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天是原定好的出發的日子,李延的四位姨太卻在吵嚷著收拾東西中又忙活了一天,等到差不多就緒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在兩廣總督行轅內,四位姨太嚷嚷得像炸了窩的烏鴉,心緒不好的李延再也不想聽到她們的聲音,吼道:“滾,都給我滾!”他順手抓起一把茶壺,砸向窗口,茶壺嘩啦一聲被摔得粉碎。四位姨太如鳥獸散,隻有錢師爺看看左右,留了下來。他聽到李延在罵罵咧咧:“這家夥,欺人太甚,他這是殺雞給猴看,他算什麽人?一點兒麵子都不給我留,他要是把老子惹急了,我非給他弄個魚死網破。”錢師爺趕緊上前安慰道:“總督大人息怒!”不料立馬挨了李延一個巴掌:“總督?誰是總督?你這是存心在譏諷我。”他捂著臉委屈地說:“小的哪敢啊!我這是怕您氣壞了身子。”李延目光已漂移,軟得渾身無力,一屁股坐入太師椅,自語道:“這家夥心狠手辣,我們該如何是好?”

錢師爺一貫是李延的軍師,一肚子都是想法,他湊上前去,附在李延耳朵邊說道:“總督大人不用擔心,他殷正茂又不是什麽好貨色,當年他在江西任上被罷免,還不就是因為屁股上不幹淨嗎?我就不信,天底下有人會不喜歡錢!”李延聞言,像得了救星似的,一雙混濁的老眼射出一線光芒。他問錢師爺:“你的意思是?”錢師爺道:“這個時候,咱們不能跟他硬頂,還是老辦法,塞、塞飽他!最後讓他撐死。”

殷正茂終於帶眾人而來。他在兩廣總督值房前翻身下馬,發現門口停著張鯨的轎子及護衛,原來他已在值房等候多時。聽到殷正茂的聲音,張鯨迎上前來,拱手道:“聽說總督大人剛到慶遠,就直接去了廣寧前線。”殷正茂用他一貫的爽朗聲音回答道:“我是想直接了解廣寧的守備狀況,沒想到張公公來得也如此神速!”

張鯨一揮手,他身邊的小太監托上一個細長布袋,他接過布袋遞給殷正茂:“我是怕你單槍匹馬,會有些孤單,所以才匆忙趕來跟你作個伴兒。喏,這是我托人給你弄到的斑竹狸紋釣杆,您在此得閑了,心氣兒不順了,可以找個地方釣釣魚。”殷正茂一向聽說太監善於阿諛,卻並沒有與他們中的哪個深交過,這次剛到廣西,監軍這樣的禮物實在出人意外,不禁笑道:“難得公公想得周全,多謝了!但看來,這麽好的釣杆在此隻能成為擺設了。”張鯨也點頭道:“是啊,你剛到慶遠就在廣寧府開膛破肚、整肅軍紀,接下來的事兒恐怕夠你忙的。”殷正茂歎道:“沒錯!其實那位被我破肚的士兵也真夠可憐的,他也是撞上本督了,他的肚子裏除了白吃的那幾口麂子和兔子肉,全都是未曾消化的樹皮和幹草,這樣的兵能不去擾民嗎?”說著,殷正茂眼眶竟潮濕了。

張鯨也同意殷正茂的看法:“這兩年,朝廷向廣西撥款軍餉好幾百萬,而士兵卻缺衣縮食,叛匪也越剿越多,那李延要不從中貪墨,我張鯨就倒著爬回京城去。”他認為一定要嚴查李延,殷正茂卻胸有成竹地說:“不用查!本督敢保證過幾天他會送上門來的。”他幾乎料定李延會主動來行賄,並且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他的錢本來就是從軍餉中貪汙的,給殷正茂等於給剿匪軍,也就是歸還其主。他不怕李延在高拱那兒反咬一口,在殷正茂看來,身正不怕影子歪,饑腸轆轆的士兵和朝廷的剿匪大政比這些無聊的口唇之戰重要得多。

兩廣總督行轅院內,李延正抱著眾姨太泣別。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五個都頗不省事的女人。眾姨太一邊哭成一團,一邊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老爺,你為何不走?”“老爺,我跟你一起留下!”“老爺,那新任總督心狠手辣,你還不如跟我們一起趁早離開,避避風頭。”那李延兀自在一邊強挺著說:“婦人之見,我堂堂兩廣總督,三品大員,怎麽能跟你們一起像耗子般的偷偷溜出城去?這樣做我的臉麵何在?再說了,我又沒有貪贓枉法,做對不起朝廷的事,他殷正茂能拿我怎麽樣?”一直在一旁的錢師爺上前解勸道:“別哭了,別哭了,趕緊走吧!”眾姨太又糾纏了一會兒,才隨錢師爺離去。

