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張四維的八人大轎在轎廳落下。管家掀簾,他跨下轎來,發現磚地上跪滿了家丁仆役。張四維一愣,道:“你們這是幹什麽?”管家笑道:“老爺,聽說皇上頒旨,您老人家當了首輔,底下人都驚喜萬分。”眾仆役齊聲喊道:“恭賀老爺升任首輔。”張四維滿麵春風,口中卻道:“什麽恭賀,你們這是變著法兒討賞錢,張順,給他們每人賞五兩銀子。”

眾仆役又一齊高喊:“多謝老爺。”

張四維脫下官袍換成便服,在花園裏踱步。他給管家張順下了令,這幾天一律不見客。他要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當了這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到了驚雷劈空利劍出鞘的時候了。他不能像張居正那麽幹,雖然張居正當了十年的攝政王,但他猜得出來,他這一死,皇上心裏頭恐怕在偷著高興。萬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按理說,皇上的宮闈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幹涉,張居正不但幹涉,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詔》,刊載在邸報上。李太後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皇上,另立潞王,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後不要廢黜他,最後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後打消了念頭。為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後就能回心轉意?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小皇帝長大之後,對這個一直充當孤兒寡母的王朝頂梁柱的外臣,充滿了各種複雜的情緒。

他知道,早晚有一天,皇上會對張居正進行清算,但他畢竟年輕。如今滿朝文武都是張居正的親信,勢大難欺啊。然而,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你上哪兒看得見一片雪花?自然節令與政壇規律,有異曲同工之妙。要達到這個效果,關鍵不是在皇上,而是在他自己——這位新任的首輔大人。

皇上欲改弦更張號令天下,必欲通過內閣控製五府六部各大衙門來實現。內閣首輔如果不深諳皇上心術,行政調度則南轅北轍,皇上開掉一個首輔,猶如脫掉腳上一雙臭襪子,是太容易的事。張居正是一個例外,是因為當年皇上才十歲。所以,張居正能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長大成人,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因此,他若要坐穩這首輔的位子,就必須徹底與張居正決裂。

張居正推行的吏治和財政都過於苛嚴,多少勢豪大戶,都將他恨之入骨,雖說天下老百姓都擁護他,可在廟堂之上,宮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幾何?成天圍著皇上轉的,全都是公卿巨貴,有哪個老百姓能見到皇上?

朱翊鈞正在題一個扇麵,寫好最後一個字,問身旁站著的宮女:“朕的字怎麽樣?”宮女欣喜道:“萬歲爺的字,太好太好了。”朱翊鈞擰了一下宮女的臉蛋兒,笑道:“你也是太好太好了。這個扇麵,賞你了。”宮女滿麵春色,說:“多謝萬歲爺。”

這一切,被站在窗外的馮保看見了,他在門外清咳一聲。朱翊鈞身子一震,立刻正經起來,對宮女說:“你去吧。”

馮保進屋,捧著奏匣說:“皇上,這是今天的奏本。”朱翊鈞麵無表情地說:“放到案上吧。”馮保放下奏匣,又道:“皇上,西暖閣乃批覽奏章、處理軍政大事的密笏之地,萬不可讓不相幹的人進來。”朱翊鈞道:“沒有不相幹的人來。”馮保提起剛才那位宮女,朱翊鈞說:“她是來討朕寫的扇麵。”馮保道:“這更不妥。皇上的墨寶,怎麽能隨便賞給奴才呢?”

朱翊鈞無言以答。

張四維接任首輔後第一次平台見駕,想好了十二個字送給朱翊鈞:“還威福於皇上,還事權於六部。”他說,張居正威福自用,皇上年滿十八歲之後,仍不放棄攝政的角色。他執政十年,雖有功於社稷,但樹敵太多。不但得罪了所有的勢豪大戶,就連京城各大衙門裏的清流官員,也驅趕淨盡。萬曆六年的奪情事件中,雒遵、吳中行等五人被廷杖,謫戍邊疆。皇上若要樹立權威,首先就要收攬人心,要給他們平反,將他們請回京城。

朱翊鈞聽了沉吟不語,半晌才道:“有兩個人若不除掉,給被廷杖的官員平反,就無法做到。”

張四維緊張地問:“誰?”

“吏部尚書王國光與薊州總兵戚繼光。”

張四維立刻心領神會:“這兩個人,一掌人事大權,一掌拱衛京師的軍事大權,若不去掉他們,皇上就時時刻刻存在著危險。臣從這裏回去,就立即物色可靠的言官,搜集材料彈劾他們。”

朱翊鈞道:“事情要做得周密。”

“請皇上放心。”

屋內傳出嬰兒的嘹亮的啼哭聲。朱翊鈞一走進儲福宮,眾內侍一起跪下,齊聲頌道:“恭賀萬歲爺喜得龍子。”

兩宮太後以及王皇後、馮保都坐在儲福宮花廳,有人從屋裏抱出嬰兒給朱翊鈞看。朱翊鈞半喜半驚,喃喃自語道:“怎麽,朕當父親了?”李太後冷冷地說:“但願這孩子將來能成為一個明君。更重要的是,能有一顆通達和善良的心。”陳太後微笑著連連點頭:“妹子這話當然,這孩子以後準保有出息。”朱翊鈞聽見“善良”二字,頗覺刺耳,說:“張先生曾經教導兒為君不可有婦人之仁。”馮保道:“萬歲爺說的對。萬曆六年,那幫反對張先生奪情的清流,不是您當機立斷,給予他們廷杖戍邊的懲罰,局勢能穩得住嗎?”朱翊鈞卻說:“廷杖五位官員,或許是兒一時衝動。這會兒兒倒是覺得兒當時確實不夠通達。”

聽到這句話,李太後與馮保大為驚愕。

張四維將兩封奏本恭敬遞上,道:“皇上,這是六科廊言官彈劾王國光、戚繼光的奏本。”

“奏本上怎麽說?”

