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紫禁城大內浣衣局院內,到處都是晾曬的衣服,一隊東廠番役衝了進來,宮女嚇得四處躲竄。一溜庫房都上了大鎖。陳應風用斧頭把一把把大鎖敲開。他在一間庫房裏揪出了戰戰兢兢的客用,他手上仍提著那一隻小布袋和兩隻竹筒,被番役推推搡搡押出浣衣局。

朱載垕躺在榻上,被小太監揉捏著雙腿,打了個哈欠說:“這藥的藥效好像不如以前了,朕吃了沒多久就精疲力乏。”奴兒花花在一旁狐媚地看著他,道:“皇上,不是那藥丸不行,而是你晚上睡得太少,這樣下去別說是萬歲爺了,就是我也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正說著,孟衝走進來稟道:“萬歲爺,宮裏頭又出大事了。”朱載垕指著他說:“看你慌慌張張的,什麽大事快說?”孟衝道:“太子爺不知為何溜到了鹹福宮後頭,在那裏碰到了那個小客用。”朱載垕“咳”了一聲:“這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孟衝接著說:“貴妃娘娘知道了,親自跑到鹹福宮後頭去捉人。幸虧奴才將人及時轉移,貴妃娘娘才撲了個空,但她又給馮保下旨,一定得把人捉到。”朱載垕這才慌了神,責怪道:“你呀你,這麽個孩子都藏不好,捅了這麽大的婁子。”孟衝拖著哭腔說:“昨晚要是把那客用送出宮就好了,都怪奴兒花花,她非得讓他呆在宮裏,要不然也不至於出這麽大的婁子!”奴兒花花白了他一眼,道:“那人呢?”孟衝說:“被馮保在浣衣局的庫房裏搜出來了,而且看管那孩子的老太監王鳳池也死了。”朱載垕問:“怎麽死的?”孟衝道:“下頭辦事的人怕露餡,對皇上不利,就大膽把他處置了。馮保趕去驗屍,看出了破綻,他非得查個究竟,是奴才把他強壓了下來。”

心地仁厚、性格懦弱的朱載垕一聽這話連連歎氣,衝奴兒花花道:“唉,你看看,你看看,你非要把客用弄進宮來,這下好了,都鬧出人命了。”

奴兒花花把手上的鈴鐺一扔,道:“現如今我也是貴妃了,怎麽?我找個人進宮來為我敲個鼓都不行?”朱載垕怒道:“這是宮裏的規矩,你見過哪個男人能在後宮出入?”奴兒花花也嚷道:“去他的規矩吧,誰要敢動客用一個手指頭,我就跟他沒完,這舞我也不跳了。”

朱載垕火了,揮手打了奴兒花花一巴掌,斥道:“你愛跳不跳,不跳就給我滾出宮去。”奴兒花花嚇了一大跳,捂著臉衝出了屋子。

她剛走,朱載垕對孟衝說:“你去找馮保,傳朕的旨意,把客用放了。”

一輛囚車停在紫禁城西華門大門口。幾名東廠番役推推搡搡押著客用,把他押上囚車。馮保在掌貼刑陳應風的陪侍下走近,他看著客用道:“野小子,到了東廠,你就老實交待,是誰帶你進入大內的,進來又幹了什麽?若有一句假話,你的小命就沒有了。”客用站在囚籠裏,嚇得大哭起來。馮保一揮手:“押走!”

囚車緩緩啟動。遠處傳來一聲銳喊:“慢!”馮保回頭一看,隻見孟衝大步跑來,問道:“孟公公,你又有何事?”孟衝看了看囚車上的客用,陰沉著臉說:“馮公公,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馮保道:“東廠。”孟衝說:“一個孩子,你都不放過,這不是存心想在雞蛋裏挑出塊骨頭來嗎?”馮保道:“大內突然冒出個野小子,咱不能不問個來路吧。”孟衝強硬地說:“這人,你不能問。”馮保反問:“為什麽?”孟衝道:“為什麽,不告訴你。”馮保說:“不告訴我,我就審他。”孟衝一聲冷笑:“馮公公,別逞能了,我現在傳的是皇上的旨意,著馮保立即釋放客用,不得有誤!”

馮保一愣,孟衝說:“你不信,不信,現在就隨我去見皇上。”馮保漲紅了臉說:“不必了,陳應風,聽孟公公的,把人放了。”他雙手反剪,悻悻而去。

朱載垕麵前,擺了一桌飯,桌上擺了二三十道菜肴。但朱載垕胃口全無。他扭頭問站在一旁的孟衝:“客用呢?”孟衝說:“奴才把他送出宮了,找了一家客棧,讓人看著他呢。”朱載垕又問:“奴兒花花呢?她還在生朕的氣嗎?”孟衝嘿嘿一笑:“哪兒呀,她一出門轉臉就樂了,她知道皇上不會真生她的氣,所以咧著嘴一個勁的樂,整個一個二傻。”朱載垕啐他道:“呸!你才是二傻呢!她是朕的寶貝,你竟敢罵她是二傻!”孟衝下跪道:“奴才該死!但是那女人也太張狂了,要不是她,也不至於把大內搞成這樣。”朱載垕道:“大膽,還不給朕閉嘴!”孟衝忙說:“奴才該死,奴才口無遮攔,奴才嘴臭!”他一邊說一邊扇著自己耳光:“可奴才這是為萬歲爺著想呢。”朱載垕道:“起來吧!你去看看那王九思,今兒的藥,煉得怎麽樣了?你告訴他,他的藥丸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孟衝剛退下,一內侍進來稟報:“啟稟皇上,皇後娘娘與貴妃娘娘求見。”朱載垕咬牙道:“又來了,讓她們在花廳等著。”說完接過內侍遞上的水盅漱口,極不情願地站起身來。