一院子的車馬開始駛離。有家丁來報:“老爺,新任監軍張鯨求見。”說著,張鯨已經進入院子。張鯨拱手道:“怎麽著?李大人,家眷們先行回鄉了?”李延道:“她們隻是本督的女眷,從不過問本督的政務,張公公不會現在就想扣留她們吧?”張鯨笑道:“哪兒的話?我隻是擔心這麽多車輛輜重,此去廣東路途遙遠,您就不怕半路遭劫嗎?”李延道:“張公公甭操這個心了,這些個車上裝的無非是一些馬桶、夜壺、澡盆、痰盂之類的東西,就連女眷們的金銀細軟都找不出幾件,劫匪能劫什麽?”張鯨一樂:“萬一他們要劫人呢?”李延道:“人要是被劫了,正好幫了本督一個大忙,整日吵吵鬧鬧,我正想著怎麽打發她們呢。”

閑話敘了這半晌,張鯨把臉一拉:“今兒個,我是以監軍的身份正式向你通報,請你將所有賬目簿冊移交給我,我將一一核對,重新登記造冊,在賬目未核對清查完之前,希望李大人不要離開慶元。”李延假笑一聲,讓錢師爺把賬房的鑰匙交給張鯨,一麵說:“查吧!要是查出點什麽漏子來,得罪了大內的某個公公或者某個閣老,您別返回來找我求情。”

兩廣總督賬房內徹夜通明。眾吏目經過認真核對,終於有了突破性的發現:李延向兵部所要的軍餉是按五萬人定額的,但實際士兵三萬都不到,李延貪汙了兩萬餘士兵的空額。正當殷正茂與張鯨彈冠相慶,打算先穩住李延,再將此事稟明張居正時,卻傳來了次輔大人已經來到縣城的消息。殷正茂、張鯨聞訊立即匆匆奔到總督值房大廳。

殷正茂給張居正行禮後,一把抓住張居正的手,又是意外又是激動地說:“叔大,您怎麽來了?這麽遠的路很不好走啊!”張居正笑道:“我來廣西主要是貪看這兒的山水。我一路行來,可謂風景絕佳。”殷正茂無暇領略叔大的幽默,他覺得叔大此次前來,八成是對他不放心的緣故,畢竟剿匪事關重大,而他在很多人心目中曾有著一些辯駁不清的汙點,但還未等他苦笑一聲,開口問張居正的來意,張便說道:“我是來找你要錢的。”殷正茂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張居正道:“沒錯!兵部讓你帶來了二十萬兩銀子,我想要回去。”

“為什麽?”

“這是首輔從潮白河工程款裏挪給你的!而今潮白河工程因得不到這筆款項,麵臨著停工的危險。”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令殷正茂有點措手不及,他立即向張居正解釋,李延向兵部上報的是五萬兵員,可實際人數連三萬都不到,他還需要用這筆錢來招兵買馬。得知空額數量如此巨大,張居正也大吃一驚,他知道這其中的嚴重性,但這次來廣西前,就已經準備好了應對一切可能的情況,因此仍態度明確地表示:“冤有頭,債有主!這軍餉的空缺你去找李延要,潮白河的銀子必須要退!”

這話不好聽,殷正茂火氣一下子上來了:“你要是讓我退還這銀子,我也跟著一起退!沒兵我打什麽仗?”張居正目光炯炯地看著殷正茂,微微笑著道:“怎麽,石汀兄要跟我較勁兒?”張鯨急忙起身打圓場:“得了得了,都是為了朝廷的政務,何必傷了自家的和氣?殷總督,潮白河的工程款,咱確實不能要,再說次輔大人要是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親臨廣西,你我都得體諒才是!這兒的事,咱們可以再想辦法嘛!”殷正茂仍氣呼呼地說:“無米之炊,能想出什麽辦法?行,銀子你拿走,但是這兒要是出了差錯,我可不負責任!”說完起身出門。張居正衝他的背景喊道:“銀子我得帶走,廣西的事務你必須擔待起來,你別忘了你在金水河邊釣魚時,是怎麽跟我保證的!”

待殷正茂走後,張鯨湊近了說:“次輔大人,那殷正茂就是狗熊脾氣,要不他在江西任上會得罪那麽多人?您可別跟他一般見識!哦,對了,李延的事兒已經查實,您看這該怎麽辦?”張居正道:“這類貪官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但是李延身後的關係錯綜複雜,你們應該慎重對待,我看先查封所有賬本簿冊,並即刻派人運往京城,然後再由兵部及內閣議定後,再行處置。”

張居正在兩廣總督值房後院找到了殷正茂,他正在練習一套劍術,劍如蛟龍出水,張居正不禁讚道:“好劍法!身手不減當年啊!”殷正茂將一套劍術舞完,方氣鼓鼓地說:“空留一身本事,卻無力報效朝廷,機會剛來,卻又遇到了這塊燙手的山芋。”張居正笑道:“千難萬險,方顯英雄本色!要不然我能舉薦你來此?”殷正茂道:“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反正就此一回,完了,我就告老還鄉!”張居正說:“你不會!完了,你還會去闖那荊棘之路!要不然,你就不是你殷正茂了。”說完殷正茂愛劍術,不順心時便取出奩中寶劍舞上一個來回,胸中塊壘便煙消雲散。他知道張居正此來自有他的深意,而他殷正茂也的確做好了摧毀一切困難剿匪的充分準備,他眯起眼睛,親熱地對張居正說:“一會兒我為你接風洗塵。”張居正道:“你這兒銀兩緊缺,留著用於招兵買馬吧!帶我找個小鋪備上二兩薄酒,一碗米線,海闊天空閑聊一番便罷!”

