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衝奉旨到內閣通知二位閣老前往平台議事。他繞過張居正的值房,直接來到高拱的值房中。高拱正自怔忡,卻看見孟公公來了。聽說要去平台議事,忙向孟衝打聽皇上要談什麽事,孟衝悄悄地告訴他:“昨晚貴妃娘娘在皇上麵前參了李延一本。”高拱聞言不悅,道:“這張居正倒是本事不小啊,貴妃娘娘都會為他出麵進言。”孟衝道:“張居正倒是個耿直之人,貴妃娘娘身邊的那個馮保,他才是真正的禍水。”看看四周沒人,他把那句最當緊的話說給高拱聽:“高閣老,惹麻煩的是你的門生李延,而不是您,懂了嗎?”高拱皺眉想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了!”

朱載垕坐在平台中心的禦座之上,仄仄的病體總像要從座位上滑下來,渾身沒有氣力的樣子,看起來連衣服都撐不住。他有氣無力地對高、張二人說:“今天朕找兩位愛卿來,是商討平息廣西匪患的對策。廣西匪患剿了三年,不但沒有剿滅,反而越剿越多,兩位愛卿說,症結在哪兒呢?”

高拱望了張居正一眼,回答:“啟稟皇上,依老臣之見,其症結在用人不當。”

朱載垕問道:“用人不當?朕聽說,現任兩廣總督李延是你的門生?”

高拱道:“是,這個李延,老臣一直對他寄予厚望,但誰知他庸碌無為,城池連連失手,現在若再不將他撤換,廣西匪患恐怕就難以收拾了。”

朱載垕問:“換誰呢?”

高拱道:“張居正推薦了一個人。”

朱載垕問張居正道:“你推薦了誰?”

張居正答道:“殷正茂。”

朱載垕問高拱:“你覺得這個人能否勝任兩廣總督一職?”

高拱的回答頗讓張居正意外,連朱載垕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老臣認為,目下朝廷中,沒有比殷正茂更合適的人選。”聽他這麽說,朱載垕覺得事情比自己料想的要好辦很多,兩位閣老達成一致的事情,他也就不必深究了。

出門後,張居正向高拱致謝,高拱說:“叔大,上次你對我說的話,我一直在反省!官做大了,順耳的話聽多了,慢慢地就失去了判斷力。但我後來仔細想,叔大,你說的是對的。現在像你這樣直言不諱的諍臣,可是越來越少了。”聞此言,很長時間以來的不快都在瞬間煙消雲逝,張居正感慨道:“首輔,我這個人是急性子,過去有些話說得不得體、有些事兒做得不合適,還望首輔海涵!”高拱也以很久未有的謙遜,微微頷首答道:“叔大,這本來應該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啊。”

在朱載垕看來,他沒想到高拱在擢用殷正茂的問題上能如此寬宏大量,登時對高拱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盡管孟衝在他身邊說什麽“那殷正茂是張居正同年,他倆要是聯起手來,高拱還能有好果子吃?”之類,但朱載垕相信高閣老沒有那麽愚蠢,給自己挖坑往裏麵跳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高拱這樣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在病中處理了一上午政務,朱載垕懶得在這件事上再費腦筋,靠在龍榻上哈欠不斷。孟衝在一旁抱怨道:“這些個太醫,真是糊弄人,給皇上治病,連皇上的哈欠,都沒治好,這叫什麽太醫。”正說著,小太監捧著藥碗進來,呈給朱載垕早晨的藥,朱載垕伸嘴抿了一口,“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罵道:“什麽藥,苦得鑽心哪!”孟衝一跺腳,朝小太監吼道:“還不快退下!”

孟衝上前一步,諂媚地對朱載垕說:“萬歲爺,苦著你了吧?”朱載垕皺著眉歎道:“唉!朕苦的不是嘴,而苦的是心,朕的病要是一天不得好轉,就一天不能見到奴兒花花,真是急死朕了!這太醫,朕對他是不抱什麽期望了。”孟衝眨巴著眼睛說道:“不如這樣,奴才給萬歲爺另請郎中?”朱載垕道:“太醫都治不了朕的病,還上哪兒找郎中去?”孟衝說:“這可不一定,奴才認識一個道人,叫王九思,據說在崆峒山上長期修煉,會煉神丹妙藥。”朱載垕問:“管用嗎?”孟衝道:“這個,奴才不敢打保票,但這個王九思,的確在江湖上名氣大著呢,很多疑難雜症都被他治好了,人們稱他是扁鵲再世。”“病急亂投醫”,朱載垕心裏活動了幾分:“真有那麽神?”孟衝道:“他的師傅王金,曾被嘉靖皇帝封為禦醫,專門在南苑為老皇帝開壇煉藥。”朱載垕吩咐道:“既如此,就讓這個王九思進宮來,替朕診斷診斷。”