“這份彈劾王國光的奏本,揭發他欺罔皇上,怙權自用,利用吏部尚書的用人之權,大量啟用門生故舊,培植私黨。其具體事例有……”

朱翊鈞打斷了他:“具體事例,朕就不聽了。就這怙權自用、培植私黨八個字,就足以讓他致仕回家。還有戚繼光那一份呢?怎麽說?”

“奏本上彈劾他一向以功臣自居,淩虐督撫,且在建造長城碉樓工程中,開支縻費,有鯨吞工程款項之嫌。”

朱翊鈞滿意地點頭:“好,彈劾王國光、戚繼光的理由都很充分,你替朕擬旨,著王國光致仕,回原籍閑居。姑念戚繼光抗倭有功,不予懲處,但將他調往番禺,出任廣東總兵。”張四維道:“臣遵旨。”說罷起身欲走。朱翊鈞喊住他,又叮囑道:“萬曆六年,那幾個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而遭受廷杖流徙邊疆的人,你都給朕請回來。”

張四維道:“臣立刻辦理。”

路邊上站滿了各等官員,兩輛騾車從城門裏駛了出來,眾官員擁上,身著布袍的王國光與一身戎裝的戚繼光從騾車上走下來。工部尚書潘季馴上前一揖,說道:“二位大人,我輩同仁俱在這裏等候,送你們登程。”王國光拱手道:“潘大人,感謝你與諸位大人的情誼,隻是我這削籍之人,已屬罪身,恐怕會連累諸位,還是請你們及早回去。”戚繼光快人快語,說:“自首輔張先生去世,我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如今,我與王大人離開京城,諸位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你們可得小心哪。”

潘季訓等麵有戚色。

王國光正欲登車,忽然看見一小內侍從城門內奔出,大喊:“王大人、戚將軍慢走。”眾人尋聲看去,隻見一乘八人大轎抬了出來。少頃,大轎在王國光麵前停下,馮保從轎中走出。眾人大驚。王國光抱拳一揖,說:“馮公公,你怎麽來了?”馮保道:“老夫專門趕來,送你和戚將軍。”

王國光大為感動,上前問道:“馮公公來,就不怕受牽連?”馮保歎道:“什麽牽連?張先生生前推行的萬曆新政,你、戚將軍,還有今兒個前來為你送行的各位官員,有誰不是擁護者?我們都是一條藤上結著的瓜,同著命運哪。”王國光道:“馮公公,能否借一步說話?”馮保點點頭,兩人挪到一邊。

王國光低聲說:“馮公公,張四維自接任首輔以來,其所作所為,都是違背張先生生前的意願。我與戚將軍的去職,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可能張先生推行的萬曆新政,要遭到殘酷地清算了。”馮保點頭道:“是啊,老夫也看到了這一點。”王國光又說:“馮公公,你是皇上信賴的大伴,你一定要出麵阻止張四維的所作所為。”馮保苦笑道:“張四維有這個膽子嗎?他的背後,有皇上支持哪!天威莫測,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老夫早就懂得。在皇上與張四維之間,有個傳聲筒,這個人很壞,老夫正在想辦法把這個人除掉。”

王國光道:“我知道馮公公說的這個人。”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馮保歎息道:“對,張鯨也是老夫一手提拔的,但他是一條中山狼。”他執著王國光的手:“王大人放心,老夫已想好了主意。你此番回老家也好,勞累了十年,正好借此機會散散心,說不定要不了兩三個月,你還得回到京城來,再主大政。”王國光心下頗有不祥的預感,隻是佯笑著說:“馮公公既如此說,我也就放心了。”

在眾官員憂傷的眼神裏,兩輛騾車緩緩駛動。

馮保跪在蒲團上,對丘處機的塑像行叩首禮。三磕頭畢,向道長聞天鶴伸出手道:“拿來。”道長聞天鶴放下敲磬的小槌,茫然地問:“什麽拿來?”跪在馮保身後的徐爵回答:“簽筒。”聞天鶴從供桌上拿起一隻玉雕簽筒,雙手遞給馮保。馮保瞅了簽筒一眼,問:“怎麽少了許多?”聞天鶴訕笑著道:“本來就隻有這麽多。”馮保隨手拈出十幾根簽,看了看說:“看看,都是上上簽,你搗什麽鬼?那些下下簽呢?”聞天鶴與徐爵交換了一下眼色,尷尬地笑笑,從供桌抽屜裏摸出一把簽來,插回簽筒。

馮保接過簽筒,用手把條簽混了混,然後緩緩搖動起來。少許,一支簽掉在地上,徐爵上前撿起。一看簽文,大驚,忙道:“老爺,你再抽一支。”馮保苦笑道:“哪能再抽。抽簽又不是買東西,可以隨便挑揀,拿來。”

徐爵遞上簽。馮保接過一看,上麵的字是:第二十九簽,虎落平陽,下下。

馮保撫琴而問:“你說,虎落平陽後麵是哪三個字?”徐爵道:“老爺,是……”他欲言又止,馮保讓他說,徐爵徐徐吐出:“虎落平陽被犬欺。”馮保問:“誰是犬?”徐爵道:“小的想到了一個人,但不知對不對。”

“但說無妨。”

“張鯨。”

馮保不言聲,隻猛地撥了一下琴弦。徐爵道:“小的早就看出,張鯨這家夥想篡老爺的位子。聽說這些時,他常去張四維府上。這兩人勾搭上了,不是好事。”

馮保走進慈寧宮,跨過大門檻時,因為腿抬得不夠高磕碰了一下,竟一個趔趄躥了幾步,差點摔倒。李太後看見,喊了一聲:“馮公公當心!”馮保站穩身子,喘息方定,李太後已走到跟前來了。

馮保來是告訴李太後一件事:“大約一個月前,奴才預備慶祝太後的皇長孫出生,特地知會南京守備太監劉全,讓他將南京最好的戲班子雇請幾家到北京來演出。劉全接到奴才的手劄後即刻辦理。被雇請的三個戲班子從運河乘船抵達通州,今兒個進了城,被安排在蘇州會館住下。湊巧兒後天是重陽節,又是皇長孫滿月的吉慶日子,奴才便想著讓他們後天進宮演出,不知太後意下如何?”