李貴妃腳上穿了雙彩繡的新鞋,朱載垕第一次看見,忍不住誇道:“愛妃,你這雙鞋還真好看,朕怎麽沒見你穿過。”李貴妃臉龐上掛了笑:“蒙皇上誇獎,這鞋叫‘貓兒鞋’,是蘇樣。臣妾的慈寧宮裏有位宮女,她是蘇州人,手兒很巧,這雙鞋是她做的。”朱載垕端詳了一陣,搖頭道:“朕看鞋上繡的不像是貓頭。”李貴妃笑道:“皇上說對了,這是虎頭。自古貓虎不分家,蘇州女子穿這種鞋,本意是為了避邪。”

朱載垕忽覺“辟邪”二字有點挖心刺骨,但想想也就轉了話題:“鈞兒呢,他怎麽沒有一起來?”李貴妃道:“他在念書。再說,臣妾和皇後有件事想同皇上聊聊,太子在場不方便。”朱載垕知道她們要說的無非是遠離女色、保重身體,不要接近奴兒花花之類,便有氣沒力地慢應道:“朕早知道你們要說什麽了,那事改日再說吧,朕這會兒有些累了。”說著便起身欲走。

李貴妃見狀,趕緊站起來搶著說:“臣妾所言之事,隻有幾句話,皇上務必要聽。”朱載垕見她這樣,知道一定是他讓放了客用的事發了,便不耐煩地說:“不就是因為那個野小子嗎?那是朕命孟衝將他帶進宮來的,現在朕已命人將他送出宮去,你們不必再提及了。”李貴妃追上前說:“但因為那個野小子,大內吵得沸沸揚揚,而且還出了人命,皇上難道沒聽說嗎?”朱載垕道:“要不是你們倆,大內怎麽會弄得沸沸揚揚,這麽點小事,你們睜一隻眼閉一眼不就得了。”李貴妃說:“一個野小子進入大內,的確不算什麽大事兒,但是皇上您一味順從那個波斯女子,沉迷於酒色,無心於國事,這樣下去不論對於皇上還是對於社稷,都絕無益處。”朱載垕這陣子就怕聽見這個,一聽到就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於是厲喝道:“住嘴!胡說!朕隻是調理一下心境,偶爾找點樂子,而你們卻百般刁難,一會兒江山社稷,一會兒朕的身體,你們到底想說什麽?”李貴妃含淚道:“皇上息怒!您是萬乘之尊,臣妾絕無冒犯之意,我們隻是想勸慰皇上幾句。”朱載垕說:“夠了!你們看看你們的態度,把朕當作萬乘之尊嗎?滾吧,全給朕滾下去!朕再也不想聽你們這些個胡言亂語。”這番話後半截力氣已弱了,說完,便靠在龍榻上喘著粗氣。

陳皇後正欲上前,朱載垕阻止道:“求你們了,都給我退下!”兩個女人無奈,各含了一泡兒淚退出。

兩人剛走出花廳,正好碰到奴兒花花從另一側走進院子。兩邊都一愣。奴兒花花首先鎮定下來,對陳皇後與李貴妃襝衽行禮,道:“奴兒花花見過皇後娘娘與貴妃娘娘。”李貴妃冷著臉,道:“你還有臉呆在這兒?”奴兒花花笑著說:“這地方奴婢早就厭煩了,我早就不想呆了,隻是皇上不讓我走啊。”李貴妃不客氣地對著她的臉說:“皇上是讓你這個狐狸精給迷住了。”奴兒花花孑了她一眼,道:“嘿,你我同為皇上的妃子,相互說話客氣點。”李貴妃直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忍了半晌才啐出來:“呸!你也配當妃子?”奴兒花花拿出在天香樓的看家功夫,尖酸刻薄地說:“我不僅是妃子,還是皇上的心肝寶貝,怎麽著?有了我,你們倆失寵了?”陳皇後仍耐著性子,委婉勸道:“奴兒花花,你既然愛皇上,就應該多為皇上的身子骨考慮。”奴兒花花道:“皇上的身子骨棒著呢,自從我進宮以來,皇上就脫胎換骨似的變了個人,你沒瞧見他整日容光煥發,相反隻要他見到你們倆,就被你們氣得臉色慘白。”李貴妃忍不住上前煽了奴兒花花一個耳光。奴兒花花銳聲喊道:“你敢打人,我和你拚了。”說著上前與李貴妃扭在一起。

朱載垕從窗子裏看到這一切,這時大步走出房門,大聲斥道:“都給我住手!”雙方停了下來,朱載垕盯著奴兒花花:“怎麽,你還沒有被朕打怕,竟敢跟貴妃娘娘動手!”奴兒花花嬌嗔道:“是她先動的手!”朱載垕看著李貴妃,怒道:“朕叫你走,怎麽還不走?”

