欲一點為好。”馮保笑說:“不盡然吧!聽說你對那個叫玉娘的姑娘就十分上心。”

張居正欲辯解,馮保擺擺手:“得,開個玩笑,裏邊請!”

客廳內,馮保轉入正題:“張先生,你這麽晚來此必有要事。”張居正點頭道:“是的,我是為王九思一案而來,明日三法司會審王九思,不少人對此十分關心!”馮保心知肚明:“說白了,是有人托你來求情了!他們是怕我重提王九思進宮的原由,對高拱再度開刀?這些人,做夢都盼望他們的主子重回京城,我還是那句話,擒賊先擒王,對高拱,決不可就此罷休。”張居正道:“高拱已經回歸故裏,成為庶民,你為何非要這樣窮追猛打?你就不怕士林咒罵你落井下石?”馮保說:“過往的經驗提醒我,對高拱此類人一定要趁熱打鐵,直至將他送進詔獄。”張居正不客氣地說:“你這是泄私憤!你這麽做會在曆史上留下罵名。”馮保一笑,並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道:“你這是婦人之仁。”

張居正知道馮保欲借王九思一案“打落水狗”的謀劃容不下他人規勸了,便隻得悻悻告辭。他跟王篆商議,兩人須早做準備。一方麵,馮公公深得李太後與陳太後的信任,他們不能硬來;另一方麵,對於王九思一案,張居正深記得當時與太後、馮保的約法三章:隻審王九思草菅人命,當街打死方家父子,不審其他。張居正作為主審官,他絕不能讓馮保借王九思一案,對高拱公報私仇。

馮保的計劃卻在緊鑼密鼓地實行中。在刑部大牢拘押室內,陳應風指著馮保,問王九思:“你認識他嗎?”王九思道:“堂堂馮大公公,我就是瞎了眼,都能辨別出他身上的氣味。”陳應風說:“認識就好,昨天我跟你交代的那些個事兒,不會忘了吧?”王九思道:“哪能呢!但我是怕馮大公公,到時候食言。”馮保“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王九思臉上,斥道:“事到如今,你還敢跟我較勁,你以為你還是先帝的太醫,瞅瞅你身後的兩位靠山吧,一個在昭陵服毒自殺,一個被貶官回籍,你要怕我食言,那你就在法堂上誇你的主子!”王九思已經全沒了當初的狂傲,此時隻是訕訕笑著說:“你看,你看,都說哪兒去了?我哪裏敢哪!說到底,本真人也是個俗人,麵對鍘刀,我可沒有死而後生的本事!說實話,我就想求你公公,留我一條小命!賴活著總比死了好!”

馮保冷笑:“這還差不多!”

張居正、葛守禮、馮保、秦雍西等一眾會審官員法堂就座。葛守禮低聲說:“老夫剛才看到馮保在拘押室裏與王九思秘密相見,我是怕他們私下有什麽交易,如果這樣,對高拱來說,恐怕是凶多吉少!叔大,老夫求你,看在你與高拱多年共事的份上,能秉公斷案。”張居正說:“請葛大人放心!”他朝值日官點點頭。值日官高喊:“升堂,帶人犯——”

王篆站在法堂拘押室門口,開堂聲傳來這裏,兩個緹騎兵提出王九思。一緹騎兵拿起酒杯遞給王九思:“先喝一口酒,壯壯膽子。”王九思略一遲疑,飲下那杯酒。王篆對王九思說:“今日開堂,你得給我從實招供,如有不實之詞,當心你的腦袋。”王九思輕蔑一笑,步出拘押室。

王九思被帶上來,當庭跪下。值日官一聲高喊:“卸枷”,緹騎兵打開王九思頸上的枷鎖。張居正說:“王九思,今天第二次對你三堂會審,你當街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人證俱在,此案可結。另外,一堂會審,你說你來京是受高拱之邀,此事可有人證?”馮保立即接腔:“對,從實招來。”

王九思張嘴,但發不出聲音,他開始嗷嗷亂叫,神情極度痛苦。眾人大驚。張居正瞪著他,一拍驚堂木斥道:“讓你招供,你亂叫什麽?”王九思用手指著嘴,仍然亂叫。張居正道:“好你個妖道!不坦白交代你所犯的罪行,卻在此裝瘋賣傻,擾亂法堂。”馮保也大喊:“王九思!你為何不說話?你到底怎麽了?”看王九思的神情確實不對,馮保轉衝張居正說:“張先生,一定是有人對他做了手腳。”張居正問:“何以見得?”馮保悻悻然說:“方才在拘押室裏,他還口若懸河。”張居正白他一眼:“你私下與人犯接觸,這是何意?”馮保麵無表情,道:“我是副主審,我有權力提醒人犯從實招供!”

王九思仍在滾地亂叫。葛守禮上前撥弄了他兩下,道:“這妖道的確不能說話了。”馮保說:“一定是有人下了毒!”秦雍西上前細看了他的樣子,詫異道:“這大法堂戒備森嚴,何人能下毒?”

