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隻碩大的銅鼎坐在熾烈的炭火上,一桶又一桶的童子尿被倒入銅鼎中。一名叉角小廝一邊朝爐膛中添炭料一邊捏著鼻子道:“真臭!”院子裏,王九思反背著手踱來踱去,據他手下人暗訪,東二胡同口,有個開雜貨鋪的方老漢,養了個十八歲的閨女,名叫玉娘,長得貌若天仙,但一聽說王大真人要召募女童,就把女兒藏起來了。像方老漢這樣的人,還有不少,因此煉丹所需要的百名女童總是湊不夠數兒。他決定想點辦法震懾他們一下,讓他們不再敢違抗“欽命”。

東二胡同口,雜貨店前一位街鄰匆匆跑來,對一位老頭喊道:“方老爹,那個妖道來了,趕緊讓你們玉娘藏起來。”此時,一乘八人抬大轎已從胡同口外抬了進來。轎前儀仗,除了一對金扇,還有六把大黃傘。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還有一對兩尺多長的黃絹大西瓜燈籠,上麵綴貼有個四個大字“欽命煉丹”。方老漢匆匆進屋,對正在做事的玉娘說:“趕快躲起來!那個妖道來了,他專門在京城各地抓捕童男童女。”玉娘道:“我都十八了,又不是童女,怕他幹嗎?”看到玉娘不疾不緩的樣子,方老漢急得恨不得立即把她藏到地洞裏:“你以為他真的在欽命煉丹?他是借此名義糟蹋民女,你趕緊躲起來吧!”玉娘還在說:“我就不信,天子腳下他敢隨便搶人。”方老漢一把將玉娘推出了後門:“你別說了,他就是打著皇上的幌子,才敢這樣橫行霸道。”他將玉娘推人孫大媽家,對孫大媽說:“孫大媽,玉娘在你這兒躲一躲,你千萬別讓她出去。”又衝玉娘道:“玉娘,你別耍性子了,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千萬別出聲,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爹也就不活了。”說完,便出了門,剛回到自己的雜貨店,幾個公門已經把雜貨店團團圍了起來。

從外麵進來一個人,此人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上搖著的一把扇子,也是黑骨黑柄黑扇麵。他傲慢地睥睨著方老漢說:“你就是當家的?”方老漢張張嘴沒說出話來,旁邊有個小公門搶著回答:“啟稟王大真人,就是這老頭,這間雜貨店的掌櫃,玉娘就是他女兒。”王九思點點頭,對老頭兒說:“聽他們講,你女兒出落得貌似仙女?”方老漢不吭聲,公差對他嗬斥道:“嘿,老頭,問你話呢!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方老漢悶悶地開口道:“我是有個女兒,她已經十八歲了,能算童女嗎?”王九思道:“未出嫁的,一律算做童女。”方老漢說:“但很可惜,今天一大早,我已將她嫁到了開封府。”王九思冷笑一聲:“嘿!真夠巧的,我剛問你要人,她就嫁人了,我看你連撒謊都不會。你給我從實招來,把女兒藏在何處?”

正當方老漢六神無主之機,他的兒子方大林從門外急匆匆走了進來。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就問:“你有什麽事兒?”王九思道:“你是誰?”方大林說:“咱叫方大林,玉娘是我的妹妹。”王九思朝燈籠上“欽命煉丹”四個字一指道:“這上麵的字,你可認得?”方大林瞟了一眼,甕聲甕氣地答:“認得。”王九思道:“你既然認得這字,就應該明白這字的意思,征召你家妹妹玉娘,這就是欽命,你們要膽敢違抗欽命,就是違抗當今的聖上。”方大林仍昂著頭答:“我們沒有違抗欽命,我妹妹玉娘根本不是什麽童女。”王九思道:“你這刁民,竟敢跟我耍嘴皮子,來人哪!”

眾皂隸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在!”

王九思道:“把這小子鎖了。”

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著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方大林見勢不妙,拔腿就往門外跑。他剛跑出雜貨店,眾皂隸就已趕來將他扭住,方大林跺腳嚷道:“你們憑什麽拿我?”王九思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強驢子,等進了大牢你就老實了。”

方老漢衝過來,一把推開王九思:“你們憑什麽拿人?”王九思道:“憑什麽?我想拿誰就拿誰。”方老漢“呸”的一口,把一口唾沫淬在王九思臉上。王九思惱羞成怒,一腳踹向方老漢的小腹,方老漢飛出倒下。方大林奔過去,看見爹已經口吐鮮血,不省人事,不禁悲痛欲絕:“妖道,俺跟你拚了!”說著衝向王九思。王九思接過眾皂遞過來的手絹擦掉痰跡,喊道:“打,往死裏打。”七八條水火棍亂下,方大林滾向了胡同口,皮開肉綻,一身血跡。等王九思一揮手,眾皂隸停止了毆打,他走過去看時,方大林已是奄奄一息,周身**。一個圍觀者尖叫一聲:“出人命了!”刹那間,胡同口便被圍觀者堵得水泄不通。

玉娘在孫大媽家窗後看見自己的父親和哥哥被打,瘋狂地要衝出去,被孫大媽死死拉住。她哭喊著:“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孫大媽在後麵小聲勸道:“姑娘,你千萬不能出去,你一個小女子,出去又能幫上什麽忙?”等到玉娘終於掙脫孫大媽,衝了出去,撲向渾身是血的哥哥,將打手擋開時,發現哥哥已經死亡。她再跑向父親,發現父親也已斷氣。玉娘回頭怒視著王九思,卻見王九思色迷迷地看著她:“哎呀!果真是個大美人,仙女哪有她漂亮。來,美人,跟本大真人走吧!神仙一樣的日子,正等著你呢。”玉娘霎時心神俱碎,一頭向王九思撞去,緊緊咬住王九思的手,王九思大叫:“唉喲!這娘們的牙還真夠厲害的,你是屬狗的啊?你們還愣著幹嗎?還不快給我打啊。”眾皂隸舉起水火棍欲打,但此時群情激奮,根本不容他們出手。孫大媽已將玉娘護住,眾人將王九思重重圍住。