從紫禁城回到家的高拱不顧疲倦,差人叫來了魏廷山,告訴了他剛剛發生的這件大事。魏廷山表示,他認為高拱同意啟用殷正茂絕非明智之舉,這樣一來張居正就如虎添翼了。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輩,表麵上,他對高拱一味承應,暗地裏卻在磨拳擦掌,與之較勁。在用人上,隻要有可能,他推薦的不是同鄉,就是同年或門生。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高拱道:“老夫這也是無奈之舉,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要是頂住不用,別人會指責我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用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上下議論很大,原也在可用不可用之間,我現在啟用他,一則可以堵塞政敵的嘴,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如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一份。他如果是個銀樣蠟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算。”說著伸手一揮,做了個“砍”的動作。

魏廷山眼神中露出驚訝之色。高拱接著道:“另外,不都說他貪鄙成性嗎?所以我已指示戶部,給殷正茂加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如果殷正茂膽敢私吞其中的一兩銀子,我就敢拿他治罪。”

魏廷山道:“這麽說,殷正茂還沒就任,您就給他做下了一個圈套?”

高拱頷首道:“不錯。如果殷正茂出了事兒,張居正也脫不了幹係,他倆是骨頭帶皮的關係。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隻有一個辦法,搬!我這麽做一是鑒於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實在不爭氣,萬一皇上春秋不愈,就會有人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對於殷正茂來說,這次的委命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盡管盼望已久,並已有了幾成把握,當馮保帶著一位小太監前來宣布這道新頒的欽命時,他還是吃了一驚。當著馮保,他便喃喃地說:“不知高閣老怎麽會一時想通了?”馮保笑問:“你想知道其中的奧妙嗎?”殷正茂道:“在下願聞其詳。”馮保說:“這是高拱丟車保帥之舉。李延在京,給官員賄賂巨金,以求保住他的烏紗。他的賄金來自哪裏?據我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延在廣西吃了大的空額。高拱怕自己牽連到其中,所以才丟掉李延,以保住自己的烏紗。”

看來李延貪墨的事情,上麵並不是不知情。殷正茂正思索間,馮保從身後拉出一人:“殷大人這次要去廣西接替李延,你知道我大明規矩,凡領兵在外者,皇上都要派太監隨軍,作為監軍。這位就是要跟總督隨軍的監軍張鯨。”

殷正茂道:“在下不勝榮幸。”

馮保對張鯨殷殷囑咐了幾句:“你要全力協助總督大人,將廣西剿匪事宜辦好。”之後,馮保對殷正茂說:“另外,有一件事情相托。”

殷正茂道:“馮公公請講。”

馮保道:“李延此人貪墨成性,我東廠番役正在調查他的劣跡,張鯨此次隨軍去廣西,就是要協助總督辦好和李延之間的移交。望總督全力協助張鯨對李延的調查。”

殷正茂說:“這是當然。”

殷正茂看著馮保離去,決定馬上打點行裝,事不宜遲,最好今夜就上路。在離京之前,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見張居正一麵,看他有什麽要囑托的。當張府管家遊七來報殷正茂大人求見時,張居正一怔,沒料到他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趕緊起身迎接。

殷正茂此來一為致謝,一為辭行。張居正殷殷囑托他:“你幹好了,是個出頭機會,幹砸了,這可是一個陷阱。”殷正茂道:“這我明白,此去的確任重而道遠。”張居正問:“聽說馮保去了你府上,他給你交代了些什麽?”殷正茂道:“給我派監軍張鯨隨我南下廣西,並要我全力協助張鯨調查李延貪墨的劣跡。”張居正聽後頷首道:“李延素有貪名,確實應該調查,但是馮保和高拱兩人積怨甚深,你應該秉公執法,絕不可屈打成招、無中生有,另外你更重要的任務是穩定廣西局勢。”殷正茂說:“我一定銘記。”

聽到殷正茂今晚就要出京,張居正不忘將自己的為政主張告訴他,讓他明白自己在那邊當做些什麽:“石汀兄,你知道,我一貫反對使用清流,主張重用循吏。我覺得你就是一個循吏。做官與做人不同,做人講操守氣節,做官首先是如何報效朝廷,造福於民。野有餓殍,你縱然餐餐喝菜湯,也算不得一個好官。如果你頓頓吃肉,老百姓豐衣足食,笙歌不絕於耳,你依然是一個好官。”

殷正茂道:“好一個循吏說法,在下謹記,時辰不早,我先行告辭。”

忙碌了一天的高拱回到府上,聽說孟衝已在此處等候多時。他忙來到廳上,見正在品畫的孟衝回過身來道:“這唐寅的駿馬圖真是畫神了,你瞅瞅,圓溜溜的屁股,多肥的膘呀,這馬肉煮熟了一定倍兒香。”高拱聽了一樂:“唐寅從未畫過馬,這是顧愷之的《四馬圖》,不過是個贗品罷了。孟公公來此一定有要事吩咐?”孟衝道:“猜對了,您還記得七年前,曾被嘉靖皇帝封為禦醫的王金嗎?”高拱道:“那個王金不是被充軍了嗎?怎麽皇上想把他重新召回?”孟衝道:“皇上不是想召他,而是想把他的徒弟召進京,他的徒弟叫王九思,是個崆峒道人,皇上想讓他治病。”高拱對此深不以為然,要知嘉靖皇帝就是因為吃了王金煉的丹藥才春秋不豫,他的徒弟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然而孟衝說:“不瞞高閣老,皇上的病治也罷,不治也罷,其實都一個樣兒。這會兒隻要萬歲爺高興便是。”高拱領悟,廚子出身、肚子裏沒多少墨水的孟衝之所以在被稱為“內相”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位上牢牢不動,靠的就是這個“讓萬歲爺高興”,因此也無話可說。畢竟,想要坐穩這個首輔的位子,高拱除了“讓萬歲爺高興”外,還不能忘了得“讓孟公公高興”,孟公公高興了萬歲爺便對高閣老高興,這個道理雖然拗口,卻也是無數大事證明過的。為了讓這二位高興,高拱雖然心下嘀咕,把這個王九思找來給皇上看病,卻是一刻怠慢不得。

