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拱的值房內,一幹大臣圍繞著高拱。魏廷山大聲道:“首輔大人,張居正當著眾人的麵敲登聞鼓,不是明擺著跟你過不去嗎?你知道大夥怎麽想?他們私底下都在猜疑。”

高拱沒好氣地說:“有什麽好猜疑的,不就是敲個登聞鼓嘛。”

王顯爵說:“當年洪武爺皇帝定下這個規矩,就是怕權臣一手遮天,堵塞皇上視聽。今天這個鼓聲一響,說明誰在一手遮天,堵塞視聽?”

高拱沉下臉不吭一聲。魏廷山又說:“文武百官,都在議論這個張居正,您對他曾有提攜之恩,可他卻恩將仇報……”

這話說得太露骨,高拱也聽不下去,忙說:“你怎麽淨說些雞零狗碎?廣西匪患確實刻不容緩,如果說張居正此舉惹惱了皇上,我這做首輔的應該出麵幫他一起擔著。”

魏廷山和王顯爵二人卻一人一句說個沒完。“高閣老的寬容,士林無不知曉。”魏廷山先奉上了一句恭維,“但你聽說了嗎?皇上確實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一旦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到這裏頓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說不出口,王顯爵把他的話接了下去:“你這首輔的位置可有不少人死死地盯著,他們一個個垂涎欲滴啊。更何況張居正不是個無能之輩,一直崇尚伊尹、呂望一類的人物。”

高拱狠狠瞪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而衝門外大喊一聲:“韓揖!”書辦韓揖應聲進來。高拱道:“你去把張居正叫到我的值房來。”韓揖點頭,正轉身欲去,卻聽得高拱說:“等等。”又回頭對魏廷山說:“聽說他今天在午門外跪久了,腿腳有些不便,還是我過去吧,你們在這兒等著。”

走入張居正的值房文淵閣,高拱先抱了下手,不乏揶揄地說:“叔大,你今天敲的這個登聞鼓,真是振聾發聵,正氣幹雲,可謂是正德、嘉靖、隆慶三朝以來的第一鼓啊,勇氣可嘉。”張居正聽得出話音中的酸味,卻隻得答道:“首輔過獎了,下官這是無奈之舉!如果首輔能夠采納我的建議,罷免李延,啟用殷正茂,下官也不必去驚動皇上。”

高拱此來的意思主要是責備,因此,話鋒很快轉向,說張居正說不能體諒他的苦衷,撤換兩廣總督隻是個時間問題,因為日下皇上病重,朝野上下應該齊心協力,以穩定大局為重;而他,絕無袒護李延之意,難道他張居正連這片刻都等不得嗎?張居正聞言拱手道:“廣西軍情十萬火急,等到何時?”高拱的責備之意更加峻厲:“你呀,改不了你的急性子,事緩則圓,你這一敲登聞鼓,不就等於痛斥我一手遮天,堵塞視聽嗎?”

張居正辯解道:“下官絕無此意。”

高拱一揮手打斷道:“行了,不用解釋,我明白。叔大,你的膝蓋還疼吧?”

張居正道:“破了點皮而已。”

高拱話題一轉:“如今皇上犯病,我想傳令在京各有司衙門及文武百官,明日起為皇上修省祈福,你覺得如何?”

張居正恭謹地答道:“一切聽從首輔安排。”

高拱遂立即傳製敕房立刻行文,以內閣名義擬一道緊急谘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守夜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天起,各衙門堂官入衙之前,先到午門廣場為皇上祈福;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

令剛傳下去,就有人稟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到了。高拱一皺眉道:“他有何事要奏?走,看看去。”

當高拱與張居正挑簾兒進來時,馮保已坐在內閣中。

高拱還是一貫的做派,正眼也不看馮保,大大咧咧地往主人椅子上一坐,卻被馮保睨了一眼。馮保突然一跺腳,站起來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叫我傳旨來了。”高拱一驚,隻得站起來,與張居正一起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臣高拱接旨。”

馮保口傳聖旨道:“皇上口諭,高拱,朕命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借資殷鑒,繼體守文,盡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

高拱硬聲硬氣回答:“臣遵旨。”

兩位閣臣重新坐好。馮保掃了兩人一眼,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你們好好地合計合計,皇上交代的事兒,千萬得想得周全一點。”

高拱冷冷地問:“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

馮保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這是鄙人的建議。”

高拱一拍茶幾,茶杯差點從桌子上跳起來落到地上:“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

馮保冷笑一聲:“喲嗬,高閣老,你哪來這麽大的火氣?”

高拱道:“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機樞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我提什麽建議,不怕幹政之嫌?”明太祖早已立下“太監不許幹政”的戒條,曾有一位太監因此慘遭剝皮的酷刑。

麵對高拱咄咄逼人的架式,馮保不溫不火地答道:“內閣是處理軍政大事的首腦衙門,這錯不了。可是高閣老你不要忘了,你這衙門再大,也還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高閣老在外頭為皇上辦事兒,咱馮保在裏頭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這話簡直就是對高拱的挑釁了,話音剛落,高拱便有怒發衝冠之勢。

張居正見兩人鬧將起來,情知高拱的性子是低不得頭的,這馮保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對首輔說話也夾槍帶棒起來,事已至此,隻得勸馮保:“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做大臣的,心裏頭都不好受,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還不脫口而出?”

馮保搖搖頭,不無傷感地說:“咱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鬥嘴,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哪有一點和氣,這又有什麽意思呢?”

馮保已經給出了台階,高拱卻不肯下,出口的話仍硬邦邦的:“內外有別,談什麽和氣!”