二人正欲走,忽有人來報:“總督大人,李大人有要事求見。”殷正茂聞言一樂,自語道:“看來銀子有了。”他讓張居正先去行轅下榻,轉身匆匆離去。

來的正是李延。他先向殷正茂抱怨道:“這兩廣總督聽著威風,但實際上並不是什麽好差事!幹好了見不到什麽卓著的業績,而稍有紕漏又是撤職,又是查辦。你看昨晚張公公就塗著一臉糨糊要核查我李某的賬目。”殷正茂自然要假意勸慰一番,但也不忘先唬他一下:“隻要李大人在兩廣總督任上,沒有什麽小辮子可以讓人揪住,東山再起就指日可待,誰不知道你的座主是當今朝中的赫赫首輔。”李延此來一個很大的目的是為了探聽虛實,這話一出,他額頭上冷汗直冒:“聽兄台的意思,我已有把柄被人拽在手裏?”殷正茂道:“明人不說暗話!李大人,你的膽子也確實大了點兒,我這話不說你也該明白。”

豆大的汗珠已經如雨而下,李延道:“既然這樣,明白人不說糊塗話。我確實吃了空額,但銀子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要是揪住這件事不放,李某我也隻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殷正茂道:“不管怎麽說,李大人要比我幸運的多,我沒有拿人一文錢,但貪墨的黑鍋我卻背了多年,而你真吃了空額,卻沒有我這種惡名。”他勸慰李延道:“你放心,我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李延苦笑著說:“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但殷正茂接著話鋒一轉:“李大人這是說哪裏話,論感謝,應該是我感謝你。”李延不解:“此話怎講?”殷正茂道:“現在,前線實際上隻有三萬兵士。朝廷卻給了五萬兵士的糧餉,我殷某初一上任,就可大張旗鼓地招募兩萬名兵士,演練新軍。”

話說破到這個程度,李延隻好尷尬一笑,扭捏著從袖籠裏摸出一張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這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李某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李延緊張地注意著殷正茂的表情,看他接了過去,才鬆了一口氣,但殷的臉色忽一冷,斥道:“怎麽,李大人真的以為我殷某是貪鄙之人?”李延以為這是貪墨之人故作的常態,也便敷衍道:“李某不是這個意思,方才兄台說要招募新兵,我獻出這點銀子,算是將功折罪。”殷正茂微微笑道:“我收你這銀子,道理上可說不過去啊。”李延也就半明半暗地點破道:“李某已經聽說,高閣老已吩咐戶部多撥給你二十萬兩銀子軍費,目的是讓你……嘿,這話就不能明說了,高閣老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而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能裝進私囊。兄台絕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我李某可以作證。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話說得再清楚不過,殷正茂覺得李延這人雖然貪,卻是天下少有的老實人,便含笑將那張銀票塞進衣袖,說道:“李大人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

看見殷正茂收下了銀子,李延頓覺錢師爺的主意就算不怎麽高明,總算還每次都能管用,看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是萬古不易的真理了。旋即問道:“殷總督,您看我什麽時候可以動身?”殷正茂輕描淡寫地說:“稍候幾天怎麽樣?你的事兒,我殷某怎敢隨便做主,我將呈報兵部及內閣,不久便有結果。”李延點頭道:“也好,我正想去大覺寺還願呢!前幾日因公務繁忙,一直未能成行。”

然而李延的輕鬆感沒維持多久,剛回到行轅,便有人來報:“張鯨派人已將賬本簿冊裝箱,而且封了賬房。”同時,張居正已到慶遠的消息也傳了過來。大驚之下,李延忖道:“這殷正茂真夠毒的,他一麵從我手中接了銀票,一麵在磨刀霍霍,準備將我開膛破肚啊!”

在慶元街上的一家小酒館,殷正茂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這李延雖然貪鄙,但是個老實人。這二十萬兩銀票,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張居正道:“但我還要提醒你,千萬別重蹈江西的覆轍。”殷正茂保證說:“這二十萬兩銀子,不會有一文錢裝到我自己的兜裏。”

兩人正聊得熱鬧,忽聞街外有人喊:“不好啦!著火了!”張居正和殷正茂衝向窗口,向窗外眺望。街上亂作一團,救火隊正跑過街道,街盡頭的賬房已火光衝天。按照錢師爺的計策,李延派人放了一把火燒了賬房,證據被銷毀了!

李延走了這一步險棋,以為萬無一失,卻不料張鯨為了預防萬一,早已派人截住了李延家眷的車隊,繳得李延貪鄙的白銀二十五萬兩,黃金八萬兩。這是比那些賬本簿冊還有說服力的證據。事不宜遲,他們決定立即抓捕李延及其幕僚。但李延的行轅有重兵護衛把守,為了避免兵刃相見,傷及無辜,他們決定,明天一早,趁李延去大覺寺燒香還願的機會,給他來個措手不及。與此同時,李延那些在酒館、妓院、賭場尋歡作樂的幕僚們被一一捉拿,他們口中的證詞也將成為顛撲不破的證據。