陳皇後拉著李貴妃道:“妹子,咱倆走吧。”奴兒花花露出得意的笑容。

王九思府門前,一個守門的皂隸懶洋洋地靠在門邊。一個小夥計打扮的人提著籃子從巷口走來,在門前看了看,抬腳就朝裏走。皂隸橫槍一攔,問:“幹什麽的?”小夥計亮了亮手中的籃子答:“咱是杏林**鋪的小夥計,奉主人之命,給王真人送藥材來了。”皂隸翻了翻籃子問:“什麽藥材?”小夥計道:“王真人讓送的**羊藿。”皂隸問:“我怎麽沒見過你,以前那個送藥的呢?”小夥計道:“那是咱師兄,他今兒個有事,臨時讓我替他走一趟。”皂隸:“進去吧。”

小夥計剛進門,便見兩個便衣打扮的人跑來,問皂隸:“方才進去的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皂隸納悶道:“你問這個幹什麽?去去去。”兩人隻好退到一邊。

院中一隻大銅鼎火焰熊熊,鼎內藥水沸騰,兩個叉角小廝在鼎前添火。王九思坐在一乘涼椅上,翹著胯子,讓兩個小姑娘揉捏。他的徒弟二蛋站在旁邊。小夥計走進院子,二蛋問:“你是幹什麽的?”小夥計說:“杏林**鋪送藥的。”二蛋道:“好,把藥籃子擱在那兒,你走吧。”小夥計遲疑著。王九思瞥了他一眼道:“你過來。”小夥計走過來。王九思將籃子裏的藥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說:“這**羊藿,好像不太正宗。”

王九思正說著,隻見小夥計突然從籃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朝王九思紮來。王九思一閃身,匕首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血痕。二蛋驚呼:“有刺客。”小夥計揮起匕首再刺,王九思飛起一腳,踢飛匕首,小夥計倒退幾步,慌亂中,紮著的頭巾散落,露出一頭秀發。二蛋驚呼:“師傅,刺客是個女的。”

從各處跑出七八個皂隸,把小夥計團團圍住,二蛋就近一看,又驚叫:“師傅,她就是那個玉娘。”玉娘見身份暴露,便不顧一切,朝王九思一頭撞來。王九思身子一偏,就勢把玉娘抱在懷裏,**笑道:“好一個仙女,本道長正想著你呢,沒想到你送上門來了。”

王九思把嘴唇往玉娘臉上湊,玉娘偏過頭去,朝王九思摟住她的手臂狠命一咬。負痛的王九思“哎喲”一聲,推開玉娘。玉娘拔腿就跑,撞倒二蛋衝出門去。王九思命令道:“追,給我追。”二蛋帶著兩皂隸追出門去。

玉娘奔跑著,二蛋緊隨其後。門口兩個便衣也趕上前去。玉娘跑入了舞獅的人流中,便衣跑來,他倆在尋找著玉娘。二蛋帶皂隸跑來,被舞獅的人擋住。玉娘在舞獅的人流中穿梭。玉娘跑著,已不見追趕之人,她剛鬆口氣,一頭撞在一人身上,她抬頭愣住。迎麵站著二蛋。

舞獅的人流依舊。那兩個便衣走來,不見了玉娘的蹤影。他倆失望地:“人呢?丟了玉娘這可怎麽交差?”“這下壞了,非讓王篆大人臭罵一頓不可。”

二蛋及皂隸押著玉娘到了王九思跟前,王九思色迷迷地迎上:“大美人,我這臉上的血跡,該由您幫著舔掉吧!”玉娘怒罵:“你這個妖道,總有一天,你會被千刀萬剮。”王九思嗬嗬笑道:“罵吧,罵吧,本道長就喜歡你這種烈性子的美人兒。”說著,把臉湊近玉娘,意欲親嘴。玉娘朝王九思臉上啐了一口。王九思訕笑道:“本道長這輩子**了不少美人兒,不信就製服不了你。”說著,上前緊緊地抱住玉娘。玉娘就勢衝他撞去,把王九思撞倒在地,大喝:“你要再敢動我,我就撞死在這個銅鼎上。”王九思從地上爬起,露出一副潑皮嘴臉:“嗬,想死,我告訴你,沒門,本真人非要讓你活不成也死不了。”他衝二蛋喊道:“二蛋,把她給我帶走,等本真人得閑了,再來收拾她!”

張居正將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怒一個巡城禦史,連一個姑娘都看不住,王篆在一旁委屈地說:“卑職無能,但誰能想到她能換了裝偷溜出去?再說正趕上廟會,這街上鬧哄哄的,所以才讓她跑了,不過大人放心,我會設法找到她的。”張居正衝著他嚷道:“那就快去,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你是問!”

遊七望著王篆離去的背影輕聲道:“老爺,您今個兒的態度有點反常啊!說實話,您把您的家人全都扔在老家,一個人在京城住的這麽一所大宅子,也真夠孤單的,確實該有個人來伺候伺候您了。”

孟衝托著藥匣走進來。朱載垕和奴兒花花依偎著,靠在繡榻上,朱載垕問:“是藥嗎?”孟衝說:“是的。”朱載垕急猴猴地嚷道:“快!快!朕快等不急了。”孟衝打開藥匣,露出兩顆琥珀色的藥丸,朱載垕親自取出,放在嘴中咀嚼。他吞下藥,接過小內侍遞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長出一口氣。孟衝道:“皇上,吃了這藥,您要不好好兒睡一覺。”奴兒花花嗔道:“睡什麽覺啊?皇上要帶我去禦花園賞花呢。”朱載垕為難地說:“奴兒花花,這些日子,朕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朕有點累了,要不你讓孟公公陪你到禦花園走走。”奴兒花花“切”了一聲:“讓這麽個假男人陪我賞花?虧你想的出來,得了,看來這宮內也真夠無聊的,哪天我還真想回天香樓去。”

