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太陽西沉,張居正與王國光走到護城河邊。夕光把他們身上映照得一片金黃。張居正道:“這兒沒人,你想發牢騷就發吧!”王國光感慨:“我這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哪!”譚綸舉的那些例子,他覺得不無道理,但為了維護張居正的方略,他隻能跟張居正站在一邊。張居正笑道:“我的方略如果不對,你可以批駁我嘛!”但凡新官上任,總得給京官們一些實惠,籠絡人心,誰都不願意一上任就與百官作對,讓自己孤立。但因為太倉裏沒有銀子,不得已才會有這個折俸的辦法,在張居正看來,王國光、譚綸都是他的同年,不但如此,他們跟他稱得上是肝膽相照的諍友,因此,對付目前朝廷這種囊空如洗的局麵,他們得一起想辦法,有黑鍋要背,有困難也要上。王國光說:“叔大兄,你言重了!我的意思正是怕你孤立無援,你一上任就得罪了那些京官,他們怎麽能死心塌地跟著你開創萬曆新政。”因此,王國光向所有人表明,胡椒蘇木折俸是他的主意,他會承擔起所有的責任。

張居正注視著他,他也直視著張居正的眼睛說:“叔大,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已經想明白了,你說怎麽幹,我王國光惟你馬首是瞻。不要說挨幾下石頭,縱然是滿京城的官員一起支起油鍋炸我,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北鎮撫司衙門四周圍牆高聳,處處戒備森嚴。邱得用與寥均正在交談,看見北鎮撫司堂官林從龍過來了,邱得用趕緊上去道歉:“林大人,我那不肖的外甥給你惹下麻煩,我這心裏頭真是不安。”林從龍很有軍爺的範兒,大手一揮笑說:“邱公公說哪裏話!章大郎做錯啥事兒了?雖說死了一個九品的守倉大使王崧,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說,胡椒蘇木折俸,是個什麽鳥章程?我們這些軍爺,肚子裏沒那麽多彎彎繞,心裏不滿,口中就罵,邱公公你說是不是?”他將章大郎藏在後院廨房裏,對邱得用拍著胸脯說,任何人都拿不走他。

邱得用將章大郎移走的決心有點動搖了,寥均建議先去看看大郎再說。兩位公公跟著護兵一路走來,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甚是恐怖:這裏是詔獄,本是關押犯罪勳戚和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斬首棄市的兵部尚書於謙,首輔夏言等,犯事後就被關在這裏。最近因沒有犯罪的大臣,這座詔獄空著,林從龍擔心章大郎的安全,就把他藏在這裏。

牢房裏原本空空的就一張炕,臨時搬了些桌椅進來。如今桌上擺滿了酒菜,還不知從哪兒弄了兩個粉麵姑娘,一邊一個把章大郎夾在中間,傳杯遞盞打情罵俏地尋歡作樂。章大郎喝了個半醉,三人正摟到一塊兒,房門突然咣啷一聲被推開,邱得用烏頭黑臉闖進來,也不等章大郎反應,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摑了他兩個耳光。酒氣熏天的章大郎怒罵道:“你,你是什麽人,竟敢打、打老子!”突然,人就定在那兒了:“舅舅,你咋來了?”

邱得用罵道:“畜生,你還有心思在這裏尋歡作樂!”

章大郎酒意醒了大半,他朝兩位姑娘努努嘴,示意她們出去。邱得用怒罵他:“你幹的好事,胡椒蘇木折俸,又不是你一個衙門,你出什麽頭?”章大郎分辯道:“這事可怨不得我,你不曉得那個戶部觀政金學曾做事多麽氣人,他狗仗人勢。”邱得用歎息說:“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這是古訓!現在你鬧出了人命案,聽說刑部已下了捕單要抓你。”章大郎並不在意,以為待在這裏,沒人敢進來抓他,邱得用讓他不要張狂,道:“北鎮撫司再厲害,也是皇上腳下的一隻螞蟻,要是拿了皇上的聖旨還進不來?”章大郎一心認為他的舅舅是李太後跟前的大紅人,拿聖旨都得經過他這關。看到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邱得用十分痛心,自己在紫禁城待了幾十年,每天都是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好不容易到了今天這個位置,這個渾小子卻覺得這一切天經地義,殊不知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毀掉多少年辛苦積累的一切。

寥均在一旁也對章大郎說:“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時緊開口,慢開言,見了是非都得躲得遠遠的,可你倒好,還這樣蠻橫!你怎麽就不怕把你舅舅給牽扯進去?”