一行騎馬的兵士簇擁著一乘四人抬的轎子自山路迤邐走來,拐過一個山嘴,便見半坡之上,古樹叢中露出低矮的紅牆,牆內幾重鬥拱飛簷的大殿,那便是大覺寺了。轎中的李延全不知道,殷正茂已派人守候在上山的各個路口,樹林中也埋伏了士兵,而山中閑雜人等,也已被一概清除下山。表麵上看來,風平浪靜,一場風暴卻已在孕育中。

一位蒙麵俠士從陡峭懸崖上攀越而過,他就是邵大俠。他對此處的布置一清二楚,而所有的士兵卻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大轎在大覺寺山門前停了下來,李延走出大轎,錢師爺將李延引到大殿門口。山門裏走出一個慈眉善目身披袈裟的長老,朝李延施了一禮,問:“來者可是李大人?”李延還禮。長老聲音十分清越:“老納覺能,聞李大人來大覺寺燒香禮佛,故在此恭候李大人。”李延道:“多謝,老方丈德高望重,仰慕已久。”覺能仍朗聲道:“哪裏,哪裏,大人過獎了,李大人,請。”

大覺寺大雄寶殿內,燈光昏昏,鍾磬陣陣,佛像森列,法幛高懸。覺能領著大小僧眾手執法器在做法事。李延身穿黑色緇衣,跪在蒲團上,在一片音韻悠揚的頌經聲中,對著釋迦牟尼佛頂禮膜拜。錢師爺把六隻大銀錠鄭重地擺放在大佛前的香案上。而在山中舍邸,小校已經來報:“總督大人!李延已進了大雄寶殿,你看要不要動手?”張鯨主張立即動手,別再生出什麽枝節,殷正茂卻認為此時動手擾亂佛家淨地,還是等他下山以後,再實施抓捕。

李延進完香道:“聽說老方丈能知人吉凶,能否為在下指點迷津?”覺能道:“人之吉凶,畢竟是六道輪回之事,老納一心向佛,不探究這個。”

李延隨著覺能點燃了蠟燭,不死心地問:“老方丈,你看在下是否有災禍纏身?”

覺能歉然一笑:“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經說過,塵世間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預測。”

李延仍央求道:“老方丈若能為在下指點迷津,我也不枉到大覺寺走這一遭。何況佛家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覺能停止撥動手中念珠,盯著李延說:“李大人此話言重了,你如今解甲歸田,好端端做天地間一個閑人,如何要人救命?”李延長歎一聲,欲言又止。覺能接著說:“我們這寺院後門外,擲缽峰上有一個台子,名極高明處。施主若能到那裏走一走,或許能感悟許多。”

小沙彌打開後門,李延走了出來。月光如水,鬆濤如歌。一條曲折的石板路通往山上的林叢。李延看了看,抬腳向山上走去。錢師爺及李延的護衛在門外等候。士兵們悄悄圍住了大雄寶殿正門,他們注視著大雄寶殿的正門。樹林中有黑影飛馳而過。幾株盤龍虯枝的石鬆之間,有一塊小小的平地,周邊用石欄圍住,中間有一個石桌,四隻石凳。峭壁之前,有一方高約八尺的古碑,上書“極高明處”四字。

李延拾級而上來到這裏,徑自走到石碑前,瞻看石碑,自言自語道:“極高明處,難見高明之人啊!”

一回頭,李延突然發現石凳上盤腿坐了一個人,嚇得倒退幾步:“你是誰?”那人答道:“不要問我是誰,我是天地間一隻孤鶴。李大人,我已等你多時。”李延道:“我不認識你。”孤鶴說:“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天,我想同李大人在這裏作一長談。”

四山靜謐,峭壁崢嶸。

孤鶴推心置腹地說:“李大人,你一路走來,恐怕總是提心吊膽吧?”

李延舉手擦去頭上的汗:“先生你怎麽知道?”

孤鶴一笑,露出白厲厲的牙齒:“常言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何況接替你職務的殷正茂從來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李延上前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孤鶴一笑:“方才已經說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叫我孤鶴好了。”李延道:“孤鶴先生,你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熟悉。”孤鶴目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我當然熟悉,高拱是你座主,這是天底下人都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有這層關係,兩廣總督怎麽會輪到你?”

李延感覺這極高明處冒出的極高明人必定有大來頭,天無絕人之路,他像落水人看到一根稻草般追問:“依先生之見,你看在下是否有災禍纏身?”

孤鶴冷靜地說:“李大人,你自己怎樣看?”

李延歎道:“先生既然什麽都知道,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我的前程禍福,都連在座主身上。”孤鶴點點頭:“此話不假。”李延說:“可是,我現在擔心的是,座主首輔之位難保啊!”孤鶴問:“大人為何有這種擔憂?”李延說:“我聽說內閣中,次輔張居正有篡位之心,而且當今皇上又忽然患病,京城當下局勢真是撲朔迷離,所以我懇請先生為我開釋。”孤鶴道:“你年歲已高,正好借此進入解脫法門。”

李延問:“何為解脫法門?”

孤鶴說:“就是一了百了,萬事皆休。”

李延聞言愣住了:“你是誰?你想幹什麽?”孤鶴道:“我姓邵,人稱丹陽邵大俠。”

這個名字像霹靂一樣炸開在李延頭頂,令他一時間驚疑不定。這是高拱派來的人無疑,難道座主已經起了殺人滅口之心?他注視著邵大俠:“你想殺了我?”