兩人邊說邊走,來到一溜九楹的慈寧宮正房廊下。長廊東頭,擺著一張鋪著團錦靠墊的藤椅,李太後坐上去,示意馮保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椅上。李太後瞥見馮保的臉色蒼白如紙,一雙眼泡兒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腫,便關切地問:“馮公公,你是不是病了?”馮保道:“啟稟太後,奴才沒有病,方才是被迎麵的陽光眩迷了眼,才歪了一下。”

李太後歎息道:“馮公公,這三個多月來,朝廷接連發生大事。先是張先生去世,你忙得腳不沾地,終是病倒了。剛剛好一點,接著是皇長子出生,你又沒日沒夜地操持。這樣連軸兒轉,不要說你這大一把年紀,就是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身子骨兒也熬不住啊。”馮保眼角潮潤了,李太後關切地說:“馮公公,如果咱記得不差,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歲數不饒人啊!咱看從今以後,你在司禮監坐個纛兒就行,雜七雜八的事,盡讓手下人做去。”

李太後一番體恤話兒,讓馮保悲欣交集,止不住的淚珠子簌簌地直往下掉,哽咽著說道:“太後如此體貼,奴才感恩不盡。也不瞞太後說,這些時奴才常常犯迷糊,想著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老了,成為皇上的累贅了。”李太後雙眸一閃,吃驚地問:“馮公公,你怎麽能這樣想?常言說得好,家有老,是個寶。如今張先生走了,皇上就得靠你。”逮住這個話縫兒,馮保趕緊言道:“太後,奴才如今是有力使不上,真正能夠替皇上把舵的,還是太後您呀!”

“我?”李太後一愣,咬著嘴唇說道:“自張先生去世後,鈞兒自己操持國事,幾個月下來,倒也井井有條。過去,咱老是對他放心不下,現在看來,他被張先生**出來了。”

馮保歎了一口氣,苦著臉說:“依奴才看,朝中大事,還得您太後把把關。”李太後聽出話中有話,敏感地問:“馮公公你聽到了什麽嗎?”馮保瞧著東牆角處一株正在盛開的嫣紅的月季,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問道:“朝中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太後知道嗎?”

“什麽事?”

“戚繼光被調離薊州……”

“他去了哪裏?”不等馮保說完,李太後搶著問。馮保道:“廣東,雖然都是總兵,但薊州擔負著拱衛京師的重任,事權之重,為各路總兵之首。還有吏部尚書王國光,前幾天也被免職了。”迎著李太後驚愕的眼神,馮保道:“太後,有一句話,不知奴才當不當講。”

“講。”

“皇上登極十年,張居正忠心輔佐,終於開創出國富民安四海鹹服的萬曆新政。戚繼光與王國光,都是張居正生前最為倚重的幹臣,如今張先生屍骨未寒,張四維就攛掇皇上把這兩個人除掉。現在朝中所有大臣,無不人心惶惶。這情形,倒很像隆慶六年春天。”

一提起那段難以忘懷的慘痛歲月,李太後心下猛地一緊,看著臉色就變了,她問道,“怎的像隆慶六年?”

馮保道:“那時候,先帝爺病重纏身,已很難料理國事。外頭內閣一個高拱,內廷司禮監一個孟衝,兩人心術不正,勾結起來架空皇上,把持朝局。”

李太後已是臉色燥赤,提高聲調問道:“如今內閣是張四維,內廷與他勾搭的是誰?”馮保脫口而出:“張鯨。”李太後一怔:“張鯨?他不是你的手下嗎?”馮保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道:“這人原在禦馬監值事,肚子裏有些墨水兒,一眼看上去老實巴交,奴才就將他提拔進了司禮監。萬曆八年起,又讓他專門上西暖閣給皇上讀奏本。誰知道這家夥,竟是一匹中山狼。”李太後問他:“你說他與張四維勾結,有何證據?”馮保道:“據東廠報告,這張鯨自張居正去世後,曾偷偷摸摸到張四維家中去過多次。近些時彈劾王國光以及調離戚繼光的本子,皆出自張四維門生之手。張鯨與張四維的這些個門生,私下裏也打得火熱。”

李太後站起身來,擰著眉對馮保說:“走,咱們去乾清宮。

巳時過半,在乾清宮西暖閣中聽張鯨讀了一個時辰奏本的朱翊鈞感到有些乏了,便坐在幾案後頭伸了個懶腰,問口幹舌燥的張鯨:“後頭還有什麽本子?”

張鯨翻開攤在麵前的奏本節略,稟道:“要緊的還有兩道,一是河南道監察禦吏李仕堯上本請求皇上恢複隆慶初年南京大理寺少卿邱橓的官職。”

“邱橓是什麽人?”

張鯨一邊翻看李仕堯的本子,一邊答道:“邱橓是山東諸誠人,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此人還遭到過嘉靖皇帝爺的廷杖,被黜斥為民。隆慶初年,徐階任內閣首輔時,又讓他重新做官,不到兩年,又因得罪高拱被免職。萬曆初年,有人建議給邱橓再度複官,張居正覺得此人迂板,深為厭之,所以不予同意。”

朱翊鈞聽罷,問道:“你說這個邱橓,與那個不貪錢的大清官海瑞齊名?”張鯨道:“是。”朱翊鈞問:“海瑞這個人是活著還是死了?”張鯨說不知,朱翊鈞道:“你去內閣傳朕的旨意,問海瑞是不是還活著。若是還在,就同這位邱橓一同複官。張居正嫌這兩個人迂板,朕看這兩個人可用。”

“奴才遵旨。”

張鯨說著又伸手從匣中拿本子,朱翊鈞阻止他道:“算了,下麵的本子就不看了。聽說禦花園中**開得正好,朕想到花園去走走。”

滿院的**開的正豔。客用托著茶點,跟在朱翊鈞身後。朱翊鈞拈了一小塊麋霜糕放進口中,一邊嚼著一邊問張鯨:“朕昨天讓你問甜點房,這麋霜糕是怎麽製的,你問了嗎?”張鯨瞧著朱翊鈞嚼得津津有味,不免吞了一口唾沫,稟道:“奴才問了,甜點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兒告訴奴才,這麋霜糕的原料,用的是新鮮的麋茸,調和阿膠熬煉製成。”

“麋茸?朕聽說鹿茸大補,為何不用鹿茸?”

