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馮保步入房中,張居正喊了一聲:“馮公公。”強撐著身子要下床迎客。馮保緊走幾步來到床前,按著張居正的身子說:“張先生就這麽躺著,千萬不要動。”他看見張居正眼窩發黑,胡子幹巴,麵容憔悴,不禁嘴一癟,簌簌落下淚來。張居正勉強擠出笑容:“馮公公,多謝你來探望。”

馮保拭了拭眼淚,難過地說:“是兩宮太後和皇上,差老夫前來慰問。”

張居正用虛弱的聲音說:“我身體不爭氣,連累太後與皇上。”

馮保告訴他:“剛才金學曾想來跟你道別,他又怕你身體不適,就先走了,讓老夫向你轉達問候。”張居正問:“他何時離開京城?”馮保道:“明天。”張居正點頭道:“我無法前去送行,麻煩你通知王國光代勞一趟。三年以後,他若有誌,請他一定回京輔佐皇上。”

馮保握了握張居正伸出被窩的手,發現滾燙滾燙的,像火炭一般,想起聽遊七說,張居正吃的都是太醫院的湯頭,太醫院每天有兩名太醫在這裏當值,須臾不得離開,便皺眉道:“太醫院的郎中,十個倒有九個是藥呆子。開出的湯頭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

張居正揮揮手,屋裏人都退了出去。他喘了喘氣,說:“馮公公,我這副樣子,恐怕是一病不起了。前幾天,我一連給皇上寫了兩道手本,申請致仕,辭官歸裏,不知皇上作何答複。”馮保勸慰了他一番,告訴他,皇上不允他致仕。張居正道:“留下我又有何用?我這副樣子,哪還能處理國事?從萬曆元年當首輔到現在,整整十年了,我像一頭永不卸磨的驢。”馮保點頭歎息道:“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張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他知道,張居正現在已經力不從心了。

但馮保更清楚的是,這個時候,張居正千萬不能辭官。人一走,茶就涼。若換一個縱容皇上的內閣首輔,朝廷的局勢就會立刻改變。縱使張居正想回家養老,恐怕也不得安寧。甚至有更加嚴重的後果,馮保甚至不敢去想,更不敢說出來,他隻是勸張居正,為了安全,也為了萬曆新政的成果,第一,不能走;第二,一定要學會順從皇上。讓皇上高興了,再因勢利導。張居正隻是歎息,馮保勸他好好養病要緊。想起不可揣測的未來,看著張居正日薄西山的形容,馮保心頭酸得緊,竟嗚嗚地哭起來。

張居正雖然滿臉病容,神態卻鎮定如常:“既是這樣,馮公公,我有一事相托。”

馮保擦著淚道:“請講。”

“你能否為我請一位郎中來。”

“張先生,這個老夫辦不到。”

“為何?”

馮保為難地說出了他所知道的情況:“皇上有旨,你的病隻能是太醫院的郎中診治,外頭的郎中,一概不得進入你的家,皇上怕老夫執行不力,特命張鯨專責此事。”

張居正的手在被子外輕捶了一下:“皇上這是什麽意思呢?”

馮保拿帕子擦幹了臉上的淚,眼睛卻仍是紅紅的:“皇上長大了,天威莫測。依老夫觀察,皇上與太後兩個,對您患病雖然都很關切,但心裏頭的想法卻並不一樣。如今,京城各大衙門,似乎像一盤散沙,官員們都在猜測你究竟患的什麽病,能否痊愈。有人在外麵到處花錢買你的藥方,因為,從你的藥方,就可以推測出你究竟得了什麽病,是不是無藥可治的絕症。”

武清伯李偉正在後花園砌牆,許從成一臉喜氣地跑過來,看見他蹲在牆頭上,不禁揶揄他道:“老國丈,你怎麽老想著當泥瓦匠啊!”李偉道:“咱閨女不是送我一把砌刀嘛,咱得了聖旨,不敢忘本。”許從成讓他下來,“咱有天大的喜訊告訴你。”

“什麽喜訊?”

“咱搞到了張居正的藥單子。”

李偉一下子跳下牆頭,搓著手上的泥星子,急切地問:“啊,他得的是不是絕症?”許從成道:“走,屋裏說去。”

李偉手上拿著藥單子左看右看,李高一旁笑了:“爹,你拿倒了。”李偉又把藥單子順過來,問許從成:“張居正吃的都有哪些藥,有沒有人參?”許從成笑道:“老國丈,你咋知道藥單子裏有人參?”李偉說:“咱聽說給張居正治病,用的是國庫的錢。這家夥還不趁機大撈一把,美美的吃一點人參,麝香什麽的。”

李高在旁問:“他吃這些幹嗎?”

李偉道:“這些藥貴呀,既然不花錢,什麽藥貴就吃什麽。”

許從成與李高聽了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許從成說:“老國丈,你說人參,麝香等大補藥,這藥方子裏倒真是有,但這些藥,是給他張居正送命的。”

李偉瞪圓了眼問:“此話怎講?”

“咱已打聽清楚了,張居正得的是瘀症,三焦閉塞,氣血阻滯,由此引發他的痔瘡,腸子都掉出了一截。得這種病,按醫理應用瀉藥,為之疏通內火,調整氣脈,誰知太醫所開藥方,卻全是補藥。老國丈,你知道十補九火,張居正體內已是烈火熊熊,如今再給他吃補藥,豈不是火上澆油?我看,張居正沒幾天活頭了。”

李偉張了大嘴聽了半天,說:“這是什麽庸醫開的方子,這不是救人,而是殺人哪。”許從成眉開眼笑地湊近了他說:“老國丈,這可不是庸醫,開方子的,是太醫院的首席太醫。而且,自張居正一犯病,你那外孫,當今的皇上下旨,首輔的病,隻能讓太醫看,不許張家自請郎中。皇上怕監管不力,不但撤換了張居正府邸門前的警衛,還派張鯨專門負責此事。太醫開出的湯頭,都要經張鯨過目簽字後,方可抓藥煎熬。”

“這麽說,這藥單子是張鯨看過的?”