坐在轎裏閉目養神的張居正忽然感到轎子停了下來,便撩開轎簾問轎前護衛班頭李可:“出了什麽事?”李可見前麵人山人海,也在狐疑,正答了一句:“大人,小的這就去驅散他們。”還未待挪步,就見人群潮水般向大轎這邊湧來,一位年輕的美人兒在兩位年輕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過儀仗護衛奔大轎而來。他急忙一聲令下,幾十名戎衣侍衛一起拔刀把大轎團團護住,張居正走出轎門製止了他們:“李可,不可胡來!”

玉娘等三人走近轎門一起跪下,跪在中間的玉娘淚流滿麵,喊道:“大人,請給小民做主。”

張居正走下轎來,問:“姑娘有何冤屈,可有訴狀?”玉娘痛哭道:“我爹爹和哥哥被他們打死了!”旁邊跪著的孫大媽也幫腔道:“她的爹爹和哥哥被王真人打死了。”張居正向前麵看去,隻見人群已朝兩邊散開,胡同口的地麵上躺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王九思在眾皂隸的簇擁下,也盛氣淩人地站在那裏。

張居正看到前麵王九思的那副樣子,一股怒氣便騰騰不已。此刻,巡城禦史王篆聽說出了事兒,特地率兵從遠處跑來,卻未料到次輔張居正在此。張居正看見他便說:“王篆,你來得正好。這裏出了人命,你這巡城禦史,正該嚴懲凶手。”王篆將張居正拉到一邊,悄聲說道:“次輔大人,這事兒您別管了,還是交給卑職來處理。王九思是皇上的太醫,深得寵信,您還是別去惹他。”張居正道:“你是說,讓張某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妖道在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而一走了之?”王篆道:“次輔大人,我這是考慮您的安危,您還是登轎走吧。”

被護衛隔著的玉娘看到偌大一個官出現,怎能放過為父兄伸冤的機會,跪在地上哀求:“大人,您得替小民伸冤啊!”圍觀的市民百姓也都跪下來,高呼:“請為小民伸冤。”張居正一跺腳,撥開護衛朝王九思走去。人群閃開一條路讓他通過。王九思早已看到了張居正的一品官服,王篆搶前一步,向王九思介紹:“這是內閣次輔張居正大人。”王九思心下有些慌張,但是仗著是奉“欽命”來的,也便惡人先告狀地說:“閣老大人,您看看,這些刁民違抗欽命是想造反。”張居正陰沉著臉問他:“這兩個人是你打死的?”王九思道:“他們抗拒欽命。”張居正明知故問:“什麽欽命?”王九思指著侍從手上提著的“欽命煉丹”的燈籠,答:“本真人奉欽命煉丹,要征召童男童女。他們父子違抗欽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親自登門討人,他們不但不交人,反而羞辱本真人,你說這該不該死?”張居正斥道:“我看該死的是你!光天化日之下,你隨意草菅人命,還竟然說百姓該死?王篆,把這妖道給我拿下!”

王九思跳開一步:“你敢!”

遲疑著的王篆見張居正眼光掃過來,連忙銳聲下令:“上!”巡城兵士一擁而上。王九思慌張地吩咐:“眾皂隸操家夥。誰敢動手,格殺勿論。”

皂隸與巡城兵士刀槍對峙。

張居正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皂隸手上的水火棍,問:“哪個衙門的?”皂隸腿一軟,答:“回大人,小的在應天府當差。”張居正道:“應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麵,認得我身上的官服嗎?”皂隸點頭不迭:“小的認得,是一品仙鶴官服。”張居正道:“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位王真人穿的是幾品官服?”皂隸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張居正說:“他既然沒有官袍加身,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眾皂隸正不知所措,張居正突然對著皂隸們大聲喝道:“你們都給我放下兵器。”

眾皂隸紛紛放下兵器。巡城兵士們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押了下去。

張居正轉身走向玉娘,她被孫大媽攙扶著,怔怔地望著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張居正道:“王篆,這姑娘你也帶回衙門,好好待她,另外讓人把她哥和她父親的屍體收了,找個地方給予厚葬。”說完,張居正再次看了一眼玉娘,轉身朝轎子走去。

奉張居正的命令,王篆將王九思押到了刑部大牢。張居正的意思是“妖道可惡,濫殺無辜,必須問成死罪”,但王九思在大牢裏又喊又鬧,說要將張居正和王篆一起告到皇上那兒,讓王篆頗有些擔心。他委婉地對張居正表示,王九思是皇上欽定的太醫,要殺要拿得皇上說了才算,但張居正回答他說:“這個你不用操心,我今夜就起草奏本,向皇上奏明此事。”

沒有了王九思的藥丸,朱載垕的日子果然很不好受,不僅身上有氣無力,而且茶飯不思,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當他聽說王九思被張居正抓了,今天沒有藥丸吃時,不禁十分愕然。孟衝說:“一大早,張居正就親自到皇極殿門外,給萬歲爺遞了一個奏章。”而奏章的內容竟是:“仰惟吾皇陛下,臣張居正誠惶誠恐伏奏: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經東二胡同口,見得王九思打著欽命煉丹旗號,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草菅人命,雜貨鋪店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斃命於皂隸之亂棍下。臣懇請皇上嚴懲凶手,處死妖道,還公正與庶民。”朱載垕不禁氣急敗壞:“這個張居正,處處與朕作對。”孟衝亦在旁邊煽風點火:“可不是嗎?他明知道那王九思是萬歲爺的太醫,他更明白萬歲爺每日必須服用他的丹藥,可他還是不顧皇上的安危,愣是指使王篆將他拘押起來,他這膽子,現在是越來越大了。”他即刻命孟衝宣高拱平台相見。