章大郎聽了沒了主意,邱得用拉起他,讓現在就跟他走。章大郎問去哪兒,邱得用說去寥均管著的紅籮炭廠,那地方非常隱蔽,當值的都是內侍,與外頭世界不相幹。寥均告訴章大郎他們的安排:讓章大郎坐廖均的轎子,因是大內抬出來的轎子,無人敢查,廖均則另外安排了一乘轎子。

章大郎坐下後,把頭伸出轎窗不住向外張望。邱得用敲他腦袋道:“老實點,放下轎簾。”出了北鎮撫司衙門,邱得用特意掀開轎簾朝外瞧了瞧,見街麵上清靜得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兩乘轎子穿街過巷,忽聽背後傳來吵鬧聲,邱得用探頭看去,見章大郎乘坐的那乘轎子被一群皂隸圍住了,待他跳下轎子朝後頭奔去,那夥人已經掀開轎門,把章大郎從裏頭揪了出來。

邱得用邊跑邊大喊:“住手!”一位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邱得用到了跟前,氣喘籲籲地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小校亮了亮腰牌,刑部的。邱得用問:“你知道我是誰?”小校冷淡地說:“不知道。”邱得用又說:“那這轎子你總該認識吧?”小校點頭:“認識,是大內二十四監局的掌印公公們坐的。”邱得用聲音抬了上去:“既然知道,為什麽還敢胡來?”小校說:“因為這轎子裏坐的不是公公,而是我們要抓的人犯。小的隻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這裏有抓捕章大郎的捕單。”他將蓋有刑部關防的公文晃了晃,命令眾皂隸:“把人犯帶走。”

章大郎被眾皂隸推推搡搡,扭進另一乘兩人抬的黑色小轎,口中喊著讓舅舅救他,但任邱得用在後麵喊,那夥人隻是不搭理,帶了章大郎徑直離去。

老駙馬爺許從成突然造訪譚綸府,譚綸十分意外,迎上去說:“許大人,你有何事吩咐一聲不就得了,為何還專程跑一趟。”

許從成坐下說明來意,譚綸才知他為的是這麽個事:今年四月間,當譚綸還是宣大總督時,茶葉從揚州運到大同,譚綸不敢擅自做主放這批茶葉出關,要他找兵部,誰知其間隆慶皇帝大行,這事兒也就擱下了。又過了兩個多月,譚綸出掌兵部,許從成想著仍托譚綸的麵子,把那批茶葉從大同運到京裏來。對譚綸來說,茶馬交易這事有朝廷明令,駙馬又不能得罪,讓他找兵部本是推脫之辭,不想他今日仍舊找來。但許從成說:“譚大人,我也不會讓你白冒風險,今天來,是與你商量一個兩全之策。”他說,隻要譚綸肯將他的那幾百擔茶葉放出邊關,他願捐給兵部十萬兩銀子,解決京城武官的胡椒蘇木折俸問題。譚綸聽了頷首道:“唔,這倒是個辦法。”許從成喜上眉梢:“譚大人,你認可了?”不料譚綸說:“這事兒還得請示首輔。”許從成氣得一甩袖子:“這都是你職權份內的事,還用得著請示張居正?”譚綸說:“肯定得請示,推行萬曆新政,是現今的大政方略,我們豈敢明知故犯?”

許從成一雙陰鷙的眼睛看著他說:“人都說你是個死心眼,今兒我可明白了!你呀心眼比誰都多!”說完拂袖而去。

譚綸為此事專程到張居正值房走了一趟,發現牆上多了一幅米襄陽的山水。張居正說:“這是文淵閣的藏畫,書辦找來掛在這裏。米襄陽的山水,既有煙霞之氣,又有丈夫胸襟,深合我意。”譚綸讚道:“丈夫胸襟,好!”

關於許從成的建議,任譚綸說了半日,張居正隻是踱步不語。在譚綸看來,許從成這個駙馬都尉,是隆慶皇帝的妹夫、現今皇上的姑父,一般官員甚至部院大臣,想巴結他都還巴結不上,他既然願意拿出十萬兩銀子,來解決武官們的俸銀問題,為何不能做個順手人情?

但張居正說:“你真糊塗,這許從成向來貪得無厭,隆慶皇帝在世時,他年年都厚著臉皮討封賞,僅田莊一項,他幾年來就陸續從皇上那兒得到了數千頃田地的贈予。另外,在南京、揚州、大同、京師各通邑大都,都有他的店鋪商號。民間的茶馬交易,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可是許從成仗著自己是皇親,每年交易不誤,僅此一項,他每年可賺回幾十萬兩銀子。我自隆慶四年分管兵部以後,就堅決卡住他,不給勘合放行。我寧可讓他對我恨之入骨,也不能丟失朝廷的規矩。如果允許許從成用十萬兩銀子來換取茶馬交易的特權,那麽朝廷的尊嚴何在?我們矢誌推行的萬曆新政,豈不又是一紙空言?”他請譚綸轉告許從成,隻要張居正還在首輔的位子上,他就別想用錢來收買本該屬於朝廷的特權。

許從成聽完譚綸回複的話,將茶杯恨恨地放在桌上,水濺了一桌:“這麽說,張居正誠心要與我許從成作對了?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這一日,許從成閉著眼睛,躺在藤椅上。管家翻著賬本稟報:“老爺,上月各處商號報來帳目,共有二十七萬兩銀子的進項。”

“大同的那批茶葉,沒有發黴吧?”