“不是看過,據我推測,十有八九,是他授意的。”

李偉左右想不通:“這就奇了,張鯨哪有這麽大的膽子?”許從成道:“張鯨是沒有,但他背後有皇上!老國丈,這下你清楚了吧?朝廷的風向變了,咱們好日子,就要從頭開始了。”

李偉這才明白過來,眉開眼笑地拍手道:“好哇,張居正何時死了,咱在家裏燒高香。”

大家又湊在一起說些最近的風向,李高說如今京城各大衙門、全國各府州縣,十有八九的官員都在為張居正設壇祈,許從成道:“這都是張居正提拔的官員,不要緊,隻要張居正一死,皇上知道怎麽收拾這些人。”

遊七從門內出來,錢普趕緊迎上去,嚷道:“遊總管,總算把你盼出來了。”

錢普湊近了說:“下官今天來,是想登門探望首輔大人。可這些兵爺擋著不讓進。別人不讓進猶還罷了,連我都不讓,真是豈有此理!”說著朝守值軍士吼道:“我是工部右侍郎錢普,你們知不知道。”兵士們冷笑著,不作回答。遊七忙勸慰道:“錢大人不必和他們生氣。他們奉皇上旨意,在此執勤。”

錢普揮手道:“罷罷罷,既進不去,就隻好把你喊出來了。求你把首輔所用之物,扇子、毛筆、茶杯,任其一樣,務必賞賜一件給我。”

“你要這些幹什麽?”

“皇上下旨,要在京所有官員為首輔祈福三天。最好的祈福方法,便是到寺廟裏開壇辦法會。這幾天,京城那些大寺廟,像大隆福寺、報國寺、大士殿、白雲觀等,都被各路官員包了做法會。最俏的,還是昭寧寺。因為一如和尚在京城裏名氣最大。但直到七天後,昭寧寺的法會都排滿了。我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總算擠了進去。一場祈福法會一個時辰,收二百兩銀子。這個錢下官已付了,法會訂在明天上午辰時舉行。我詢問過一如師傅,他說,若能求得首輔一件信物供於法壇之上,其祈福效果更佳。因此,下官就特來首輔府上,想討一件信物。”

遊七點頭道:“難得錢大人這麽誠心,我這就去給你找一件來。”

熾亮的宮燈下,朱翊鈞正在同張鯨、周佑等內侍玩鬥葉子的遊戲。馮保從外頭進來,四個人玩得正高興,渾然不覺。

張鯨坐在朱翊鈞對麵,打出一張百萬貫的阮小五。朱翊鈞磨蹭了一會兒,突然甩出一張牌,嚷道:“千萬貫行者武鬆。”張鯨一看這張牌,立刻叫起來:“萬歲爺,你這張牌是偷的!”朱翊鈞硬著脖梗兒,大聲爭辯:“朕啥時候偷牌了?朕有這張牌嘛!”張鯨道:“你是有這張牌,但奴才打出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時,你就用過一次,怎地現在又有這一張?”朱翊鈞嚷嚷道:“有就有,你輸了,卻反賴朕。”張鯨不依不饒:“誰敢賴萬歲爺呀,分明是你偷的嘛。”

馮保站在門口,重重地咳嗽一聲,三名太監一起扭頭,看到馮保,都立刻站了起來。馮保對他們吼道:“混賬,你們怎麽跟萬歲爺說話,出去!”這一罵,三個內侍都嚇得篩糠一般,沒有一個人敢張嘴說個不字兒,都灰頭灰腦溜了出去。眼看著好端端一場牌局被攪黃,朱翊鈞埋怨道:“大伴,朕方才爭著好玩,你卻當了真。”馮保斂了火氣規勸:“皇上,在奴才麵前,您總得注意體麵。張鯨這幫家夥,是屎克螂爬草秸,終究不是一條蠶。”

朱翊鈞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桌上的馬吊牌:“你啥時兒從張先生府上回來的?”馮保道:“奴才剛回來。”朱翊鈞問他:“張先生究竟怎樣了?”馮保想了想,回道:“他很好。奴才去的時候,他正在批覽奏章呢。”朱翊鈞一愣,問:“不是說他的病越來越厲害了嗎?”馮保道:“張先生說,多謝皇上關照。太醫院的郎中都盡心盡力,藥方用得好。”

朱翊鈞愣了片刻,忽道:“大伴,朕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馮保答應了一聲,躬身退下。馮保剛走,朱翊鈞急切地大喊一聲:“來人。”

一抬八人大轎停下,顧氏走出轎子,小校過來擋在她麵前:“皇上有令,一切閑雜人員不得進入張府。你還是請離開吧。”遊七從門內急急走出,對小校說:“這是首輔大人的夫人。”小校還抗著臉堅持道:“誰都不得入內,這是皇上的旨意。”遊七大怒:“你一個小小的士兵,竟敢阻止首輔大人的家眷進入張府。”說著他從小校的腰間拔出刀來,架在了小校的脖子上:“你再要囉唆,我宰了你。”