離開張居正府,殷正茂來到京杭運河碼頭,這裏停著一艘官船,殷正茂的管家及護衛兵丁早已在此等候。殷正茂下轎向官船走去,遠處傳來張居正的喊聲:“石汀兄等等。”殷正茂止步,回頭看見張居正正氣喘籲籲地跑來,忙問道:“叔大,你怎麽還是趕來了?”張居正走到跟前,道:“我有一事兒,話到嘴邊一直難以啟口,我是怕傷了你的自尊,現在我特意趕來,就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殷正茂道:“叔大,您隻管問,今天我殷正茂如果說半點假話……”張居正打斷了他的話:“別賭咒發誓,我隻想聽真話。”殷正茂心下已明白了幾分,當即說:“叔大請問。”張居正道:“你在江西當了兩年巡撫,彈劾你的奏本倒是一大摞。我相信這裏麵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你的嚴厲,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你貪墨的例子,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石汀兄,你今天實話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貪墨的行為?”

殷正茂聞言,冷冷笑了一聲:“叔大兄,我同意你的循吏說法,但我要補充的是,清官好當,循吏難為啊!想做事就要得罪人,要不怕得罪人,就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幹淨!而我的屁股從來就沒有髒過。”

張居正看來十分欣慰:“好!看來我沒有看錯人!”

殷正茂拱手道:“告辭!”說罷,便登船去了。

剛剛目送殷正茂離港,張居正的書辦姚曠便喘著粗氣跑來,說工部朱衡的府邸被潮白河的民工團團圍住了,他們嚷嚷著要工部發放所欠工錢。張居正一愣,立即趕去,卻見火把通明,成群的民工圍堵在大門外,工部守衛嚴陣以待。他能聽清民工們的叫嚷聲:

“這活沒法幹了!”

“我們不能餓著肚子幹活,讓朱大人出來!”

“朱大人再不出來我們就找皇上!”

喧嚷間,張居正看見他的護衛班頭李可帶著眾護衛匆匆趕來,他們推推搡搡地將舉著火把的民工推到一邊,一邊嚷道:“讓開,讓開,都給我讓開。”民工們嚷:“我們憑什麽讓開,除非把拖欠的工錢還給我們。”一片混亂中,張居正下轎大聲喝道:“李可,你給我退下,誰讓你來的?”李可隨即小跑著來到張居正跟前道:“次輔大人,小的是聽說大人要來此地,我是擔心這些刁民聚眾鬧事、對您動粗,所以才匆匆趕來。”張居正斥道:“他們是咱們的衣食父母,你竟然稱他們為刁民?還不讓你的護衛全部退下。”

待眾護衛列隊離去,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張居正向大門走去,眾人散開一條道,默默地注視著他。張居正從人群中走入朱府,他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此刻朱衡正在大廳中央急得團團轉。見張居正前來,朱衡迎上拱手道:“張閣老,怎麽把你也驚動了?”張居正道:“你這門前都快成集市了,我還能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修建潮白河的工程款共六十萬兩銀子,首期撥付的二十萬兩銀子已經全部撥付出去了,第二期的二十萬兩款銀已過了半個月,卻還未到賬。不得已,隻能拖欠民工的工錢,民工們領不到工錢就鬧起來了,一直鬧到了工部尚書府上。

張居正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是年初由皇上主持廷議定下來的,首輔高拱已指示戶部列入了預算,本以為萬無一失,不會有問題,卻沒想到鬧出那麽大的亂子。朱衡為他道清個中緣由:“近年來,糧食年年欠收,賦稅增繳困難,以至國庫空虛,雖然已列入預算,但沒錢不就等於白搭嗎?”