高拱聽說皇上的身子骨虛弱到如此程度,不禁憂心如焚。他知道,如果不是孟衝把那個奴兒花花弄進宮去,又再弄了一個妖道給皇上熬那**,皇上的身體不至於那麽快就支撐不住了。但孟衝說:“這是我的不是,可當初你也認可的。高閣老,您得想想辦法,皇上再這麽瘋下去,肯定活不了幾天;皇上要是歸了天,對於你我來說可是凶多吉少啊!這奴兒花花留在宮中就是個把柄,所以您得趕緊想想辦法。”高拱冷冷地道:“隻有一個辦法,除掉她。”孟衝說:“那皇上要追查起來怎麽辦?”高拱眼皮抬也不抬:“誰最嫉恨奴兒花花?”孟衝訕笑道:“當然是李貴妃!哦,我明白了,奴兒花花一死,皇上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李貴妃,捎帶著那馮保也脫不了殺人的幹係。”

是夜,孟衝鬼鬼祟祟推開遊藝廊旁小院門,溜了進去,走進一間廂房,側耳朝裏聽了聽,沒有聲響。他輕輕叩了叩窗欞,低聲喊:“奴兒花花,奴兒花花。”房間裏,奴兒花花正在酣睡。孟衝又喊:“奴兒花花……”奴兒花花醒來,揉著眼睛問:“誰呀?”孟衝說:“我,孟公公。”奴兒花花一咕碌下床,說:“大晚上的,又有啥事兒?”孟衝說:“皇上有事兒找你,你快出來。”

孟衝領著奴兒花花往禦花園去,周遭一片寂靜,遝無人聲。奴兒花花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孟公公,咱們這是去哪裏?”孟衝訕笑著說:“禦花園啊,您白天不是要讓皇上陪你賞花嗎?皇上突然來神了,讓你這會兒過去。”奴兒花花說:“這會兒,黑燈瞎火的賞什麽花呀?”孟衝說:“怎麽不能賞啊,你看今兒的月亮透亮透亮的,這是既能賞月又能賞花。”

朦朧月光下,禦花園中影影綽綽。孟衝領著奴兒花花走過一座小石橋,來到一荷塘邊。奴兒花花問:“皇上呢?”孟衝說:“皇上一會就到,他讓您在這兒稍等片刻。”奴兒花花望著他,孟衝有些緊張地避開她的視線,看了看四周:“這皇上怎麽回事兒,怎麽還沒來,我去看看。”說完,他向前走去,他來到一古井邊,喊道:“奴兒花花,你來看,這井裏怎麽會有一個月亮。”奴兒花花跑來:“你真夠傻的,不就是個倒影嗎?”

兩人麵對麵趴在井台上向下觀望。孟衝緩緩抬起頭,眼中露出殺氣,他瞪著奴兒花花道:“你不是罵我是個假男人嗎?今兒我讓你知道,這假男人的厲害。”奴兒花花正驚諤間,孟衝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不是會在皇上麵前耍性子嗎?你耍吧,這口井底有不少妞等著跟你一起耍呢。”奴兒花花大驚!她想跑,但為時已晚。孟衝將她一拽,她兩腳離地,已被孟衝托起,塞入井中,古井中傳來一聲悶悶的慘叫,接著是沉沉的落水聲。孟衝朝井內看了看,迅速蓋上井蓋,匆匆離開。

早晨的霞光透過窗欞。躺在**的朱載垕醒來,伸了個懶腰,喊:“來人!”孟衝滾瓜似地跑進來,恭敬地問:“萬歲爺,你醒了?”朱載垕道:“這一晚上朕睡得真香啊!”孟衝說:“沒錯,萬歲爺的氣色是越來越精神,過不了幾天,您就能上朝料理政務了,不然那馮保都快淩駕於萬歲爺頭上,一手遮天了。您看,貴妃娘娘對奴兒花花的態度全是馮保竄掇的。”朱載垕道:“你不說,朕也明白,這事兒以後再說吧,你去把奴兒花花找來,讓她陪朕一起用早膳。”

孟衝答應道:“奴才這就去傳旨。”

朱載垕坐在膳桌邊,盯著早點出神,心想這個孟衝去了這麽長時間怎麽還不來?等孟衝急匆匆從外頭進來,朱載垕問:“奴兒花花呢?”孟衝道:“回萬歲爺,奴才去了遊藝廊,但沒找到人。”朱載垕皺眉道:“一大早的,她會跑到哪兒去呢?”孟衝說:“不知道,奴才已派人去找去了。”朱載垕拍桌子說:“那還不快找。”孟衝恭順地說:“萬歲爺,身子要緊,您先用膳吧。”朱載垕道:“不,其實朕根本就不想吃什麽,你扶朕起來,朕去看看她。”

一名太監飛快跑來,一進門就跪下奏道:“萬歲爺,大事不好了。”朱載垕問:“怎麽了?”太監道:“奴兒花花,奴兒花花她,她……”朱載垕站了起來:“她怎麽了?”太監說:“她淹死在禦花園的水井中了。”

“什麽,你說什麽?”