張居正強撐著身體,靠在大迎枕上閱覽奏章時,顧氏進門了,張居正回頭,愣住。他倆四目相對,張居正欲起身,顧氏匆忙上前扶住他,道:“別動。你都病成這樣了,怎麽還在看奏章。”說著,成串眼淚滾落下來,“老爺,內閣還有其他的輔臣,為什麽奏章都要推給你一個人看?”張居正苦笑道:“他們在玩太極拳,推來推去最後還是推到我這裏。”顧氏難忍心頭辛酸,大聲道:“他們這是成心使壞呀。”張居正笑笑:“不說這個,家裏怎麽樣?老母親怎麽樣?”顧氏道:“家裏都好。母親身體也很好。她一口氣有時能走兩三裏地呢。老人家聽說你病了,一個勁的讓我來京城。”張居正執了她的手:“那麽一大家子,苦了你了。”顧氏道:“你我那麽多年夫妻,不用這麽客氣。您還是躺下吧。”

太醫院的郎中端了藥湯進來,催他喝下,張居正道:“你把碗放下,走吧。”太醫覷著他道:“卑職得照顧大人喝下。”張居正忽然發怒:“叫你走你就走!”太醫不敢違抗,把藥碗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顧氏看見這幕,以為張居正在久病當中脾氣變壞,歎息道:“太醫好心要你喝藥,你怎麽無故發火。”說著,拿起藥碗遞給張居正。張居正接過藥碗,隨手扔到地上。一聲脆響,碗碎了,藥湯流了一地。孤懸的宮燈下,張居正閉著眼睛倒在大迎枕上,眼角滾出混濁的淚珠。

朱翊鈞百無聊賴,把馬吊牌扔得滿屋子都是。兩個小內侍一邊時不時往屋裏頭看一眼,一邊躲在門外頭私語:

“萬歲爺這是怎麽啦?無緣無故發這麽大的脾氣?”

“馮公公攪了他的牌局,他生氣。”

“萬歲爺打牌,好耍賴。”

“耍賴怎麽的?不耍賴就不是萬歲爺了。”

正議論著,張鯨從背後走上來,朝一個小內侍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你們鬼鬼祟祟幹什麽?”被踢的小內侍捂著屁股,討好地說:“張公公,萬歲爺等著你哪。”

張鯨跨過門檻,恭恭敬敬喊一聲:“萬歲爺!”朱翊鈞眉毛一擰,罵道:“大膽奴才,你辦的好事!”張鯨嚇得兩腳一軟跪了下來:“萬歲爺,奴才又有什麽事惹您生氣了?”朱翊鈞衝他胡亂嚷道:“你說,張先生的病越來越嚴重。可是,馮公公說,張先生的病比以前好多了,究竟是他騙朕還是你騙朕?”張鯨忙說:“萬歲爺,奴才絕不敢騙你。給張先生開的藥方子,都是先送給您過目,然後才見單抓藥的。”

朱翊鈞問他:“張先生有沒有請外麵的郎中看病?”

張鯨道:“沒有。奴才按您的吩咐,派了錦衣衛兵士把守張府大門,連隻螞蟻都進不去。”

朱翊鈞在地上團團轉著,又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對張鯨說:“你說,張先生的病是中焦阻塞,內火太重。這種病應該吃瀉火的藥。”張鯨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太醫說的。太醫給張先生開的,都是補藥。這種藥吃下去,應該是火上澆油。張先生的病情,應該加重才對。”朱翊鈞點頭問道:“怎麽樣讓內火更重?”張鯨道:“聽說海狗腎有此功效,吃多了會狂躁不安。”朱翊鈞說:“明日,以朕的名義,再給張先生送十斤海狗腎。你親自送去,看著他吃。”

昭寧寺大雄寶殿,祈福法會正在進行。僧侶各就各位,一如端坐法壇之後,眾多官員分成幾排跪在法壇之前。寶像高聳,經幡懸列。一如豎起手指做出金剛手印,眾僧侶一起仿效。鍾罄悠悠,響器齊鳴。一僧人高喊:“請上首輔信物。”錢普身穿素衣,從門外進來。他神色莊重,雙手托著一把尺八折扇,高高舉過頭頂。進門後,他就雙腳跪地,膝行至法壇前。一如望著他,問:“錢大人,你手上的折扇可是首輔張先生所用之物?”錢普道:“正是。”一如點頭道:“如此甚好。”

錢普小心翼翼把折扇供奉到法壇上。一如收印起身,殿內佛樂響起。一如提起身邊盛滿花瓣的竹籃,圍著法壇一麵轉圈,一麵拋灑花瓣。眾僧侶跟著一如,圍著法壇轉圈,一個個雙手合十,齊聲頌唱:

南無颸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唵

錢普與眾官員五體投地,向法壇行大跪之禮。

河水結冰,簷馬丁冬。大隆福寺、報國寺、臥佛寺、白雲觀等等聞名的大寺廟內,法會都在進行。

張居正半臥在**,身邊的奏章越堆越高,顧氏守在他身邊。張鯨進來,稟道:“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傳旨來了。”張居正“啊”了一聲,掙紮欲起,但周身無力,坐不起來。張鯨道:“張先生不要起來,皇上是口諭,你躺在**聽著就行。皇上聽說你病情不見好轉,問過太醫,道你多年辛苦,積勞成疾,且身體空虛,宜進補藥。便賜給你紋銀一百兩,高麗老山參五斤,海狗腎十斤,望先生盡快服用,以求身體康複,回內閣處置國事。”

張鯨朝門外一揮手,三名內侍各捧了賜品進來。張居正艱難地欠欠身子,答道:“臣仰荷聖恩,深蒙皇上眷顧,感謝不盡。”

張鯨走後,略通醫道的顧氏疑惑地問:“老爺,您犯的是痔瘡,按理講這屬於虛火旺盛,應該服用降火的藥才對,可這個時候皇上賞賜給你的卻是高麗參和海狗腎,這些藥均是熱性藥物,老爺,你不覺得這裏邊有蹊蹺嗎?”張居正苦笑道:“就是錯了,我也得吃。”