張鯨道:“鹿茸補陰,利於女子。這麋茸補陽,利於男子,故胡有兒給萬歲爺製作麋霜糕。”

朱翊鈞點頭:“難怪,朕昨兒個品嚐幾塊,果然有效。這胡有兒往常怎地不給朕製作這麋霜糕?”張鯨邊跟著走,邊扯閑話似的說:“往常他還不會呢。這麋霜糕的製作方法,是張閣老傳授給他的。”朱翊鈞來了興趣:“啊,你是說張四維?”張鯨道:“正是。張四維家中是山西首富,從小就知道該如何保養身子。他告訴胡有兒,秋風進補,京城人時興吃冬蟲夏草,那隻能補氣,一般男子,既要補氣,又要補精血,就得吃這個麋霜糕。”朱翊鈞又就著茶咽了一塊糕,笑道:“這張閣老年輕時,肯定是風流才子。”

有太監趕來稟道:“萬歲爺,馮公公領著太後,從慈寧宮朝這邊來了。”朱翊鈞一驚:“啊,他們怎麽來了?”忙對張鯨說:“你先回司禮監,朕喊你來時你再來。”

張鯨躬身退下,一眼瞥見馮保領著李太後穿過長廊,他慌忙閃到牆後隱蔽。李太後與馮保走過來,李太後邊走邊問:“你說,是張鯨一直在西暖閣替皇上讀本子。”馮保說:“是的。”李太後問:“你為何要派他?”馮保道:“不是奴才要派他,是皇上點名要他。”李太後冷笑一聲道:“哼,越發鬧得不像話了。”兩人走遠。張鯨在牆後頭聽得真切,頓時驚得木頭人似的。

朱翊鈞在此時垂手迎接聖慈,覷了覷太後的臉色,陰沉沉的煞是瘮人,再看她身後的馮保,臉上也掛著霜,心裏咯噔一下緊張起來。直到李太後劈麵走到跟前,他才愣怔著擠出笑來言道:“母後,兒剛聽完本子,本想約母後來這兒賞菊。”李太後說道:“好呀,娘現在是一個閑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就等著你請我看看景兒呢。”

朱翊鈞挨著李太後坐在亭子椅子上,馮保離得遠點,也覓了一隻凳兒坐下。亭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朱翊鈞看出母後好像是專門尋事兒來的,但又不知她為的什麽。“啞”了半天,隻得主動問道:“母後,你有什麽事兒嗎?”李太後抬眼瞟了瞟馮保,又回過來盯著朱翊鈞:“也沒有什麽大事。聽說最近朝局有點變化,我想打聽打聽。”

“聽說吏部尚書換人了?”

乍聽這個突兀的提問,朱翊鈞一時不知如何措辭,隻得老實答道:“是的。”李太後又問:“王國光犯了什麽事兒?”朱翊鈞道:“這個,在禦史楊寅秋的本子裏,已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共犯有六條罪狀。”李太後問他:“你是否責成都察院派員勘查過?”朱翊鈞道:“沒有。”李太後有些惱似的道:“既沒有勘查,就倉促讓王國光致仕,這正好應了那句話,原告一狀,被告該死。”

朱翊鈞不服氣,咕噥道:“楊寅秋的本子,並非捕風捉影。王國光在兒登極之初,出掌戶部,為朝廷理財,的確功不可沒。但自改任吏部後,他的心態就變了。除了張居正,任何人的話他都不聽。甚至對兒這個皇上,他也是能敷衍處且敷衍。兒總結前朝經驗,治國重在治吏,治吏重在慎選天官。張居正生前也對兒說過,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則難防其結黨營私。兒基於以上考慮,便準了楊寅秋的本子。”

李太後用心聽著,想了想又問道:“薊州總兵戚繼光遠調廣東,是誰的主意?”

朱翊鈞答道:“兵科給事中顧允說,將官久任,不利朝廷控製。兒覺得有道理,也就準了他。”李太後問:“你知道薊州總兵的職責嗎?”朱翊鈞說:“知道,憑借長城抵抗異族入侵,拱衛京師。”李太後眸子一閃,緩緩言道:“是啊,薊州總兵事權之重,為天下總兵之首。廣東總兵軍權之輕,放到全國講,終是個墊底兒的差事。往常總聽張先生講,戚繼光是我朝第一名將,與遼東總兵李成梁兩個,可謂是擒龍伏虎的頂尖兒人物。你安排他到廣東嶺南去對付幾個海盜,這不是拿金扇子拍蒼蠅嗎?”

李太後義正辭嚴,馮保臉上露出得意之色。朱翊鈞看在眼裏,氣在心裏,想了想,大聲說:“母後,這戚繼光,兒就是信不過!”冷不丁的這句話,倒把李太後嚇了一跳,追問道:“你怎地信不過?”朱翊鈞看了看雙手按著膝頭坐在凳兒上的馮保,嘴唇歙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敏感的馮保猜測到朱翊鈞的心思是想他離開,遂不情願地站起來,說道:“奴才坐在這兒不合適,請太後與皇上容奴才告辭。”