張居正一拍驚堂木:“不用隨便猜疑,王九思草菅人命,人證物證俱在,可當堂定罪,散堂!”兩個緹騎兵架起地上亂滾的王九思,連拽帶拖離開了法堂。

張居正、葛守禮、秦雍西、馮保一行緩緩向轎廳走去。王篆小跑過來,張居正問他:“王篆,這王九思突然失聲,是何原因?”王篆說:“剛才獄醫查驗,王九思可能是遭人暗算。”張居正驚道:“啊?是何人所為?”王篆說:“卑職詢問大牢禁子,昨天,陳應風帶著東廠的一名番役,與王九思見過。”葛守禮點頭道:“既是這樣,應該即刻把陳應風和那個番役抓起來,審個明白。”馮保在一旁聽不下去,對葛守禮不客氣地說:“葛大人,你懷疑是我東廠的人下毒?”葛守禮道:“凡是接近王九思的人,都應懷疑。”馮保咄咄逼人:“葛大人,我剛才也跟王九思見過一麵,你不會連我也懷疑吧?你不要忘了,東廠直接歸皇上管轄,你們三法司無權幹涉東廠行動。”秦雍西在一旁道:“但王九思不是歸你東廠管轄的人犯。”馮保拿眼睛瞪住秦雍西,正要說話,張居正道:“都不要爭了,王九思既然不能開口說話,我看也沒有辦法從他口中掏出新的犯罪證據,此案就此打住!明日,本輔將奏明皇上,以命案為由,將王九思問成死罪,綁赴西市斬首,你們意下如何?”

葛守禮說:“老夫覺得可行。”

張居正又問:“馮公公,你呢?”

馮保悻悻地說:“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

葛守禮與馮保各自登轎而去。張居正走到轎邊,問身邊的王篆:“到底怎麽回事?”王篆緊張地說:“卑職讓他喝了一杯生漆酒,這是民間的土方子,很有效!大人,我這是為您著想,您千萬不能怪罪於我。”張居正一笑:“你比我有腦子。”

王九思的囚車在緹騎兵的押送下穿越街道。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菜皮、爛瓜果雨點般砸向王九思。王九思嗷嗷亂叫。百姓怒罵聲聲:“把他的皮扒了!”

“讓他下油鍋!”

“五馬分屍!”

人們激憤到了極點。

刑場亦被圍得水泄不通,正中放著一把巨大的鍘刀,**上身的四名劊子手神情肅穆地站在那裏,在大鍘刀的東麵,是一座臨時搭建的觀刑台,張居正、王國光、楊博、秦雍西、葛守禮、朱衡、馮保等都坐在觀刑台上。

一輛騾車穿過人流,在觀刑台前停了下來。張居正走下觀刑台,親手打開騾車的門,玉娘走下騾車。張居正對玉娘說:“姑娘,我曾向你許下諾言,一定要將王九思明正典刑。今天請你來,是想讓你親自看看這妖道的下場。”玉娘含淚道:“大人!我一村野女子,能遇上大人這樣的恩人,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大人的恩情,我永生難忘。先前我錯怪了大人,還望大人多多見諒!今日,我父兄的在天之靈,一定能得到寬慰!”說著,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想起死去的父兄,玉娘不禁哽咽不止。張居正勸慰她道:“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人不能起死回生,還望姑娘節哀!”

說完,他攙著她,一步一步走上觀刑台,入坐。

行刑官高喊:“帶人犯王九思。”王九思被劊子手從囚車上拽下,推推搡搡押到鍘刀跟前。玉娘怒視著王九思。王九思也注視著玉娘。行刑官跑近,張居正吩咐:“午時三刻已到,執行死刑。”行刑官道:“是!”跑到台角大廳宣布:“開鍘!”全場人聲鼎沸,一齊高喊:“開鍘!”王九思躺在鍘案上,劊子手給他戴上頭套。

大鍘刀高高揚起,沉重落下。

刑罷,張居正將玉娘帶到騾車邊。玉娘回身注視著他。張居正柔聲說:“你想好了,真的要回尼姑庵去?”玉娘點頭道:“父兄的仇已報,我已了無牽掛,所以我想歸皈佛門,每日與清燈法鼓為伴,吃齋念佛,為我父兄超度。”張居正說:“也好,如果有一天,你還惦記俗事,還可以來找我。”玉娘說:“多謝大人,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已厭倦了俗世的躁亂。”張居正親自為她掀開簾子:“上車吧,姑娘!”玉娘欲上車,又轉身道:“大人,你會來庵堂敬香嗎?”張居正點頭:“會的!”玉娘微微一笑,轉身上車。

騾車啟動,張居正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李太後得知那個妖道已在西市被正法,並從馮保口中聽說這家夥在法堂會審時,突然變成了個啞巴,她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對馮保說:“那王九思隻要能定成死罪便行,我可提醒你別犯了當年孟衝的毛病,身居高位,要把心思用在朝廷的政務上,切不可與人勾心鬥角。”又問:“我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馮保說:“奴才已轉告張先生,他回話說‘部院大臣的調整已經完成’,”說著,掏出一份帖子,遞給李太後:“這是他讓奴才轉交皇上的揭帖,並請求皇上今日下午能在文華殿接見九卿。”

李太後讚了一聲:“好!”接著衝門外喊:“邱得用。”

邱得用進門:“太後娘娘,有何事吩咐?”

李太後說:“你去把皇上找來,這揭帖要請他親自過目。”

邱得用答道:“是。”說完,退了出去。

李太後衝馮保道:“你去轉告張先生,皇上看完揭帖,便在文華殿接見新任九卿。”

邱得用在西暖閣並沒有找到皇上。李太後趕緊把陳太後找來,對她說,邱公公剛才去找皇上,說皇上不見了,聽說這兩天皇上老往後院跑,也不好好的讀書習字。邱得用匯報了一個更令她們大吃一驚的情況:皇上身邊最近多了個小太監,那小太監就是當年奴兒花花的隨從,名叫客用。是馮公公讓張鯨帶那孩子到閹房做的閹術。