李太後在精舍裏點燃三支檀香,虔誠地禮拜觀音銅像,喃喃自語道:“觀音老母,祈望你大展慈悲,保佑張先生度過厄難,身體早日康複。”說著跪到蒲團上。一直陪侍在她身邊的迎兒,忽然痛苦地幹嘔起來。李太後回頭看看迎兒,問:“你怎麽了?”迎兒慌亂地說:“沒什麽。”李太後眼神裏充滿疑惑。容兒進來,稟道:“太後,馮公公來了。”李太後道:“讓他在花廳等著。”

李太後進來時,先已進來的馮保連忙起身,李太後示意馮保坐下,問:“馮公公,張先生的病,現在是否好轉?”馮保搖搖頭:“一點不見起色,倒是越來越嚴重了。”李太後歎息道:“聽說皇上親自下旨,讓太醫們日夜在張先生家值守,隨時診斷。太醫們所開的湯頭,都要經過皇上過目,皇上如此關心,張先生的病仍不見好轉,莫非這是天意?”

馮保愣了愣,鼓著勇氣說:“太後娘娘,張先生有一個請求,讓奴才向你轉達。他想請太後說服皇上,除了太醫,也能讓京城的名醫替他治療。”李太後詫異道:“遍求名醫,以求療效,這是對的,皇上難道不同意嗎?”馮保說:“皇上下旨,除了太醫,任何郎中都不許給張先生治病。”李太後看著他:“這倒是奇怪的事。走,咱現在就去問問皇上。”

朱翊鈞坐在繡榻上,閉著眼睛聽張鯨念奏章,連李太後走進來都沒發覺。張鯨趕緊起身,垂手喊道:“太後娘娘。”朱翊鈞聽見,忙睜開眼睛,一下子從繡榻上起身,喊:“母後。”李太後指著張鯨:“你出去。”

張鯨退出後,李太後坐下來,盯著朱翊鈞:“鈞兒,張先生的病,你還要更加關心才是。張先生吃了太醫的藥,一直不見好轉,你為何不讓京城的名醫為張先生治病呢?”朱翊鈞聽到母親的質問,敏感地問:“母後,這是誰告訴你的?”

李太後道:“甭管是誰告訴的,你隻說,這是不是你的旨意?”

“是兒下的旨。”

“你為何要下這樣的旨意?”

朱翊鈞想了想說:“國內最好的郎中,才有資格當太醫,父皇當年患病,不也是隻能吃太醫的湯頭嗎?孟衝為父皇找了一個王九思,結果是一個妖道,不但延誤了父皇的病情,還讓父皇背了天大的黑鍋,這個教訓,難道不值得汲取嗎?”

李太後道:“太醫院的郎中,雖然都是國內最好的郎中,但未必就能將天下的名醫全部收羅進去。張先生既然想找別的郎中,你何必不答應他呢?”朱翊鈞問:“張先生找到你了?”李太後道:“沒有。”朱翊鈞冷笑道:“皇兒知道,肯定是馮公公傳的信兒,這麽說,張先生是不相信朕了。”李太後說:“我看,張先生不是這個意思。”朱翊鈞咄咄逼人地說:“那他是什麽意思呢?母後,你今天來為張先生說情,難道你也不相信皇兒了?”李太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鈞兒,你怎麽能這樣與娘講話?”朱翊鈞道:“母後,兒長大了,完全有能力操持國政了,你也不必像當年那樣事事為兒操心,你也該安享清福了。”

五個乞丐趁門前侍應接客的空兒,溜進天香樓。一樓大廳裏熙熙攘攘,十幾張食桌上都坐滿了人。店小二手端一大盤包子從裏屋走出來,嚷道:“熱騰騰的包子嘞。”正要往一個食桌上放,乞丐二柱子眼明手快,一把搶過盤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五個乞丐早都伸手把包子搶個精光,一起奪門而逃。店小二追出店外高喊:“快追強盜呀。”眾食客聞言蜂擁而出。二柱子等年輕乞丐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吃著包子。李大爺年老體弱,加之沒吃東西,跑不動,漸漸落在後麵。街上的人越聚越多,都一起追趕乞丐,店小二操著一根木棍跑在前頭。眼看快到土地廟,他追上了李大爺,劈手一棍打下去,正中李大爺腦袋。李大爺叫都沒叫一聲,撲倒在地,頭上血流如注。二柱子聽得背後響動,回頭一看,見李大爺倒在地上。

追打的人見李大爺倒地,都停了下來,二柱子跑到李大爺跟前,俯身一看,李大爺已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兩手各攥著一隻包子。看見二柱子,李大爺已不能說話,隻把包子塞到二柱子手中。站在旁邊怒氣未消的店小二伸手搶過包子扔在地上,用腳狠狠一踩,吼道:“死叫花子,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李大爺看著被踩碎的包子,兩眼一翻斷了氣。

二柱子大喊一聲“李大爺!”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奪過店小二手中的木棍,一棍將店小二打翻在地。圍追的人中有人喊道:“這小子反了,打死他!”雙方重又開仗,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數百名叫花子個個發怒,見人就打,見店就搶。

街上亂作一團時,正好張鯨乘八人抬大轎經過。叫花子們攔住轎,二柱子一掀轎簾,見是一個太監,沒好氣地說:“本想找個官來做主,沒想到是個沒根的男人。”張鯨無端受辱,氣得一跺腳,斥道:“大膽刁民,放肆!”二柱子正在火頭上,一把將張鯨扯出轎來,拽到李大爺的屍體前,嚷道:“你看看,出了人命了,你管不管?不管,拿你來抵命。”說罷,將拽著的張鯨胳膊使勁一擰,張鯨立刻痛得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叫花子越聚越多。張鯨害怕吃虧,頓時收斂了驕橫之氣,擺出笑臉說:“我隻是個太監,無權處理鬥毆事件。你們既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建議你們去找一個人,他包準能為你們做主。”

“誰?”