邵大俠道:“不,我隻想讓你把田契交給我!”

李延道:“這……”

邵大俠聲音不大,氣勢卻咄咄逼人:“你不必遮掩,你寫給高閣老的那封信,他給我看了,那三張田契呢?”

李延咽了一口唾沫,半天才說出話來:“我沒帶在身上。”

邵大俠問:“在哪兒?”

李延道:“在我的師爺手上。”

邵大俠一把揪住李延:“你要是敢撒謊,我割了你的舌頭。”

殷正茂那裏得到了風聲,李延自進了大雄寶殿一直沒出來,於是派人悄悄潛入殿內觀察,發現李延已不在殿中,可能是從大殿的後門溜走了,他的守衛和錢師爺還在殿門外等候。殷正茂下令:即刻讓所有衛兵進山搜捕。

錢師爺被押來,殷正茂問:“李延呢?”錢師爺答:“小的不知,我還以為他在殿內燒香呢!”殷正茂下令把他捆起來,覺能老和尚聽到動靜出來看:“阿彌陀佛,佛門淨地,軍爺何必來此造訪?”小校嚷嚷道:“這是我們總督殷大人,剛才那位香客去哪了?”覺能和尚道:“阿彌陀佛,李施主到後門外擲缽峰上的‘極高明處’去了。”

殷正茂讓一個小和尚帶路去極高明台,讓張鯨帶人下山堵住山門。

李延聽到山下腳步聲,向山下望去,發覺遠處士兵們已向山頂圍來。邵大俠抽出短刀,一把扯住欲奪路下山的李延,低聲說:“李大人,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李延兩條腿已經站不住了:“看在高閣老份上,求邵大俠饒我一命。”邵大俠道:“我就是為了高閣老,所以才不能留你這個活口。”說時遲,那時快,刀已插入李延的胸膛。李延倒地,邵大俠隱身進入叢林,消失在樹林中。

殷正茂帶著軍士上到極高明台,看著李延的屍體,眾人皆驚。邵大俠隱蔽在叢林中,他掏出暗器,向錢師爺射去。錢師爺突然中箭倒下。殷正茂環視四周,道:“給我追!”官兵們追了一陣,根本找不到暗器是從什麽地方發出的。殷正茂正氣急敗壞間,小校奔來拿著三張田契,稟道:“總督大人,這是從師爺的行李中搜出的。”

張居正獲知這個消息,也吃驚不小。“是什麽人那麽急切地想讓他死呢?”他知道,希望李延活著的人並不多,他要是活著,那些人將惶惶不可終日;但到底是誰派來了這個刺客,卻仍然讓人摸不到頭腦。但是,從殷正茂那裏,他知道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從錢師爺身上,搜出了李延向高拱行賄的五千畝田契,田契的名字是高拱的管家高福。

殷正茂將田契交給張居正,十分高興:“這下看他高閣老還怎麽辯解!”張居正將田契收起來,問他:“這個田契,還有多少人知道?”殷正茂道:“不多,沒幾個人知道。”張居正問:“張鯨呢?”殷正茂說:“我沒跟他提起。”張居正正色道:“去告訴他們,這事兒永遠不要再提起!”殷正茂十分不解,張居正向他解釋道:“高拱的為人,我十分清楚,他雖然威權專用,黨同伐異,但卻從來不會貪墨。這個田契沒有送到高拱手裏,這隻是說明李延有行賄的想法而已,但高拱並沒有接受。”

但殷正茂顯然不這樣想:“誰知道他接受沒接受!誰又敢說李延這是第一次向高拱行賄呢?”張居正道:“我們辦事,不能胡亂推測,一定要有真憑實據!”殷正茂生氣地吼道:“這難道還不算真憑實據嗎?叔大兄,您這麽做可是在養虎為患哪,你對他仁,他什麽時候對我們義過?我在江西任上,他鼓動那些言官出麵彈劾我,讓我在家一蹲就是兩年多,他什麽時候對我發過慈悲。”張居正對他說:“你這是在泄私憤!”殷正茂道:“於公於私,他高拱就不是個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將這田契交給馮公公。”

張居正對殷正茂瞪圓了眼睛,一邊壓低了音量:“你敢!馮保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這個田契你如果交給他,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自洪武皇帝以來,我大明出了多少株連九族的連坐冤案,令士林寒心啊,這樣的事,我絕對不願再看到!”

殷正茂悻悻然:“那我的冤案呢?”

張居正道:“不是已經給你說法了嗎?你現在是什麽?不是兩廣總督嗎?”