孫海、客用兩名小太監領著小皇上朱翊鈞正在禦花園玩螞蟻遊戲。朱翊鈞推開客用,自己上前指揮,地上的小靈物根本不聽他的。朱翊鈞怒道:“這個癩蛤蟆,難道不知道朕是皇帝?”孫海笑:“回萬歲爺,這癩蛤蟆聽不懂人話,同它生氣也是白搭。”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它不懂人話,怎麽客用的話它就聽?”孫海問:“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沒教給萬歲爺?”客用說:“奴才豈敢?這蛤蟆和螞蟻是我爺爺幫著訓練的,我又不會。”朱翊鈞問:“你爺爺呢?”客用說:“在老家。”朱翊鈞道:“朕宣他進宮,讓他幫我訓練。”孫海說:“萬歲爺,這可使不得。”朱翊鈞問:“為何使不得?”孫海說:“太後娘娘不會答應的。”朱翊鈞道:“朕是皇上,天底下人都得聽朕的。”

話音剛落,猛聽得一聲厲喝:“大膽!”朱翊鈞回頭,頓時嚇白了臉。李太後,陳太後及邱得用站在他身後。

朱翊鈞站了起來,孫海與客用篩糠般跪了下去。李太後說:“邱公公,將這兩個奴才拖下去,一人三十大板。”邱得用一邊道:“遵旨!”一邊兩隻手扯起孫海、客用兩人的耳朵,拎了就走。朱翊鈞喊道:“母後,這都是我的錯,你不該懲罰他們兩個。”李太後說:“你堂堂一國之君竟然不在屋中讀書習字,飽覽天下文章,卻跟他們這兩個醃臢鬼混在一起,你跟我走!”

朱翊鈞跟著兩位母後進屋,李太後指著地上的一隻黃緞子包裹的棕蒲團,怒道:“給我跪上去!”陳太後欲解勸,李太後似乎沒聽到,吼道:“聽到沒有,跪上去!”朱翊鈞雙腿一彎,跪到了蒲團上嘟噥道:“我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麽錯!”李太後說:“你還敢跟我頂嘴,你要是不好好思過,我就讓你永遠跪在這兒。”朱翊鈞眼中溢出了淚水。

紫禁城廊道,馮保坐在四人抬肩輿上。兩個太監避到一旁垂手侍立,眼看肩輿抬過去。一個太監撇嘴咋舌道:“馮公公在大內坐起轎子來了。”另一太監搭話了:“這是太後娘娘與皇上恩準的。馮公公的權勢,比起他的前任孟公公,不知又強了多少倍呢!”正說著,隻見張鯨一溜煙跑來,嚷道:“馮公公,不得了了!皇帝在罰跪呢!”馮保問:“怎麽回事?”張鯨溜近了說:“還不是因為那個客用,帶著皇上玩螞蟻大戰,被太後娘娘發現了,這不,太後娘娘發火了,命皇上在西暖閣罰跪呢。”馮保自語:“就為這點小事。”他衝身邊人道:“快,把我放下。”

馮保在外喊:“啟稟太後娘娘,奴才馮保求見。”李太後說:“進來。”馮保進門,撲通跪倒在朱翊鈞的身後道:“啟稟太後娘娘,今兒的事,完全是奴才的過錯。奴才想皇上整日讀書習字,實在過於單調乏味,故將客用閹了,送到皇上身邊,也可以給他找個樂子。”李太後杏眼圓睜,看著他說:“大膽奴才!你還有臉在此為他求情!皇上是萬乘之尊,你竟然讓他整日同螞蟻、癩蛤蟆為伍,這和當年的孟衝有何兩樣?”馮保給自己了一個耳光,說:“奴才該死!但這螞蟻、蛤蟆實屬靈性之物。皇上天長日久,深居後宮,必將童心泯滅,不食人間煙火,如果這樣,怎能體恤民情,成為一代明君!”

兩位太後似乎被他說動了,陳太後抬眼對李太後說:“妹子,馮公公所言不無道理,依我看,我們對皇上過於苛刻。”李太後咬嘴唇想了一下,衝朱翊鈞說:“得了,起來吧!”朱翊鈞卻一動不動。李太後說:“怎麽,馮公公為你求情,你倒耍起性子來了?”馮保即刻將朱翊鈞扶起:“快!快!萬歲爺,趕快謝過太後娘娘!”朱翊鈞咬牙站了起來,轉身即走。李太後說:“等等,這兒有份張先生送來的帖子,需要你過目。”說著,把帖子遞給朱翊鈞:“這才是你該做的正事。”

朱翊鈞接過帖子,轉身離去。馮保依舊站著。李太後對他私閹客用送給皇上的事十分不滿,囑他道:“以後遇上這種事,別忘了這兒還有兩位太後!”馮保說:“是。”李太後對他揮手說:“還不快去幫皇上琢磨琢磨那揭帖。”馮保答應了一聲退下。

朱翊鈞坐在文華殿丹陛之上,張居正坐在丹陛下左首。部院大臣如新任吏部尚書楊博、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新任兵部尚書譚綸、禮部尚書呂調陽、新任刑部尚書王之誥、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等依次前來覲見,朱翊鈞對他們說:“眾卿平身!”眾官員山呼:“謝皇上。”朱翊鈞從袖中摸出字條:“爾等部院大臣,須得各盡職守,重要事件須得向內閣首輔張先生稟報,然後奏朕。張先生昨日有揭帖呈進,講明要革除前朝舊弊,開創萬曆新政,爾等要同心協力,共造本朝鼎盛氣象。”眾官員齊聲答:“臣等牢記皇上教誨。”

朱翊鈞叫了一聲:“張先生”,張居正起身跪稟:“臣在!”朱翊鈞問他:“你說,萬曆新政該如何實施?”張居正奏道:“臣思慮,應從整飭吏治開始。”朱翊鈞問:“如何整飭吏治?”張居正說:“過幾日,臣會有專門奏本呈上,請皇上審閱。”朱翊鈞一臉嚴肅地說:“好。朕等著。”

文華殿外傳來喊聲:“捷報——捷報!”