馮保也不示弱,反唇相譏道:“嘿,你別在我麵前擺出一副天下為公的架勢,好象就你一個聖人。告訴你,你我差別不到哪裏,都是皇上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一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點和氣了。”

高拱氣得渾身哆嗦,站起來吼道:“你,你,你給我滾!滾——”

馮保臉上仍掛著麵具似的笑:“高閣老,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

張居正扮演了從中調解的角色,忙製止馮保,免得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卻聽得馮保說:“高閣老,我還有一條聖旨沒有傳!”

太監即使口傳聖旨,閣老也要跪下接,馮保留了這一手,高拱隻得和張居正一起跪下接旨。馮保眼睛也不看他們,用尖利而響亮的聲音宣道:“皇上口諭,要高拱和張居正速到乾清宮外等候。”高拱硬聲硬氣回答:“臣遵旨。”馮保橫了高拱一眼,便揚長而去。

在紫禁城中獨自走路的馮保聽見後麵有人招呼,回頭看是駙馬都尉許從成與武清伯李偉。他問道:“你們是來探望皇上的吧?”武清伯李偉道:“可不是,馮公公,咱那女婿好好的怎麽突然犯病了?”許從成亦說:“是呀,前天咱進宮,見著咱大舅爺,都還是好好兒的。”馮保樂了一聲,敲打他們道:“你們兩個,一個是皇上的嶽丈,一個是皇上的妹夫,這都不假,但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大庭廣眾之下,一會兒叫女婿,一會兒叫大舅爺,這成何體統,我告訴你們,以後一律喊皇上。”

李偉倒有他的道理:“你喊皇上,人家就知道你是皇上的內臣,咱喊皇上,別人就不知道咱李偉是皇上的嶽丈大人。”

馮保心中暗笑這個泥瓦匠出身的武清伯改不了家有兩鬥米都要顯擺的毛病。他知道二人喊住他是想從他口中問出皇上的病情,便急忙拱手道:“二位大人,你們請,我先走一步。”

朱載垕終於再次醒來,看見陳皇後、李貴妃和太子的麵孔圍繞左右。朱翊鈞跪下喊道:“父皇!”李貴妃也說:“皇上你終於醒了。”朱載垕迷迷瞪瞪地看了他們三人的臉,歎道:“祖宗兩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是社稷之福,可我這東宮太小,如何是好?”

陳皇後知道朱載垕這話中有擔心後事的意思,強顏笑道:“皇上,鈞兒才十歲,你還要多教導他。”

朱載垕倒以為皇後不明白:“可朕這病……”

李貴妃含淚打斷他的話:“皇上,妾身知道你好強,有病硬撐著,不肯講,這怎麽行呢?孟衝!”孟衝到了跟前,李貴妃吩咐他說:“皇上這些時要一心一意養病,這乾清宮,不準任何閑雜人等進入!”不用朱載垕說,她也隱約擔心著最害怕的事發生,可又懷著一線希望,覺得沒有了奴兒花花,皇上的病興許能好。

內閣高拱、張居正兩位大臣和李偉、許從成兩位皇親進到寢房前,都被孟衝叮囑了“皇上聖躬欠安,莫談公事”,這話對於李偉等人等於白操心,其實是專說給張居正一人聽的。四人來到朱載垕的床前,一齊跪下,高喊:“皇上。”李貴妃等人不及回避,在離幾人不遠的地方坐著。閣臣不敢抬頭,李貴妃倒是來得及細細端詳了一回張居正的模樣。

她聽到朱載垕和她的爹爹李偉嘮嗑:“朕一時恍惚,連累諸位愛卿,現在好多了。李偉,誰把你也叫來了,真不應該。”她爹爹李偉的聲音答道:“皇上,你這是一家人說兩家話,這四個人,最該來的就是我,俗話說,女婿兒,半邊子……”這話唐突得緊,李貴妃禁不住抱怨:“爹,你少說兩句。”李偉對這個女兒是怕多於愛,憨笑著道:“行,閨女,爹聽你的,我不說。”

高拱補上了片時的寂靜:“皇上臉上的氣色不好,還望多加調養。”

朱載垕眼睛看著他說道:“多謝愛卿關心,朕這些時候恐怕不能上朝接見大臣,諸多國事,還望你用心操持。”

仿佛想起了什麽,朱載垕對張居正說:“聽說你今天敲了登聞鼓?”語調中半是責備:“朕出生以來,今年三十六歲了,還沒有聽見過這鼓聲呢!”

張居正聽出了這話中的意思,隻得叩首道:“是的,臣不該驚擾皇上。”

朱載垕又問:“你敲這登聞鼓,一定是遇到了什麽急事?”

盡管被囑“莫談公事”,當皇上問到卻不得不談,張居正尷尬地說:“皇上,廣西軍情十萬火急,城池連連丟失,如果處置不當,後果不堪設想……”

朱載垕道:“有那麽嚴重嗎?”