管家道:“沒有,但老這麽放著,時間久了,難免變質。”許從成斥道:“你別煩我了,去去去。”管家退到門邊又說:“老爺,那批茶葉如果出不了關,還有一個挽救的辦法。禮部左侍郎王顯爵帶過話來,他有辦法幫老爺處理完這批茶葉。”許從成站起:“你怎麽不早說?快去把王顯爵請來。”

王顯爵來了,一臉巴結地對許從成說:“許大人,早就想來拜訪你,隻是俗務纏身,今日才得以成行。”許從成道:“不必客氣,請坐。”王顯爵說:“許大人,聽說你上個月做了一筆茶馬交易,賺了一筆銀子。”許從成點頭道:“賺是賺了點小錢,但心裏頭慪氣啊!”王顯爵說:“下官聽說,這事兒還沒完呢!聽說新任首輔致信宣大總督王崇古,調查你這筆生意的收入。”許從成眉頭一皺,道:“他查這個幹什麽?”王顯爵說:“朝廷現在沒有錢,太倉裏是空的,首輔還不是想廣開財路。”許從成“嘿”了一聲罵道:“他還想敲咱的竹杠啊,咱本月的月俸銀,隻領到兩袋子胡椒、蘇木。這人也太狠毒了。”王顯爵點頭,道:“許大人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們這些京官,就指望每月的俸銀過日子。首輔大人搞什麽胡椒蘇木折俸,許多官員生活窘迫,我們希望許大人在新皇上麵前建議,停止胡椒蘇木折俸。”許從成狠狠點頭道:“張居正一當上首輔,就在皇上麵前鼓搗什麽萬曆新政。咱以為是什麽新玩藝兒,原來就是克扣官員的月俸銀。這人哪,咱算是看透了,若讓他得勢,咱們從此就得勒緊褲帶過日子。行,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兒,也用不著你王大人操心,咱找皇上說去!”

武清伯李偉站在自家花圃前,讓仆役把花都給挖掉。仆役說:“老爺,這可是少爺從禦花園裏弄回來的海棠紅。”李偉說:“海棠紅又怎麽樣?好看能當飯吃?全都改成菜園子,種菜。”泥瓦匠出身的李偉指著花園子說:“這麽大家口子吃飯,每天買菜,要花多少錢呀,在這兒種上菜,可省下不少開銷呢!”仆役啞然笑道:“老爺,你是當今皇上的外公,李太後娘娘的親爹,你哪兒少這幾個買菜的錢?”李偉說:“我節儉慣了,不喜歡擺譜,你給我挖!”仆役握著鋤柄兒為難著,李偉說:“你不挖,我來!”

正說著,他的公子李高跑了進來,看見李偉要把這花圃改成菜園子,趕緊製止。李偉說:“狗蛋,你說,這麽大一塊地方,若是全種上菜,一家人就不用出外買菜了。”李高先是不滿地說:“爹,我現在好歹也是一個錦衣衛千戶,你別再喊我狗蛋好不好?”又告訴他:“爹,你知道,禦花園裏的花,太監偷出來賣,一盆值多少錢?”李偉問:“值多少錢?”李高告訴他:“一盆值一兩銀子。”李偉頓時咋嘴道:“我的天,你怎麽不早說?行,不挖了,狗蛋,明兒個,你指揮他們賣花去。”李高見老爹終於不挖花園了,才放心,趕緊跟他說,太後身邊的邱公公來了,正在客廳等著他呢。

李偉進門,哈哈笑著迎上去說:“邱公公,今兒什麽風把你吹來了?”邱得用也堆了一臉的笑:“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這樣貿然打攪你。”李偉說:“你在我閨女麵前說話,可比我方便得多,還有什麽為難的事?”邱得用道:“還不是為那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李偉道:“這事我知道,別說那幫京官了,就連我這個皇親國戚的銀子都沒了,本來我外孫登基,該給我封點田啊、地啊什麽的,沒想到我閨女和外甥竟然聽從張居正的餿主意。”邱得用說:“不賞田地也就罷了,關鍵是我那侄子章大郎,犯在他手上了。”

李高插話道:“爹,他的侄子章大郎被刑部抓了。這事要是鬧到皇上麵前,可是要殺頭的呀。”

李偉說:“那你找個機會和我閨女說說不就得了!現如今,她清明得很,連老子都不見了。”邱得用道:“就是,太後娘娘連您都不見,還能聽我的?”李高說:“你們倆真是死心眼,明的不行,還不能來點暗的?”邱得用忙擺手:“這可使不得!我在大內那麽多年,做人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李高說:“行,那就讓章大郎等著腦袋搬家吧!你呀,我告訴你吧,這世道,人都是欺軟怕硬,您退一步,他就進一尺。”邱得用恍然道:“那您說我該怎麽辦?”李高說:“這事我不能教你,您得自個兒想辦法!”