小皇帝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問:“什麽捷報?”

張居正讓傳送信人,不一會兒,一位小校進入大殿,跪下高奏:“啟稟皇上,廣西剿匪前線八百裏加急傳來捷報,兩廣總督殷正茂已收複慶遠等城池多達三十六座,剿滅叛匪三萬餘眾,匪首貝那身負重傷,並帶其少量人馬退至叢林深處。”

朱翊鈞問張居正:“誰是貝那?”

張居正說:“此乃廣西叛匪之首,多年來危及廣西的安寧,此捷報乃大好消息,皇上,廣西匪患如期剿滅,殷正茂功不可沒,這也是皇上上應天機、下符民意的祥端盛事,亦是開啟萬曆新政的好兆頭。臣有一個建議。”

“請講!”

張居正道:“請皇上下旨殷正茂,讓他進京獻俘。”

朱翊鈞道:“如此甚好,就依張先生說的辦。”

一時間,“殷正茂真是功不可沒”、“叔大舉薦有方,用人得當!”之類的議論充滿了張居正的耳朵,但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卻對他敲響了一記警鍾:“依下官之見,一場剿匪的勝利,並不能掩蓋眼下朝廷所麵臨的諸多問題。”

王國光此話不是空穴來風,對於他這個新上任的戶部尚書來說,最令他憂心忡忡的是:戶部雖然掌握著全國的財政,但國庫的銀子即將告罄。高拱離任前,說還有四十萬兩,但這幾日,所有賬目都已查證核實後發現,國庫裏實隻有二十萬兩銀子,所謂四十萬兩,是把高拱答應多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也算在內,可是,這筆銀子已劃出去三個多月,付了潮白河的工程款。年初,戶部十三司會同有關衙門一起核定,今年全國應該征收的賦稅是二百七十萬兩銀子,但全年各項開支卻須得銀兩四百餘萬,這還不包括先帝駕崩與新皇帝登基這些意外的大筆開支,總之是寅吃卯糧,入不敷出。堂堂一個戶部尚書,口袋裏竟摳不出一兩銀子,這在大明兩百年來,實屬罕見。

張居正問道:“不是說還有曆年積欠嗎?這個數目是多少?”

王國光回答:“五百多萬,這還僅僅隻是隆慶二年以來的積欠,如果這筆錢收起來,我們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做無米之炊了。”

張居正點頭道:“我看催收積欠是戶部的重中之重,在這件事上你要多動腦筋。”

王國光說:“我已經想好了主意,第一,把全國十大榷關的征稅禦史全都換掉,換上年輕肯幹,願意為國分憂的官員,這是個大事,過兩天咱專門再來請示。今天,有比這更急的事情。”他看著張居正說:“再過幾天,七月二十,是發放月俸銀的日子。京師的官吏,合起來有一兩萬人,每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十二萬兩銀,可是現在上哪兒去找這筆錢呢?”

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張居正道:“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嗎?”

王國光歎息道:“要還有一絲辦法,我就不會在此發牢騷了,實在是山窮水盡啊!不過,千難萬難打磨不開,也就是這兩個月。過了這兩個月,咱就有辦法了。”

能想的辦法王國光都想過了,可鄰近州府的鈔庫中也無銀可調,找京城富商臨時挪借,則有失皇朝體麵,必遭世人唾棄。官員們平常愛財如命,但若被告知本月的俸銀是從商人處告借得來的,馬上就會輿論沸騰。拖欠一月也不妥,首輔上任第一個月的俸銀,是萬萬不可拖欠的。王國光來他這兒討主意,張居正就得給想出辦法來。

張居正思索一會兒,招呼他說:“走,咱們去倉場總督衙門。”

倉庫禁衛森嚴,庫存房裏放滿了紙絹油紗等一應生活用品。張居正與王國光在新任倉場總督帶領下進入,王國光注視著他,問:“叔大,你在打這些個東西的主意?”張居正說:“是的,本月的折俸銀,我想全部改用實物折俸。”

“什麽實物?”

張居正道:“胡椒蘇木!我記得上次來這裏,看到那麽多的胡椒蘇木,這回可以派上用場了。”王國光欲言又止,他知道這樣做的麻煩會有多大,官員們會有多麽的激憤,他聽見張居正問他:“你戶部管理的國庫在京城有多少處?”便答道:“少說也有二十幾處。”張居正問:“東西多嗎?”

“滿滿囤囤,累年各府州縣納繳的實物,從紙筆墨硯、鑼鼓鐃鈸,到炭米油鹽、毛皮茶麻,可謂應有盡有。這些東西本來是專供朝廷的日常用度,但入繳數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庫時間太久,還發生黴爛變質。”

張居正滿意地點頭道:“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最低也有幾十萬兩銀子,依我之見,幹脆選出幾樣庫存實物,折價作為官吏們的俸銀發放,這樣既解決了庫存問題,又解決了俸銀。這無招之招,也算是兩全其美。”

王國光沉吟半天,說:“叔大,這倒是個辦法,這件事執行起來,恐怕還會有阻力!我這戶部尚書剛剛走馬上任,就用實物給官員折俸,你這不是要我難堪嗎?”張居正看著他,眼神炯炯地說:“我這首輔也是剛剛走馬上任,我都不怕,你怕什麽?”王國光道:“你是首輔,他們會畏懼你的權力,我卻不同,他們本來就對我看不順眼,恨不得在雞蛋裏挑根骨頭,想找茬整我的人大有人在,你讓我這麽做,豈不是把我往刀尖上送。”張居正火了:“我讓你來當這個戶部尚書,不是叫你來躲清閑的,是為了朝廷。該上刀尖就上刀尖,該下火海就下火海!怎麽?無從施展你抱負的時候,你總躲在背後發牢騷,罵別人是庸官,可你這剛剛走馬上任,就怕丟烏紗啦?”