多日等候的機會就在眼前了,張居正馬上答道:“兩廣總督李延……”

不料,他的話被孟衝打斷:“張閣老,不是講好了,今天不說公事嗎?”張居正道:“臣是在回皇上的提問。”孟衝卻直接麵向皇上,道:“萬歲爺,您應該歇息了。”

高拱見狀,上前一步稟:“皇上,國事政務臣當竭盡全力。”

這話有為朱載垕解圍,結束覲見讓其好好休息的意思,朱載垕便也樂得接受這番好意,擺擺手說:“你們退下吧。”

孟衝的舉動雖為朱載垕解了圍,李貴妃卻恨恨不已。她覺得孟衝的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當著皇上的麵打斷張居正,有他這樣的內臣在皇上身邊使壞,皇上怎麽信任張居正這樣忠心耿耿的輔臣呢?同時,她又看出,這登聞鼓一響,張居正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高拱。李貴妃從馮保口中得知:張居正想撤換兩廣總督李延,而這李延是高拱的門生,貪、庸、鑽、狠四毒俱全,廣西匪患弄成這等局麵全是他的過失。於是,她也逐漸明白了這其中環環相扣的利害。那孟衝原來就是一個廚子,由於高拱的支持才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因此要拚著命在皇上麵前維護高拱。

因為孟衝給皇上送奴兒花花的事,讓她恨極了這個孟衝,她暗想,這事應該少不了高拱的默許,那麽高拱也是殘害皇上龍體的元凶之一了?她不敢往下想。她隻是安排了在內廷中有絕對勢力又執掌東廠的馮保,第一,查出李延的貪墨證據;第二,“你給我悄悄守著,絕對不許奴兒花花進皇上的寢宮,一旦發現,立即通知我。”

被孟衝打斷的張居正隻好把希望再次寄托於高拱:“首輔,皇上說了,目前朝政大事都由您來操持,兩廣總督的人選你不該再有顧慮。”而高拱隻是泛泛地說:“我會考慮的,但這需要時間。”

回到家中,疲憊不堪的張居正差點忘了一個重要的約會,在管家遊七的提醒下才想起來,於是吩咐道:“立即備轎,去馮公公家。”

為了避免類似外臣和內侍勾結的傳言,掩人耳目,張居正刻意換上了一身青衣道袍,在馮保管家徐爵的帶領下,走進馮府大院。隻見到處像過節一樣金碧輝煌,燈火通明。看到張居正不解的樣子,徐爵解釋道:“閣老大人,今天是我們老爺開堂會。”原來,有一個名滿江南的蘇州女子,叫蔣心蓮,人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彈得一手好琴。她聽說馮保琴藝非常,就專程來京請教。張居正聞言笑道:“我早就聽說了,馮公公是多才多藝之人,琴藝書法無所不能、樣樣精通,我今天一定好好領教……”

正說著,已走到客堂門前。馮保笑吟吟地站在門口迎接。聽了張居正的話,他笑道:“張先生,你這麽誇獎,我愧不敢當。我邀請參加堂會的人都來了,單等著你一到,堂會就開始。”

張居正聽得出抬舉的意思,便也笑著應對道:“好,今晚上,我肯定是如聽仙樂耳暫明了。”

一間分上下兩層的三楹大堂內,下層大廳已滿囤囤坐了官員和大璫,上麵雅間裏,則分別坐著駙馬都尉許從成、武清伯李偉等一應貴賓。張居正被領到最正中的大雅間裏落坐。

台上擺了兩具古琴。片刻,分別從戲台兩旁走出來兩個人,即馮保與蔣心蓮。馮保自不待說,這蔣心蓮走路如嫋嫋春風,光彩照人,果然是個驚豔的美人。

此時,李偉枯坐在樓上雅間內,正啃著一隻蘋果。許從成走進來,笑道:“國丈大人,你看這蔣心蓮,果真是個萬裏挑一的美人吧?”李偉眼皮也不抬地說:“打從十年前起,咱這眼神兒就不好使了,咱瞅著戲台子上,就隻有兩根木樁子在晃悠。”許從成道:“無上妙品的美人兒,被你老國丈看成是木樁子,真沒趣。”李偉小心翼翼地啃著果核旁殘存的果肉,問:“你說那小女子長得標致?”許從成讚道:“長絕了。”李偉道:“比咱閨女呢?”見許從成不解,李偉慢悠悠地說:“就是咱皇上女婿的二老婆,李貴妃。”許從成“嗐”了一聲,道:“你瞎比什麽呀,蔣心蓮長得再漂亮也就是個歌女,怎麽能和貴妃娘娘相提並論呢?”李偉詰道:“你不是說她長絕了嗎?”許從成知道明白人不能跟二百五說理,隻得擺擺手:“得了,得了,咱不跟你國丈大人嚼舌頭了,咱還是聽琴吧。”

待許從成回到隔壁的房間,李偉舔舔啃得光光的果核兒,又從果盤裏拿起一隻梨,猛咬一口。

馮保不說一語,先坐到古琴旁邊。蔣心蓮走近,向他蹲了一個萬福,道:“馮公公,小女子蔣心蓮,素聞您琴藝高超,特從蘇州雇船北上,向公公討教。”馮保道:“心蓮女史過獎了,我聽說,你是大琴師吳湖帆的入室女弟子?”蔣心蓮道:“公公說的是,隻是小女子才疏學淺,恐有辱師門。”馮保道:“謙虛了,謙虛了,請賜教。”蔣心蓮道:“小女子專程來京拜訪公公,哪敢班門弄斧。”馮保道:“你看看台下那些人早等得不耐煩了,趕緊吧。你彈,我為你伴奏。”

蔣心蓮道:“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蔣心蓮坐回到自己的古琴旁,屏神靜氣,嫩蔥兒樣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廳堂裏立刻靜若古潭。她彈的是《春江花月夜》,馮保伴奏。琴聲琤琤琮琮,如見小橋流水;纏纏綿綿,如見荒江漁火,悠悠揚揚,如見平湖遠帆;纖纖柔柔,如見江鷗上下。

張居正聽得如癡如醉。李偉則一直在吃東西。許從成隻是看著蔣心蓮的美貌垂涎欲滴。

一曲才終,大堂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眾人才醒悟,一起鼓掌叫好。蔣心蓮起身向台下鞠躬,謝過眾人,然後才回身向馮公公施禮,道:“馮公公,小女子獻醜了。”

馮保緩緩起身,走到蔣心蓮跟前,彎腰撫了撫那具古琴,豔羨地說:“你這具古琴,是不是唐朝舊物?”