玉娘站在窗前,望著天上明月,她想起今天是哥哥的生日,去年這個時候,一家三口逛什刹海、看戲、喝豆汁,一直玩到了半夜三更。正感傷身世,師太在外輕敲了門,進來後,看見玉娘眼睛紅紅的,便勸她道:“你雖然身在庵堂,卻依然塵緣未了,我看你還是應該回到塵世。”玉娘惻然說:“我孤身一人,除了那些記憶,又有誰能與我做伴?”師太說:“會有的!我看張居正大人,對你就疼愛有加!這不,他已經托人來看過你好幾次,今天又托人給你捎來了這個。”說著,雙手遞上一件花襖,那花襖的錦裏緞麵十分好看。

玉娘接過花襖,看了半晌,說:“張大人是我的恩人,他越是對我這樣,我心裏越是不安,我一貧弱女子,怎能再給他增添麻煩。”師太道:“你千萬不能這麽說,來人正在門外等候,他說,張大人有要事親口轉告。”玉娘不禁有些感動:“那你請他進來吧!”一男子聞言進來,說:“我是張大人的二管家,大人特命小的專程來接姑娘下山。”玉娘問:“張大人要我去何處?有何事?”男子說:“姑娘恐怕忘了,今天是你父兄歸天的五七忌日,張大人已備好祭品,跟你一起祭奠父兄的亡靈。”玉娘感動得哭起來:“難得張大人想得這麽周到,可是天色已晚,怕有所不便。”男子說:“姑娘放心,張大人已為你備下騾車,祭事一完,就將你送回庵堂。”玉娘點頭,讓他先出去等等,她換件衣服就來。

玉娘坐到銅鏡前,擦去淚痕,略施粉黛。她開始更衣,臉色紅潤,顯得有些興奮。門開了,玉娘走了出來。男子上前扶著玉娘上了騾車。

師太走來,她望著遠去的騾車,突然有些疑惑。

馮保見邱得用走進來,耷拉著腦袋像蔫了的菜皮,便問他有啥不順心的事,邱得用說順便溜躂到此,馮保便說:“你來了正好,我正準備請春月兒唱曲子,我倆一起聽。”春月兒是馮保府上的一個丫環,有副好嗓子,前些時,馮保將她送到北調高手馬三娘那裏**了一些日子,今日才回來。邱得用聽了忙擺手道:“馮公公,改個日子再聽吧。今兒個,小的找您有點急事。”馮保“哧”的一聲笑出來:“你不是說閑著沒事兒,順便溜躂過來的嗎?噢!原來是客套話。”邱得用瑟縮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紙來:“這個,請馮公公收下。”

原來是抄在三尺禦品宣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後之寶”的紅印。馮保一看便喜得叫起來:“喲,李太後的墨寶!李太後雖然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連老夫,也都未曾得到過太後的墨寶,要得到太後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邱得用說:“這幅《心經》,是李太後上個月晉封後,一時高興賞給我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其實別說一萬兩,就是十萬兩,我也不賣。”馮保點頭,又有些醋意:“這《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後送了你,怎麽連我都不知道。”邱得用說:“李太後怕張揚,不讓我說,馮公公一定得收藏好,對外別透了風,要是讓李太後知道了,怪罪於我,我就擔當不起了。”馮保讓人過來把這東西收起,一麵說:“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一定有什麽事相托吧?”邱得用說:“還不是為我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

聽邱得用說了半天,馮保這才知道打死人那事是邱得用外甥幹的,忙問:“他人呢?”邱得用說:“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裏。”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又說:“正因為這個,我才來找你幫忙。”馮保說:“我能幫上什麽忙,這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做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後,或許有救。”邱得用歎道:“我是想過,但走到李太後跟前,這嘴巴就不聽使喚了,怎麽也開不了口。李太後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麵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馮保說:“這算什麽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邱得用點頭,懇切地說:“這事兒我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隻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李太後把我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馮保遇上什麽難題似的凝神想了半天,才說:“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邱得用問:“誰?”馮保說:“首輔張居正,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邱得用聽了悶悶地說:“張先生是個鐵麵人,聽說抓人的捕單,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我去找他,不是自找沒趣嘛。”馮保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我們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衝著這一點,這個忙我一定幫,但幫不幫得成,我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馮保把邱得用送到轎邊。邱得用回身央求:“馮公公,萬望你幫著找張居正求求情,救我外甥一命。”馮保說:“放心,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邱得用感激地說:“小的這就多謝了。”

邱得用上轎離去後,馮保轉身走進了大門。對他來說,在大內裏,也隻有跟了李太後多年的邱得用能和他較一較勁,幫他?他馮保可不是什麽大好人。

車夫籲了一聲,騾車在依翠樓前停下。玉娘下車環顧四周:“這是什麽地方?為何帶我來這?”男子說:“張先生而今是首輔,他怕人多眼雜,故命小的將你帶到此處,一會兒他便來接你。”

男子帶著玉娘進門,一個穿紅戴綠的婆子迎上:“來了?後院請!”說完,衝男子使了個眼色。他們帶著玉娘穿過廊道,向後樓走去,樓內可聞一片喧嘩。

這婆子叫夏婆。進了後院香閣,夏婆說:“姑娘,你就先在這兒歇息,桌上有零嘴兒,茶是新泡的,待會兒,張大人一到,我即刻將他帶到這兒來。”說完,他們出了門。一把銅鎖把門悄悄鎖上。