李太後伸手一攔說道:“馮公公,你不要走,今兒個議事少不得你。”馮保剛離開凳子的屁股複又坐下。朱翊鈞氣鼓鼓瞪了馮保一眼,又轉臉問李太後:“母後還記得萬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李太後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當年朱翊鈞跑進乾清宮院子雙手舉起一件漁網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問:“你怎麽突然提起這個?”朱翊鈞一跺腳,眼眶裏竟閃著淚花兒:“母後,這件事情,兒一輩子都忘不了。咱外公武清伯和舅舅李高,為了這棉衣事件,丟了多大的醜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樂嗬嗬的,從那以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見了誰都點頭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債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搖頭歎氣,說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兒當時主張不徇私情,徹查棉衣事件,所以連下嚴旨,抓了胡自皋,殺了邵大俠。雖然過去多年,從今天看,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但問題是,這件事的幾個當事人,王崇古一年後就得到提拔;當時的兵部尚書譚綸,也沒有受任何處罰。唯獨咱的外公,倒成了眾矢之的。因此,兒一直懷疑,戚繼光將這件事捅出來,其真正的目的,在於震懾咱外公武清伯。”

李太後聽了沒吭聲,把嘴唇咬了半晌才說:“你方才說,建議將戚繼光調離薊州,是兵科給事中顧允的主意?”朱翊鈞道:“是的。”李太後又說:“這麽說,是你授意顧允上的這道本子?”朱翊鈞意識到母後是在繞彎兒套他,連忙矢口否認:“不,兒從未授意。”李太後道:“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麽能說是替你外公出氣呢?聽說這個顧允,是張四維的門生。”朱翊鈞支吾道:“這個,兒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後兩道潑辣的眼光掃過來,朱翊鈞如同挨了火燙,趕緊低下頭去。隻聽得李太後斥道:“張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麵前,都敢說假話!”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母後!”馮保欠身說:“請太後娘娘息怒。”

李太後穩了穩情緒,又道:“鈞兒,今兒個做娘的到這兒來,並不是故意要找你的碴兒。而是想提醒你,單獨秉政,一定要謹慎。你身為一國之君,隻須轉一個念頭,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人升官發財,也能讓成千上萬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往常謀斷大事,你背後有張居正把舵。張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幾件事不倫不類,倒像是受了什麽人的唆使。”

李太後一口一個張先生,朱翊鈞聽了心裏很不舒服,撅著嘴咕噥道:“如今張先生死了,兒上哪裏找他朝夕聆聽教誨?”李太後被噎了一下,沒好氣地回道:“張先生死了,馮公公還在呀!”朱翊鈞道:“聖祖皇帝爺立有法典,太……”朱翊鈞本想說“太監不得幹政”,但一見母後眼睛瞪得銅鈴兒似的,底下的話便縮了回去,改口說道:“太監隻能替皇帝管家,治國還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馮保見機插話:“皇上,你方才說的話,都是治國的大韜略。你能這樣說,奴才聽了高興。奴才親眼看到你長大,這決不是擺譜兒的話,太後可以作證。記得皇長子在啟祥宮出生那天,奴才高興得直掉眼淚。我還記得皇上兩歲時,犯了百日咳,每天夜裏不睡覺,鬧著要騎馬馬,奴才隻得哄著你,趴在地上當馬。皇上您騎在奴才背上,雙手摟著奴才的脖子,一騎半宿,奴才滿地爬還不能停下,一停下您就哭。往往一個時辰下來,奴才兩隻膝蓋在磚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隻要能哄著皇上高興,奴才打心眼裏高興。日子過得真快呀,轉眼間皇上也生孩子了,這叫奴才怎地不生感歎。張先生生前多次說你天縱英姿,開創了大明王朝的中興之象。奴才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如今你親自柄政三個月,斟酌輕重緩急,辯別是非雜亂,都能恰到好處,這都是難能可貴的明主之風。但是,皇上做下的諸如開籍王國光,撤換戚繼光等事,奴才一邊看了,又覺得匪夷所思。但轉而一想,卻是有跡可尋。”

李太後問:“跡在何處?”

馮保道:“皇上既然親政,肯定是想重新規劃大局,把萬曆新政培植得比張先生活著的時候還要好。皇上想展現雄才大略,這是好事,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氣。但皇上親政後的吏治措施,容奴才鬥膽說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李太後接著問:“被誰利用了?”

馮保道:“張四維。”

朱翊鈞氣白了臉:“你住嘴,這個張四維,當初入閣,也是張居正親自推薦的。”

馮保道:“是張先生親自推薦。張居正在世時,張四維小心謹慎曲意奉迎。但自擔任閣揆以來,就迫不及待唆使門生連發劾本,對張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皇上豈能不謹慎思之!”

朱翊鈞皺眉思索,客用把頭探進來看了一下。李太後問他:“你有何事?”客用站在門口說:“遵皇上的旨意,遊藝齋裏的戲台子已經加寬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來請示,重陽節晚上南京戲班子來演出,要不要動用他們的樂手。”不等朱翊鈞開口,馮保搶著回答:“南京來的戲班子,琴簫笛鼓一應兒配齊了,教坊司的樂隊就用不著了。”客用道:“奴才知道了,這就去複命。”

客用說著轉身出門,剛跨過門檻兒,聽得朱翊鈞喊了一聲“回來”,忙捉住腳,複又進門。朱翊鈞對他說:“傳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稟武清伯李偉、定遠伯王偉、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等,過些時都帶家眷,進宮來陪兩宮太後看戲。”客用遵旨離開。

李太後又接起剛才的話題,說:“鈞兒,馮公公是你的大伴,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夠取代的。也唯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龍鱗’。”朱翊鈞無言。李太後又說:“還有,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咱看這個人心術不正,你應該馬上把這個人逐出大內。”朱翊鈞聞言大驚:“這是為何?”卻聽得馮保在旁說:“太後所言既是。張鯨已不適宜再待在皇上身邊。皇上,奴才觀察張鯨好幾年了,此人聰明伶俐,但心術不正。最近與張四維勾勾搭搭,最為可恨。內廷太監不得與外廷官員交結,這也是洪武皇帝爺的祖訓!奴才已經想好,將張鯨發往南京孝陵種菜。”李太後也說:“鈞兒,這個張鯨,咱從今以後,再不想見到他。”

朱翊鈞支吾道:“好吧,這事兒,明天辦理!”