慈寧宮經舍南牆下的紅木佛龕上,供著一尊鎏金觀音菩薩銅像。銅像前的宣德爐裏燃著檀香,青煙嫋嫋,香氣氤氳。李貴妃坐在正對著觀音銅像的幾案後頭,用小楷朱砂筆一絲不苟地抄錄《心經》。寫完最後一個字,她站起來雙手合十,向觀音菩薩頂禮膜拜。侍女進來稟告:“啟稟娘娘,馮公公請求見您。”

馮保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給皇上煉丹藥的那個王九思,昨天在東二胡同殺了人,被張居正看見,他當場將那妖道抓了,並送往刑部大牢。”初聽到這個消息,李貴妃很是欣然:“這是好事兒啊!免得他再用那些個**,迷惑皇上。”但馮保說:“可這事兒沒那麽簡單,現如今皇上根本離不開那王九思的藥丸,張居正將他抓了,皇上還能饒了他?”想了一下,李貴妃亦頷首道:“你說得對,看來張先生確實危在旦夕,你出一趟宮,轉告張居正,就說是我的旨意,遇事千萬要考慮周全,切不可跟皇上硬頂。”並吩咐馮保如有新的動向,要隨時稟報。

朱載垕將張居正的手本扔到幾案上,問高拱:“高閣老,你看這件事如何處理?”

高拱道:“依老臣之見,還是先把王九思從牢裏放出來。”

朱載垕皺眉說:“放王九思並不難,但張居正這道手本,口口聲聲說王九思是個妖道,而且他還當街殺了人,朕若沒個正當理由,而將他放了,滿朝文武豈不罵朕是個昏君?”

高拱道:“皇上,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老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是否可以請幾個有資望的大臣來一同商議?”

朱載垕的手在幾案上拍了一下,又無力地垂下了:“又不是薦拔部院大臣,討論朝中大政,為何要廷議?這隻是朕的一件私事,你給朕拿個主意就成。”

高拱大聲抗議道:“皇上,天子並無私事!”

朱載垕道:“朕生病,找個人配藥,難道這不是私事?”

高拱說:“皇上以萬乘之尊,一言一行,皆為天下垂範。皇上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洪福;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膽。以皇上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麽能說是私事?”

朱載垕沉默了半刻,語調平和了許多:“如果不是私事,那麽就是公事了?”

高拱道:“是的。”

朱載垕說:“公事就更好辦了,你是內閣首輔,所有朝廷的公事都歸你管,朕隻有一個要求,我要吃王九思煉製的丹藥,而今朕是一天都無法離開他的丹藥。你若真有愛朕之心,就趕快去把這件事處理好。”

王城兵馬司衙門廂房內,玉娘整夜在啼哭,滴水不進。此刻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淚已哭幹,卻不意外麵走進兩個人來:正是王篆和張居正。她見張居正擺了一下手,王篆便離去了。張居正拖了把椅子坐到玉娘的對麵,關切地說:“玉娘,聽說你已經一天一夜滴米未進,這樣下去,身子骨怎麽受得了?”

這個憨直的姑娘也就憋不住心裏的話:“我吃不下東西,我一想到我的父親和哥哥,我連死的念頭都有了!本都好好的,他們怎麽撇下我就走了呢?我想見他們,哪怕能再跟他們說句話。”說著淚水已經滿腮,嗚咽道:“這世道是怎麽了?這事兒為什麽會攤在我的身上?大人你能告訴我嗎?”

張居正自語道:“是啊,這世道是怎麽啦?我身為次輔卻無力改變這一切,實在是慚愧,但你要相信我,你的父親和哥哥決不會白死,本輔一定會替你伸冤。”說著從袖攏裏掏出一塊手帕放到她手中:“快!把眼淚擦了,我讓夥房給你做點吃的,記住,你要活下去,你會看到懲辦凶手的那一天。”

皇上一甩袖子,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高拱,讓高拱懊喪不已。對高拱來說,如果昨天發生在東二胡同的事,恰巧被他碰上了,那也隻好像張居正那樣,把王九思抓進大牢。而且他相信,凡朝中秉節大臣,都會這麽做,張居正此舉深得民心,而他要是反過來懲處張居正,後果必將是大失人心。但,事已至此,他能怎麽辦呢?總不能像魏廷山說的那樣“辭職,不當這個首輔”吧,畢竟,為區區小事而撂挑子不幹,豈不是婦人之舉。但他深想過來,李延事件,到現在尚未平息,那三張田契,至今下落不明。這一波又一波的事件,表麵上看,都是高拱控製局勢;但實際上,卻是張居正搶占了先機。部院大臣們又都知道,他和張居正本來不和;這件事情如果處置不當,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想到這裏,高拱吩咐韓揖備轎,他要到紗帽胡同,親自拜訪張居正一趟。

高拱正欲登轎,卻看見孟衝大老遠趕過來,氣喘籲籲地問:“皇上交代你辦的事兒,辦得怎麽樣啦?那王九思放了嗎?皇上這會兒在乾清宮裏,軟得像塊豆腐,他等著吃王真人的救命藥哪!”高拱怒道:“孟公公,我這不是在想辦法嗎?”孟衝看看左右,放低聲音說:“高閣老,我可提醒你,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千萬不要腳踩兩條船。他張居正可是一直窺視著您首輔的寶座,這個時候,你若再得罪了皇上,當心牆倒眾人推。”高拱道:“孟公公,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歪,想要推倒我這堵牆,恐怕不容易吧?”孟衝奸笑著說:“您這是秀才話,我在官場上待了一輩子還不知道嗎?別看那些官員們現在看到你都像龜孫子似的,點頭哈腰的一臉奉承,隻要你一失勢,他們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高拱瞪了他一眼:“那您就睜大眼睛看著,我何時被這唾沫淹死吧!”說完高拱掀簾進轎去了。

轎夫大喊一聲:“起轎!”