看來,張居正對朝局的理解沒錯。他覺得,這些年來,朝政方麵,諸如征稅,治河、漕運、軍防等大事,都沒有理順的關鍵在於吏治。就說戶部,十三司官員連同吏目,加起來也有幾百號人,可是卻沒有哪一個司能夠足額征稅上繳國庫。而據他一向的調查,糧食欠收隻是局部現象,主要是一些當事官員玩忽職守、辦事不力,更嚴重的是作監自盜,貪汙受賄。這些都不是一時半刻能解決的問題。他搖搖頭,把思緒回到潮白河工程上來,對朱衡說:“今年的夏糧入庫,是在八月,因此,七月份前,這個工程一定要竣工,否則影響漕運。”朱衡道:“可是民工這麽一鬧,工期怕要延誤!”張居正說:“工程款項我來想辦法,但工期絕不能延誤,這是原則。”

言畢,張居正走出門外,朱衡緊隨其後,眾人默默地望著他倆。張居正站在中央,四周鴉雀無聲,他環顧了一下這些衣著破舊、麵容黝黑的民工們,講道:“老鄉們,我是內閣次輔張居正,工部拖欠了大家的工錢,作為次輔我有責任。這些錢是大家維持生計的血汗錢,工部絕無任何理由可以隨意拖欠。但是這次工部拖欠大家的工錢,是因為戶部沒有按時將工程款撥付,明天我跟朱大人一定想辦法去討回這筆銀子,戶部不給我就奏請皇上,半月之內,我一定保證將所拖欠的工錢交到你們手中。現在,我想懇求大家!大家先回工地去,打通潮白河是為了將通州倉的糧食運往京城,這工期延誤不得。我求大家了!”

人群中有人喊:“次輔大人,你這話算數嗎?”

張居正道:“我的話如果不兌現,你們可以來我府上吃飯,也可以放火把我的宅子燒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歡呼聲。

從王國光那裏,張居正得知,戶部尚書張首直奉首輔高大人之命,將二十萬兩的工程款臨時調撥給了殷正茂,供廣西剿匪急用,因此戶部銀根緊缺,根本就撥不出工程款。然而潮白河工程關乎國計民生,因此他決定去找高拱一趟。他來到高拱值房內,幾位大臣圍坐在此,除高拱外,有魏廷山、王顯爵,戶部尚書張首直也恰好在座。聽到張居正來為潮白河工程催款,高拱冷冷地說:“此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這會兒我們正在商議其他事宜,一會兒再說吧!”張居正道:“首輔,這事不能等,潮白河工期一旦延誤,通州倉的糧食就無法運往京城各軍營地,官兵們一旦得不到糧草補給,怎麽捍衛京城的安全?”

高拱無奈,看看眾人道:“我跟叔大借一步說話,你們稍等片刻。”他對張居正道:“跟我來。”張居正隨他進入裏間。高拱眼睛看著他說:“說吧!”張居正道:“聽說是首輔大人將潮白河工程款臨時調撥給了殷正茂?”高拱說:“沒錯,國庫裏存銀不足,而廣西剿匪又急需銀兩,所以我才決定暫時挪用一下潮白河工程款,還望你出麵向朱衡解釋一下。”

他將工程款挪用一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張居正強壓住心頭的火氣,用盡量心平氣和的語調對他說:“首輔,軍防大事,由下官分管,你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征詢下官的意見。”

高拱道:“征詢你的意見?殷正茂是你的同年,又是你的朋友,我征詢你的意見你能表態嗎?再說了,殷正茂上任,你是立了軍令狀的,我這是在協助你。”

這話無疑是將工程款挪用的責任推給了張居正,張居正氣得臉孔發白:“據我所知,廣西剿匪失利,除了軍費短缺,更重要的是李延指揮無能。”

高拱聞言,勃然大怒:“叔大,李延已經撤職,你為何還揪住不放?我誠心支持殷正茂,也是為了與你和衷共濟,你怎麽還這麽說話!”

看來首輔並不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已經迫在眉睫到何種程度,張居正急忙解釋道:“我並不想衝撞首輔大人,但是打通潮河與白河的連接確實是朝廷的一件大事。如今工期過了一大半,工程款卻隻付了二十萬兩銀子。十幾萬民工不但沒拿到工錢,連吃飯的錢都拿不出,這樣下去,不僅要耽誤工程,而且說不定要釀成事端。昨晚,民工們就圍住了朱衡大人的宅子。”高拱吼道:“這是叛亂!”張居正也不退讓:“他們就是想填飽肚子,否則哪來力氣幹活?”高拱大聲質問:“潮白河重要還是平息匪患重要?”張居正說:“都很重要。”高拱道:“那也應該有個輕重緩急!”張居正道:“照我說,急的還是潮白河,廣西剿匪的二十萬兩銀子即使不給,殷正茂也會自己想辦法繳匪。”高拱冷笑道:“但我已經將銀兩撥給了殷正茂。”張居正道:“那我就去追討回來。”高拱扔下一句“要追你去追”,便推門而去!

他們爭吵的聲音很大,門外的眾大臣都屏氣聽著。隻見高拱臉色鐵青地出來,一屁股坐到正中的椅子上;張居正隨之也走了出來,環視了一下眾人,向高拱拱手道:“首輔大人,下官一時性急,如果冒犯了您,下官在此賠禮了。”說完推門而去。

張居正此舉顯然太不給高拱麵子了,也引起了“高黨”普遍的憤慨,眾人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在他們看來,張居正已經與馮保結成了聯盟,而這勢必引起一場大的危機,因為他們知道,馮保讓自己的心腹張鯨跟著殷正茂去了廣西,必定暗查李延,而李延倘若出了問題,牽扯的可就是高拱。對這層關係,大家都心照不宣,因此個個臉上如苦瓜一般。