王國光不語。

張居正語氣緩和下來:“再說實物折俸國朝已有先例,成化五年,禦史李瑢就做過此事,皇上也批旨允行。現在胡椒蘇木曆來由榷場專營,民間不許散賣,拿它折俸,官員們很容易變現。”

王國光說:“既然這樣,這事就按你的意思辦。”張居正擺手道:“不,這得由皇上準旨,你馬上將此事寫成本子呈奏皇上,以求準旨。”

倉場總督衙門庫房前廣場上,東一輛西一輛密匝匝停滿了騾馬大車。不少攜筐帶擔的挑夫,身著戎裝的軍曹武弁,穿號衣的差人番役,穿襴衫的吏目衙牌,戴烏紗帽的各色官人混雜一起。笑談聲、斥罵聲、喊叫聲、吆喝聲鬧哄哄交織成一片。毒日底下悶熱難挨,加之肚子裏都窩著火,一些糾糾武官便躲在馬車的陰影裏,你一言我一語地罵開了。

“誰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兒,弄出這麽個胡椒蘇木折俸的餿主意。”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得幾個賞銀,這下倒好,賞銀得不著,連俸銀也變成了胡椒麵兒。”

“咱要那蘇木幹啥?我家又不開染坊,這高拱一走,什麽章程都改了。”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別忘了新任首輔就是個湖北佬,你們等著吧,邪的還在後頭哪!”

廣場邊,落下一乘四人抬大轎,身著五品武官命服的北鎮撫司主管章大郎下轎,人們都給他讓道兒。這章大郎後台硬,他的親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所以他才騎著老虎不怕驢子,哪個見了都要讓他三分。他走到一輛架子車跟前,罵道:“誰他媽的不長眼睛,把車子擺在路頭上。”車主趕緊過來,賠著笑臉把架子車推到一邊。章大郎大搖大擺走來,見眾人一時歇了嘴,便道:“喲嗬,都瞪著我幹嗎?見著我都沒話了?剛才,你們都發什麽牢騷哇?”

有人答他:“章爺,還不是為了這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兒。”

章大郎罵道:“他娘的,你們別提這事兒,提起來,我氣頭比你們更大,老子這個糧秣官上任第一個月,就他娘的碰上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裏不說,暗中還不是罵我喪門星?你們說,這事跟我相什麽幹?可是,別人在我麵前做頭做臉,我還不是得受著?”

眾武官七嘴八舌附和:“章爺,咱們都同你一樣。”有人攛掇他說:“章爺,你有辦法,幫咱們討個公道。胡椒蘇木折俸,這是不把咱官員當人呢,咱們還得要月俸銀。”章大郎停下說:“聽說太倉裏空了,一錢銀子也沒有。”一武官不屑地說:“你聽他的,章爺,管太倉的沒有銀子,就像開窯子的說沒有婊子,你信嗎?”章大郎尋思了一下:“這倒也是,京城文武官員,撐破天一萬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兩銀子,也才十萬兩銀子。偌大一個太倉,未必十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一五短身材的粗壯武官應聲道:“可不是這個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擠對咱們。”有人捅了他一下:“老弟,可不能瞎諞。”這武官嗓門偏大:“誰瞎諞了?有膽量的,讓咱到太倉瞧瞧去,章爺,你說是不是?”

章大郎點頭道:“是這個理,”他問那武官,“新任的戶部尚書,叫什麽來著?”五短身材頓時來了精神,答道:“王國光。”章大郎說:“娘的,聽說他是管倉庫的出身,什麽倉裏裝著什麽東西,這姓王的一清二楚。興許他覺得這些東西在倉庫裏放陳了,放爛了可惜,幹脆折俸給咱們了事。”旁有一瘦子開口了:“折俸的事兒大,恐怕戶部尚書一個人做不了主。”五短身材仍罵罵咧咧地說:“他請示誰?無非是新任內閣首輔,聽說王國光與首輔張大人是同年,兩人穿著連襠褲呢。”

屋內堆滿了胡椒蘇木,主稱王菘和監稱金學曾正在發放胡椒蘇木,一個六品武官正在支領。一筐胡椒放到磅秤上,秤杆翹起,金學曾用鏟子鏟下一鏟。武官急了:“噯,我說你這個監稱,人家主稱官都沒說話,可你倒好,非得把這秤杆壓得平平的,你要這麽做,我把東西帶回去,要是分虧了,誰認這個賬?”金學曾說:“這位大人,我這是秉公辦事,我要是分虧了,上邊會拿我是問!”武官馬上吹胡子瞪眼開了:“噯,我說你這人也真夠操蛋的。”金學曾問:“你罵誰呢?”武官指著他:“我罵你,怎麽著?小子,你這一身的毛都沒長齊呢,敢跟我來較勁。”說著,欲上前拽金學曾,但被別人攔住。王菘說:“得了,我給你添一鏟不就得了!”說著,讓發放胡椒的役伕往框裏添了一鏟。武官道:“這還差不多。”

武官出門後罵道:“那監稱的家夥,簡直就是個混蛋!”章大郎說:“喲,兄弟,到底怎麽拉?你罵誰呢?”武官道:“今日發放胡椒蘇木,真他娘的邪門!有主稱,有監稱,主稱的是這個儲濟倉的大使,姓王,監稱的是戶部度支司派來的,姓金。王大人還好,但那姓金的太混蛋!”章大郎問:“那姓金的是個什麽玩意兒?”武官答:“聽說是個觀政,還沒有實授哪。”