孟衝看著大轎遠去,露出訕笑。

首輔突然造訪張居正府上,說有急事商量。剛一走上廳堂,高拱便開口道:“叔大,你呈給皇上的手本我已看到了。”張居正知道他當為此事來,便陳情說:“讓一個妖道當太醫,這本身就很荒謬。何況這王九思橫行霸道,草菅人命,若不嚴懲,朝廷綱紀豈不形同虛設?所以,下官昨日才當機立斷,命令巡城禦史當街抓捕王九思,並就此事奏明皇上。”高拱道:“至於王九思是否合適太醫之位,我不想與你再爭辯,但是皇上眼下無法離開王九思所煉的丹藥。你是絕頂聰明的人,難道還不知道皇上的態度嗎?”

張居正問:“皇上生我的氣?”

高拱道:“他當即要老夫擬旨,對你嚴懲。”

張居正臉色忽變,隨之正色道:“皇上既然是這樣的態度,下官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什麽路?”

“辭職。”

高拱抬眼看著張居正,以安撫的口氣說:“辭職?叔大言重了,事情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我為你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化解皇上的震怒,皇上希望內閣出麵,從刑部大牢中放出王九思,這件事正好由你來辦。”看到張居正似有忿色,高拱補充道:“對呀,解鈴還得係鈴人,既然王九思是你下令抓的,現由你出麵放人,此舉既可取悅於皇上,又化解了你眼下的危機。”張居正搖頭道:“殺人者償命,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要讓我放了王九思,這絕不可能!”高拱不滿地說:“你怎麽老是這樣意氣用事呢?”張居正說:“我決非是意氣用事,身為內閣大臣,應當以維護朝廷綱紀為己任,豈能為個人得失而喪失揚善懲惡的勇氣!”

“聽你這意思,是指責老夫不敢主持正義?”

“不敢!但這放人的命令,我是絕對不會下的,要下你下。”

高拱怒道:“人是你抓的,怎麽要我下令釋放?叔大,你不要把所有賣乖的事情都做完了,卻讓老夫來當惡人,王九思一案,必須由你來處置!”

“讓我來處置,我就把他送上斷頭台。”

“你送他到哪兒,是你的事,該說的話,老夫已經說過了,你自己掂量吧!”

說畢,高拱起身而去。張居正在後麵喊道:“首輔大人!”高拱停步回頭,看著他。張居正說:“現在我就提出辭呈!”高拱轉身即走,扔下一句:“你要辭職,向皇上說去吧,老夫管不了!”

張居正的轎子停了下來,李可聲音傳來:“次輔大人!”張居正問:“為何停轎?”說著,他掀開簾子,向外眺望,不禁愣住了。他看見玉娘站在轎前,默默地注視著他。張居正下轎,快步迎上,柔聲問她:“你怎麽會在這兒?”玉娘道:“聽王篆大人說,你要辭官?”張居正說:“是的,我寧肯辭去官職回籍當一草民,也決不下令釋放那妖道。”玉娘咬著牙說:“他們要釋放那妖道?”張居正點頭:“那妖道是皇上的太醫,他又背靠著大內的孟公公,所以有人想讓我下令釋放他。”玉娘流淚道:“但大人有沒有想過,您一旦辭去官職,奴婢一家的冤屈,不就永遠無法昭雪了?”張居正說:“張某無能,隻能以此表示抗爭,你父兄的仇,張某已無力幫其昭雪。”玉娘道:“大人,我恐怕高看了你。”張居正無言,他返身進入轎中,轎起遠去。

慈寧宮中,李貴妃問馮保:“馮公公,你上次說,想把那個會彈琴的容兒帶到咱這裏來,怎麽沒見過來呀?”馮保道:“回娘娘,奴才已將您的旨意傳給了容兒。容兒說,給娘娘和皇後彈奏可不是一件小事,這幾日,她正在演練幾支新曲,待練好了,老奴就帶她進宮。”李貴妃聽了拍手笑道:“那敢情好。”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便問馮保:“那妖道王九思,還關在那兒嗎?怎麽處置了?”馮保道:“奴才就是為這件事而來。今兒上午,皇上在平台召見高拱,下旨讓高拱釋放王九思。高拱擔心自個兒落下罵名,耍了個滑頭,要張居正全權處理此事。”李貴妃問:“那張先生想怎麽做?”馮保說:“張居正聽說要讓他釋放王九思,寧可辭去官職,這會兒,滿大內的人都知道,張居正要辭官了。”李貴妃一驚:“他要是辭了官,那高拱和孟衝不是越發目空一切、一手遮天了嗎。馮公公,你得去勸勸張先生,千萬不能讓他這麽做。”

天色已晚,午門緊閉。張居正神色凝重,順著台階,一步一步走上來。他走到城門旁邊的小石台上,拿起石台上的一隻銅鈴,對著城樓搖響。城樓上探出一個禁衛的腦袋,問:“幹什麽?”張居正道:“遞手本。”禁衛問:“你遞什麽手本?”張居正說:“別多問了,把籃子放下來!”禁衛遲疑,將腳前的空籃子用繩子徐徐放下,放到一半,忽然又把籃子急速扯回去。張居正大聲斥道:“你們要幹什麽?”禁衛說:“張大人,你的手本,小的不敢接。”張居正厲色說:“大膽,快把籃子放下來,你們再不放籃子,我就敲登聞鼓!”一言未了,忽見宮門大開,馮保笑模笑樣從裏頭踱步出來。張居正不禁詫異:“馮公公,你怎麽在這兒?”