勸住了殷正茂,張居正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明天動身返京,別老陷在那些個人恩怨中,騰出精力來,好好想想如何平息匪患,讓老百姓安居樂業。”

張居正走出值房時,發現張鯨正站在門口,看到他立即閃到一邊,他意識到張鯨剛才一定是聽到了些什麽,便問他:“張公公,你怎麽來了?”張鯨支吾道:“閑的無聊,順便來這兒走走。”

張居正離開後,張鯨進了值房,對殷正茂說:“殷總督,好象火氣不小啊?!”殷正茂警惕地說:“公公聽到了什麽?”張鯨道:“張某沒有偷聽的習慣,我隻是聽人說,有人從李延的行囊中搜出了什麽東西?”殷正茂道:“李延的行囊已經封存,就等著您來搜查呢。”張鯨問:“沒人動過?”殷正茂話裏帶刺地說:“我堂堂總督,動一下行囊的權力總該有吧?更何況我沒動過。”張鯨用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笑道:“你看我這嘴沒其他毛病,就容易得罪人。不過我得提醒你,別忘了這兩年你是怎麽過來的,高拱又是怎麽對你的,再說了,有些事兒如果知情不報,馮公公要是怪罪下來,你我都擔當不起啊!”殷正茂冷冷地道:“公公說完了嗎?”張鯨說:“完了。”殷正茂道:“完了,就請便吧!殷某累了。”張鯨隻好知趣地退下。

在慈寧宮的李貴妃聽馮保說,孟衝又把奴兒花花帶進了皇上的寢宮,且兩人正在共浴,不禁一陣急怒攻心,罵道:“這個**!”她讓馮保帶路,要到乾清宮看看。此時,乾清宮花廳外飄**著歌舞聲,鼓樂絲竹齊鳴,奴兒花花舞動著身軀。朱載垕坐在龍榻上,一邊飲酒,一邊欣賞著奴兒花花的舞蹈。他敲著鼓,十分快樂的樣子,根本沒看見李貴妃和馮保進來。

李貴妃走向朱載垕,行大禮道:“賤妾向皇上請安!”

鼓樂聲停了,奴兒花花也停止了舞蹈,瞥著李貴妃。朱載垕道:“愛妃請起!”李貴妃說:“皇上不答應賤妾,賤妾就不起來。”朱載垕怒道:“你要讓朕答應什麽?”李貴妃道:“答應賤妾保重聖躬。”朱載垕嚷了起來:“朕的病已經好了,難道你的眼睛瞎了嗎?你看看,朕現在能力拔千斤,哪有一點兒病態?”李貴妃抬頭,看見朱載垕神采奕奕。朱載垕道:“愛妃覺得怎麽樣?”李貴妃低頭說:“皇上精神確實很好。”朱載垕道:“那你還跪著幹嗎?還不起來。”李貴妃隻得起身。朱載垕道:“你下去吧!朕此時無心和你多說。”

馮保站在門邊等候,李貴妃出門,正遇孟衝走來。李貴妃問他:“孟公公!我有一事不明,皇上怎麽忽然變得神清氣爽?”在李貴妃的再三盤問下,孟衝照實說道:“半個月前,皇上讓我重新找了一位高人。”接著,他為王九思粉飾道:“他是個道人,簡直就是華佗在世!皇上吃了他煉就的丹藥,一下子變得病態全無,什麽中風不中風的,皇上的精氣神棒著呢!這簡直就是奇跡!”聽了他的話,李貴妃將信將疑:“哦?天底下還真有這種靈丹妙藥?”孟衝得意地說:“可不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李貴妃思索了一陣,讓孟衝先去,然後吩咐道:“馮公公,你給我立即把道人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

李貴妃離去後,乾清宮內更是一派荒**景象。奴兒花花旋轉著,旋轉著,鼓樂聲止,她停止了舞步。朱載垕衝鼓樂手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然後站起鼓掌道:“跳得好,跳得好,簡直就是仙女下凡!”奴兒花花拿起酒杯遞給朱載垕,旋即奪回酒杯,道:“這杯子不好!”朱載垕問:“這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製造的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遊龍戲鳳之意,有何不好?”奴兒花花笑道:“不好,應該用櫻桃杯。”朱載垕問:“櫻桃杯?什麽櫻桃杯,沒見過。”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唇:“在這哪。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嗎?”朱載垕恍然大悟,大笑起來:“好一個櫻桃杯。”然後大張著嘴。奴兒花花嗔道:“萬歲爺你那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笑得渾身打顫。

從歸來的邵大俠口中,高拱得知,李延和他的錢師爺都已經斃命。同時,他也知道了當時的情勢:在張居正的親自策劃下,張鯨和殷正茂派人盯住了李延,並已動手拘捕了李延手下的所有親信和幕僚。他不禁覺得,張居正去廣西並不是為了撥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邵大俠告訴他說,封存李延的賬目、拘捕他的幕僚,都是張居正所為,李延貪吃空額的證據,恐怕已經捏在了張居正之手。並且,他知道了,李延吃空額的數目特別巨大,五萬人的兵額,其實隻有三萬人。而那張性命攸關的田契,仍然流失在外,很可能落入殷正茂之手。正當他思來想去時,高福來報:“張居正求見。”

邵大俠迅疾潛入內屋後不多久,張居正進來了。高拱故作關切地說:“叔大,旅途勞頓,怎麽也不回府多歇息歇息!”張居正道:“首輔大人撥給殷正茂的二十萬銀兩,我已如數帶回。”張居正遞上銀票:“還望首輔大人能將這些銀兩還給工部。”

高拱此時自知有虧,勉強笑道:“老夫真拿你沒辦法,那殷正茂豈不是雪上加霜?我已聽說李延謊報兵額,目前殷正茂手下實際隻有三萬士兵,他手上要是少了這筆銀兩,如何招兵買馬、擴充兵員?”