蔣心蓮道:“這是尊師送給小女子的,原是唐朝宮廷大樂師李龜年用過的。”

馮保一撥琴弦,歎道:“好琴哪,隻是這琴弦略差,它不是舊物吧?”

蔣心蓮答:“不是,是尊師新配製的。”

馮保道:“我聽出來了,是水牛皮做的,而且是老水牛的皮,所以,曲子一彈到激越之處,它就顯得幹澀。”

蔣心蓮詼諧地說:“公公簡直不是人哪。”

許從成在樓上靠著欄杆大聲問道:“馮公公不是人,那他是什麽?”蔣心蓮亦大聲回道:“是神仙,公公長了一雙神仙的耳朵。”

她的話落地,便激起滿堂喝彩聲。

在堂會熱鬧的當口,張居正被馮保獨自約至堂上,他抬手恭維道:“沒想到,馮公公還有如此的繾綣情思。”馮保笑曰:“嘿,隻不過是雕蟲小技,讓張閣老見笑了!徐爵,把禮物拿上來。”

徐爵捧著一隻紅木匣子走進來。他打開木匣,取出一幅裝裱精致的立軸。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從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裙。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地時比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讀罷,又細看詩後題款,念道:“敬錄太嶽先生詩,馮保。”不禁讚道:“馮公公你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馮保先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轉頭對張居正道:“過分了,其實先生的書法在我之上。我見過你的字,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我怎麽能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您的這首詩。”

張居正笑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根本不值得一提,那是我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說:“客氣了。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女流之輩,隻不過能寫幾句詩,有啥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可你卻不同,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就一步之遙,隻要稍稍加把勁,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張居正聞言一怔:“馮公公,這話可千萬不能說。”

馮保道:“不是我瞎說,你自個兒的誌向全藏在這首詩裏。你想當伊尹、呂望一類的人物,操廟堂之權,行富國強兵之路,這機會就在眼前。”

張居正想不出該用什麽話來回他,隻見馮保緩緩走近,用很低的聲音對他說:“你別回避我,這些話藏在我肚子裏已經很久了,隻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你不是要想罷免李延,啟用殷正茂嗎?你要是當了首輔,還需要去敲登聞鼓嗎?可你現在卻無法逾越高拱這道坎。”張居正依舊矗立那裏,不卑不亢地答道:“馮公公這話,我不讚同。雖然高拱在某些事情的處理上有不妥之處,但依然是正德朝以來難得的宰相之才。我對他十分敬重,當今聖上對他也十分信任。”

馮保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聖上對他信任不假,但你要說他是宰相之才我可不敢苟同。他排斥異己、勾結黨羽,混淆視聽,這能算是宰相之才嗎?就憑這些就應該將他扳倒,而且現在機遇就將來臨,我告訴你,皇上得的是絕症。”

張居正想起太醫所說的中風的診斷,喃喃地道:“絕症?”馮保說:“沒錯,你別忘了太醫的話,太醫說了皇上的病要想康複,首先要禁忌的就是女人,想讓皇上禁女色,等於是讓太陽從西邊出來,這可能嗎?”張居正立即想起那個奴兒花花,隻聽馮保道:“那個奴兒花花,皇上能讓她離開嗎?所以說皇上已經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鬼,日子就要走到頭了。”張居正不語。隻聽得馮保懇求道:“張先生,隻要你跟我聯手,天底下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張居正道:“聯手幹什麽?”

馮保道:“扳倒高拱。”

張居正想起太祖嚴禁外臣與內侍勾結,果然不錯,口中答道:“這不行!我跟高拱共事多年,曾心心相印、肝膽相照,我張居正為人堂堂正正,絕不在暗中計算他人,以謀取私利。”

隻聽馮保笑道:“你跟高拱心心相印,肝膽相照,那是過去的事,那是因為高拱要利用你幫他排除異己。現在不同了,內閣就你們兩個人,你又比他高胡子年輕了十幾歲,他從自身的安全考慮,也決不會放過你。你與其被他逐出官場,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把他幹掉。”張居正堅持地說:“不行,這麽做不是我張居正的所為。”馮保怫然作色:“我說你怎麽像個縮頭烏龜,人都騎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你既然還在為他說話,平日裏我真是高看你了。”張居正道:“馮公公你罵我也沒用,這事關係到朝廷的大政,我實難從命。”馮保說:“行,既然這樣我也不逼你,早晚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張居正起身欲走,又聽得馮保說:“等等。”

張居正停下,問:“還有什麽事嗎?”