玉娘環顧四周,屋內雕梁畫棟,煞是好看。她走到門口,向外眺望,院內出奇安靜。她下意識拉門,發現門已被鎖。玉娘高喊道:“來人哪,快把門打開!”她邊喊邊使勁地晃動門板。屋外一片寂靜。

出了後院,男子對夏婆說:“她要是亂吆喝怎麽辦?”夏婆說:“放心!後院沒人進去!也沒人能聽到她喊聲!不過我把話挑明了,你要是在我這兒敢弄出人命來,你當心吃不了兜著走!我這依翠樓的客人可都是皇宮貴族,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雖然跟咱沒什麽關係,但是要整治你這號人,還是方便的很。”男子說:“實話告訴你,這女子隻是先存放在你這裏幾天,絕不會弄出人命!”說著,掏出一袋銀子扔給夏婆,因銀子太重,她打了個趔趄!

玉娘使勁搖晃著門,叫道:“你們這群騙子,放我出去。”門突然被打開,夏婆帶著兩個滿臉橫肉的家丁進來了,玉娘驚恐地說:“你們想怎麽樣?”夏婆厲聲說:“姑娘,別吆喝了!你要是再喊我就把你嘴巴封上,你要是再鬧,我就把你捆了!我夏婆開了半輩子的窯子,就沒見過哪個烈女子能挺到最後的。你要是乖點,我好飯好酒伺候你,安安靜靜待著,過幾天就把你送回去。”玉娘問:“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夏婆說:“這我就不知道啦!有人把你托付給我,讓我好生伺候你,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怎麽樣,想喊哪,還是想讓我把你嘴封上?”玉娘看著她說:“好吧,我不喊!但你們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死給你們看!”

庵堂內,師太念著經,下午的事,她越想越不對,因此總是靜不下心來。起身走出庵堂,發現玉娘的屋子依然亮著燈,走過去,守著門縫向裏眺望,屋內空無一人。她推門而入喊了兩聲:“玉娘,玉娘!”又返身出門,衝院子西廂房喊道:“靜惠!”西廂房走出一女尼,師太對她說:“快,你即刻下山,前往巡城禦史衙門,找王篆大人,告訴他,玉娘失蹤了!”

張居正的大轎儀仗正在行進。忽見一匹快馬馳來,直衝轎隊。王篆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快步走到大轎跟前喊道:“首輔大人。”張居正撩開轎簾:“有什麽急事?”王篆說:“今天一大早,尼姑庵老師太派人給卑職送信,說玉娘不見了。聽師太說,昨晚有一男子帶著一駕騾車,把玉娘帶走了,那男子說是你的二管家。”張居正自語:“看來這事是衝我來的。”他對王篆說:“你即刻派人追查,一定要查出截犯是誰,又是受誰的指使,同時馬上派人找到玉娘的下落。事不宜遲,要快!”

王篆躍上馬背,揮鞭而去。

馮保跟隨李太後及朱翊鈞逛禦花園的時候,李太後提起:“這些日子,老沒見張先生,他一定很忙吧?”馮保說:“可不是,張先生這會兒是一腦門的官司!”李太後問:“為什麽?”馮保說:“還不是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李太後也已經聽說京官們對實物折俸的事十分不滿,卻不知道嚴重到什麽程度,馮保告訴她說:“大街小巷聽到的都是怨言。有的說這是張居正懷私罔上,借此離間君臣情義;有的說不是太倉銀告罄,而是國庫陳年積壓雜物太多,實物折俸,是酷臣寡義之舉。這事兒,在兩京各大衙門裏,已被吵得沸沸揚揚。”李太後憂心道:“這麽大的事情,張先生為何不向皇上稟報,也不見兩京官員的奏本。”馮保說:“張先生沒有稟報,依奴才看,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另有隱情。”太後關注地抬了抬眉毛:“是嗎?有何隱情?”馮保說:“就為那個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李太後道:“聽說,他是邱得用的外甥?”馮保說:“說實話,兩京各大衙門的官員,之所以有怨言,就是因為沒有人敢把章大郎明正典刑。”

這話等於將章大郎置於跟朝廷的法令對抗的位置,朱翊鈞好奇地說:“張先生也不敢嗎?”馮保說:“張先生是有心人,他說章大郎是失誤致死人命,這一個‘誤’字,說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李太後問:“他為何要保章大郎?”