張居正知道高拱為此事的確十分難過,也便貼心地說:“此事應由殷正茂自行克服,你我就放寬心吧!遺憾的是,我未能將首輔大人的門生李延安全帶回京城,他已被刺客刺殺身亡。”想起李延為他帶來的一係列麻煩,而如今又人天兩隔,高拱有雙倍的心痛,他眼圈紅紅地說:“這個敗類,死有餘辜!別說是刺客,就是讓我見到,我也必定親手宰了他!”張居正注視著他:“首輔大人,你不要難過!”高拱吸了吸鼻子,道:“老夫不是為他難過。而是為了我竟能培養出這樣的敗類,而感到痛心。”

潮白河工地上,張居正帶著書辦姚曠和護衛班頭李可走向大堤。朱衡及眾官員、民工齊刷刷跪倒在地,張居正欲扶,道:“朱大人這是為何?”朱衡說:“老夫及眾百姓在此向您行禮了!感謝次輔大人能不辭辛勞,幫我們追討回工程款。”

張居正急忙將朱衡扶起,道:“這是張某份內之事,何必行此大禮,都起來吧!該行禮的應該是我,我要感謝諸位,能不計較個人得失,空著肚子堅守在這工地上,從今往後,大夥兒要是再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兒,千萬不用客氣,你們可以來找我,或者直接找我的書辦姚曠。”

眾人齊聲喊道:“謝謝次輔大人!”

人群中有人喊道:“次輔大人,能留下來一起吃頓晚飯嗎?我們今天包了上好的餃子!”

眾人道:“對!不能讓次輔大人走!”

“次輔大人,你要是不留下來,就是看不起我們!”民工們開始湧向張居正。

李可護著張居正,一臉緊張地嚷道:“都別圍上來,次輔大人今天還有政務在身!”張居正打斷李可道:“行,我答應你們!”人們歡呼著,簇擁著張居正向工棚走去。朱衡望著沸騰的人流感慨地自語:“官能當成這樣,還有什麽可遺憾的!”

滿地的篝火延伸至天邊。雄壯渾厚的民間歌曲久久繚繞,人們圍著火堆載歌載舞。張居正與朱衡坐在人流中。張居正大聲衝朱衡道:“這樣的日子已經久違了。”朱衡也喊道:“可不是,官當大了,就食不到人間煙火,人就會變得迂腐。”有人上前拉著姚曠和李可,進入舞蹈的人群中。李可和姚曠扭動著極不協調的舞姿,他們跳著、笑著、鬧著。

張居正與朱衡也樂翻了天。

待張居正回到府上,馮保已經等候多時了,他上前關切地說:“張閣老,好久不見,廣西這一趟累著了吧?”張居正笑道:“累不著,要不是我親自走這一趟,這潮白河的工程款就沒法回到工部朱大人手上。”馮保道:“我擔心的不是工程款,而是李延和錢師爺的死,那刺客是哪兒的?又是誰指使的?”張居正正要跟他說這事,在他看來,東廠番役遍布各個角落,說不定對於大覺寺刺客的事,馮保那裏會有一些蛛絲馬跡,不料馮保歎道:“你高看了東廠的番役,那刺客行蹤詭秘,來無影,去無蹤,要抓到他,可得費一番周折。”張居正點頭道:“殷正茂也已封鎖了廣西通往內地的各個路口,但要抓捕刺客確實不那麽簡單。”馮保又說:“說起殷正茂,我還聽說他的手下好像從李延的行李中搜出了一個田契,不知道張閣老是否知道此事?”

張居正知道肯定是張鯨報給馮保的,便故作驚訝地說:“有這等事?殷正茂怎麽沒向我呈報?”馮保觀察著張居正:“張閣老,外麵一直有所傳聞,這李延給高閣老購置大量良田,如果拿到這個田契,這首輔位置,可就是您的了!”張居正佯笑道:“傳聞畢竟是傳聞,當不得真的。”馮保覷了他一眼:“張閣老,您是個好人,但對待某些事兒,切不可婦人之仁啊!”張居正道:“馮公公,我們凡事都得講證據,殷正茂手上如果真有什麽證據,他一定不會跟老夫隱瞞的。”

張居正聞此大驚:“王金?嘉靖皇帝要不是因為他,不至於春秋不豫。”馮保道:“那王九思給皇上用了一種藥,皇上竟然變得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所以皇上要將這個妖道升為太醫。李貴妃為此十分焦慮!”張居正不無憂慮地說:“馮公公,煩你給我搞一點那妖道給皇上服用的藥。”馮保立即從口袋裏拿出一粒藥丸:“我已帶來了。”張居正接過藥丸仔細端詳,道:“我明天就去太醫院,看看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深更半夜的,高拱首輔府邸門前停了孟衝的轎子。孟衝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這麽晚了,你猴急馬急地找我,到底有啥事兒?”高拱急匆匆迎上,道:“李延在廣西被刺客暗殺了。”孟衝從喉間噴出一聲笑:“死得好!這樣您不就清閑了嗎?”高拱道:“但他貪墨的證據極有可能已經落入張居正之手。”孟衝說:“哦,高閣老,你就為這事兒?我告訴你,你盡管放寬心,什麽證據不證據,隻要皇上活著,他張居正就沒法為難你。”

高拱轉而問起:“皇上的病情怎麽樣了?”