吏目從裏邊出來,站在大門口嚷道:“京師南大營,京師南大營人來了沒有?輪到你們領貨了。”

五短身材聞言跨進大門,章大郎趕緊喊了一聲:“慢著。”吏目與粗壯武官都站住,吏目拱手道:“大人有何吩附?”章大郎指示緊隨身後的親兵說:“遞帖子。”親兵遞上帖子,吏目接過,上麵寫著:錦衣衛北鎮撫司糧秣官副千戶章大郎。吏目問:“請問章大人有何事?”章大郎說:“進去稟告你們大人,就說章爺咱公務繁忙,沒工夫傻等。先把咱們衙門的胡椒蘇木領了。”吏目為難地說:“章大人,這名單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章大郎叫道:“排了就不能改,是銅澆鐵鑄的啊?”五短身材上前道:“章爺有事,咱們讓他。”不少人咐和他。吏目於是轉向章大郎:“章大人,請進。”章大郎反剪雙手跨過門檻,回頭對廣場上的軍爺們道:“你們等著,咱章某給你們出口惡氣。”

章大郎隨吏目繞過照壁進入,吏目介紹:“章爺,這位是儲濟倉大使王大人,這位是戶部觀政金大人。”章大郎抱拳一揖:“在下是北鎮撫司糧秣官章大郎。”王崧道:“久仰,久仰。”章大郎瞪著金學曾:“戶部觀政,這是個什麽官?”王崧道:“金大人是隆慶二年進士,剛金榜題名,就因母喪丁憂三年,今年守孝期滿回到京城,還沒有安排實際職務,先來戶部研習政務。”章大郎說:“你放著政務不好好研習,跑到這儲濟倉來幹嗎?”王崧道:“儲濟倉缺乏人手,金大人就被戶部派來監稱。”章大郎點點頭:“那行,提貨吧。”王崧道:“章大人,其實你不用自個兒過來,貴司衙的折俸,下官安排人與你手下人對賬發放就行。”章大郎說:“這麽大的事情,怎好讓手下人辦理。”王崧說:“那就有勞你了。給章大人發放胡椒。”

幾位役伕拿來麻袋欲裝填,章大郎攔住道:“慢著,不能這樣裝。”幾位役伕住了手,望著王崧。王崧小心翼翼問:“章大人,你認為應該怎麽裝?”章大郎問一旁的司務:“咱衙門官員的花名冊,你帶來了嗎?”司務道:“帶來了。”章大郎轉向王崧:“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冊,你給我一份一份地稱,然後一份一份地裝。”王崧道:“這得多長時間?外麵還有那麽多衙門的人候著。”章大郎說:“我管他人多人少,咱北鎮撫司的事兒,就得這麽辦!”

一直在一旁沉默著的金學曾開口了:“依我看,得按章程辦事。”章大郎嚷道:“啊,原來你不是啞巴?”金學曾問:“章大人為何這麽說話?”章大郎說:“打從我走進這稱房,就看你眼珠子滴溜轉個不停,嘴巴卻貼了封條。金觀政,你剛才說,什麽章程?”金學曾平靜地說:“儲濟倉的章程,隻對衙門,不對個人。北鎮撫司兩百多名官員,要是一份一份地稱,稱到明天天亮都稱不完。”章大郎嚷道:“我可不管你天亮天不亮,稱不完也得稱,就這麽辦!”金學曾說:“章大人,你既插隊進來,眾人忍讓也就罷了,現在又無理取鬧,公堂之內,豈無王法?”章大郎冷笑:“好你個鳥觀政,竟敢教訓本官,看看你穿的是什麽?幾隻小麻雀前胸後背的亂飛,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隻大熊羆,你沒有資格跟我講話!”沒想到這金學曾更是個牙尖嘴利的角色:“是的,我金某官階九品,是大明王朝裏最小的芝麻官,可我這小官是從鄉試、會試一程程考出來的,是金鑾殿上金榜題名,正道上得來的,請問你這五品官是怎麽來的?”一句話惹惱了章大郎:“聽你這口氣,譏笑我這官來路不正,嗯?看老子打死你!”說著,舉起扇柄朝金學曾劈頭打來。

金學曾一躲,頭上的烏紗帽翅被扇柄擊斷。章大郎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稱房裏把金學曾攆得團團轉。王崧勸道:“章大人息怒,有事好商量。”說著,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遷怒於他,回轉身來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麵跌倒,後腦勺重重地碰在擱在磚地上的大稱砣,頓時慘叫一聲,身子一縮,四肢抽搐起來。金學曾趕過去看,章大郎拿起一把鏟子朝他掃來,金學曾一步跳出稱房,在院裏奔跑,與聞訊趕來的守倉小校撞了個滿懷。小校緊張地問:“金大人,怎麽啦?出了什麽事?”金學曾說:“有人在這裏行凶動武。”小校問:“誰?”章大郎抓著鏟子又從屋裏衝出來撲向金學曾。金學曾說:“快,把他拿下!”小校見追打者是個武官,旋即上去阻攔。章大郎掄起鐵鏟朝小校攔腰掃來,小校一步跳開。小校命令七八個兵士將其團團圍住。章大郎色厲內荏地嚷道:“你們想要怎麽樣?”金學曾命令小校:“把他轟出去!”小校上前:“章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章大郎咬牙切齒罵道:“狗日的,你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

攆走章大郎,吏目從稱房跳出來喊道:“金大人,快來!”王崧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應胥吏差役一聲聲地喊著:“王大人!”金學曾仔細一看,地上沒有血跡,他伸手在王崧的後腦勺摸了摸:“呀,王大人後腦勺陷進去了。”吏目全都沒了主張,金學曾道:“快,找副擔架來,救人要緊。”