“當今內閣首輔張居正。”

二柱子聽了道:“這樣大的官,咱們哪能找到他?”

“找得到,找得到。他住在紗帽胡同,這會兒正在家裏。”

“既如此說,咱們暫且放你一馬。弟兄們,走,咱們去找首輔去。”

乞丐們鬧哄哄地走了。張鯨驚魂未定。這時候,巡城禦史賀維幀帶著一隊兵士跑來,一看到張鯨,連忙翻身下馬,拱手一揖道:“張公公,你受驚了。”張鯨又恢複了驕橫,對賀維幀斥道:“你們怎麽現在才來!快,把這些叫花子統統給我抓起來。”

張居正迷迷盹盹醒來,天色已是大亮。太醫把湯藥送來,低聲說:“首輔大人,這湯藥裏,加了皇上賞賜的老山參與海狗腎,請你服用。”張居正皺了皺眉頭,拿起藥碗輕輕抿了一口,把湯藥潑了。

遊七從外頭進來,喊一聲:“老爺!”坐在床前的顧氏示意遊七,遊七欲言又止。張居正問:“遊七,你有什麽事?”遊七道:“老爺,沒什麽。”張居正臉色一沉,斥道:“有什麽事瞞著我,快講!”遊七道:“老爺,昨天夜裏,跑來幾十個叫花子,鬧嚷嚷要見你,守值軍士趕也趕不走。一通宵到現在,他們還都跪在大門外。”

“他們為何要見我?”

“聽說是為了要飯,弄出了人命。”

張居正聞言一挺身想坐起來,怎奈氣血兩虛,頓時眼冒金花又跌了下去。顧氏擔憂地對遊七說:“你去與守值兵士交涉,叫他們把叫花子們勸走。”張居正擺擺手,虛弱地說:“讓他們進來,啊,不,還是我出去。”說罷掙紮著想起床。顧氏與遊七一起上前阻攔,勸道:“老爺你不能動。”張居正發怒道:“你們把我抬出去!”

張居正府門口,二柱子等數十名乞丐跪在地上。遊七走出來,流著眼淚對跪在前麵的二柱子說:“首輔大人看你們來了。”眾乞丐抬起頭來,隻見一副擔架緩緩地抬出大門。擔架停在乞丐中間,躺在擔架上的張居正極度虛弱。眾乞丐都非常感動,一起跪地高喊:“首輔大人。”

張居正伸手拉住老乞丐,問:“老人家,你有什麽冤屈?”老乞丐涕淚縱橫:“首輔大人,您老人病成這個樣子,我們不該來打攪您。”張居正道:“不要緊,你們有什麽事,對我說實話。”老乞丐跪下喊道:“首輔大人,您得替咱們做主啊!”

朱翊鈞正對著窗欞發呆,聽見馮保幹咳一聲,便回頭睨著馮保,劈頭就問:“大伴,聽說天香樓前叫花子鬥毆,鬧出了人命。死的是兵士還是叫花子?”

馮保道:“兵士死了一個,是個哨長。叫花子死了兩個,一個中年漢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個老頭兒,在慌亂中讓人踩死。”朱翊鈞點點頭道:“叫花子哄搶店鋪,那就不是叫花子了,應該是強盜。這事兒,著刑部處置,一定要嚴懲肇事者。”馮保道:“奴才馬上派人去刑部傳皇上旨意。”說著欲走,朱翊鈞把他喊住,又問:“大伴,張先生的病,調理得怎樣了?”

馮保看無法再瞞,索性說出真情,若小皇帝還有良知,或許會醒悟也不一定:“幾個月了,一直不見好轉。聽說這些時越發嚴重了。不但大便帶血,連腸子都掉出一節兒來,整天流血不止。皇上,奴才懷疑那太醫的藥為何總是不見效。”朱翊鈞道:“太醫是遵照朕的旨意在為張先生治病,你不會連朕也懷疑吧?”馮保看他言辭躲閃,情知有鬼,便想著為張居正保一條命:“奴才不敢。聽說張先生已經給皇上寫了八道手本申請致仕,不知皇上作何打算?”朱翊鈞道:“朕不準他。朕處理國事還沒有經驗,時時刻刻都離不開他。”馮保心裏歎息一聲,口上說道:“萬歲爺對張居正如此禮遇,這真是大明王朝的福氣啊!”

躺在擔架上的張居正呷了一口遊七喂給的參湯,虛弱地問:“你們講的都是實話?”老乞丐道:“啟稟首輔大人,小的講的句句是真。”張居正歎息道:“太平盛世,還有此等事情發生!”

張居正幾次想坐起來,均告失敗。他對護衛班頭李可說:“把我抬進紫禁城。我要晉見皇上。”遊七跪下來央求:“老爺,你病成這個樣子,怎麽能去見皇上。”眾仆役都一起跪下央求:“老爺,不能去見皇上呀。”張居正看了看眾乞丐孤苦無助的眼光,對遊七說:“你們一定要把我抬進紫禁城。”

眾乞丐匍匐在地,哭聲一片。

張鯨走進來,朱翊鈞放下手中的奏章,急切地問:“張居正的病情,怎麽樣了?”張鯨道:“奴才親自監督太醫給張居正吃了海狗腎,給他的湯藥中,也加大了補藥。”

“效果如何?”

“張居正已極度虛弱,多半時間都在昏迷之中。依奴才看,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朱翊鈞連聲說:“好,好!”