馮保說:“投鼠忌器啊!如今,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後娘娘對邱得用非常信任。章大郎過去還算老實,打從邱得用升任乾清宮管事牌子,他才變得囂張起來。”

馮保這一句話裏麵有好幾重意思,既讓李太後感覺到張居正對她的尊重和忌憚,又說明了章大郎的囂張不合朝廷法度,理應去而誅之,同時,又讓李太後覺得,張居正處在兩難的境地,要想維護既定的政策,就必須駁太後的麵子,可他不肯;而這一內情又不能讓李太後知道,否則等於是說李太後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對於重情義的李太後來說,邱得用跟了她不少年,這次讓他的親侄子殺人償命,她也是不忍的,可不這樣做,就無以維護朝廷的法度。李太後低頭想了一陣,方說:“究竟是不是誤傷呢?”馮保說:“這個……奴才也說不清楚。”李太後想起張居正為了維護先帝的尊嚴而那樣處理王九思的事,忍不住讚道:“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鈞兒,這些都值得你學習。”

朱翊鈞問:“母後,向張先生學什麽?”李太後緩緩說:“學他三緘其口,學他有主見又不專權。”朱翊鈞問:“什麽叫不專權?”李太後說:“他可以殺章大郎,但他不殺。因為章大郎是邱得用的外甥,馮公公說得對,這叫投鼠忌器,鈞兒,你說,這個章大郎應如何處置?”朱翊鈞說:“母後,張先生說過,做大事不可有婦人之仁。”李太後讚了一句“好!”同時在心裏拿定了一個主意:“我這個太後是天下人的太後,一言一行都在眾目睽睽之下,焉敢為一己之私而與公眾作對,馮保,你去向張先生傳旨,章大郎一案,請他秉公而斷。”馮保知道張居正若殺章大郎,在太後這裏的這一關算是過了,便痛快地答道:“是,奴才遵命!”

馮保剛走,太後讓容兒追上來告訴他,她想明日到昭寧寺去燒香敬佛,請務必安排好了。

邱得用領著幾個小內伺蹲在地上,仔細地拔乾清宮外的雜草。寥均匆匆而來,將邱得用拉到一邊。邱得用輕聲問:“事兒辦得怎麽樣?”寥均說:“一切順利!”邱得用說:“小心千萬別傷著她,不然這事就很難收場。”寥均道:“您放心吧!”邱得用說:“你馬上派人,寫個東西去一趟張府。”

“你們在嘀咕什麽呢?”馮保出現在他倆身後,兩人嚇了一跳。邱得用說:“廖公公幫我在琉璃廠購得了一件寶物,才花了二十兩銀子。”馮保說:“二十兩銀子能購得什麽寶物?”寥均道:“一個哥窯的蓮花瓣筆洗,宋代的。那些凡人不識貨,被我給買來了,馮公公要是沒事,我就先走一步。”說完便抬腳走了。

邱得用這才附上去問:“我外甥的事,您在太後麵前提起了嗎?”馮保道:“說了,這不,剛才在禦花園,還幫著你說情呢。”邱得用問:“太後的意思……”馮保說:“太後讓我到內閣傳旨,章大郎的案子,要秉公而斷。”邱得用一聽驚住:“秉公而斷?這麽說,我侄子豈不是要殺人償命?”馮保說:“邱公公,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呢?太後不說秉公而斷,未必說秉私而斷?你別嚇著了,這麽一個公字,可以做出很多文章。把你侄子宰了,是公,把他革職,也是公。隻要不是官複原職,怎麽處置都是公。”邱得用抹著腦門子上的汗,說:“哎呀,你可把我嚇死了。隻要能留他一條命,怎麽處置都行。”馮保一隻手搭在他肩上,說:“邱公公你放心,能說上話的地方,我馮某決不會袖手旁觀。”

張居正在值房內踱步,顯得十分煩躁,王篆推門而入。張居正急切迎上:“怎麽樣?玉娘有下落了嗎?”王篆道:“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該搜的地方也都搜了,連個影都沒有,你說這人怎麽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張居正說:“他們想幹什麽?”王篆道:“我看,這跟你推行的實物折俸有關,你想你這麽一來京城上下得罪了那麽多官員,他們能讓你好過?”張居正說:“我不光是胡椒蘇木折俸得罪人,我當上了這首輔,恨我的也大有人在。他們以此等下作的辦法來脅迫我,簡直是賊寇的行為。”王篆道:“我估計他們不會就此罷休,他們一定會向你表露他們的動機。真相遲早會浮出水麵。”這時姚曠進入:“大人,馮公公求見。”

張居正道:“有請!”

馮保是來傳太後娘娘旨意的,張居正跪下說:“臣聽旨!”馮保宣旨道:“太後娘娘旨意,章大郎一案,望張先生秉公而斷!”張居正問:“沒別的了?”馮保說:“秉公而斷這四個字,包含的內容請張先生斟酌!但皇上又說,辦大事切不可婦人之仁,這你總明白該怎麽做了!”張居正感慨道:“是啊!難得皇上和太後器重,但微臣壓力不輕哪!皇上登基不久,臣為了減輕太倉壓力,剛推出實物折俸,就引起了眾怒,甚至於有人在暗中以人命相威脅。”

馮保不解:“這是何意?”

張居正說:“你還記得那個被張某救下的女子玉娘嗎?”

馮保道:“記得呀,這小女子貌若天仙,讓人過目不忘!”