章大郎和司務被小校及兵士推出門後,以那個五短身材為首的一眾武官圍上來,問他把那小子整治得如何。章大郎頓時惱羞成怒起來。吏目帶著人向門口跑去找人救王大人,隻聽門外一片砸門聲。金學曾讓守庫兵士都操起家夥來,不準讓一個人進來,並讓吏目趕快從後門出去,火速趕到戶部稟告王大人,就說這兒鬧出人命了。吏目和眾差役讓他先躲一躲,金學曾不肯,吏目道:“你不能白白送死。”他一揮手,幾名差役架著金學曾從後門撤退。

庫房大門被砸開,錦衣衛兵士與守倉兵士虎視眈眈對陣。正當此時,一乘八人抬大轎抬進廣場,王國光坐在裏麵。不知誰高喊了一句:“戶部的堂官王國光來了。”有人站在人縫中尖叫:“砸了他!”許多聲音附合著,王國光剛下轎,一塊石頭便飛過來,砸中他的腦袋,血流如注。王國光捂頭大喝:“是誰幹的?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廣場上頓時靜了下來。

王國光說:“有理說理,有事說事,你們都是京城的官員,可你們剛才的所作所為,就連盲流都不如,沒王法啦!是誰帶的頭?”

那五短身材擠到章大郎身邊,問他道:“章爺,你怎麽不出聲呢?”這時,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儲濟倉大使王崧死了。章大郎聽見頭皮一緊,指揮一夥人哄地散去。

東廠消息傳得快,沒一兩個時辰,張居正已經知道儲濟倉發生了械鬥,原因是為胡椒蘇木折俸,主稱王菘在混亂中倒地致死。張居正叫來王篆問:“領頭鬧事的武官章大郎,他是幹嘛的,抓了沒有?”而王篆告訴他說:“這個章大郎,是個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邱得用。”張居正“哦”了一聲,“原來有這一層。”王篆道:“首輔大人,依卑職看,這個人抓不得,那邱得用不好惹哪!”張居正拍桌子罵道:“混賬!這話怎麽能出在你嘴裏?大是大非的事情,豈容拿來做交易!章大郎現在何處?”王篆道:“從儲濟倉走後,這家夥一頭鑽進北鎮撫司衙門,就沒見出來。”胡椒蘇木折俸,是張居正當上首輔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章大郎竟帶頭鬧事,且鬧出了人命。為樹權威,這個硬釘子一定得拔掉。王篆答應得爽快,可是不挪身子。他小心翼翼地問:“首輔,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衙門,而錦衣衛直接歸皇上管轄,沒有請得聖旨,卑職這個巡城禦史,就無權進去抓人。”

張居正說:“到皇上那裏請旨,不是三兩個時辰辦得下來的,況且,你也說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邱得用,我的意思是先把章大郎抓了,怎麽處理,主動權就在咱們的手上。”

王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應道:“我這就派人到北鎮撫司候著,隻要章大郎一露麵,就把他逮住。”

張居正問:“他若不出來呢?”

王篆說:“咱就等。”

張居正輕輕點撥他道:“等不得,等過了今天,黃花菜都涼了!你必須設法把他騙出來。”

“請首輔放心,卑職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一乘四人抬涼轎落在錦上春茶館門前,惜薪司管事牌子寥均從轎中走下來。店小二掀開門簾兒,王篆起身嚷道:“寥公公,你總算趕來了,是否用過午膳?”寥均道:“用過了。”王篆說:“那就品茶吧!店小二,沏一壺好茶,送幾樣茶點上來。”

寥均不知道他這個專管大內的用炭和糊燈籠,紮彩門什麽的差使,王篆會有什麽大不了的急事兒找他,難道有人在紅籮炭廠挖洞,偷炭?正納罕間,王篆低聲問:“寥公公,你與乾清宮總管邱公公的交情如何?”寥均說:“沒得說!咦,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王篆朝前湊湊身子,道:“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今天上午儲濟倉裏發生的事,你可知道?”寥均一下子明白了,道:“噢,我知道啦,這挑頭鬧事的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不過軍爺們鬧事隔三岔五就有發生,算什麽大事。”王篆說:“可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戶部觀政金學曾,儲濟倉大使王崧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後腦勺,一命嗚乎了。”寥均一聽這裏頭還有命案,扼腕嘖嘖道:“這就麻煩了,這章大郎現在在哪裏?”王篆說:“在北鎮撫司衙門。”寥均道:“藏在那兒,誰敢把他怎麽樣?”王篆笑道:“寥公公此話差矣,盡管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但放在眼下,卻是一點作用都不起。”

王篆壓低了聲音道:“你想想,這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兒,是皇上和李太後下旨允行的,這個章大郎不識時務帶頭鬧事,如果捅到皇太後那裏,她會怎麽想?隻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不僅幫不上忙,而且還得把他自個兒搭上。”寥均覺得十分在理,不禁很為邱得用著急:“依王大人這麽一說,邱公公果然難逃罪責,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王篆說:“刑部已下了捕單,要把章大郎捉拿歸案。”寥均搖頭嘖舌地說:“邱公公可是個大好人哪,這一下可真是慘了。”

王篆看時機成熟,在一旁道:“我倒有個主意,可以幫邱公公渡過難關。”寥均忙問:“什麽主意,你快說!”王篆做出一副深察內情的樣子:“這事兒的關鍵是章大郎,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不要讓刑部逮著章大郎。”寥均說:“讓章大郎躲在北鎮撫司裏不要出來。”王篆搖頭:“這哪兒成?寥公公你應該知道,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刑部來要人他可以不給,若是李太後開了口,他敢不給?”寥均信了他的話:“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還有何妙計?”王篆說:“讓章大郎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再大的事也是一陣風,一年半載風頭過了,到那時章大郎再出來,保準就沒事。”寥均為難地說:“隻是往哪兒藏呢?章大郎一出北鎮撫司,豈不是自投羅網?”王篆說:“再密的網,也能找著地方鑽出去。”

寥均道:“請王大人明示!”