朱翊鈞回到西暖閣,心裏頭煩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內侍忙不顛兒送上一大盤紅潤潤亮晶晶的甘甜大瑪瑙葡萄,他拈了一顆放進口中,嚼了兩下,又噗地吐了出來,惱著臉罵道:“你們這幫混蛋怎麽辦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齒是不是?遲早要把你們趕走。”

內侍們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朱翊鈞把案幾上的那盤葡萄拿起來朝門外一擲,正好扣在準備進門的客用身上。客用“哎喲”一聲,還不知是怎麽回事,朱翊鈞抓住他急急說:“你來了正好,快,立即去司禮監,把張鯨找來。”

張鯨一進西暖閣,朱翊鈞便一個鯉魚打挺從繡榻上起來,擰起雙眉,連珠炮似的說道:“太後說你心術不正,又責備朕不該差你做壞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麽,連朕自己都不知曉。”張鯨雙膝朝地上一跪,兩手扣著磚縫兒,稟道:“萬歲爺沒差奴才做任何壞事。”朱翊鈞站到他前麵,問:“那太後怎麽會那樣說?”張鯨道:“奴才鬥膽說一句,太後是受了馮保的唆使。”朱翊鈞道:“你知道嗎,太後已經下了懿旨,要將你逐出大內。”

張鯨盡管已預計到這種結局,但乍一聽到這句話,仍驚駭不已。他突然間跪直了身子,望著皇上,淚流滿麵說道:“奴才一條賤命,早就交給了皇上。皇上不要說讓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鍋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興的。”

朱翊鈞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且起來,朕有話說。”

張鯨謝恩爬起來,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兒上。朱翊鈞摸著生了淺淺黑髭的下巴:“這番禍事臨頭,倒黴的不單是你,恐怕張四維的首輔也當不了幾天。”張鯨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緊張地問:“對張閣老,太後娘娘也有懿旨?”朱翊鈞答非所問地說:“太後本來已經不過問國事。今兒個,她是被馮公公攛掇來的。”張鯨蓄了多時的一句話,這時候脫口而出:“萬歲爺,馮保這是迷惑太後,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圖在宮廷裏搞一次政變。”

朱翊鈞一驚非同小可,張鯨一掃滿臉的驚懼,咬著腮幫骨惡狠狠地說:“萬歲爺親政三個月,一連處理幾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盡數推翻,這不是政變又是什麽?”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歎道:“即便是政變,有太後支持,朕又有什麽辦法?”

張鯨道:“張居正死後第二天,奴才心憂朝局,曾偷偷跑到大興縣鄉下的一座小廟裏頭,拜見了一位異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頭子,什麽也沒說,隻封了一張紙讓奴才帶在身上,並一再叮囑半年之內,若遇大禍,當可拆封視之,化禍之法,盡在紙上。”朱翊鈞忙問:“那張紙呢?”張鯨道:“奴才旦夕帶在身上。”朱翊鈞催他快拿出來看看。

張鯨從懷裏摳出一張信箋遞上。朱翊鈞打開一看,隻見一張尋尋常常的箋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幾行字:

打胎(打《四書》兩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攏起來是三百二十三。(打一字)

才名猶是楊盧駱,勃也何因要向前。(打《書經》一句)

朱翊鈞橫看豎看,終是解不透其中奧秘,問瞪大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張鯨:“這不是叫人猜謎嗎?”張鯨道:“大概是的。既是高人指點,總會弄點玄虛的。”朱翊鈞想了想,說:“這頭兩個字‘打胎’,謎底在《四書》裏頭,”朱翊鈞說著在靠北裏牆一排大書架上抽下一函《四書》,抖著書咕噥道,“這厚的一本,上哪兒找這兩句話去?”

張鯨又看了看朱翊鈞手上拿著的箋紙,說道:“第二道謎,依奴才看……”

朱翊鈞道:“這道謎不用你囉唆,朕早就知道了。”他伸出一根指頭從茶杯裏蘸了水,在紅木大案台上寫了一個“非”字,說道:“你按數字兒從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張鯨狡黠地笑了笑:“正是,萬歲爺高明。不知那老頭子弄出一個‘非’字來,是啥涵義。”

“要等三道謎底兒都猜出來,方知玄意。”朱翊鈞此時已是著了道兒,又指著箋紙說:“這第三道謎,楊、盧、駱顯然指的是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加上一個王勃,湊成初唐四傑。這裏點出了王勃的勃,卻把王字兒隱去了。張鯨你查一查《書經》,帶‘王’字兒的有些什麽句子。”

張鯨道:“不用查,奴才在內書堂裏背過《書經》,有一句現成的,叫‘王不敢後’。”朱翊鈞重複了一句:“王不敢後?”張鯨道:“三道謎底兒湊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後。萬歲爺,連著一起看,消息兒就出來了。”

朱翊鈞還是抓不著什麽頭緒,隻好問:“什麽消息兒?”

張鯨道:“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馮公公欲借刀殺人,逼著皇上把奴才趕走。這樣,皇上就會像過去一樣,變成了聾子啞巴。”

朱翊鈞點了點頭:“雖然牽強倒也扯得上邊兒。非字當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這個‘非’字兒是個斷語,就是說馮公公的所有主張都是非份之想,皇上千萬不能受他擺布。一個奴才一心要控製皇上,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後呢?”

張鯨想了想說:“這個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臨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亂政!”

“小人亂政,你指的是誰?”

張鯨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從齒縫間吐出兩個字:“馮保。”朱翊鈞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此時屋子裏靜得怕人,張鯨隻覺耳膜發漲,不知不覺額上已滾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鈞才抬起頭來,陰森森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馮保?”張鯨道:“奴才不敢。奴才隻是覺得,馮公公眼裏沒有皇上。”

朱翊鈞一邊反剪著雙手在屋子裏轉圈兒,一邊喃喃念著“王不敢後”,眉宇間竟漸漸生出了殺氣。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裏已是寂靜無人。朱翊鈞突然舉起一隻手,那樣子好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來,擔心地說:“朕也想先下手為強,免掉大伴的司禮監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如果朕下旨之後,馮公公不服氣,又跑進慈寧宮去找母後,朕該怎麽辦?”