孟衝道:“大有好轉,可以這麽說,皇上的身子骨都可以上景陽崗去打虎!所以我正好有一件事兒,跟您商量。”

高拱道:“孟公公盡管說。”

孟衝說:“皇上想立王九思為太醫,但皇後、貴妃娘娘始終反對,說是要讓內閣拿主意。”

高拱對這事頗感為難,他聯想起,先皇在世時,王九思的師傅王金把大內搞得烏煙瘴氣,而且先皇吃了他師傅的藥,也一度精神倍增。孟衝讓他別管這些,隻是堅持說:“王九思和他的師傅可不一樣,他的藥確實有效。”高拱道:“我覺得這事兒,還是先穩一穩再說,藥反正先用著,但立太醫的事兒,還得從長計議,萬一出了差錯,豈不是彌天大罪?”孟衝不悅:“高閣老,您做事兒,怎麽變得黏黏糊糊的?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您隻要把皇上伺候高興了,想辦法在皇上麵前找點張居正的岔子,把他頭上的烏紗帽給擄了,這不是除去了您的心病嗎?”

在皇上那裏,孟衝一連辦了兩件讓朱載垕喜出望外的事:立奴兒花花為妃的奏章已經擬好了,對換太醫的事兒,他也已經說服了高閣老,著手操辦起來。孟衝領了禦命走出乾清宮,又領了奴兒花花一道指示:把天香樓裏一個小鼓手召進宮來,幫奴兒花花敲鼓。朱載垕讓他立即去,把這三件事一起辦起。

孟衝走後,朱載垕眼睛蒙著布條,在跟奴兒花花在禦花園捉迷藏,朱載垕被絆倒,摔了個嘴啃泥,奴兒花花並未上前扶起他,朱載垕自己摘下布條,傻笑道:“朕已經好久沒這麽高興了!你看這天,這太陽,都是因為你才變得格外明亮。”說著,一把摟過奴兒花花,親吻起來。

此時,王九思已經知道,明天殿上就會舉行廷議,將他封為禦醫,因此喜上眉梢,言談舉止分外輕佻。他對孟衝說,煉丹需要一百個童男童女,如果沒有太醫這個身份,就無法公開招募。等他一當上禦醫,招募齊人數就指日可待了!

廷議前,在乾清宮皇上寢宮,朱載垕召見張居正、高拱討論此事,因為討論的是換禦醫的大事,陳皇後、李貴妃在屏風後麵聽著。朱載垕徐徐道:“朕前段時間身體欠安,太醫多方治療,並不見好轉。前些時孟衝領了一個道人進宮。這道人深諳陰陽大法,是世外高人,替朕看過病後,獻了一個秘方,朕覺得他的方子比太醫的方子好,朕想讓這位道人做朕的太醫,愛卿以為如何?”高拱問:“皇上,那道人用的是何方子?”朱載垕說:“他為朕煉製的丹藥名叫陰陽大補丸。”

聽到這個,張居正上前一步說:“皇上,微臣將這位道士的藥丸拿到太醫院進行了檢驗,發現這藥丸子可補氣,但不治病,更可怕的是,這大補丸類同**。”

簾後的陳皇後、李貴妃聽了大吃一驚。

朱載垕臉上明顯浮現不悅的神情:“張閣老,誰把這個藥丸交給你的?”張居正道:“這,這……”朱載垕眼裏含著怒氣,逼視他說:“這有什麽吞吞吐吐的。”馮保道:“是奴才給張閣老的。”話音一落,孟衝狠狠地瞪了馮保一眼。

朱載垕卻發怒了:“太醫院一群廢物,連朕的病他們都治不了,你們卻還要將這藥丸拿去讓他們去檢驗,這群廢物說的話可信嗎?!”

眾人皆不敢言語。

張居正緩聲但堅決地說:“皇上沒有忘記嘉靖先帝時的妖道王金吧,他們以亂術進邪於先帝,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製陰陽大補丹,藥理荒誕不經,民間怨聲載道,後被皇上您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微臣查得王九思就是那王金的徒弟,皇上的安康是天下的安康,怎能將天下的安康交給此等妖道?望皇上明察!”聞言,朱載垕拍了桌子道:“胡說八道!孟衝,你說說,這王九思是不是張閣老所說的妖道?”孟衝吞吞吐吐地道:“萬歲爺,奴、奴才也調查過,這王九思並不是王金的徒弟。”

整個宮殿陷入令人難堪的沉默。稍後,朱載垕道:“張閣老,你還有什麽話說?”張居正說:“皇上,微臣堅持認為,換太醫事宜要三思而行,王九思絕不可用。”朱載垕當即拉下臉來,問高拱:“你說呢?”高拱道:“臣認為既然太醫無能,而王九思的藥丸能使皇上煥發青春,用他何妨!”

朱載垕長出一口氣,對張居正斥道:“張居正哪張居正!你雖是朕裕邸舊臣,卻全然沒有愛朕之心!好,就這麽定了,以後王九思就是朕的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