馮保說:“我是專門來此等你的。”

“等我?”

“是啊,你不是要給皇上遞手本嗎?”

張居正屏氣道:“正是。”

馮保說:“你想幹嗎?”

“辭官。”

“本子呢?”

張居正道:“在這兒。”說著拿出手本,交到馮保手上。

馮保接過手本,看也不看,竟動手撕起來。張居正急阻攔,但是已經晚了,不禁捶胸頓足地說:“馮公公,你這是幹什麽?”馮保笑道:“幹什麽?我正要問你呢!”張居正說:“我已經告訴你了,我要辭官,這頂烏紗帽,我戴不了。”說著,取下頭上的烏紗帽扔在地上。馮保趕過去撿起烏紗帽,撣撣灰塵:“一品大臣的帽子,多少人做夢都想得到,你卻要把它扔掉,真是暴殄天物啊!拿去。”張居正卻不接,道:“我不想戴了。”馮保把烏紗帽往張居正頭上一戴,笑道:“看看看,戴了烏紗帽,人就顯得精神多了。”

張居正白了馮保一眼,生氣地轉身,大踏步走去。馮保在背後喊:“你要幹什麽?”張居正說:“這手本我還多抄了一份,我這就去拿來。”馮保說:“站住!”

張居正不理會,繼續走。

馮保大聲喊:“站住!”

張居正終於站住,但不轉身。馮保趕過去,瞪著張居正,譏道:“你還想遞手本?”張居正說:“我幹嗎不遞?”馮保擺出一副無賴的神情:“去拿吧,老夫在這兒等著你,你遞一份兒我就撕一份兒,老夫當了四十多年的太監,第一次嚐到撕毀一品大臣手本的快感,這撕手本的聲音,嘶兒嘶兒的,比那曲兒還好聽。”

張居正仰天長歎一聲:“馮公公,你為什麽要阻止我辭官?”

馮保說:“我正想問你呢,你為什麽要辭官?”

張居正道:“我不辭官,難道親自把王九思給放了?這種事兒,我能做嗎?”馮保訕笑著說:“怎麽就不能做?大丈夫應該能屈能伸,韓信都曾有過**之辱,而你一個社稷良臣,為何就隻能伸不能屈呢?”張居正說:“這不是我個人的伸屈問題,這關係到朝廷的大是大非!”馮保說:“什麽是大是大非?張閣老,有些時候是與非、黑與白往往不需要分得太清楚。”這話難入張居正的耳,他隻是瞪著馮保:“我不想跟你再說什麽,請你讓開。”但馮保攔著他,左走右擋,右走左擋。張居正竟大聲罵起來:“馮公公,好狗不擋道!”

馮保一愣,旋即狂笑起來:“我在大內四十年了,侍候了三位皇帝,沒有一位皇帝罵過我是狗,高拱雖然恨不得能一口把我生吞了,但也不敢罵我是狗,然而我最欣賞的人,你張先生,竟然罵我是狗。罵得好!但我也要罵你一句,沒骨氣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本該運籌帷幄、叱吒風雲,可是你呢?遇到一點點陰風,就張惶失措,今天,我才看清楚,你原來是一個懦夫、軟骨頭!”

張居正遭此斥罵,如遇雷擊。

看他的神情,馮保語氣緩和下來,道:“你隨我來!”

耳房內的大木桌上,放著一函奏疏,封麵上寫著:陳六事疏,臣張居正謹呈。馮保問:“張先生,還記得這個奏本兒嗎?”張居正走上前,撫摸奏疏,百感交集。馮保說:“張閣老,雖然你向皇上獻上這道《陳六事疏》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六年,但當初的場景,老夫記憶猶新啊!”張居正讚同道:“是啊,六年前,皇上三十歲,我也隻有四十二歲,應該說都是做事兒的年齡。可惜皇上沒有采納我的建議,以致在這六年裏,國事愈加混亂,吏治也愈加腐朽,財政也愈加困難。”馮保說:“張閣老,你的《陳六事疏》的確是救治國家的良方,今兒下午,老夫從檔案庫中將它調出來,重新讀了讀,依然令人振奮。先生正本清源,縱論天下,其謀略、其睿智、其才華,都遠在諸葛亮之上,你完全可以當一個救世的良相啊!”張居正苦笑著說:“馮公公,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樣寬慰我。”

馮保正色對他低聲說:“什麽時候,黎明前的黑暗!我知道,高拱處處為你布設陷阱,你是四麵楚歌,腹背受敵。但你有沒想過,在這個時候,你如果選擇逃避,豈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計?你為保全自己的情操一走了之,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呢?天下的蒼生百姓呢?所有這一切你都不管了嗎?”

一個太監口中竟說出這樣深明大義的話,張居正不禁愣住了:“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馮保說:“怎麽辦?將計就計。高拱不是要你下令釋放王九思嗎?你就下令放人。”

見張居正麵露難色,馮保接著說:“老夫早就對你說過,皇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鬼,沒多少日子了,你要咬著牙,把這段時間挺過去。”張居正道:“你是想讓我承擔罵名?”馮保說:“該承擔的就承擔,再說,你現在放了王九思,又不是與他同流合汙,為了天下蒼生,你背一回黑鍋又能怎麽樣?”