知道了昨晚玉娘被人騙出尼姑庵,從此下落不明的消息,馮保歎道:“這也太囂張了,是何人所為?”王篆說:“現在尚不清楚。”馮保對張居正說:“張先生,在此關鍵時刻,你千萬不能動搖,否則正好落入他們的圈套。”

後宮,張鯨來稟,武清伯李偉與駙馬都尉許從成兩人求見。李太後皺眉道:“他們兩人怎麽走到一起了?”張鯨便將許從成有一批茶葉存在大同,想找兵部申請一份勘合,把茶葉運出邊關進行茶馬交易,被張居正頂住了的事,說給了李太後知道,李太後問:“他們人呢?”張鯨說:“在午門外候著。”李太後讓張鯨去回複他們,“今日沒空,改天再說吧!”

會極門口,李偉與許從成煩躁地踱步。李偉躊躇道:“駙馬爺,待會兒,見了我閨女,我該說些什麽呢?”許從成道:“就說胡椒蘇木折俸不得人心,是讓我們這些皇親國戚沒法過日子。”李偉道:“我閨女要不答應按月發放俸銀,我就把後花園廢了,把它變成菜園子。”許從成點頭:“好,就要把話說狠一點。”

張鯨急匆匆跑來。李偉迎上問:“張公公,信傳到了?”張鯨說:“傳到了,太後娘娘知道您老人家來了。”李偉道:“那還不快帶路啊!”張鯨說:“這可不成。太後娘娘說了,她這會兒沒空。”許從成怫然:“太後再忙,怎麽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見呢?這太說不過去了!”張鯨低聲說:“駙馬爺,太後明個兒要去昭寧寺燒香,現在忙著準備哪。”許從成道:“既是這樣,明天我們兩個去昭寧寺堵她,一定要讓她接見我們。”

蘇州胡同巡警鋪捕頭蔣二旺走到依翠樓門口,姑娘們一擁而上,亂哄哄嚷道:

“少爺,你高抬貴步,腳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這邊靠著走,腳下平坦些。”

“喲,好一位爺,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夏婆扭捏著腰肢出門:“喲,大貴人來囉!蔣捕頭,難怪我們家小姐個個都眼皮跳。爺,裏邊請吧!”蔣二旺吆喝道:“有好的嗎?”夏婆說:“爺,裏邊請,我這兒個個都是金枝玉葉!一掐都能出水。”蔣二旺眉開眼笑地說:“唔,夏婆,若沒有好的,我可不饒你。”便隨夏婆進門。夏婆一拍巴掌:“姑娘們,蔣捕頭來了!”隨著喊聲,姑娘們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蔣二旺。蔣二旺說:“等等,等等!別跟那蒼蠅看見屎一樣,都離遠點,都給我站直了,讓本捕頭好好瞧瞧!”

姑娘們無奈,均退後一步,站成一排。蔣二旺逐一審視,那些個女孩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奇醜無比。蔣二旺歎道:“夏媽,你這窯子是越來越糟了。看看看,都是些什麽人,你都敢把她們留下來接客?都給我下去。”姑娘們撅嘴一哄而散。蔣二旺說:“夏媽,你是怕我不給錢還是怎麽著?”夏婆說:“爺,我哪敢啊!實話告訴你,今兒也不知怎麽著,男人們好像約好了似的,一下子都跑來了,好的全被約走了。”蔣二旺道:“可不是,我今兒又沒吃什麽鹿茸、馬鞭,就是想找個漂亮妞,陪著喝幾杯,你要是今天不讓本捕頭舒坦了,我就把你這個窯子給封了!”

夏婆頗為難:“真沒人啦!剩下的你都瞧見了。”蔣二旺喝了幾口混酒,脾氣上來了,說:“行,你說的,那我們就走著瞧。”說完,他抽出腰刀,向柱子砍去。夏婆驚道:“等等,爺,您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這內院前幾天剛收來了一個女子,才十七八歲,人標致得,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蔣二旺眼睛一亮:“噢,我早就知道你會留一手,還愣著幹嗎?還不帶本捕頭去看看。”夏婆說:“可實話告訴你,這丫頭性情暴烈,很難近身哪!”蔣二旺一瞪:“我就喜歡暴烈的。”夏婆說:“得,那我帶你去,萬一你要近不了身,你可不能胡來,你要保證囉,我就帶你去見她。”蔣二旺道:“成,依你的!”