朱翊鈞想一想也覺有理,於是把心一橫,言道:“既如此說,事不宜遲,就定在重陽節晚上動手。”

一個十六人抬轎子悄悄出了紫禁城,旁邊跟著數位錦衣衛兵丁,轎子一路而行,出了天安門。

許從成府門外戒備森嚴,十六抬大轎飛奔而來,許從成急忙上前,掀開轎簾。走下轎的是穿著長服的朱翊鈞,他身披鬥篷,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許從成府花廳內,許從成、李高、張鯨等人俱在。朱翊鈞道:“今日我冒險私自出宮來見姑父和國舅爺,是有要事相商。前些年,張居正當政,對你們多有得罪,朕在這裏給你們賠個不是。”李高快嘴道:“皇上的委屈,咱這個當國舅爺的心底也清楚。如今張居正死了,咱們窩了這麽多年,也該伸伸腿兒了。”

許從成他們知道,清算張居正的時候到了。朱翊鈞對他們說:“朕的母後有兩條拐棍,一條是張居正,另一條是馮保,張居正死了,馮保還在,這條拐棍不除,朕就沒辦法親政。”許從成剛把“把馮保除掉”的話說出口,朱翊鈞便說:“朕是有這個想法,馮保從南京弄了幾個戲班子來,定於重陽節在大內唱戲,朕就想借這個時機,把馮保圈禁起來。不過,這件事兒,千萬要瞞過兩宮太後。”許從成忙說:“皇上放心,您既下了決心,剩下的事兒,由咱們來辦。”

待客人走盡後,許從成獨讓張鯨留下,黠著眼睛悄悄問他:“皇上說你在什麽高人那裏弄來的三道謎語,靈驗得很,那高人在哪?”張鯨道:“在北京城外。”許從成笑道:“別裝了,咱一看就知道,什麽高人指點,全是你胡編的。”張鯨忙擺手:“許大人,可不敢這樣說。”許從成道:“不過你編得好,你這一弄,讓皇上下了決心,你小子是大功臣。”

馮保坐在案幾前,專心致誌在修理一張古琴,侍女蘭芷站在一旁。馮保一邊整理絲弦,一邊問:“蘭芷,認識這張古琴嗎?”蘭芷道:“不認識,還請老爺指教。”馮保道:“這張古琴叫錦瑟,是唐代宰相令狐楚家中的寶物。你看這琴身飾滿寶玉,漆繪如錦,真是一張好琴啊!”說到錦瑟,蘭芷想起,便說了出來:“老爺,奴婢讀過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裏頭題到錦瑟。”

“你念念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蘭芷念了一句,卻又停住了,馮保問她:“怎麽不念了?”蘭芷道:“老爺,李商隱說錦瑟是五十根弦,為何這張錦瑟隻有二十五根弦?”馮保滿意地眯著眼睛:“聰明丫頭,問得好。李商隱這首詩,是寫男女私情。老夫一直懷疑他所言的五十弦,是兩張錦瑟,一男一女對坐而彈。”蘭芷微笑道:“老爺學問高,這種解釋合乎情理。”

陳應風道:“小的派了兩個人到山西蒲城,昨日才回來。”

蒲城是張四維的老家,馮保冷笑一聲兒:“是不是去掘張四維的祖墳?”陳應風摸摸腦袋:“噢,老公公已知道了?”馮保道:“不單我知道,連皇上都知道了。這是誰的主意?”陳應風拿眼瞟著徐爵。徐爵囁嚅道:“是小的主意。”馮保怒道:“胡鬧。掘人家祖墳,既損陰德,又無補於時局。張四維逮著這件事,又要大做文章。”

陳應風告訴了他一個新情況:“老公公,小的正要稟報,張四維今天晚上,要在玉蟾樓請客。除了他的門生李植等三人外,還有雒遵、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五人。”馮保一聽怪異道:“這五個人?他們不是在萬曆六年奪情事件中,被皇上下旨廷杖,全都罷官遣往邊疆了嗎?”徐爵道:“是的。這兩天,他們都分別回到了京城。”

玉蟾樓高三層,周圍添了不少巡兵遊哨。一頂八人抬大轎停了下來,張四維自轎內走下。他卸下官袍,穿了一件夾料紵絲雷公袍,頭上戴了一頂金絲起箍的坡公巾,在一幹護衛的簇擁下步入大門。

張四維一腳踏進來,廳內先已到來的七八個人都紛紛要磕頭。李植第一個走到門口跪下,趙用賢跟在後頭,跛著腿也要下跪,張四維一把拉住他,說道:“各位不必拘禮。”他拉著趙用賢坐下,問:“用賢老弟,聽說萬曆六年的廷杖,你的腿被打斷了。”趙用賢道:“是啊,我從此成了跛子。”張四維環視眾人,朝他們舉手揖道:“你們五人,這四年來吃盡了苦頭。”雒遵道:“為了社稷綱常,個人吃點苦頭何足道哉。”

趙用賢道:“首輔大人,我有一件寶貝,想請你過目。”說著取下挎在身上的布袋,從裏麵拿出一小塊幹肉,指著自己凹進去的屁股說:“這是當年廷杖,從我屁股上掉下的肉塊,我的夫人撿起來將它風幹處理,讓我作為傳家之寶,永久珍藏。”

張四維嘖嘖歎息:“慘哪,真是太慘了。”李植道:“首輔這次秘密下令,讓你們回到北京,就是想給你們平反。”雒遵憂心道:“感謝首輔大人主持正義,但這個案子怎麽翻得過來呢,這是皇上親自發出的詔令啊!”

