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迎兒為難地說:“奴婢不會唱那種曲子。”孫海一直催促,迎兒急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左思右想,才幹巴巴地唱了:

姐兒上穿青下穿青

腳底下三寸弓鞋也是青

小阿奴上青下青青到底

見了郎君俏麗一時渾

朱翊鈞聽不懂吳儂軟語,“嗞兒”幹了一盅酒,垮著臉問:“你唱的是啥?什麽清呀渾的,聽了倒是讓人起了瞌睡。”迎兒小心答道:“這支曲子原是小時候奶娘教奴婢唱的。萬歲爺一定要聽那種曲子,奴婢實在沒有。”孫海在旁“哼”了一聲:“說來說去,你還是在糊弄萬歲爺。萬歲爺要聽葷曲兒,你卻吚吚呀呀唱兒歌,誰讓你唱兒歌來著?”迎兒分辯道:“奴婢不敢。”朱翊鈞指著迎兒斥道:“你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抗旨?”迎兒連忙離席跪到地上,顫聲回道:“萬歲爺,奴婢不敢,奴婢……”朱翊鈞此時已有了幾分醉意,一跺腳問:“孫海,你說,有人抗旨怎麽辦?”孫海回道:“回萬歲爺,抗旨就得懲處。”朱翊鈞長那麽大,還幾乎沒有過醉酒的經曆,被酒蒙上了臉,稀裏糊塗地叫道:“是得懲處。客用,將這小賤人拉出去斬了。”

月珍連忙跪到地上哀求:“萬歲爺,請饒迎兒一命。”孫海也怕鬧出人命來不好收拾,撲通跪下奏道:“萬歲爺,這迎兒罪該萬死,但念她還有幾分才情,望萬歲爺準了月珍所求,饒迎兒不死。”但朱翊鈞醉眼惺忪,仍在咕噥道:“聖旨既下,哪有收回的道理。”孫海看出他的醉態,知道這時候講不清道理,便趕緊出主意道:“萬歲爺既下旨斬了迎兒,聖旨不能收回,奴才倒有一個主意:讓客用尋把剪刀,把迎兒的一頭長發絞了,這也就算是斬首了。”

朱翊鈞聽了,果然點頭道:“好。照此辦理。”客用連忙從裏屋找出一把剪刀,將迎兒的秀發抓在手裏,哢嚓一聲剪斷。眼看自己的秀發被剪,迎兒嚇得哭起來。朱翊鈞瞪了迎兒一眼,斥道:“哭什麽,朕今日沒有殺你,就已是寬宥。客用,將她帶出去,朕不要見她!”

客用把迎兒帶了出來,推到禦花園小橋上,低聲道:“皇上沒有殺你,但他讓我帶你到這來的目的,你知道嗎?”迎兒搖頭,客用一臉壞笑,道:“這你還不明白?明天一早,要是大夥看到你這一頭頭發,結果會怎麽樣?你會被那些宮女推到牆根底下,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扒掉,淩辱而死。”說完,滿意地看著迎兒驚慌失措的樣子,又掉頭進了曲流館。

客用走後,迎兒哭哭啼啼,摸著自己被毀的頭發,看了看橋下。水中倒影著一彎明月。她一頭向橋下的水池跳去,卻被一雙手扯住。迎兒一看是馮保,嚇得一張嘴想大叫。馮保趕緊捂住她的嘴,低聲說:“隨我來。”

馮保帶著迎兒站在了慈寧宮李太後麵前。李太後不安地踱著步,道:“令我不放心的事兒終於發生了。馮公公,皇上現在還在那裏嗎?”馮保答道:“在!”