馮保說:“當然是好事。”馮保再次壓低聲音悄悄地說:“李貴妃要你給太子爺當老師。”張居正一驚:“這事兒重大,我恐怕難以勝任。”馮保笑道:“你呀,真夠傻的,你想想吧,當今的萬歲爺,隆慶皇上的老師是誰?”張居正想了想說:“高拱。”馮保道:“對呀。你總該明白這裏麵的蹊蹺吧?太子一旦登基當了皇帝,他的老師自然就是首輔了。李貴妃選擇您給太子爺當老師,這說明貴妃娘娘十分賞識你啊。”

不待張居正表態,馮保便說:“得了,這事就談到這兒。我們得樂嗬樂嗬了。”

在馮保引領下,張居正、許從成、李偉以及蔣心蓮等走進桌上擺滿精美菜肴的膳堂。李偉伸頭朝桌上一看,便嚷道:“哎呀呀,馮公公,你咋不早說,還有如此豐盛的晚宴呢?”馮保笑道:“算不上豐盛,隻是備了幾杯薄酒。”許從成斜睨了一眼李偉,笑道:“武清伯大人,你吃虧了吧?心蓮女史和馮公公彈琴時,你一會兒啃蘋果、一會兒吃梨子,一大盤水果被你吃得精光,咱琢磨著你這肚子裏也裝不下什麽吃的了。”李偉拍著肚子嚷道:“駙馬大人,你不要隔著門縫看人,把咱看扁了。別看我六十多歲的人了,論吃,在座的,恐怕沒有哪一位比我的下水好。”眾人都逗得笑了起來。

入席後,張居正發現身邊坐著蔣心蓮,想這八成是馮保為討好他特意做的安排。眾人開始推杯論盞,張居正也端了杯酒,對蔣心蓮說:“心蓮姑娘,你的琴彈得真好。”蔣心蓮側頭笑道:“多謝閣老大人誇獎,隻是今夜裏聽了馮公公的琴聲之後,小女子終身再也不敢彈琴了。馮公公彈琴,應是當今之世第一人。”張居正說:“你也是第一。”蔣心蓮道:“不,我不是第一。”張居正說:“你是當今女子彈琴第一人。”蔣心蓮聞言低頭不語,眼角掛滿了笑。馮保便也過來湊趣說:“心蓮女史的藝名是容兒,這名兒不錯。”說罷,一口飲盡杯中酒。

散席已是交子時分,馮保眼望著張居正的轎子消失在夜幕中,又吩咐徐爵說:“備轎!”徐爵問:“老爺,大晚上的,您還要去哪裏?”馮保說:“去東廠。”

馮保的八人大轎在門前停下後,東廠掌作陳應風、太監吳和等上前迎接。馮保問陳應風:“讓你召集的人,都來了嗎?”陳應風回人都到齊了,在廨廳裏等著。馮保便踏進廨廳大門,坐候的眾番役都一齊跪下,馮保落座,對眾番役說:“深更半夜的找你們來,耽誤了你們的瞌睡,但事情緊急,也隻能委屈你們了。我現在向你們交辦一件事,從明天起,你們到各大衙門去秘密查探,給我摸清兩廣總督李延在京城的各路關係,什麽朋友、親戚、同年、同事,甚至高閣老,看他們之間有沒有見不得人的瓜葛。因為老夫早已斷定李延不是個什麽好東西,這家夥行賄受賄已成家常便飯。”

馮保又說:“你們在座的,都是東廠培養了多年的番役,都是偵伺高手。東廠是幹什麽的,你們比我更清楚。咱們的任務是替皇上監視各路大臣的,哪怕是內閣首輔,有事兒也得查,而且要一查到底!聽明白了?”

眾番役道:“小的們明白。”

馮保道:“明白了就好,你們走吧,立即行動,我等著你們的消息。”

在慶遠街中一處祠堂改成的兩廣總督行轅內,半上午,總督值房還是空落落的。黃小旺從外進來,對無精打采站在值房門口的護兵牛勇問道:“總督大人還沒來?”

牛勇道:“沒有。”

黃小旺忿忿地說:“都什麽時候了,還不當值!”

牛勇說:“黃將軍,你剛剛升任將軍,還不了解總督大人。他把總督行轅從桂林搬來這兒,四房姨太太都帶來了,晚上幾個被窩都在等他,他還能當值?”

黃小旺斥道:“你這兵蛋子,這樣議論總督大人,不怕割了你的舌頭?”

牛勇扮了個鬼臉,小聲嘀咕道:“黃將軍不是外人,小的才敢嘀咕幾句。”

正說著,李延從後院走出來,斥道:“你們兩個,在那兒嘀咕什麽?”

黃小旺的來意是請求李延補充兵源,因貝那率叛匪已接近慶遠府,距此隻有二百裏之遙,廣寧縣城已經吃緊了。李延聞言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黃小旺不好明說李延吃空額,但事實如此:“本部造冊登記士兵,應有五千人,但實際隻有三千人,前次裏波縣城一戰,又損失約五百人,按五千人計算,本部少了一半,按三千人,也少五百人。”李延聞言怒道:“照你的意思是說,本督吃了空額?”黃小旺說:“不敢,但兵員不足,將難以抵抗貝那所率的叛匪的進攻。”李延道:“兵力不足,我也無能為力。朝廷的軍餉逐年減少,上哪去補充兵源?”

黃小旺正待義正辭嚴地辯駁一番,李延便說:“圍剿叛匪是你的責任,不然我要你們這些將軍幹嗎?你自己想轍,我還有事兒。”說罷,便帶著錢師爺匆匆離去。

此時,首輔高拱的書辦韓揖寫給李延的信,也已到了總督廨房。信上說,上次裏波縣城失守的塘報到京後,引起軒然大波,張居正已找到首輔,要求將李延撤職查辦,由殷正茂接替他的職位。李延讀後未免焦慮,趕緊吩咐錢師爺,把那些個賬抹得平平的,千萬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另一方麵,李延又想,不管怎麽說,他的身後仍有首輔大人撐腰,張居正又能拿他怎樣?