在潮白河工地現場,號角聲此起彼伏,河床滿都是施工的民工,他們喊著號子,在進行著繁重的修河工程。朱衡站在大堤上,一邊觀看圖紙,一邊察看著工程的進度,忽然抬頭間,他看見他的管家帶著張居正和王國光匆匆走來,便急問:“張閣老,怎麽樣了?”張居正道:“二十萬兩銀子已經撥付到了廣西。”知道了這個結果,朱衡氣呼呼地說:“再不拿出錢來,工程一旦延誤,責任由誰來付?”張居正道:“別急!我務必讓這事兒有個圓滿的結局。”朱衡道:“那行,反正你已經向那些民工保證過,如果工程款不到,他們隻能上你府上去吃飯,或者燒了你的宅子。”

盡管朱衡的倔強是無人不知的,但此時的氣氛還是令人有些尷尬。王國光搖搖頭:“這個倔老頭!”張居正為他開脫道:“在這個時候換了誰都不可能平心靜氣。”他忖道,高拱對殷正茂本來是恨之入骨,現在給殷正茂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八成是作為誘餌,因殷正茂素有貪名,所以投其所好。高拱行事高深莫測,對殷正茂那麽慷慨,對潮白河的工程款,卻又拖延不付,這一切毫無疑問都是衝著他來的。在張居正看來,他有必要去一趟廣西了。

意識到危機的高拱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與張居正較量一番。他派人秘密把邵大俠請進了京城。

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坤,就邵大俠這麽一根獨苗,因此對他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將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毫無興趣讀書,硬著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書房中。他整天在街上胡鬧,螳螂拳、太極劍、風水符卦、房中秘術無所不通。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

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內廷大璫,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麵掙下偌大名氣。

隆慶二年,當時的內閣首輔徐階被隆慶皇帝下旨致仕,回了鬆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閑。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內閣宣布,他並不貪戀這個位子,隨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覬覦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隻是資曆尚淺,尚沒有競爭首輔的可能。扳著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

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於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鬆江拜會徐階。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麽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邵大俠見他不領情,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

高拱致仕回家已閑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曆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著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裏外的古德禪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裏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稟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儻,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

當晚,高拱在客廳裏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營生?”

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一口幹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

“為什麽?”

“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

“說與老夫聽聽。”

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浮了一大白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鸞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諢;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謔。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

高拱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鬧別扭嗎?”

邵大俠瞅著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鬧別扭處得來。”

高拱頻頻點頭,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內閣?”

邵大俠隱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

“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麻衣與柳莊都翻過幾頁,也受過二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頎長,長頰高額,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裏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內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誆騙,略一沉思,說道:“邵先生從丹陽來時,並不知曉老夫長的何等模樣啊!”

“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辭也來得極快,“我當時隻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隻有兩人,一是鬆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臥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裏,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鬆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確實有宰相之命。”

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

“解鈴還得係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璫,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

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唯一能在隆慶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

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璫,都是哪幾個?”

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裏給太師打個保票,這件事我出麵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著等皇上的聖旨吧。”

說到這裏,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天下蒼生,大明社稷。”

“你要什麽代價?”

“你指的是什麽?”

“銀子。”

邵大俠哈哈一笑:“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為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裏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隨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

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為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著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

“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

“不為錢,那你為什麽?”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幹脆。

“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

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麽也不為,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為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麽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講。”

“請太師向皇上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後,嘉靖皇帝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賓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讞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致仕回籍,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內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

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麽,太師感到為難?”

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麽為難的,隻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法司改議!”

“那就一言為定!”

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別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詔,命高拱入閣主政,並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塚宰於一身。

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驚歎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隱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麵,也再不露麵。隻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將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為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並未署名,隻寫了一副對聯:

賣劍買牛望門投止

吹簫引鳳從此無言

如今被召進京城的道人王九思,就是來自王金一脈。此時他身著黑色道袍、腰佩長劍,走進北京老同興客棧,身後跟著一位挑擔的隨從。不待客棧老板相迎,一個小太監已出現在老板的身後:“大內的孟公公已為你準備好了上等的客房,他這會兒在屋內等您,來,樓上請。”王九思一愣,隨後滿臉喜氣地衝上樓去。

屋內**鋪著錦被,桌上放著各種瓜果零食。孟衝從窗口緩緩轉過身來,齜著大門牙衝他樂著,招招手道:“王九思,你過來。”待王九思走近,孟衝悄聲說:“要是本公公能讓你當上萬歲爺的禦醫,你怎麽謝我?”王九思估摸著有這樣一出,好在他早已備下了,故摸著腦袋訕笑著說:“我手上還有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不料孟衝笑道:“五千兩銀子,你把咱當丫頭使喚哪?”王九思道:“那,我找朋友,再湊一點兒。”孟衝樂了:“就這麽幾個破子兒,就想買個禦醫,街上的白菜幫子都不止這個價格。行了行了,我這是跟你逗個樂子,我這人根本就不喜歡錢,你現在趕緊隨我走吧。帶你去見皇上。”

當孟衝領著王九思進來時,朱載垕正靠在繡榻上,滿臉倦容。他略抬了眼,問王九思:“你從哪裏來的?”王九思答道:“崆峒山。”

“聽說,你有妙手回春之術?”