朱翊鈞還在曲流館與月珍對飲,朱翊鈞讓月珍陪著喝個雙杯,孫海便在每人麵前滿上兩杯。月珍不敢違抗,一手拿一隻杯子,由於喝得太急,她止不住嗆咳起來。朱翊鈞色迷迷盯著月珍:“唔,喝點酒,你麵若桃花,越發好看了。”孫海在旁說:“月珍,萬歲爺喜歡上你了。”朱翊鈞伸手在月珍臉蛋上摸了一把,也說道:“朕真的喜歡你。”

孫海悄沒聲兒退了出去。朱翊鈞把月珍攬在懷裏,讓她把衣服脫了。月珍不敢違抗,忸怩了一陣,答應下來,朱翊鈞道:“這才是好奴婢。”他拉著月珍的手,走到窗前的一隻春凳旁邊。朱翊鈞脫下龍袍,丟在一旁,月珍已經脫去了外麵的衣裳,正在解內衣的扣子,突然,大門被咣啷一聲踢開,怒氣衝衝的李太後一步跨了進來,跟在她後頭的,是神色緊張的馮保。朱翊鈞與月珍一躍而起。

月珍抓起外衣,披頭散發地衝出門去,朱翊鈞仇視地瞪著馮保,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李太後冷冷道:“來人。”張鯨應聲進入。李太後說:“你現在就伺候皇上回寢宮歇息。給我把門把住,今晚皇上要是邁出寢宮一步,或者有人膽敢踏進那兒一步,我拿你是問。”說完轉身離去。

張鯨走到朱翊鈞跟前,輕聲道:“皇上,您該歇息了。”朱翊鈞臉色鐵青,將桌麵上的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色微明,李太後乘小轎來到奉先殿,從洪武皇帝的牌位開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又來到供列於此的最後一位皇帝——她死去的丈夫隆慶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長跪在地,雙手捂著臉,爆發出揪心的痛哭。

一前一後兩乘轎子抬到了奉先殿門口,打頭一乘轎子裏走下來的是陳太後,後頭轎子裏坐的是馮保。陳太後問太監:“李太後在裏麵嗎?”太監說:“在,正在隆慶皇帝爺的靈牌前痛哭呢。”陳太後與馮保對視了一眼,匆匆走了進去。

李太後仍跪在隆慶皇帝的靈位前,雙手掩麵而泣,陳太後輕輕地走到她身後,也在錦墊上跪下了。李太後察覺有人進來,回頭一看是陳太後,頓覺更傷心,又一次失聲痛哭。陳太後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了下來,她哽咽著喊了一聲:“妹子!”李太後撩了撩粘在臉上被淚水打濕的發絲,淒惶地說:“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

“馮公公對咱講了。”

“姐姐,咱養下這樣的不肖之子,真是沒有臉麵來見列祖列宗啊!”

陳太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勸道:“妹子,事情沒有這麽嚴重,不要這樣自責了。”李太後說:“姐姐,鈞兒發生那樣的事,咱的心裏頭像有一把刀子在剜……”陳太後勸慰她道:“鈞兒還是孩子。”李太後道:“他已當了六年皇帝,怎麽能還是孩子?”說著昂起頭來,對著隆慶皇帝的靈牌高聲哭訴道:“皇上啊皇上,你為何要走得這麽早,不把你的兒子教養成人啊!”

陳太後竭力找出寬心的話來說:“妹子,咱相信鈞兒比他的父親要好,他登基六年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他是一個稱職的皇帝。”李太後搖頭道:“六年皇帝做得好,不等於往後就好。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宮,一步不離左右,所以他能夠循規蹈矩,以求進取。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胡作非為,這怎麽能叫人放心。”陳太後又說:“鈞兒這是初犯,咱們做母親的人,還得原諒孩子。”

“初犯就如此大膽,若不嚴加懲罰,往後翅膀硬了,誰還管得了他!”

看看勸說總沒作用,陳太後隻好問:“那,妹子打算怎麽辦?”李太後道:“咱一清早就跑來禱告列宗列祖,請求他們原諒我,並支持我的主張。”陳太後問:“什麽主張?”李太後道:“廢掉鈞兒的皇位。”

陳太後聞言大驚失色,身子一陣搖晃差一點摔倒,跪在她身後的馮保伸手扶了她一把。李太後繼續說:“鈞兒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經八歲了,讓他接替皇位。”陳太後一再勸她不要太草率,李太後卻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說著從錦墊上站了起來,臉色露出剛毅的神色,對陳太後說:“我們回去議事吧。”

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流金炫紫。兩位太後剛走出奉先殿,幾乎同時發現奉先殿前空****的廣場上,朱翊鈞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裏。兩人一怔,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隻聽得朱翊鈞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喊叫:“母後!”陳太後踉踉蹌蹌跑上前,使盡了力氣想把朱翊鈞扯起來。

朱翊鈞看到自己的生母李太後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掃過來的眼光像火一般燙人,他哪裏敢起來,隻是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威嚴的母親。陳太後沒有辦法,隻得跪下去把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中,滿含淒楚地哭道:“鈞兒!”