“奴兒花花在禦花園的水井中淹死了。”

“這怎麽可能呢?”他向門外衝去。

古井邊早已圍了不少太監和宮女,奴兒花花臉色慘白,濕漉漉的躺在地上。朱載垕跑來,他看著死去的奴兒花花,嘴唇在顫抖。張貴一旁道:“奴兒花花住在遊藝廊旁邊的院子裏,怎麽會跑到這兒來呢?”朱載垕大怒:“是誰害死了她,到底是誰害死了她?”孟衝說:“這膽也太大了。說實話,在這宮裏頭除了貴妃娘娘,沒人忌恨奴兒花花呀。”朱載垕道:“不!她一個女流,不可能下此毒手!”孟衝說:“她是不會殺人,但她身邊有馮保呢,馮保不是管著東廠嗎?”朱載垕鐵青著臉說:“你去把馮保叫來,還有把貴妃娘娘與皇後一起給我叫來。”

大清早的,李貴妃想不出皇上叫她們有何事,隻得與陳皇後一起跟著孟衝走進來,馮保也跟在他們後頭。朱載垕站在窗子邊,背對著他們。孟衝在朱載垕身後小聲說道:“皇上,皇後與貴妃娘娘都到了。”朱載垕緩緩轉過身來,隻見他滿臉淚痕,神情極度悲傷。陳皇後與李貴妃兩人大驚,一起喊:“皇上!”

“皇上你這是怎麽了?”

朱載垕道:“怎麽了?我正要問你們呢,還有你!”他用手指著馮保。

“問我們?皇上,您這是什麽意思?”

朱載垕淚流滿麵:“奴兒花花被人帶進禦花園,推到古井淹死了!”

陳皇後、李貴妃與馮保皆大驚。半晌,陳皇後說:“淹死了?誰?是誰這麽狠心?”朱載垕道:“你說呢,在這宮裏是誰忌恨奴兒花花?”陳皇後不語。朱載垕與孟衝都盯著李貴妃。李貴妃迎著朱載垕的眼光,坦誠言道:“皇上,臣妾忌恨奴兒花花。”朱載垕說:“那就是你把她害死的?”李貴妃堅定地說:“沒有,奴兒花花隻是一個****的波斯歌妓,臣妾犯不著和她一般見識。”朱載垕流著淚說:“你別騙朕了,多少年來,朕一直寵著你,可是你在奴兒花花這件事上,卻一直與朕過不去。你說,到底是為什麽?”陳皇後在一旁勸解道:“皇上,你錯怪了貴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上和社稷著想。”朱載垕吼道:“你少囉唆,你們倆人,都是一路貨色,你們聯起手來害死了奴兒花花,朕今天找你們來,就是為了要給她討個公道。”朱載垕暴跳如雷的樣子讓陳皇後又驚又怕,她喊了一聲“皇上!”掩麵啜泣起來。

李貴妃克製內心的痛苦,溫言勸慰道:“皇上,你身為一國之君,卻不以國事為重,每日每夜,都沉湎在酒色之中,這是一個賢君的作為嗎?而今皇上又隨意責怪賤妾,將奴兒花花的死歸罪於賤妾及皇後,這又是一個賢君的作為嗎?”朱載垕歇斯底裏地咆哮:“大膽,你竟敢指責朕。”他一步步走向李貴妃,但沒走幾步,忽然身子一歪,馮保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扶到繡榻上躺下。

眾人趨近一看,朱載垕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馮保驚叫:“皇上中風了!”李貴妃一迭聲地說:“太醫,快叫太醫。”守候在門外的太醫急匆匆入內,他跪在繡榻前給朱載垕把脈,又翻看了朱載垕的眼皮。陳皇後焦灼地問:“太醫,皇上有救嗎?”太醫伏地而奏:“啟稟皇後,皇上要大行了。”

一聽這句話,陳皇後與李貴妃撲在朱載垕身上,哭作一團。

孟衝見狀,趁機溜了出來,孟衝走出門,招手讓一名太監過來,低聲對他說:“你快去王真人府,通知王真人,讓他遠走高飛,永遠不要回京城。”太監答應一聲“小的明白”,拔腿就跑。

後宮大亂。太監們匆匆跑過,東廠番役將側門一扇扇關閉。宮女們在忙亂著。室內仍哭作一團。李貴妃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對馮保說:“通知內閣輔臣,立即前來乾清宮,記住,別忘了把張先生叫來。”

馮保道了一聲:“奴才遵旨。”轉身走出。他剛走出乾清宮,與孟衝迎麵碰上。馮保心裏明白了八九分,冷笑著對他說:“孟公公,皇上還沒咽氣兒,你就急著出去遞信兒,這是為何?”孟衝有幾分慌亂地說:“誰說我去遞信兒,我是一時尿急,出來解個手,可你呢,你這是去哪裏?”馮保說:“跟你沒關係,我是奉貴妃娘娘之命去傳旨。”孟衝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地自語道:“傳旨,傳什麽旨?”

馮保走到院門口,站在院門中間,大喊一聲:“來人!”立刻,從各處房間裏湧出幾十個內侍。馮保從人堆裏指著一個人道:“你,去內閣通知高拱,速來乾清宮。”又指著另外一個人:“你,立即去通知張居正,速來乾清宮。剩下的,趕緊去庫房裏把所有的燈籠都清出來,統一貼上‘奠’字,記住,是祭奠的奠!”一太監狐疑地問:“奠?馮公公,皇上他……”馮保說:“不該你們問的,你們就不要問,都幹事兒去吧。”

眾內侍一哄而散。馮保又喊住一名太監:“吳和,你過來!”吳和折回來問:“大公公有何指示?”馮保附在吳和耳邊低語:“你趕快去東廠,通知陳應風,立即帶人去王真人府,把那妖道給我抓來。”