玉蟾樓外街角,陳應風拉住了一人道:“二牛,張四維首輔請客,所有入席者,你都得弄清楚,更重要的,是要偵伺他們的談話內容。馮公公等著消息。你打聽鑿實了,馮公公重重獎你。”楊二牛說:“你放心。”

楊二牛走了進來,問李植:“李大人,菜肴是否可以上了?”李植道:“上吧,另外,醋壺、茶壺都要,酒壺就免了。”張四維問:“為什麽要免?”李植道:“大人不是戒酒了嗎?”張四維笑著說:“歡迎這些奮不顧身維護朝綱的士林楷模,焉能無酒?店家,你店裏有何佳釀?”楊二牛道:“有玉壺春的十年陳窖,還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燒。”

李植知道張四維的嗜好,便搶著說:“將上好的老白燒先抬上一缸來。”張四維點點頭道:“老白燒是要,其他好酒,也拿兩三樣上來。”

這天晚上的菜譜是: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鮮蟶蘿卜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匯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轆轤錘、魚肚煨火腿、鯊魚皮雞汁羹、血粉湯。張四維看了,笑著說:“今晚上這頓筵席,還有些吃頭。”李植道:“大家湊份子,孝敬老座主。”張四維看了李植一眼,說:“你這六品官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吃這一頓飯。你們也不用踮起腳來做人,這頓席麵錢老夫掏了。”

楊二牛剛下樓,張四維的管家張順就急匆匆跑了進來,徑直走到張四維跟前,喊了一聲:“老爺!”張四維頗為驚詫:“你怎麽突然來了?”張順瞧瞧屋子裏人多口雜,便道:“老爺,能否挪一步說話?”到了外麵,張順說:“老爺,張鯨到了咱家裏,現在還在家裏等著。”張四維問:“他有什麽事?”張順道:“他不肯講。但要老爺立刻趕回去,說是皇上有密旨。”

張四維皺皺眉,轉身回到屋內,對眾位在座者說:“實在對不起,老夫有急事,不得不離開。李植,你替老夫好好兒款待這些士林楷模。”說完,返身出門,留下一屋子人麵麵相覷。

“你說,皇上已下定決心,除掉馮保?”張四維臉上的神色大為興奮。張鯨道:“是。皇上讓我問你,此事怎樣才能做到萬無一失。”張四維皺眉道:“馮保控製著東廠。東廠的特務無惡不作,不可小視。萬不可打草驚蛇。”

馮保被敲門聲驚醒,問:“誰呀?”徐爵在門外答:“老爺,是我。”馮保掀帳起床。徐爵進來,神色慌張言道:“老爺,據玉蟾樓密探楊二牛稟報,說張鯨在張四維府上等候,傳皇上密旨。”馮保喃喃道:“密旨,是何密旨?”徐爵說:“小的也覺得蹊蹺,故連夜稟告。”

這消息一早到了李太後那裏,李太後對他說:“馮公公,皇上給首輔傳密旨,這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奇怪。”馮保道:“太後,問題是傳旨的人是張鯨。”李太後想起張鯨已經被驅逐了,由他傳旨,的確有點不正常。馮保說:“奴才已將太醫給張居正服用的藥方核查清楚,那些個藥都是能將張居正置於死地的烈藥。所以,依奴才判斷,張鯨、張四維、許從成等人是利用皇上在宮內搞一次政變。”李太後聽了說:“走,你跟我一起去麵見皇上。”

李太後問朱翊鈞:“鈞兒,你昨日已答應,撤消張鯨司禮監秉筆太監職務,為何又讓他去承擔傳宣密旨的要務?”朱翊鈞回答得滴水不漏:“母後,明日是重陽節,又是皇長子滿月,兒不忍心在這樣大的吉慶之前處分人。一旦明日過去,就讓張鯨走人。”李太後聽著合情合理,注視著他,問:“這是真的?”朱翊鈞的神色如常:“而且,我差張鯨去張四維府上,也不是傳什麽密旨。我是讓張鯨問張四維,為何要將雒遵、吳中行等人宣召進京。”

李太後聽著,皺眉道:“雒遵?這名兒好熟。”馮保咳了一聲,提醒她說:“就是萬曆六年,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被皇上下旨廷杖的那五個人。”李太後想了起來,說:“啊,是他們。張四維讓他們回北京了?他怎麽這麽大的膽子?”朱翊鈞道:“這是為兒讓他這麽做的。”

李太後訝道:“你?為什麽?”

朱翊鈞理直氣壯地說:“萬曆六年對雒遵等五人的廷杖戍邊的懲罰,本身就是處罰太重。更何況張先生臨終前也向張四維表示過同樣的意思。”

馮保知道李太後若以為是張居正的意思,就會比較讚成一些,忙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張居正絕對不會說這種話。張居正一直到死,對這五個人都恨之入骨。何況,雒遵他們五個人的處理,是皇上您親自定的。退一萬步說,張居正就是覺得處理過重,也隻會對皇上您說,而不會去和張四維講。”朱翊鈞覺得無可辯駁,隻得胡亂說道:“大膽,你不要忘了,張四維可是張居正一手提拔的輔臣。朕啟用他擔任首輔,也是看在張居正的麵子上。”馮保說:“皇上,奴才鬥膽說一句,張四維這幾個月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放心不下。你看看,不讓您知道,就讓雒遵這五個人回到京城,這一舉動,會在京城官員裏頭,引起多麽大的猜疑和混亂。”朱翊鈞道:“他們愛猜什麽就猜什麽。母後,兒長大了,國事怎麽處理,兒心中有數。”他對著馮保斥道:“都是你,整天疑神疑鬼。你今兒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明日遊藝廊演戲的事辦妥。”

馮保道:“奴才遵旨。”

朱翊鈞說:“母後,您這兒若沒有什麽事,兒就告辭了。”

馮保看著朱翊鈞遠去的背影,憂心忡忡地對李太後說:“太後,皇上已經不是過去的皇上了。”李太後在原地愣了半晌,轉身對他說:“馮公公,這十幾年來,你也沒少操心,也該歇口氣兒,享享清福了。”馮保道:“謝太後關懷。”說著,眼眶裏溢出幾顆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