“皇上麵前,貧道不敢吹牛。但貧道對岐黃之術,的確深有研究。”

朱載垕問:“那你看看朕得的啥病?”說著伸出胳膊,要讓王九思把脈。王九思說:“皇上是龍體,貧道焉敢撫摸?”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錦袋,從裏頭拿出一根紅絲線,將線頭遞給朱載垕,說:“皇上隻需拿住這根絲線,貧道即可為皇上把脈。”朱載垕將信將疑:“就這樣能把脈?”王九思道:“請皇上一試貧道身手。”

“豈止是苦澀,而且又渴又幹。”

“膝蓋還發軟發麻?”

朱載垕重重地捶了一下膝蓋,歎道:“而且還疼。”

“近幾日,眼睛裏還長眵目糊。”

朱載垕一摔線頭,嚷道:“你說的全對!你說,朕得的是什麽病?”

“皇上病沒有什麽大礙,隻是腎氣有點虛弱。”

朱載垕一臉失望,斥道:“朕還以為你有什麽過人之處,鬧了半天,你的診斷還是人雲亦雲,跟太醫沒啥兩樣,孟衝,讓他退下。”

孟衝趕緊跪下:“請萬歲爺息怒,他的話還沒說完呢。”

朱載垕道:“你還有什麽話?”

王九思道:“貧道出言不遜,引起聖怒,罪該萬死!但是貧道還要鬥膽說一句,能夠準確無誤說出病症並非難事,難的是,能夠對症下藥,藥到病除。皇上的病,隻要能服用陰陽大補丸,包準奏效。”

朱載垕聽見,來了點精神:“陰陽大補丸?你有此藥?”

王九思道:“這是秘製丹藥,要開爐煉製。所用三十二味中藥,貧道已從崆峒山中采來。”

朱載垕道:“那太好了,朕這就命你開爐煉製!”

朱載垕賜給王九思一所空宅子,王九思保證三天之後,煉出陰陽大補丸。三天後,陰陽大補丸如期送至。朱載垕拿起那顆綠色藥丸,對著窗口的陽光仔細觀賞著,然後慢慢放入嘴中,孟衝在一旁注視著,隻見朱載垕臉色漸漸紅潤,腰板漸漸挺直。朱載垕興奮地狂喊:“神藥,此乃神藥也!孟衝,你快摸摸朕這手掌、朕的臉,全變熱了!”孟衝膽怯地伸手欲摸,朱載垕突然變臉:“大膽奴才!朕的龍顏也是你敢摸的嗎?”孟衝嚇得匍匐在地:“奴才不敢!奴才罪該萬死!”朱載垕大笑:“起來吧!朕這是高興,這會兒你即刻給朕傳旨,告訴王九思給朕煉就陰陽大補丸,如若不然,朕必懲他以欺君之罪,斬首示眾!”

街麵上馳馬傳牒,肩摩轂擊,喧喧嘩嘩,一派豐隆之象。一輛華麗的馬車從街上駛來,在蘇州會館門口停下。一身著黑色錦衣,頭戴軟帽,一隻眼戴著黑色眼罩的男子從馬車上跳下來,他就是邵大俠。他的身後跟著十幾位長隨。他已包下了蘇州會館的一層樓。

安頓好了,他派人去找高拱老大人的管家高福,就說邵大俠到了京城,請他前來相見。隨後,邵大俠走出蘇州會館,閑逛走進一條橫街,在一個小店麵前站住,他抬頭看見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門旁還有一副對聯:賺得猢猻入布袋,保證鯰魚上竹竿,不禁大為好奇,便走了進去。

他等候片刻,堂官領了一個老者出來,他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邵大俠一笑:“請問老先生,你這測字兒的生意,可還興隆?”李鐵嘴道:“托客官的福,偌大一個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先生想測什麽,報個字兒上來。”邵大俠略一思忖,在李鐵嘴推過來的箋紙上,大大寫了一個“邵”字。

邵大俠盡管吃驚,但故意顯得漫不經心答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麽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真還名不虛傳,請往下說。”

李鐵嘴察言觀色,繼續說道:“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邵大俠道:“何以見得?”

李鐵嘴說:“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麵前無言,但對待底下的官員,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有皇上護著,尚無禍咎。聽說當今皇上患病在身,他一旦殯天,你這位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

邵大俠問:“危險來自哪裏?”

李鐵嘴道:“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官之兆;問政不從良,必遭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邵大俠坐在那裏,像一個木頭人般怔住了!半晌,他聽見李鐵嘴在說:“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邵大俠勉強一笑,說:“解得好,不愧是鐵嘴。”李鐵嘴捋著山羊胡子,自負地答:“沒有真才實學,老朽咱還能在北京這地頭兒上混嗎……”不等李鐵嘴說完,邵大俠從懷裏掏出一隻銀錠往桌上一摜,罵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說罷掀簾走出門去!