寢宮內,孟衝正跪倒哭道:“萬歲爺,您不能丟下奴才,就這麽走了呀。”李貴妃便厭惡地拿起一根拂塵,敲了敲孟衝的頭,斥道:“你在這兒嚎什麽,出去!”孟衝仍在哭:“娘娘,奴才跟了皇上那麽多年,您就讓奴才再守他一會吧……”李貴妃說:“少囉唆,叫你出去就出去!”孟衝怏怏地爬起來,走了出去。他走到門口,聽得李貴妃吩咐馮保:“馮公公,你快去把太子喊來。”他癟了癟嘴,哭著走開了。

太監高喊一聲:“高閣老。”高拱起身驚問:“出了什麽事?”太監說:“馮公公差小的速來傳旨,皇上犯病,著兩位閣臣急速前往乾清宮。”高拱一聽煞是著急:“什麽?皇上又犯病了?走!”卻不料太監道:“高閣老稍作等待,旨意說得明白,要兩位閣臣一同進宮,現在,張閣老尚未到來。”高拱問:“張居正何時能到?”太監說:“宮中已差人快馬前往張閣老府上傳旨,想必不會耽擱多久。”高拱起了狐疑:“要張居正一同入宮,是皇上旨意嗎?”太監說:“不,是皇後懿旨,貴妃娘娘的令旨。”高拱大聲追問:“為何皇上不發旨意?”

太監道:“皇上已不能說話了。”

從太監那裏得知“皇上要大行了”的消息,張居正亦著忙得很,但在百亂當中,他不忘吩咐遊七:“你立刻前往王城兵馬司衙門,告訴王篆,迅速捉拿王九思。”與此同時,高拱向韓揖下了同樣的命令,魏廷山問道:“首輔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高拱煞有其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此等地步,全是那妖道煉的陰陽大補丹在作怪。”魏廷山說:“可當初是大人您讓張居正放了王九思的?”高拱說:“此一時彼一時,當初要不是皇上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我,我也不會行此下策。現在萬一皇上一病不起……”魏廷山心裏明白,首輔這是進退有序,決斷有章,在此緊要關頭下這麽一著,進可得到民心,退又不失為保護王九思的一項舉措,便也不再開口了。

躺在臥榻上的朱載垕昏迷不醒,身子時不時抽搐,他眼睛緊閉,大張著嘴,嘴角泛著白沫。張貴跪在旁邊,不停地絞著熱毛巾替他擦拭,禦榻邊,陳皇後與李貴妃、朱翊鈞、馮保悲痛地注視著朱載垕。

高拱與張居正匆忙進入,連忙跪到禦榻前磕頭。高拱輕輕喊了一句:“皇上!”朱載垕沒有反應。高拱轉向陳皇後奏道:“請皇後下旨,火速命太醫前來施救。”陳皇後哽咽道:“太醫施救過了,剛剛出去。”高拱“哦”了一聲,伸手握住了朱載垕露在被子外頭的手。他抑製不住悲痛,又大喊一聲:“皇上!”頓時老淚縱橫。

朱載垕眼皮動了動,微微張了張嘴,這一微小的變化使在場的人都感到驚喜,但過了不一會兒,朱載垕的身子又開始抽搐。

李貴妃道:“請兩位閣老聽好,馮保宣讀遺詔。”

馮保趨前一步,將一卷黃綾揭帖打開,喊道:“請皇太子朱翊鈞接旨。”朱翊鈞倉促間不知如何應對,李貴妃從旁輕輕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悟,從禦榻後頭走出來,麵對隆慶皇帝跪下。

馮保念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兩位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念畢,馮保把那軸黃綾遞到朱翊鈞手上。朱翊鈞向父皇磕了頭,回到李貴妃身邊。

馮保又抖開另一軸黃綾揭帖道:“這是皇上給內閣的遺囑,請高拱、張居正兩位閣臣聽旨。”

兩位長跪在地的閣臣,一齊挺腰肅容來聽。

馮保念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二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製,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念畢,馮保把那黃綾揭帖遞給了高拱。

高拱問道:“皇上給太子的遺詔,以及給我們兩位閣臣的遺囑,都提到司禮監,為何司禮監掌印孟衝卻不在場?”

李貴妃道:“馮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他在難道不一樣嗎?”高拱說:“不一樣!秉筆太監畢竟不是掌印太監,孟衝不來這裏聽詔,似乎不合規矩。皇上厚恩,臣誓以死報。東宮太子雖然年幼,承繼大統,臣將根據祖宗法度,竭盡忠心輔佐,如有人敢欺侮東宮年幼,惑亂聖心,臣將秉持正義,維護朝綱,將生死置之度外。”李貴妃冷冷地道:“高閣老的話說得很好,就照你說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後和我也都放心。”高拱道:“老臣記住貴妃娘娘的令旨。”

朱翊鈞看著高拱,本能地靠緊李貴妃,喊了一聲:“母後!”李貴妃眼圈一紅,撲在朱載垕身上哭訴道:“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啊,皇上……”隆慶皇帝朱載垕突然身子一挺,喉嚨裏一片痰響,臉色憋得發紫。隻聽得馮保高叫一聲:“太醫——”乾清宮裏,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頃刻亂作一團。

一位太監滿臉淚痕地稟道:“諸位大人,隆慶皇帝已經龍賓上天。”高拱、張居正與朱衡、魏廷山、王顯爵、楊博等在內閣客廳內等候著的眾大臣一齊朝乾清宮方向跪下大放悲聲,高拱撕心裂膽喊了一句:“皇上——”這聲音逐步擴展成巨大的回聲,在紫禁城一重重紅牆碧瓦之間回響。

刑部員外郎秦雍西帶著一隊捕快,前往王九思府。胡同口,另有一隊人馬已把王九思府圍得水泄不通。先來的番役看到又來了一班荷刀執槍的公差,連忙分出一隊來,各人亮出槍械,攔住了捕快們的前路。秦雍西策馬上前,大喝一聲:“什麽人如此大膽!”番役挺出槍來,逼住他的馬頭,那馬原地騰起,差點把秦雍西摔下馬來。秦雍西正欲發作,陳應風拱手一揖道:“秦大人,受驚了。”秦雍西定眼一看,跳下馬道:“啊,原來是陳掌爺,你怎麽來了這裏?”