忽見馮保進來稟道:“啟稟萬歲爺,首輔張先生緊急求見。”朱翊鈞聞言大驚:“什麽,張先生求見,他在哪裏?”馮保道:“他在會極門口等著。”“他病好了嗎?”朱翊鈞急問,馮保回道:“沒有。聽說他躺在擔架上。”

“快請。到平台、不、平台太遠,恐張先生走不動,就到文華殿。”

馮保剛離去,朱翊鈞便回頭重重扇了張鯨一個耳光,罵道:“大膽奴才,你竟敢誑朕,你說張居正昏迷,要死了,他卻坐著擔架來見朕。”

大轎停下,張居正不能下擔架,遊七與幾名太監一起把他抬進了文華殿。太醫拿著藥壺跟在後頭。

張居正半躺在擔架上,他想給朱翊鈞磕頭,卻動彈不了。朱翊鈞走下丹陛,盡量做出痛心的樣子,握住張居正的手說:“元輔,你病得這麽沉重,何必進宮?”張居正強忍病痛,打起精神答道:“快兩個月沒見到皇上,臣十分思念。臣今日進宮,是有重要事體向皇上稟奏。”

“元輔有何事要奏?”

張居正問:“發生在天香樓前的事,皇上知道嗎?”

朱翊鈞點點頭,瞧了一眼打橫坐著的馮保,說:“馮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稟過了。朕已經下旨,將帶頭滋事的叫花子統統抓起來嚴加懲處。再申諭巡城禦史衙門,限三日之內,把所有叫花子逐出京城,一個也不得漏網。”張居正道:“皇上,臣抱病求見,怕的就是您如此處置!”朱翊鈞愕然道:“元輔,難道這樣處理,有不妥之處嗎?”張居正痛心地說:“不是不妥,是錯!是大錯特錯!若按皇上旨意,對叫花子嚴加彈壓,必然激起民變。”

張居正氣脈虛弱,太醫進來喂了他幾口參湯,才稍稍好了一些。馮保在旁忍不住,說:“張先生,你病得這樣重,何必……”張居正朝他擺了擺手,艱難說道:“皇上,臣決不是危言聳聽。今天早上,臣接見了那些叫花子。通過詢問,才知道一些實情。那個死去的老叫花子,姓李,本是大名府人氏。自萬曆八年起,大名府一直幹旱,十之八九的田地收成微薄,甚至顆粒無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災實情,催繳田賦一如往日。農戶家中幾無隔夜之糧,哪裏還能上繳賦稅?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賦就拘拿鎖人。農戶抗不過官府,隻得變賣家產,交清賦稅贖出人質。如此一連兩年,大名府的農戶幾乎破產,在家鄉無法活命,隻得全家人一起離鄉背井,靠乞討活命。聽了那兩位叫花子的哭訴,臣心如刀絞。皇上,杜甫曾有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說的是兵戈相見的亂世。如今是轎馬擠塞於途,絲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內輾轂之下,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發生。皇上,你聽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沒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叫花子鬧事,後頭還有這麽悲慘的故事。元輔,聽那兩個叫花子的口氣,好像是官府逼得他們離鄉背井。”

張居正眼看撐不住了,豆大的汗珠滾下額頭。朱翊鈞勸他先回家歇著,張居正搖搖頭,繼續言道:“皇上,臣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我張居正務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征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征收賦稅,是依法行事,但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張鯨插話:“張先生說的是。不過,官府收稅,隻要沒有額外征收,也沒錯到哪裏。”張居正道:“公公此言差矣。農戶顆粒無收,官吏憑什麽還要征收賦稅?碰上天災人禍,地方官吏應及時向朝廷奏實,請求蠲免租賦。”

在張居正的影響下,朱翊鈞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勤奮好學、一心想當個“聖君”的小皇帝,他點點頭說:“元輔所言極是。兩年來,從不見大名府的官員有奏本上來,奏明災情。”張居正道:“這就是症結所在。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麽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含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元輔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厲害。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元輔,您說,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張居正道:“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製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鬧事,隻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裏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讓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受災數府兩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朱翊鈞點頭道:“按元輔說的辦,朕立即下旨。”

張居正見皇上慷慨答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心情一激動,突然一挺身子,剛說了句:“還有……”頓覺天旋地轉,他仍想把話說完,顫抖著說:“還,還有……”終於支撐不住,兩手一鬆,一攤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暈厥過去。朱翊鈞與馮保兩人頓時失色。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元輔!”張居正哇的一口吐出了鮮血。馮保忙伸頭朝門外大喊一聲:“太醫!”太醫奔進門,人們將張居正扶出文華殿。

成群的乞丐擁向粥廠。粥一勺勺舀到叫花子的碗中,人們笑逐顏開。那日在首輔家門前陳情的老乞丐對大家說:“聽說首輔大人,為了咱們這些叫花子,抱病去見皇上,昏倒在文華殿裏頭。”二柱子提議:“我們乞求老天爺,保佑首輔大人吧。”眾乞丐於是手托粥碗,一起跪下,向天乞求。

夜裏,張四維身穿道衣,正在一個道人的指導下,練習捫腹靜坐之法。家人來報:“老爺,大內張公公來訪。”張四維睜開閉著的眼睛,問:“哪個張公公?”家人道:“秉筆太監張鯨。”他一骨碌起身,道:“快請。”

換了官袍的張四維走進來,對先已坐定的張鯨拱手一揖說:“不知張公公來訪,有失遠迎。張公公夤夜造訪,定有急事。”

張鯨嘴角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興奮地說:“我是從首輔大人的家中出來。順便到你這裏來坐坐。鳳盤公,元輔的病情您知道嗎?”張四維點點頭,答道:“散班後我去過,首輔已不省人事了。我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門,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備不虞。”張鯨道:“皇上也在安排首輔的後事。”張四維敏感地問:“皇上是如何安排的?”張鯨不回答他,隻是問:“鳳盤公,你想不想接首輔之職呀?”張四維嘿嘿笑道:“這事兒,能由我想嗎?”