在獄卒的引領下,張居正與王篆穿過長長的甬道。在一間牢房前站定。獄卒打開門鎖。張居正推開門,隻見王九思像一匹驢子似的原地亂轉,他一看到張居正,頓時擺出了鬥雞的姿態。張居正說:“王九思,愣著幹什麽,你可以走了。”王九思潑皮一樣地說:“嗬,讓我走?沒門兒!我一堂堂太醫豈能讓你們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我告訴你,我還真就不走了,這兒的飯還挺香,睡覺也很安靜。”張居正說:“我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走,那你就呆著,我聽說這地方有人曾經被老鼠啃出了白骨,當然你這號人老鼠斷然不願意啃的。獄卒,把門鎖了。”王九思忙喊道:“等等,我不出去可以,可皇上要是吃不到我的藥,他會惦記我的。”說著,一腳跨出牢門,悻悻地說:“我還以為一品大臣可以一手遮天,但沒想到你竟是個軟蛋。”

張居正咬著腮幫,臉色鐵青。

一乘大轎及儀仗在門口候著,一見王九思出來,孟衝便把他往大轎裏推,說:“我的爺,別磨蹭了,快回去煉丹,皇上等著吃藥呢!”

清晨,郊外立著的兩座新墳,紙幡飄舞。玉娘跪在墳前,一邊燒紙錢,一邊抽泣。張居正站在她的身後,玉娘起身注視著張居正:“大人,你真的把官辭了?”張居正難過地搖搖頭:“沒有。”玉娘說:“皇上挽留了你?”張居正沉默不語。玉娘問他:“我父親和哥哥的冤屈何時可以昭雪?”張居正仍不回答。玉娘說:“大人你怎麽了?”張居正道:“張某無能,辜負了姑娘的期望。”

“大人為何這麽說?”

“昨晚我去了刑部大牢,我不但未能將王九思就地正法,反而將他放了。”

“什麽?你放了他?”玉娘一個巴掌打在張居正臉上,狠狠地罵道:“狗官,你這個狗官,天下烏鴉一般黑,我早該知道這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好官。”說罷掩麵痛哭。

遠處的侍衛李可趕過來,張居正回頭向他示意,李可離去了。

張居正望著玉娘的臉,說:“你罵的好!我現在沒有任何理由向你解釋,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玉娘道:“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願意見到你。”張居正無奈,轉身離去。玉娘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張居正走到大轎邊,衝王篆道:“你別跟著了,照顧好玉娘。”說完便上轎了。

涿州去年鬧蟲災,地裏幾乎顆粒無收,幾十個村子的村民背井離鄉、成群結隊的到京城乞討,不料工部管轄的京城八個施粥廠,竟無一施粥,黑壓壓的一片乞丐圍坐在粥廠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個個瘦骨嶙峋,皮包骨頭。有的三天沒有進過一口糧食,很快就要成為街頭的餓殍。消息傳到張居正那裏,視察畢粥廠,便去找工部尚書朱衡,不料朱衡道:“粥廠的糧食、夫役及設施,都應由工部來解決,雖然用銀不多,但也得拿出一萬多兩,平常都是由京城張家灣榷關的抽分銀收入支付,去年,張家灣的抽分銀隻收了一萬三千餘兩,冬季用於儲冰,幾乎全部花光,因此,今年這些粥廠的用銀,還沒有著落。”朱衡甚至想到了向戶部借錢解決此事,在他看來,偌大一個戶部,管理全國財政,不至於連一萬兩銀子都借不出。可這一提議卻被張居正斷然否定:“粥廠的用銀,既然曆來是由工部支付,今年恐怕也不能例外。戶部太倉銀所剩無幾,一直入不敷出。你朱大人如果再向戶部要銀子,恐怕事與願違。況且,問題不在銀子的多與少,而是這個頭不能開。如果每個衙門都以借的名義向戶部伸手,戶部就難於招架了。”但潮白河的工程款本來就不充裕,想擠出一些來也是萬萬不能的。工程要建,饑民更要安撫,情急之下,張居正出了這麽個點子:每年夏天,工部儲備的冰塊,除了供應內廷和在京衙門,還有不少存餘,而這些存餘部份都賣給了京城的一些富商和縉紳之家,“既是這樣,現在,你就讓辦這件事情的人,先到那些富商與縉紳之家,讓他們預付購買冰塊的銀鈔。”

這個辦法,周到而且不難辦到,朱衡不得不佩服張居正運籌帷幄的大智慧。

旋轉的舞步,奴兒花花水蛇般扭動的腰肢。客用敲著手鼓,圍著奴兒花花猴子般跳躍。朱載垕一摔手中的酒杯起身離席,嚷道:“好、好、奴兒花花,朕也試試!”奴兒花花一個媚笑,上前拉住朱載垕的手,帶著朱載垕旋轉起來。舞步越旋越快。忽然,朱載垕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孟衝連忙衝過去把朱載垕扶住。朱載垕麵色慘白,氣喘籲籲。孟衝道:“皇上累了,今晚就到這兒吧!”朱載垕嬉笑著說:“朕不累,朕還沒跳夠呢!”孟衝對奴兒花花與客用使眼色道:“你們還不趕緊都退下。”奴兒花花與客用正準備離開,朱載垕指著奴兒花花道:“你留下,陪朕過夜。”孟衝說:“皇上,這可不行,萬一讓貴妃娘娘知道了,又不知生出什麽事兒!”朱載垕笑道:“能生出什麽事兒來?朕的身體已經好了!少囉唆!還不退下!”