陳應風奉東廠提督太監馮保之命前來捉拿王九思,秦雍西卻是奉首輔高大人之命來的,秦雍西不屑地說:“這事兒就用不著陳掌爺勞神了。捉拿一個王九思,哪用得著兩撥人馬。”陳應風道:“秦大人說得也是,依下官之見,還是你們回去吧。”秦雍西道:“我們回去?高閣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辦案,我們才是正差。”陳應風訕笑道:“秦大人總該明白,這王九思是個妖道,惑亂聖上,正是咱們東廠管轄的範圍。”

兩人正唇槍舌劍爭執不已,惟恐讓對方搶了差使交不了差,王真人府內濃煙竄出。陳應風再也顧不得與秦雍西爭論,拍馬衝向緊閉的朱漆大門,命令番役道:“把大門砸開!”秦雍西跟上,命令捕快:“快砸呀!”大門洞開,兩撥人馬一湧而入。庭院裏杳無一人,那頂藍呢大轎以及一應金扇儀仗,全都靜悄悄擺放在轎廳裏。庭院正中擺了三個大銅鼎爐,其中一隻尚在燃燒,濃煙從其中冒出。陳應風走近一看,爐子裏燒著的是一塊焦肉,發出刺鼻的臭味,地上還丟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陳應風頓覺不妙,大喊一聲:“搜!”秦雍西下令:“旮旮旯旯都給我搜到,一個人也不準放走。”

砸缸摔盆,一片亂響。前院搜了個底朝天,人影兒也不曾見到一個。一夥人又湧進後院,依然是扇扇房門上了大鎖。依次砸開來都是空****的,最後砸開了一間庫房,皂隸們愣了:一屋子的童女擠在一地的幹草上,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湧入的兵丁。

陳應風與秦雍西聞聲走進來。陳應風下令:“你們都出去。”番役退出,一屋的童女驚慌失措地望著他倆。陳應風蹲下問:“你們是被那妖道抓來的?”女童們點點頭。秦雍西問:“你們知道妖道去哪兒了?”女童們搖頭,又都驚哭起來。陳應風問:“來人,將這些女童送回各自家中。”

陳應風與秦雍西朝前院走來。兩名軍士從側門裏拎出一個幹巴老頭兒來。陳應風道:“你是什麽人?在這兒幹什麽?”老頭兒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撲通跪下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夥伕,專門燒那三隻爐子。”秦雍西道:“這爐子裏濃煙滾滾,地上還有一張貓皮,這是怎麽回事?”老頭兒道:“回大人,王真人把一隻貓活剝了皮,那貓還沒斷氣就被他丟進大號爐裏。”秦雍西道:“他為何這麽做?”老頭兒道:“回大人,王真人是屬鼠的。”秦雍西笑道:“他怕貓捉老鼠?”轉身衝陳應風道:“陳掌爺,你我都成了貓了。”

陳應風勉強一笑,問道:“王真人哪裏去了?”老頭兒道:“回大人,一個時辰前走了。說是進紫禁城,給皇上送丹藥去了。”陳應風道:“胡說!這妖道最講排場,他既然給皇上送藥,為何大轎儀仗都擺在這兒不用?”老頭兒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陳應風厲聲道:“不知道?你要是不交待那王九思的去處,我就活剝了你的皮。”老頭兒道:“大人饒命,小的真不知!”說著,他磕頭如搗蒜地討饒。陳應風命令:“把這老家夥綁了,帶回去細細拷問。”兩個番役把老頭兒押解出去。

陳應風衝秦雍西說:“秦大人,差事辦砸了,你我各自回去挨罵吧。”秦雍西道:“也隻好如此!”

兩撥人馬分別離開了王大真人府。

紫禁城每一道進出的大門,都掛滿了寫著“奠”字的大燈籠。乾清宮裏,黑鴉鴉坐滿了守靈的太監。陳皇後、李貴妃率領眾位嬪妃與宮娥身著白色孝服從慈寧宮出發,一路向乾清宮緩緩行來。身穿絰服的朱翊鈞走在陳皇後與李貴妃之間,眼裏充滿了驚恐與悲戚,兩腮上掛著淚珠。

高拱值房,張居正挑簾兒走了進來,他已換下一品錦繡官袍,穿上了青衣角帶的喪服,依然穿著錦繡官袍的高拱便很不自然。高拱撣了撣衣袖說:“老夫剛派人回家去拿喪服,沒想到叔大已經穿上了。”張居正道:“管家剛剛把衣服送到,因為更衣,來遲了。”高拱說:“皇上已經大行,老夫請你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有關治喪事宜。”張居正說:“首輔做主。”

張居正聽了不住點頭,補充道:“還有一件事,還望首輔謀斷。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們在給皇上治喪的同時,也得趕緊考慮太子繼位之事。”高拱說:“隆慶皇帝剛駕崩,立刻就讓太子登基,會讓天下人指責,說咱無情無義。”張居正不以為然:“隆慶皇帝駕崩,我們做臣子的,無不有錐心之痛,但皇位涉及社稷穩定,萬不可久虛。”高拱不耐煩地說:“誰說久虛了,遲個一兩天,天就能塌下來?這事兒,明天再議。現在,我們各執其事,辦好喪禮。”