王篆便把腦袋湊過去,同寥均咬了一會兒耳朵。寥均一擊桌子:“咱看也隻能這麽辦了!待事成後,咱讓邱公公擺一席酒,好生答謝你。”王篆說:“答謝不敢,寥公公,你千萬不可在邱公公麵前露半字口風,說這主意是我出的。事涉朝廷機密,一旦讓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寥均點頭:“等這事兒平息了,再讓邱公公報答你。”王篆道:“寥公公,事不宜遲,你還是去會邱公公,務必搶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轉移。”

寥均火速趕到乾清宮,把前後說了一遍,隻是略去了王篆找他這一節,邱得用不禁怒罵:“這個不爭氣的兔崽子,我花了不少的銀子,走了多少關係,把他提到北鎮撫司這個位置上,可他倒好,剛走馬上任不到幾天,就給我捅下這麽大的婁子!李太後要是一動怒,還不得把我都捎進去!”寥均道:“邱公公,事已至此,您還是趕緊想個辦法,救人要緊。”邱得用還在恨恨:“救人?應該把他抓起來,直接交刑部發落。”寥均與邱得用自小一同進宮,相知甚深,知道這隻是他一時氣話,仍勸他說:“你不想想,你從小就跟你姐姐相依為命,那章大郎是你姐的獨苗,你就這麽忍心?”邱得用道:“依你之見,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怎麽救?”

譚綸是聽說王大人在儲濟倉門外遭到圍攻,特來表示歉意的。王國光不幸受傷,當然是他這個兵部尚書對部下有失管教之過。王國光卻說:“我受點皮肉之苦並無大礙,但重要的是,你的將佐公開抵製皇上與太後欽旨的實物折俸。這一旦傳到皇上和太後耳朵裏,你該如何解釋?”心直口快的譚綸卻說:“我不需要解釋,這胡椒蘇木折俸本來就不切實際,要不是你剛一走馬上任,就拿京城官員開刀,我的將佐也不至於滋擾生事!這些個糧秣官都立過赫赫戰功,你讓他們把衣服脫下看看,他們身上哪個沒有刀疤。他們的官位是用一瓢一瓢的鮮血換來的。如今新皇上登基,不說多給幾個賞銀,卻連少得可憐的幾兩俸銀都拿不到,這怎能不讓人寒心?如果這時候國家戰事再起,又有誰會再提著腦袋去為朝廷賣命?”

王國光無語。

譚綸說:“領頭的這幾個人,我已經處置了,絕不會再滋擾生事,但也求王大人別再糾纏下去!”

王國光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那個叫章大郎的必須依法懲辦。”譚綸點頭:“章大郎不歸我管,你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說畢起身欲走,卻見張居正一步踏進門來。

張居正進門便道:“火藥味很濃嘛,就為儲濟倉發生之事?”王國光埋怨他說:“我早就說過,用胡椒蘇木折俸會招來麻煩,你看,就連譚大人都上門興師問罪了,你再看看我這腦袋,都成了醬油鋪了。”張居正看著他腦門上的繃帶,半是玩笑半是安撫道:“不就擦破了點皮嘛,受這麽點皮肉之苦就嗷嗷亂叫,還能配當什麽大人?都坐下吧,有話慢慢說。”王國光道:“該說的我都說了,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張居正便轉向譚綸:“譚大人,那你說說!”

譚綸道:“皇上剛登基,首輔大人也剛上任,用胡椒蘇木折俸,恐怕會丟失人心哪!”張居正說:“收攬人心的事,誰不想做?隻是國家財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是不得已的舉措。”譚綸說:“這太倉再缺銀子,也不能去勒那些武官的腰帶!”

張居正問:“此話怎講?”

譚綸說:“武官對文官曆來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見文官若要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卻不一樣,除了極少數總督軍門可以吃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將佐常年無銀錢過手,想貪墨也沒有機會。就是沙場廝殺打了勝仗,皇上封賞,大頭也都被那些隨軍督戰的文官和太監拿走。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每月的月俸銀,對於文官來說不算什麽,對於武官卻是養家糊口的活命錢。這次蘇木胡椒折俸,京師文武官員同等對待,叔大兄啊,咱們關起門來說話,此舉有些欠妥。”

譚綸道:“咱已經說過,這七位武臣再不會滋擾生事了。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如數支付了銀兩。請叔大兄放心,咱沒動用公家一厘銀錢。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是咱用自家積蓄支付的。”

張居正聽了微微觸動,笑道:“京師那麽多駐軍行轅,武臣少說也有好幾千人,用你個人積蓄,照顧得過來嗎?”譚綸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當然,這些武臣鬧出這麽大事來,幹擾了首輔的政令,咱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屬下鬧事,是堂官管教不嚴,咱已想好了,今夜裏寫一份自劾的手本,明天送呈皇上。”張居正對他說:“自劾的手本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官必須聽參,等候處理,你切不可有從中袒護!”譚綸答應了一聲,但又問:“那章大郎怎麽辦?”張居正說:“章大郎一定會捉拿歸案並繩之以法。”譚綸點頭不再說什麽。

譚綸起身離去後,王國光注視著離去的譚綸,一言不發,顯然,他還在跟張居正慪氣。張居正看著他說:“怎麽樣?還在跟我慪氣?”他站了起來:“別老在屋子待著了,真夠悶得慌,走,找個沒人的地方,你有什麽牢騷,就衝我喊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