然而,錢師爺卻提醒了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李延出任兩廣總督的這三年,將京城各大衙門的要緊官員都認真打點過了,惟獨對高拱卻沒花過一兩銀子。照李延的想法,他不是不想孝敬高閣老,隻是他深知高拱一生清廉,最痛恨貪墨,要是冒昧送上厚禮,恐怕是自討沒趣。但他不是沒有準備,其實,李延早就給高閣老準備了一份厚禮。他的案台抽屜裏放著三張田契,有上等的湖州好田三千畝、滄州的好地兩千畝,共五千畝田地。為了避嫌,還故意寫上了高閣老的管家高福的名字。這五千畝田地去年就買好了,他打算等高閣老卸任之後,再給他送去。錢師爺卻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您要是這麽做,黃花菜早就涼了,好鋼用在刀刃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李延思忖,此刻正是要緊時刻,錢師爺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是,他仍擔心地問:“三張田契都是原件,萬一丟了怎麽辦?”

錢師爺道:“您可先給首輔大人寫信告知此事,並說明三張田契隨後派專人送到。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向首輔大人表明心跡嗎?”

五鳳樓下,官轎進進出出。金水河邊,一個人坐著釣魚。早晨的霞光倒映河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張居正的大轎剛抬上金水橋,他一掀轎簾,便發現河邊的釣魚人,遂大喊一聲:“停轎!”

釣魚的竟是殷正茂。張居正下轎向殷正茂走去。在金水河邊,殷正茂一身青布道袍,把著釣竿一動不動。張居正走到跟前,發現殷正茂雙眼閉著,不禁笑了起來:“殷正茂,你這是釣的哪門子魚啊?”

殷正茂道:“啊,魚終於上鉤了。”

張居正問:“哪兒?”

殷正茂道:“你不是來了嗎?”

張居正不禁笑了出來:“你把我當成魚了?”殷正茂道:“你不是魚,你是長鯨,我也不是在釣魚,而是在釣鼇。叔大兄,我真是閑得無聊哇,不在這兒釣魚,又能做什麽呢?我從江西巡撫的任上解職,已經兩年七個月零十一天,說讓我進京接受審查,這一審兩年多,怎麽也不給個下文了?我在江西捕盜安民,追繳欠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到底錯在哪?”張居正道:“那年一連有七封彈劾你的奏章送到皇上手裏,皇上能不把你擱置起來嗎?”殷正茂說:“叔大,你怎麽也在我麵前裝糊塗呀,那七封彈劾的奏章是誰寫的,你難道不清楚嗎?有五份奏章,出自高拱的門生故舊,有兩份奏章,是兩個想討好高拱的爛秀才寫的。這些所謂的言官弄些似是而非的材料陷害我,讓我停職審查,別人不明白,難道你也不明白嗎?”

張居正對他說:“我已經向高拱力薦,讓你替代李延出任兩廣總督。”

殷正茂仰天大笑了一聲:“你向他舉薦,他能同意嗎?我在他眼中,仍是個貪官,你別心存幻想了。眼下這個高拱再不是當年那個以國事為重的高拱了,他任人唯親、培植朋黨,天下一半的官員,都是他的門生故舊,這難道是清明之象嗎?”

張居正拍著他的背,歎息道:“石汀兄,你壞就壞在這張嘴上。”

殷正茂說:“不瞞你說,我跑到這兒來釣魚,就是釣給他高拱看的。”

張居正勸他不要意氣用事,殷正茂卻說:“我怕什麽,豎子當朝,滿眼稗政,我這被革職的三品撫台,隻能當一個漁翁了。”

說話間,張居正一眼看見河麵上的魚漂沉了一下,喊道:“石汀兄,快扯!你的魚漂動了。”殷正茂笑道:“不會有魚上鉤的。”張居正不信,接過魚竿猛地扯起,果然是一隻空鉤,再細看,那魚鉤是直的,才知道他仿效薑子牙,用直鉤釣魚,不禁笑道:“你不是在釣魚,也不是在釣鼇,你是在這裏學薑太公釣龍啊!”卻見殷正茂正色對他說:“叔大兄,你有機會見到皇上,一定代我表明,我殷正茂決不是貪墨之人,盡管現在接任兩廣總督並不是什麽好事,但我有決心前往慶遠平定匪患。”

值房內,高拱正在批覽奏章,聽得刑部員外郎秦雍西求見。秦雍西自雲聽到了一些風聲,趕緊來向他稟報。秦雍西告訴高拱,據他的手下查探到,馮保正在京城各大衙門偷偷調查兩廣總督李延的行賄劣跡,而且把他也卷了進來。高拱聞言罵道:“馮保這個閹豎,看來與我較上勁兒了。”高拱讓他先回去,有何新的動向,立即來稟報。

秦雍西欲退下又轉身:“首輔大人,還有一件事兒,剛才我在五鳳樓下看到有個人在金水河畔釣魚。”高拱問:“誰?”