邵大俠離開李鐵嘴測字館,一路怏怏不樂走到茶樓門前。冷不防後麵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正欲找撞他的人理論,那個人早已跑過街口,一拐彎不見了。後麵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用粗麻繩把他綁得死死的。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便朝他們一瞪眼,問:“你們憑什麽拿我?”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了。”邵大俠一笑說:“差爺,你們想必是認錯人了。”差頭道:“錯不了的。”說畢一揮手,一個差人將已預備好的黑色頭套往邵大俠頭上一罩,推推搡搡押上一輛囚車。

獄卒提著燈籠走在前頭,高拱、高福隨後,一行人轉彎抹角往死囚牢裏走去。高拱走進這扇小門,才發現這裏是一間四麵都沒有窗戶的石頭密室,邵大俠正蜷縮在小炕上。獄典一行放下燈籠,擱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裏隻留下高拱、高福主仆兩人。見邵大俠猶自酣臥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邵大俠驚醒道:“什麽人?”高拱道:“恩人!”

邵大俠躍起,高拱站在他麵前,謙卑地說:“我這首輔之位要不是你當年做局,恐怕還難以如願。他們沒難為你吧?”邵大俠笑道:“怎麽沒難為?大庭廣眾之下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來,把我折騰壞了。”高拱道:“讓你受委屈了。”邵大俠問:“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高拱道:“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隻有這兒是最安全的。”邵大俠問:“這是什麽地方?”高拱回答他說:“刑部死囚牢房!”邵大俠“哼”了一聲:“沒想到首輔大人邀我進京,還要在這死囚牢房與我相見!”高拱道:“邵大俠,多有得罪了!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還沒吃,高福,吩咐獄典弄點酒菜來,我就在這裏給邵先生洗塵。”

高拱又把這密不透風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說:“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還有巡城禦史手下的密探,一個個都是無孔不入的家夥。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又聽說你一來就在街上閑逛,行動舉止十分打眼,還不被密探盯死?”

邵大俠怏怏說道:“我邵某可以打保票說,京城百萬人口,認得我的人有幾個?”

高拱說:“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邵大俠這個名字,我若去你下榻的蘇州會館見你,馬上就會滿城風雨。”

邵大俠覺得高拱說得很有幾分道理,便點頭不語。高拱又說:“你的下人長隨等,我已讓高福安排妥當。京城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內閣中兄弟睨牆,張居正和馮保謀權之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你此番進京,我有要事相托,七年前我高拱登上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汗馬功勞,我對你敬佩有加!”

高拱道:“多餘的話也不用說了,我隻問你一句,你覺得我是否氣數已盡?”

邵大俠道:“氣與數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中有術,命不足之處,當以術補之。”

高拱哈哈一笑,說道:“好一個以術補之,好!命由天定,術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未盡?”邵大俠道:“是的,但邵某鬥膽提醒一句,高大人一定要注意術,就像在咫尺風雲的棋盤上,要想穩操勝券,務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棋。”

高拱說:“說得好,你看看這個。”他從袖籠裏掏出李延那封密信給邵大俠看。

邵大俠看過,才明白事情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忙問:“李延現在何處?”高拱道:“在慶遠府總督衙門等待與殷正茂辦理交接,完畢之後,他將返回廣州。”邵大俠認為此事除非幹掉李延別無他策,高拱卻搖頭說:“不行,這樣太刻毒。”他的意思隻是想請邵大俠南行一趟,跟李延去陳述利害,並已備下快馬,讓邵大俠今夜就出城,沿中州大道直奔廣西。

殷正茂來到慶遠縣城,發現問題實在不少。過去的官兵洗劫村寨,哄搶糧食、牲口,**婦女,軍民之間的矛盾十分尖銳。殷正茂下令大力安撫百姓,對違紀官兵嚴懲不貸。他親臨前線,了解到廣寧縣縣城長年失修,已無法抵禦叛匪的強大攻勢,加上軍中糧草匱乏、病疫蔓延、兵源又得不到補充,軍心渙散,廣寧縣城其實已經命懸一線。殷正茂與黃小旺達成了統一的意見:不管如何,廣寧縣城絕不能丟失。至於那些個結症,殷正茂決定逐漸給予解決,隻要同心協力,時間是不難爭取的。

一邊是勵精圖治,另一邊卻是倉皇辭廟。行轅大門外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裏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裏屋外東一箱子西一挑子盡是散亂物件。李延正在監督師爺清理官文書冊。錢師爺在書架上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行李實在太多,去掉笨重的東西,還有一百多馱。到廣州路途遙遠,幾百匹馬馱運行李,路上恐怕不安全。李延決定減少二十馱,留八十馱。消息到了他的四房姨太太那裏,都舍不得丟棄自己行李的四個女人頓時亂成一團。這個舍不得扔掉給孩子洗澡的澡盆,那個舍不得檀香木製的馬桶,幾人越說越亂,要馬桶的二姨太跟要澡盆的四姨太廝打了起來。

李延聞聲從值房裏跑出來,看到被四姨太推倒在地的二姨太,頓時拉下臉來:“三夫人,還不把你二姐給扶起來。”三姨太急忙上前把癱在地上的二姨太扶起來。李延沒好氣數落道:“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甭說一隻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製的,該扔時也得扔。”接著又朝四姨太吼道:“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如此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