孟衝無奈,拉著客用剛要走,聽到奴兒花花對他說:“孟公公,今晚就別把客用送出宮去了,明天一早他還要為我敲鼓呢!”孟衝說:“可是大內之中不得有男人呀!”奴兒花花春波一轉,癟嘴笑道:“他一個孩子,也能算作男人?”朱載垕衝著孟衝一揮手:“就依奴兒花花的。”

孟衝帶著客用走出來,對老太監王鳳池說:“這個王八羔子,你給他找個地方,讓他歇著。”王鳳池道:“小的遵命。”

“我告訴你,千萬別讓他在大內亂跑,你給我盯緊點。”

王鳳池帶著客用,消失在巷道深處。

溫暖的陽光直射下來,禦花園中姹紫嫣紅,百花齊放。太子朱翊鈞跟著孫海從承光門中走了進來,興衝衝地跑到一棵盤龍虯枝的老鬆樹下。朱翊鈞仰頭望去,問孫海:“鳥窩兒呢?”孫海手搭涼篷,回道:“昨兒個我還看著在這兒呢,怎麽就突然沒了呢?”低頭看到地上有打掃過的痕跡,便揀了一塊鳥窩泥遞給朱翊鈞看,沮喪說道:“你看,被人捅了。”

朱翊鈞思量:“是什麽人幹的?”

孩子的心裏不會有太久的惆悵,不一會兒,朱翊鈞和孫海又玩得十分高興。長長的永巷,僻靜無人,朱翊鈞與孫海一前一後走在巷道中。朱翊鈞問:“孫海你今年多大了?”孫海道:“十五歲。”朱翊鈞說:“你比我大五歲,你啥時候進宮的?”孫海道:“隆慶三年,已經三年了。”朱翊鈞抬頭望了望天空,問:“宮外有什麽好玩的嗎?”孫海說:“回太子爺,宮外好玩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你看這趕廟會、看社戲、玩獅子、踩高蹺、打炮仗、放河燈、鬥蛐蛐、過家家,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朱翊鈞說:“孫海,宮外頭有那麽多好玩的,你為什麽還要進宮來?”孫海答道:“太子爺,不瞞您說,奴才家太窮,不得已才跑這來,變成個男不男女不女的。”

眉發斑白的老太監王鳳池坐在杌子上,客用穿著內侍的衣服跪在地上,正抽抽嗒嗒地哭,看到朱翊鈞推門進來,王鳳池趕忙滾下杌子,伏跪請安。

朱翊鈞問:“你是幹什麽的?”

王鳳池說:“回太子爺,奴才是教坊司裏打鼓的。”

朱翊鈞指著跪在地上的客用:“你為何欺侮他?”

王鳳池說:“他犯了錯兒,奴才按規矩懲罰他。”

“他犯了什麽錯?”

“這小雜種吃了豹子膽,竟跑到禦花園把鳥窩兒給掏了。”

本來有些同情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監,現在聽說是他掏了鳥窩,朱翊鈞便生起氣來,朝客用屁股上踹了一腳:“原來鳥窩兒是你掏的,該打!”

客用摔了個嘴啃泥,卻不敢哭,又戰戰兢兢爬起來跪好,孫海將屋內僅有的一條杌兒搬過來,請朱翊鈞落坐。朱翊鈞湊近客用,好奇地問:“鳥窩裏有什麽?”客用說:“有鳥蛋。”說著把手伸進衣襴衫,掏出四隻蠶豆大的鳥蛋來。

朱翊鈞拿起一隻,舉到陽光下照了照,問:“你掏鳥蛋幹什麽?”客用說:“喂蛤蟆。”朱翊鈞聽了十分稀罕:“喂蛤蟆?我看你是想誑我,你想自己吃,是不是?”

王鳳池在一旁回答:“太子爺,這小奴才真的養了兩隻蛤蟆。”

朱翊鈞愈發好奇,問:“你養蛤蟆幹什麽?”客用說:“我養的是蛤蟆元帥,讓它們帶兵打仗。”朱翊鈞驚奇地睜大眼睛道:“蛤蟆帶兵打仗?在哪兒,讓我瞧瞧!”

客用爬起來跑進裏屋,提出一隻布袋和兩隻竹筒來。他先從布袋裏倒出兩隻蛤蟆,有茶盅托盤那麽大,一隻背上點了紅漆,另一隻背上點了白漆。兩隻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撲了一撲,然後頭朝小太監,挨著站成一排。客用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兩隻癩蛤蟆的腦袋,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朱翊鈞,說了一句:“給太子爺請安!”隻見那兩隻癩蛤蟆側過身子,朝向朱翊鈞,把兩隻前爪直直地伸著,齊齊兒地把腦袋往前探了兩探。這笨拙卻又極通靈性的動作,惹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畢又嘖嘖稱奇。

剛看到癩蛤蟆滾落地上的時候,朱翊鈞還有些害怕,經過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變得樂不可支。他指著仍向他趴著的蛤蟆問孫海:“它們是不是蛤蟆精?”

孫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監呶呶嘴,說:“你回答太子爺。”客用說:“回太子爺,它們不是蛤蟆精,它們的動作是奴才**出來的。”朱翊鈞興奮地問:“癩蛤蟆還能**?它們還能表演什麽?”客用說:“請太子爺往下看。”