秦雍西答:“就是那個被革職的殷正茂,他跟張居正在聊著什麽。”

殷正茂釣魚,他跟張居正在策劃什麽風暴?這在高拱看來性質極其惡劣,他故意選在官員上朝的時候,跑到金水河上釣魚,這是向朝廷示威,發泄他心中的不滿,簡直無法無天了。他與張居正的勾結,有可能就是在搞朋黨政治。他真想就以此為名,把他抓進大牢,但現在看來,並不能輕舉妄動,東廠在調查李延,他在空氣中嗅到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息。高拱正在思忖這些事情之間的隱秘聯係,書辦韓揖進來遞給高拱一封密件,並說是李延八百裏加急送來的。高拱拆件,見是一封字箋:

高閣老見字如晤,晚生荷蒙閣老大人信任,出任兩廣總督一職,然三年來屢遭敗績,愧不敢言。但有一事不得不報高閣老知道。前年,晚生為高閣老代置田地五千畝,三張田契均在晚生手中。待晚生得暇到京述職時,再把田契親交閣老手中……

乾清宮,隆慶皇帝朱載垕從被子裏伸出手,打了個哈欠。他把孟衝叫來,問:“什麽時候了?”孟衝回答:“天已經擦黑了。”朱載垕揉了揉眼睛,盯著屋頂的彩繪出神:“睡了一天,骨頭都快散了,有什麽樂子?”孟衝道:“要不,奴才陪萬歲爺下圍棋?”朱載垕說:“這黑白道太素了,朕懶得動那個腦筋!奴兒花花在哪兒?去把她給叫來。”孟衝小心翼翼地說:“這可不行,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說了,皇上病重期間不準把奴兒花花帶進寢宮,再說了,太醫的意思是要皇上清心寡欲。”朱載垕瞪了他一眼:“朕不過就是看看她。”見孟衝麵有難色,朱載垕吼道:“還愣著幹嗎?狗奴才,你是聽朕的,還是聽皇後、貴妃的?”孟衝臉紅紅地應了一句“是”,出去了。

在乾清宮後的遊藝廊,孟衝找到了奴兒花花,她正坐在銅鏡前,往臉上塗著油彩,左臉塗成了紅色,右臉塗成了蘭色,將自己塗成了一個陰陽臉,見孟衝進來,奴兒花花說:“皇上要封我為妃子了?”孟衝道:“哎呀,我的大美人,你怎麽把自個兒弄成個陰陽臉,這還不得把皇上嚇著。”奴兒花花嗔道:“皇上把我扔在這兒,守著這冰冷的屋子,根本就不見我,怎麽能嚇著他?”孟衝誕笑著說:“這不,皇上讓我來請您過去,皇上想您了。”奴兒花花道:“不去,他想我,我還不想見他呢,我告訴你,我要出宮。”

孟衝急了:“哎呀,我的大美人,你又來了,皇上不是不想見你,他是怕皇後和貴妃娘娘。”奴兒花花道:“喲,皇上還怕老婆,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孟衝說:“這有什麽稀罕的,我告訴你吧,玉皇大帝也有怕老婆的病。”奴兒花花道:“得了,他既然怕老婆,那就讓我出宮得了。”孟衝說:“那可不成,你要是敢邁出這座宮殿,你這漂亮的臉蛋恐怕就保不住了。別耍性子了,皇上這病還指望著你去給他醫治呢。”

孟衝將扮做太監的奴兒花花帶進朱載垕寢宮。朱載垕看見奴兒花花來了,一下從**躍了下來,注視著奴兒花花驚道:“這臉畫得漂亮,朕喜歡!”奴兒花花一下撲到朱載垕懷裏,嚷道:“皇上,孟公公說你今晚就要立我為妃。”朱載垕尷尬地說:“沒錯,不過今晚不行。”奴兒花花問:“那得等到什麽時候?”朱載垕說:“先不說這個,孟衝你去把鼓樂隊給朕找來。”

孟衝為難地說:“不行,你這鼓樂聲一響,又會驚動皇後和貴妃娘娘。”

朱載垕道:“朕是皇上,難道找個樂都得看皇後和貴妃娘娘的臉色?去!”

朱載垕樂了:“你來敲鼓?你下廚剁個肉還差不多,別給我丟人了,趕緊起來吧。去,把鼓給朕拿來,朕自己來敲。”

在隆慶皇帝的鼓聲中,奴兒花花開始舞蹈,她一邊跳舞,一邊脫去太監服裝,露出裏麵的西域抹胸,優美的舞蹈看得隆慶皇帝眼睛發直,他忘記了敲鼓。

高拱府上已華燈初上,高拱在客廳中焦急地踱步,他在等待魏廷山。待魏廷山一到,高拱先讓他看李延的那封信,魏廷山打開信來看,不覺臉色大變。高拱一跺腳,啐道:“呸!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隻是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到他也會來這套。”

待情緒稍平息,二人分主客坐下,高拱對魏廷山推心置腹地說:“我把這封信反複看了好幾遍,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上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我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什麽過了兩年多才來信告知呢?又為什麽非在有人想彈劾他的時候,動用八百裏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

魏廷山道:“李延的貪名其實無人不知,隻是鑒於他是您的門生,沒人敢在你麵前如實稟報。依門生看來,他想用此來保住他的官位。”

高拱歎道:“看來張居正是對的,我是瞎了眼了,這麽長時間一直蒙在鼓裏。”

魏廷山說:“其實李延一直就沒閑著,京城的大小官員,沒有得過他好處的人並不多。”

高拱大悟:“怪不得那麽多人在我麵前保舉他,這太可惡了。他是想用這八百裏馳傳來要挾我。”說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差人去把書辦韓揖叫來。韓揖一到,高拱便問:“你覺得李延這個人怎麽樣?”

韓揖看看高拱與魏廷山,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按說是該罷免,但李大人在西南崇山峻嶺的蠻瘴之地,一待就是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高拱斥道:“你這琉璃蛋的話等於沒說,你與李延根本就不熟,你來我值房辦事的時候,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麵,也隻是點頭之交。此前,你卻經常在我麵前幫著李延說話,你說,這是為何?”