夏婆把蔣二旺帶到後院香閣門口,打開鎖,轉身離去。蔣二旺推門而入,屋內一片漆黑。蔣二旺對著黑暗胡亂喊道:“心肝!你在哪?”玉娘坐在炕上,一聲不吭,手中緊握著一根木棍。蔣二旺四處摸索,玉娘突然躍下炕,向門邊跑去。蔣二旺聽到聲音,迅疾轉身堵住門。

蔣二旺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到了玉娘俊俏的麵容,不禁心花怒放:“嘿,真是個美人!來,大爺我不會跟你動粗的,我就親親你。”玉娘怒視著他。蔣二旺說:“別這麽瞪著我,來吧!”說著,他撲上前去。玉娘掄起手中的棍子,攔腰打去,棍子重重地落在了蔣二旺的腰間。蔣二旺大怒:“嘿喲,還真是個烈女子,告訴你,老子就喜歡你這號的。”說著,再次撲上,兩人扭作一團。

李太後明日要去昭寧寺燒香禮佛,清除沿途隱患,加強治安保護的任務落到了王篆頭上。王篆騎馬帶著隨從來到蘇州胡同巡警鋪,下馬進了院子。兩位當值的捕快正在猜拳喝酒。王篆問:“你們的捕頭呢?”一捕快帶著醉意問:“你是誰?”王篆的護衛道:“你們瞎了眼啦?見了巡城禦史王大人,還不趕快下跪!”這捕快又大著舌頭道:“‘巡城禦屎’,老子還是‘巡城禦尿’呢”。另一捕快大笑:“你們倆又是屎,又是尿,這巡警鋪不是成了便所了?”王篆大怒:“去找桶水來!”兩護衛轉身從院中大石缸中拎起兩桶水。王篆說:“給我從頭澆上去。”

王篆帶護衛趕到倚翠樓,姑娘們一見四處奔逃。王篆命道:“把這樓給我圍住!”護衛奔向四方。夏婆聞聲而來:“大人,我這可是正經生意,沒做違法的事!”王篆說:“那個叫蔣二旺的捕頭可在你處?”夏婆道:“什麽二旺?三旺的?我根本沒見到這號人。”王篆說:“我要是把他搜出來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護衛們撲向各個房間,到處都傳來驚叫聲。房間中,玉娘的衣服被撕開,裙擺被撕裂,蔣二旺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此時,門被踢開,王篆帶著護衛衝入。王篆回頭問捕快:“他可是你們的捕頭?”捕快點頭。“把他給我捆了!”王篆一聲令下,眾護衛一擁而上,將蔣二旺拿下。玉娘雙手拽著衣襟,退向牆角。王篆仔細辨認著:“玉娘?”玉娘默不作聲,淚水從她眼中滾落。

東華門內廣場禁兵森列,彩旗飄**。李貴妃步入十六人抬明黃大轎。張鯨大喊一聲:“起轎!”一片山呼:“起轎!”廣場中央,九名太監點燃禮炮。

卯時三刻,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繡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莫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走出東華門。李太後的十六人抬雕花錦欄的大涼轎出門,後麵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大涼轎抬出東華門後,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轎內,李太後霞冠鳳帔,滿臉笑容。大涼轎十分寬敞,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藤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尚儀局五品女官容兒。

李太後問容兒:“我們到了哪裏?”

容兒說:“啟稟太後,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一個叫花子模樣的人將威脅信送到了張居正府上,信上說:“首輔大人,玉娘一切均好,錦衣玉食一樣不少,隻等章大郎無罪釋放,玉娘便可平安送回。”署名:京官。張居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吩咐遊七趕緊去巡城禦史衙門,將此信送交王篆,遊七出去找了一夜,卻到處找不到王篆。

一大早的值房中,張居正在與譚綸談話。讓張居正憂心忡忡的是,眼下國庫空虛,各省夏稅要到九月份才能解付來京,所以弄得不好,下個月的京官俸祿,還得用實物折俸。譚綸道:“再這麽折俸,官員們可真要鬧起來了。”張居正說:“如果不折俸,銀子從哪裏來呢?你沒看到,王國光頭發都急白了。”

這邊譚綸正在與張居正談殷正茂的事。殷正茂前天有條陳報到兵部,他想重新訓練一支新軍,原因是李延留下的三萬士兵,長期疏於訓練,幾乎不能打仗。張居正點頭道:“他的想法是對的,自洪武皇帝定下條令,軍籍實行世襲製以來,兵士不思進取,卻依舊有俸祿享受,這是曆代將帥所頭疼的主兵製,前年,戚繼光也碰到這個問題,當時我上書建議隆慶皇帝,給戚繼光增撥三十萬兩銀子,由他招募五千名新兵進行訓練,效果極好,現在的國防,世襲的主兵待遇好,但不能打仗;招募的客兵能打仗,但待遇很差。我期望在你這一屆兵部尚書任上,能解決這一問題。”譚綸道:“曆屆兵部尚書,十之八九都想解決這一弊端,隻因牽扯到國本,都深感無能為力。”張居正說:“不合時宜的國本,該改也得改!我建議你即刻派出特使到九邊各總督衙門調查此事,將曆年留下的弊端寫出奏章向皇上稟報,力爭皇上的支持。”譚綸為難地說:“可是,皇上才十歲。”張居正說:“皇上十歲有什麽要緊,關鍵是你我這些大臣,都是皇上的股肱。”譚綸點頭:“行,我現在回去,三天內,派往九邊的特使就出發。”張居正說:“好,我就喜歡你這雷厲風行的作風。”

張居正把譚綸送到門口,兩人拱手而別。張居正欲轉身,姚曠進來奏道:“首輔大人,王篆有急事求見。”張居正說:“讓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