客用說著,又把那隻竹筒搬了過來。在蛤蟆兩邊分開倒著擺好,竹筒口相對,中間隔著兩尺多寬的空地。客用一擊掌,紅背蛤蟆便爬向左邊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邊的竹筒口。客用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朝著竹筒口鼓腮起跳,一連進行了三次。然後緩緩挪過身子,靠著竹筒趴下,腦袋都對著竹筒前的空地。這時間,隻見竹筒裏竟爬出了兩隊螞蟻。紅背蛤蟆這邊爬出了紅螞蟻,白背蛤蟆那邊爬出了白螞蟻。兩隊螞蟻直直地爬成兩條線,一紅一白,比墨鬥線彈得還直。客用又一擊掌,兩隻蛤蟆在竹筒邊又鼓腮跳了一跳,而這兩隊螞蟻也像得了號令,急急地往對方線陣上爬,頓時隊形大亂。隻見紅白螞蟻各自捉對兒廝殺起來,昂頭拱腿,抵角相撲。搏戰了一會兒,白隊的螞蟻顯然抵擋不住,開始潰敗。紅隊螞蟻則越戰越勇,乘勝追擊。這時,客用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開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廝殺的兩隊螞蟻也趕忙鳴金收回,各自歸隊,一溜線兒地回到兩隻竹筒中。那兩隻蛤蟆依舊如前樣,頭朝著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兒。朱翊鈞、孫海、老太監王鳳池全都驚呆了。

朱翊鈞意猶未盡地抬起頭,問客用:“你叫什麽?”“客用。”“在宮中做什麽?”王鳳池搶著回答:“分在鍾鼓司。”客用迷茫地問:“什麽鍾鼓司?”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麽當的?”客用說:“我不是太監。”

這一下子闖了大禍,朱翊鈞的臉色猛地變了:“你不是太監?你怎麽進來的?”客用囁喏道:“昨天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轎子,就把我抬來了。”“他們,他們是誰?”客用不知道怎麽說,伸手指著王鳳池,說:“你問他。”朱翊鈞看著王鳳池,道:“你說。”王鳳池嚇得麵如土色,道:“孟公公隻是交代,讓奴才把這個小子看管好。剩下的事,奴才一概不知。”朱翊鈞道:“聽你這麽說,客用是混進宮來的?”王鳳池叩頭不迭:“奴才不知!”朱翊鈞大怒:“大膽奴才,竟敢混進大內,我告訴你,我這就去稟告貴妃娘娘。”

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一排小瓦房跟前,轎邊跟著馮保一行。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來的朱翊鈞:“鈞兒,是這兒嗎?”朱翊鈞說:“沒錯!”馮保一揮手,隨行太監邱得用把每扇門都敲遍,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道:“給我把門全部踹開!”門被踹開後,每間房都空****寂無一人。李貴妃自語道:“這麽快就逃了?”馮保也納悶道:“是呀,這小子是怎麽混進大內來的?”李貴妃點頭吩咐道:“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他就是鑽進了地縫,你也得給我摳出來!”馮保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下去,大內各個出口都已封鎖,進出內侍,無論是掛烏木牌的小火者還是掛牙牌的太監,一律嚴加盤問。娘娘請回宮歇息著,這件事奴才一定辦妥。”

紫禁城到處都是奔跑著的太監,守衛紫禁城的錦衣衛軍士。一扇扇大門被撞開,東廠的掌貼刑率領眾番役衝進去搜查盤問。紫禁城每一個通往外城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番役檢查每一乘轎子,每一個人。

司禮監馮保值房內,馮保對一位進來的牙牌大璫吳和說:“你現在去找鍾鼓司管事牌子李厚義,讓他把那個王鳳池給我帶來。”吳和道:“馮公公,這事兒要不要和孟公公通通氣?”馮保冷笑道:“通什麽氣?我告訴你,這可是貴妃娘娘的旨意。你要是辦錯了事,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馮保帶著掌貼刑陳應風走進教坊司院內,隻見王鳳池直挺挺掛在屋梁上。馮保下令道:“將他解下來。”王鳳池被抬了出來,馮保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問陳應風:“李厚義呢?”人群中走出一位朱衣太監,說:“馮公公,卑職在這兒。”馮保下令:“把他綁了。”李厚義慌得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實在沒做什麽錯事,為何要綁我?”馮保指著屍首說:“大凡吊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可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你再看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分明是被人掐的。看來是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第一個脫不了幹係。”李厚義:“馮公公,我冤枉啊!”馮保:“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

馮保一揮手,兩個番役把李厚義撲倒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殺豬似地幹嚎。正在這時,又有一群太監一擁而進,領頭的便是孟衝。李厚義一眼瞥見孟衝,大聲嚷道:“孟公公,快來救奴才,救救奴才吧!”孟衝明知故問:“是誰下的令,將李厚義綁了?”馮保說:“是我!”孟衝道:“在宮裏頭,我是掌印太監,沒有我的命令,你那東廠怎能隨便抓人?”馮保答道:“李厚義有殺人滅口之嫌。”孟衝指著地上王鳳池的屍首,“哧”地一笑道:“什麽殺人滅口,就這個?馮公公,咱倆進宮的時候,這王鳳池就在教坊司裏打鼓,膽特小。上次皇上排演《玉鳳樓》,他老是把鼓點子打錯,氣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要不是李厚義替他求情,這板子一下去,他早就吹燈拔蠟了。這李厚義如果想要他的命,當時為何還救他?”馮保說:“此一時,彼一時嘛,孟公公,這王鳳池領著一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他王鳳池既然膽小,哪來的勇氣去上吊呢?所以我才懷疑,有人想殺人滅口!”孟衝道:“就算有人想殺人滅口,你怎麽就能斷定,這人一定是李厚義?”馮保說:“他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王鳳池歸他管,第一個值得懷疑的當然是他。”

李厚義又嚷:“孟公公,奴才冤枉啊!”

孟衝臉色越發難看:“馮公公,咱倆在大內共事三十年,今天,你聽我一句話,把李厚義放了。”

馮保說:“我可是奉了貴妃娘娘的旨意。”

孟衝道:“可我有皇上的旨意,要不然咱倆一起去見皇上?”

馮保一臉佯笑:“孟公公既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我就沒話可說了,這李厚義就交給你了。”

馮保離開教坊司小院,陳應風跟上,低聲問:“那個野小子,還找不找?”

馮保道:“找,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