韓揖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想李大人是首輔的門生,所以就順水推舟的誇他兩句罷了。”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喝道:“你現在老實交代,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韓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高拱道:“好你個韓揖,還不給我從實招來。”韓揖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麵前,拖著哭腔說:“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一共一萬兩。”

韓揖道:“收了。”

高拱盛怒,韓揖頃刻麵如土色,伏地不起,哽咽道:“卑職隻是一時財迷心竅,辜負了首輔的栽培之恩,卑職該死。”高拱仰天長歎一聲道:“堂堂首輔,連身邊的人都管教不好,我還怎麽能成為天下官員的楷模。”

魏廷山在一旁安慰道:“首輔,你千萬不要再自責了,你的清廉之名,早為士林稱道……”

高拱製止魏廷山說下去,問韓揖:“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韓揖道:“卑職不知,李大人做這種事,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的。”高拱問:“你說的是實話?”韓揖改口:“不過卑職聽說,兵部車駕司郎中杜化中得過李延的二萬兩賄銀。”高拱問:“李延為何賄賂他?”韓揖道:“兵部車駕司管的是各邊軍士的給養,負責核查各邊官軍士人數,因此……”魏廷山聞言即問道:“你是說,李延吃了軍士的空額?”韓揖說:“卑職隻是聽說:兵部車駕司核定的慶遠前線士兵總額為五萬人,實際隻有三萬人。”

待韓揖走後,高拱與魏廷山算了一筆賬:李延吃了兩萬名士兵的空額,一名士兵一年五兩銀子,兩萬名士兵就是一百萬兩,李延膽大包天的程度,的確非他們二人能想象。事已至此,再後悔當初識人不明已經晚矣,他們隻是擔心:李延貪墨數額這麽大,賬薄上不可能沒有痕跡,萬一被東廠的番役調查出來,那就是一宗大案。同時,李延會牽扯出一大群官員,這些人大都是高拱的門生,一旦抖落出來,京城各大衙門都可能人去樓空。高拱歎曰:“以我往日的操守,非把這些貪墨官員統統抓起來,一個個殺頭才解恨。”魏廷山勸他道:“可如今皇上病重,政局前途未卜,在這節骨眼上,若抖出李延貪墨之事,您這首輔之位,就會產生變數,您得早做準備。”

乾清宮的鼓聲漸稀,侍立在門外的孟衝剛抬手打了個哈欠,卻見一小太監匆匆跑來:“孟公公,貴妃娘娘和馮公公來了。”孟衝大驚,趕緊跑進去張羅:“萬歲爺,萬歲爺,不好了,貴妃娘娘來了!”

深幃中露出一隻**的肩膀,隨之是隆慶皇帝朱載垕略顯張皇的麵孔,他故作鎮靜地說:“慌什麽?奴兒花花也將成為我的貴妃。”孟衝道:“萬歲爺,可她現在還不是!”同樣衣衫不整的奴兒花花提著裙子,從朱載垕身後閃出,道:“誰說的,今天我倒要見見你這位貴妃娘娘,我得把皇上這怕老婆的病給醫治一下。”孟衝焦急地說:“哎呀!我的大美人,這會兒你就別再摻合了,你趕緊走吧。”正在爭執之間,李貴妃和馮保進來了。

李貴妃緊緊盯著奴兒花花迥異於中原女子的妖冶麵容。奴兒花花也盯著李貴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模樣讓李貴妃心內打翻了五味瓶,連酸,帶辣,還有無盡的哀怨一起湧來,李貴妃轉頭望著隆慶皇帝,跪下道:“皇上,賤妾求您了!”

李貴妃說:“皇上,賤妾不是醋壇子,但是皇上你還在病中,太醫明說了,皇上必須清心寡欲,遠離女色,聖躬才能康複,更何況我們不是約法三章,在皇上聖躬康複前,不能見奴兒花花,皇上難道忘了嗎?”奴兒花花在旁插嘴道:“皇上怎麽會忘了呢?但是娘娘您難道沒發現,皇上一見我就精神煥發嗎?”李貴妃聞言,一道淩厲的目光向奴兒花花刺來:“大膽!一個下賤的歌妓也敢在此胡言亂語。”

奴兒花花愣了。朱載垕垂下眼睛對奴兒花花說:“你先和孟公公走吧!”孟公公忙過來將奴兒花花帶走,走過李貴妃身邊時,奴兒花花仍挑釁地擰著脖子看著她。

待兩人走出了大門,李貴妃走近朱載垕,柔聲勸他道:“皇上,你不能這樣糟蹋龍體,太子還年幼,皇上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國家社稷怎麽辦,我們孤兒寡母怎麽辦?”朱載垕無奈地說:“好了,愛妃的心意朕知道了,朕今天隻是無聊,叫奴兒花花來跳個舞,解解悶而已,再說,朕的精神不是很好嗎?”李貴妃道:“皇上即便有精神也應該看一看張居正送來的奏章,廣西局勢已刻不容緩。”朱載垕不耐煩地說:“這事兒高拱就不能決斷嗎?”李貴妃道:“張居正想向皇上彈劾兩廣總督李延,而李延又是高閣老的門生。”朱載垕想了一下,道:“是啊,這事兒恐怕難辦。”李貴妃說:“李延背靠著首輔,有空吃兵額之嫌,所以致使匪患猖獗,城池連連丟失。皇上,照此下去就會釀成大禍。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朱載垕沉吟了半晌,對李貴妃說:“好,朕這就傳旨內閣,明天就廣西局勢與高拱、張居正商量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