朱翊鈞在用早膳,問張鯨:“元輔那邊怎麽樣了?”張鯨道:“照奴才看,是在彌留之際,全靠參湯養著,才沒有斷氣。”朱翊鈞臉上露出滿意之色:“元輔這一走,朕就可以單獨處理國事了。”張鯨說了一句:“奴才恭賀萬歲爺!”朱翊鈞忙“噓”了一下,低聲說:“不要得意忘形。”

忽有人在門外喊:“萬歲爺,太後娘娘請你過去。”

“鈞兒,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問你。”李太後端坐在那裏,對朱翊鈞說。朱翊鈞皺眉道:“不知母後要問何事?”

“皇後住的坤寧宮,你多久沒去了?”

朱翊鈞支吾道:“大概有……三天吧。”

李太後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道:“三天?三個三天都不止吧。小倆口成婚三年多了,為娘的想抱個孫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宮皇後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鬧別扭,不肯和她親熱。”

朱翊鈞道:“皇後性情太冷。”

“你那副樣子,叫她想熱也熱不起來。今兒個你對娘說實話,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李太後兩道睿智的目光射來,朱翊鈞忙低頭道:“沒有,真……的,沒有。”李太後托著他的腮幫兒,邊瞧邊說:“沒有沒有,看看你那張臉,都紅得像燈籠,快告訴我,你瞧中誰了?”

朱翊鈞舌頭發僵:“瞧……”

“母後,兒實在沒有相好的。”

“你既然不肯招認,娘隻好替你把人找來。”李太後說著朝窗外一喊:“進來。”迎兒滿麵含羞走了進來。朱翊鈞看到迎兒,頓時渾身不自在。李太後抬抬手,讓迎兒坐在她身邊,又問朱翊鈞:“你不會說不認識她吧?”

朱翊鈞低著頭道:“認識。”

“看你這副樣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樣,爛在鍋裏的肉不肯吃,偏滿世界撈野食兒。”

朱翊鈞聲音發顫:“母後,兒隻是一時糊塗,求您不要懲罰兒。”李太後問他:“鈞兒,你看迎兒有甚變化?”朱翊鈞哪裏敢抬眼睛,支吾著說:“朕……兒沒看出迎兒的變化來。”李太後還追問道:“真的看不出來?”朱翊鈞抬頭看了一眼,又慌亂地低頭:“啊,迎兒胖了些,比過去……更好看了。”李太後站起來,對他說:“小糊塗,你究竟是看還是猜?你既然跟娘打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訴你,迎兒懷孕了。”

朱翊鈞身子猛地一抖,驚得嘴巴合不攏,李太後道:“迎兒,你說,你懷了誰的孩子?”迎兒滿臉紅暈,扭捏著說:“是,是皇上的。”朱翊鈞霍地站起來,嚷道:“這怎麽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兒,這說明你們兩個有緣。迎兒,你先出去一下。”迎兒走了出去。李太後看著兒子六神無主的樣子,說道:“鈞兒,別那麽失魂落魄的,這件事,為娘的並不責怪你。迎兒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說該給迎兒一個什麽樣的名分?”

“母後的意思,冊封迎兒為妃子?可迎兒是宮女出身。”朱翊鈞話音剛落,李太後臉色突變,怒氣衝衝說道:“宮女怎麽啦?你不要忘了,娘懷你的時候,也是一名宮女。你今天貴為九五至尊,可是你娘出身貧賤,你是貧賤女兒的後代!”

朱翊鈞愣在那裏。李太後又接著數落他道:“你讓太醫為張先生煎製的藥根本不能治愈他的病,相反隻能加速病情的惡化。所以你不允許張先生在外麵找郎中醫治,你敢說這件事你不知道?”朱翊鈞垂頭說:“兒知道。”李太後道:“這麽說,你是想置張先生於死地,為什麽?”朱翊鈞說:“兒想自己秉國,不想依賴他人。而有他在,兒的主張始終得不到貫徹。”

李太後極度傷心,道:“張先生輔佐你的這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是大明曆年來最興旺的十年。而你卻恩將仇報,對張先生下此毒手。”朱翊鈞點頭道:“這一點不假。張先生確實治國有功,但那是過去,就現在而言,他已經把控著朝政大權,淩駕於兒之上。兒認為,他始終把兒這個皇帝當成傀儡,若留著他,日後必成大患。”傷心至極的李太後幾乎口不擇言:“好,看來,大明的江山必將毀在你的手上。”

“什麽?張先生要走了?”李太後摘下發髻上插著的一支猩紅欲滴的玫瑰花,雙手掩麵,失聲痛哭起來。朱翊鈞與馮保看到這一幕,都木頭人似地怔在那兒。李太後忽然收住哭聲,對朱翊鈞說:“鈞兒,我求你最後一件事情,求你去張學士府一趟,為張先生送終。”

朱翊鈞紅著眼睛,不知道是氣還是傷心,啞著嗓子應了一聲:“行。兒聽母後的。”

張居正府門前禁衛森嚴,前來探視的人絡繹不絕。張居正斜躺在大迎枕上,已是昏迷不醒。王國光、殷正茂、張四維、沈度等一應官員環列左右。顧氏坐在他身邊,輕聲喊道:“老爺。”王國光流著淚喊:“叔大,叔大兄,你醒醒。”張居正的眼皮子抬了抬,但沒有睜開。

張鯨一腳踏進來,喊道:“諸位大臣,快快快,皇上親自探視首輔大人來了。”眾人一聽,一起回過身來,隻見朱翊鈞在馮保引領下,已經走進了病房,便一起跪下去,喊:“皇上!”朱翊鈞微微點點頭,說了一句:“都平身吧。”徑自走到病床邊,輕輕喊了一聲:“張先生。”