此時,忽有人來報:“總督大人,新總督到了!”李延道:“那還不趕快迎接!”護衛答:“他沒來這兒,他直接去了廣寧前線。”李延皺眉說:“他真夠雷厲風行的,給我備轎去廣寧前線。”

殷正茂正在黃小旺的陪同下步入城門,有人來報李延來了。接著便看見了李延那一張倉皇的老臉:“殷大人,您這一路風塵仆仆、體恤下士,正是我李某所不及的。”殷正茂也便客套道:“你能從十裏之外趕來此地,也讓殷某不勝感動!”李延說:“看殷大人說到哪裏去了,這是李某應該做的。”

街麵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殷正茂與李延並排而行。他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差了一截。街邊是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隻聽他們交頭接耳議論開來:“看這新總督,怎麽像一隻猴子?”“老總督像一頭豬。”“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廣寧揾食兒的,靠他們剿匪,哼……”

李延神情有些沮喪,看看路邊的人群,對殷正茂說:“殷大人,你看看這些刁民,差不多個個通匪。”殷正茂一笑,揶揄道:“老百姓通匪?怪不得你手下的官兵把百姓當匪徒對待,他們搶奪、**、殺戮,無所不為,他們比匪徒還要殘忍。”李延說:“不可能,絕無此事!”殷正茂說:“但這是我親眼所見!”

正說著,街邊突然躥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麵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殷正茂喝止他們,問那人:“你有何事?”那人說:“總督大人,小的叫覃立本,在這慶遠街上開一家小食店。今兒下午,有幾位兵爺進店要酒要肉飽餐一頓,臨走時,小的求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小的痛打一頓。”殷正茂問:“那幾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覃立本答道:“認得。”殷正茂立即吩咐黃小旺帶一隊人馬,隨這位覃立本去把幾個兵士找來。覃立本卻叫道:“總督大人,不用費這勁,這兒就有一個。”說著指了指黃小旺身後的一位士兵。殷正茂回頭喝道:“你過來。”那士兵丟了手中的砍刀,過來跪在覃立本旁邊。殷正茂打量著他,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不免讚歎:“好一個勇士!”旋即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士兵亢聲回答:“我沒有吃。”殷正茂問:“覃立本,你有沒有認錯人?”覃立本道:“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趙瘋子,就是他帶頭打了我。”那士兵一聽,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本麵前晃動說:“你敢侮蔑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殷正茂一聲怒罵:“大膽狗奴才!再敢放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已是裏三層外三層插竿兒似的擠得密不透風。一人頭戴鬥笠擠入人群,他就是邵大俠。他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已經來到了這慶遠前線。

殷正茂在椅子上坐定,問覃立本:“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裏都吃了些什麽?”覃立本道:“麂子肉,還有野兔肉。”殷正茂指著那士兵問:“你吃沒吃這些東西?”士兵道:“沒有。”殷正茂道:“本督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士兵仍堅持說:“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毛都沒見到一根。”殷正茂一拍椅翅喊道:“來人!”

黃小旺閃身出列:“末將在。”

殷正茂問:“中軍侍衛,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黃小旺答:“回總督大人,軍中侍衛個個刀法嫻熟。”

殷正茂讚道:“很好,叫上幾個來。”

黃小旺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士。殷正茂指著那士兵,下令:“去,給我扒了他的上衣。”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那士兵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將他上身扒光。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士兵嚎叫起來:“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殷正茂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從你身上取證。來呀!給他開膛破肚!”

一聽這句話,在場的人無不驚愣。李延嘴巴張得老大說不出話來。跪在一旁的覃立本也求情道:“總督大人,求你饒了他一條命。”黃小旺忽然跪倒在覃立本身邊求道:“總督大人,這是未將疏與管教,要殺你就殺我吧!士兵們每日饑腸轆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會去騷擾百姓。”殷正茂大怒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我早說了你所陳述的那些根源,絕不是軍心渙散的理由。覃立本說了,他白吃了麂子兔子,他又拒不承認,我現在隻好給他開膛破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裏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麽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動手!”

四個軍士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隻得動手。四人圍住了那士兵,隻見一個軍士橫刀一劃,就聽見他撕肝裂膽一聲叫喊,這一慘烈場麵令所有將士股栗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惡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唯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軍士顫聲回答:“有,有不少的肉渣子,但絕大多數都是還沒有被消化的草根和樹皮。”

黃小旺滿眼是淚。殷正茂大愣。那士兵用微弱的聲音道:“我絕不當餓死鬼。”殷正茂道:“哼,這是他咎由自取!把他拖下去,救活他,留他一條命。”

四個軍士抬著那士兵飛奔而去。邵大俠看著這一幕轉身而去。殷正茂盯著地上的鮮血,眼皮都不眨一下道:“覃立本!”覃立本嚇得癱倒在地,這時艱難地爬起來,篩糠似的回答:“總、總督、督、督……”殷正茂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以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辛苦你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本動彈不得,被一幹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翅站起來,拍了拍尚在幹嘔的李延:“李大人,走!你給我的接風酒安排在哪兒?”

李延臉色蒼白,站都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