孟衝、馮保在乾清宮門口迎接陳皇後、李貴妃一行。李貴妃瞟了孟衝一眼:“孟衝,誰讓你來的?”孟衝哭著說:“啟稟貴妃娘娘,萬歲爺剛剛大行,奴才如同萬箭穿心,奴才是痛苦不已,奴才寧可替皇上去死。”李貴妃冷冷地說:“你倒是真為皇上著想,我告訴你,要不是你和高拱將那奴兒花花和王九思弄進宮來,皇上也不至於這麽早龍賓上天。你等著,這賬我得一筆一筆跟你清算。”孟衝嚇得撲通跪地:“奴才知錯!奴才罪該萬死,但奴才也是聽萬歲爺的。”李貴妃說:“你還敢強嘴。”孟衝頭埋得更低了:“奴才不敢!奴才任憑貴妃娘娘處置,但隻求娘娘一事,您讓奴才留在宮裏,奴才一定竭盡全力,把萬歲爺的喪事辦好。”

馮保插嘴道:“少囉唆,讓你歇著就歇著!還不趕快退下!”孟衝無奈怏怏而退。

李貴妃與陳皇後議定,皇上的喪事由馮保具體操辦,調度宮內大小事宜。馮保建議,乾清宮乃我朝曆代皇帝處置政務、統馭天下的機樞之地,先帝既已龍賓上天,其龍體不可久留乾清宮,按先朝規矩,立即移往宏孝殿,並將祭奠先帝的靈堂設在那裏;乾清宮重新布置後,給太子爺搬進來住。

聽到這個決定,朱翊鈞一屁股跳下繡椅,嚷道:“不,我不搬進來,父皇剛死,我怕。”馮保說:“太子爺,你不能怕啊,你馬上就要登基繼承皇位,你是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從現在起,乾清宮就是你的正寢之地。”朱翊鈞還在躲閃道:“不,不,我怕,我怕。”陳皇後伸開雙手,柔聲喊道:“鈞兒,過來。”朱翊鈞投進陳皇後的懷抱。陳皇後替朱翊鈞拭去臉上的淚痕,言道:“鈞兒,你已經十歲了,從此你要治理天下,你怎麽能說怕呢?”

喬裝打扮的王九思帶著徒弟二蛋趁著濃黑的夜色來到一處四合院。王九思環顧四周,二蛋掏出鑰匙,打開門鎖。王九思推門進去,二蛋跟進,又把門關上,倚著門歎道:“終於到家了。”路對麵,兩個便衣跟蹤而來。他們低頭交談了幾句,一人消失在夜幕中,另一人也閃進暗處。

王九思四處看了看,對二蛋說:“這裏也不是久留之地,今夜裏,你趕快收拾細軟,明日一大早,咱倆逃出京城。”二蛋說:“好,小徒這就去收拾。唉,師傅,那個玉娘怎麽處置?”王九思一拍腦門子:“你瞧瞧!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二蛋指著右廂房,王九思推開門進去,屋內黑古隆冬。王九思摸索著打著火鐮,點亮燈盞。玉娘仍手腳被綁,昏睡在**。王九思坐到床沿上,撫摸著玉娘的臉,眼中射出欲火。玉娘“噌”地躍起:“妖道,你想幹嗎?”王九思說:“美人兒,你讓本真人惦記死了,來,讓本真人親親你。”王九思迫不及待動手撕玉娘的衣衫,玉娘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王九思惱羞成怒,一下子撲到玉娘身上。二蛋突然跑進來,驚慌失措喊道:“師傅!”王九思抬起頭問:“怎麽了?”二蛋說:“官兵把咱這院子包圍了。”王九思大驚:“啊!還是被他們發現了。”說著騰地跳下坑。玉娘衝窗外喊:“來人哪!”王九思聽到她的叫喊,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抓起玉娘,朝牆角擲去。“嘭”的一聲,玉娘的額頭狠狠撞在牆上,頓時昏死過去。

大門被兵士撞開,數十名兵士一擁而入。

王九思從右廂房裏跳出來,從二蛋手中接過一把劍,瘋狂地揮舞、叫喊。舞罷,他喘著粗氣停下。所有兵士舉刀注視著他。王九思依然喘氣,一兵士揮刀向他砍去。王篆高聲說道:“不要殺死他,要活的!”王九思揮劍向王篆撲來,王篆稍一抬腿,便將王九思絆倒在地,摔了個嘴啃泥。眾兵士一擁而上,將王九思捆了。

王篆吩咐:“把這院子徹底給我翻個個兒。”

眾兵士散開,火把通明。不久一兵士從右廂房跳出來,大喊:“王大人,這裏躺著一個姑娘。”王篆聞訊,大踏步走進右廂房,一眼看見玉娘緊縮在牆角不省人事,額頭上滴血不止。王篆驚叫:“玉娘。”他迅疾跑向玉娘,抓著玉娘的胳膊喊道:“玉娘,你醒醒!”玉娘睜開眼,看著眼前的情景,不免一驚,王篆看著她說:“我是巡城禦史王篆呀。”玉娘辨認了半天,終於大喊一聲:“大人!”接著再次暈倒在地。王篆大喊:“來人,快去找郎中,另外,立即將王九思押送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