張居正仿佛有點意識,但睜不開眼睛。張敬修跪著拉住張居正的手哭道:“父親大人,皇上看你來了。”朱翊鈞也被現場哀戚的氣氛感動,又喊了一聲:“元輔。”張居正終於費力地睜開眼睛。王國光擠上前來,說:“快,給他喂參湯。”遊七與張敬修兩人給張居正喂進兩匙參湯,張居正才完全蘇醒過來。

朱翊鈞道:“元輔,朕看您來了。”

張居正看到朱翊鈞的一刹那,混濁的眼光突然間明亮起來,他竭盡全力想抬起身子給皇上行禮,但無法實現。朱翊鈞忙上前說:“先生躺著別動。”張居正眼眶裏溢出淚花:“皇上,臣連累您了。”朱翊鈞道:“先生何出此言,您為國鞠躬盡瘁,誠為大臣楷模。”張居正垂淚道:“臣自知賤體已病入膏肓,恐不久於人世,從此再不能為皇上效犬馬之勞,每念及此,臣這心裏頭,疼哪!”

“先生好好養病,別的不要多想。”

張居正用微弱的聲音說:“皇上,臣有話要奏。”

“先生請講。”

“臣自隆慶六年受先帝囑托,出任首輔,柄國十年,輔佐皇上開創萬曆新政。如今之萬曆王朝,已是四海鹹服,天下太平。本已風雨飄搖的大明社稷,因萬曆新政而浴火重生,並形成大明開國兩百年來絕無僅有的中興之象。皇上,正因為你竭力推行新政,您才成了萬民擁戴的聖君,看到這國運昌隆的形勢,臣死而無憾。”

他的聲音雖小,卻字字清晰。說到這裏,喘息了好一陣兒,朱翊鈞說:“先生,您推行萬曆新政,功不可沒。”

朱翊鈞說:“朕答應您。”

張居正的眼光落在王國光身上:“汝觀兄。”王國光上前一步,哽咽著喊:“叔大。”張居正依次看過馮保,殷正茂、張四維、沈度等,麵露微笑:“啊,你們都來了,你們都是推行萬曆新政的中興名臣。臣走後,你們要一如既往盡心輔佐皇上,把萬曆新政未竣之大業,繼續推行下去。”

眾人一片唏噓。朱翊鈞問他們:“首輔說的話,你們記住了?”眾人道:“記住了。”朱翊鈞道:“記住就好,元輔,你安心養病。”

張居正再次昏迷。屋內哭聲一片。朱翊鈞在張鯨陪同下朝大門外走去,聽到身後傳來的哭聲,他放緩了腳步。張鯨湊在朱翊鈞耳邊低聲說:“萬歲爺,張先生的大限,現在真的到了。”陪伴他十年、在他生命當中一度代替了父親,給了他那麽多希望、歡樂和壓抑的一個人就要走了,朱翊鈞的淚水奪眶而出。

萬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深夜,一代名相張居正告別了他不忍割舍的萬曆新政,在寓所溘然長逝,享年五十八歲。

隨著他的去世,一個生氣勃勃的時代也宣告結束。

張居正府裏裏外外一片縞素,吊唁官員絡繹不絕。靈堂裏,張居正六個兒子身穿孝服,一一答拜。外麵傳來一聲高叫:“聖旨到——”吊客紛紛回避。張鯨走了進來,抖開黃綾卷軸,高喊一聲:“禮部主事張敬修接旨。”

兩宮皇太後懿旨、皇上聖旨:元輔張先生柄國十年,功在社稷。以至積勞成疾,遽然辭世。兩宮皇太後與皇上驚聞噩耗,痛悼至深。今特加封張居正為太師,上柱國,諡號文忠公,賜祭九壇。兩宮皇太後各賜紋銀五百兩、絲三十表裏、米麵五十擔、香油二百斤。皇上賜紋銀八百兩、紵絲五十表裏、米麵八十擔、香油三百斤。遵張先生生前願望,一俟京城吊唁結束,準予靈柩南歸故裏,撥錦衣衛軍士五百名護送,一應喪事用度,均由戶部支付。欽此。

張敬修跪在地上顫抖著接過聖旨,泣不成聲地答道:“微臣張敬修謝兩宮皇太後,謝皇上。”站在張敬修後麵的張居正另外五個兒子,也一起跪下齊聲說道:“謝兩宮太後,謝皇上。”

五百名軍士護送靈柩從城中穿過。張居正的六個兒子身穿孝服,走在靈車兩旁。街兩邊擠滿了送行的人們,沿途所有人家,都擺出了香案。人群中有老乞丐、二柱子的麵孔,他們都穿著孝服,淚流滿麵。

靈車再次啟動,殘陽如血。

紫禁城禦花園內,朱翊鈞與一群宮女在嬉鬧。他在追逐一名宮女,宮女慌不擇路,掉進了水池中。朱翊鈞哈哈大笑。

張鯨走了過來。朱翊鈞問他:“張居正的靈柩,送走了?”張鯨道:“遵皇上的旨意,京城十八大衙門的官員都到崇文門外送行。”

“場麵如何?”

“官員們如喪考妣,一個個都像死了親老子似的。”

朱翊鈞悻悻然:“誰哭得最厲害?”張鯨道:“馮保、王國光、戚繼光幾個,還有張四維。”朱翊鈞一愣:“怎麽,還有張四維?”張鯨刻毒地一笑:“他是裝的。張居正雖然死了,但滿朝文武,多半還是他一手提拔的親信。”

“你即刻傳旨,讓張四維接替首輔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