李太後麵若冰霜走過去,搖了搖痛哭的陳太後,輕聲說:“姐姐,你請起來。”陳太後把朱翊鈞摟得更緊了,央求道:“妹子,你得答應我不要廢掉鈞兒。你若不答應我,我今天就陪著鈞兒跪在這裏。”

一聽這句話,朱翊鈞如遭雷擊。他對著母親哭訴:“母後,孩兒知罪了。”李太後淚如雨下:“遲了,鈞兒。為娘的已禱告了祖廟,咱不能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罵名!”

看到懷裏頭幾乎昏厥的朱翊鈞,本來就體弱多病的陳太後此時已是撐持不住,眼看兩人摟在一起就要倒下,馮保要上前救助,李太後已經俯下身去攙扶。陳太後趁機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陣粗氣兒後,再次央求道:“妹子,咱隻求你這一次。”李太後沉默了半晌,才鬆口說道:“姐姐,這事兒畢竟關係到國家興亡,關係到天下蒼生。廢不廢鈞兒,你說了不算,咱說了也不算。咱們還是聽聽張先生的主意吧。”

聽到“張先生”這三個字,還在痛哭的朱翊鈞頓了一下,接著哭得更大聲了。

離辰時大約還差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抬到內閣大院,馮保堵著了轎門。張居正詫異道:“馮公公,你怎麽這麽早來了?”馮保將他拉到一邊,告訴他:“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李太後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張居正大驚失色:“李太後怎麽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朱翊鈞失魂落魄跑進陳太後的慈慶宮,撲通跪在陳太後麵前,眼淚漣漣地說:“母後,你得救我。”陳太後抹著淚水說:“鈞兒,你的生母作出的決定,我沒有能力改變。現在,唯一能保住你的,隻有一個人。”

“誰?”

“你去求求張居正。”

朱翊鈞的淚珠一連串滾落下來,他抽噎著,說:“讓一個皇帝去求大臣,這成何體統?”陳太後扶著他的肩膀:“鈞兒,張先生不是一般的大臣,他是你的父親給你選定的顧命大臣啊!”朱翊鈞抹去滿臉的眼淚,目光中含滿了怨毒。

“張先生,朱翊鈞能不能繼續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話了。”

張居正聽完馮保這些話,隻是說:“李太後說的是一句氣話,我們怎麽能當真!”

馮保把李太後自搬出乾清宮後,就一直對皇上放心不下,三天兩頭就要把他找過去問長問短的事講給張居正聽,以證明這次說的不是氣話。張居正歎息道:“李太後是怕兒子承繼他父親隆慶皇帝拈花惹草的惡習。”馮保一聽連連點頭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後擔心的就是這個!依老夫看,李太後這次真的是傷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決心,她能去奉先殿嗎?”

張居正沉默不語。馮保讓他拿出主意來,當今小皇上,是保他呢,還是不保。張居正驚訝道:“馮公公何出此言?”馮保道:“張先生,這裏沒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兒個,咱們倆得掏心窩子說話。”

“你想說什麽?”

“咱說,皇上長大了,也變了。”

張居正雖然知道隨著一個人的長大,變化肯定是要發生的,但這一陣子來,他親眼看見,小皇上的變,確實讓人不放心。李太後隻知道他貪玩、沉湎酒色,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他已學會了剛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個主意,不把馮保放在眼裏了,對他自己也隻是應付而已。他聽見馮保說:“如果換成潞王當皇帝,對你我來講,興許是一件好事。”

潞王比萬曆皇帝小了九歲,有他坐在皇位上,攝政王最低還可以當十年。張居正何嚐不知道馮保的意思,他渾身一震,問:“馮公公,你認為李太後是真心實意要廢掉萬曆皇帝?說不定是李太後在變個法兒試探咱們兩個呢。”

張居正蹙了眉,把他的想法說給馮保聽:六年前隆慶皇帝咽氣兒的時候,命高拱、馮保和張居正三人為萬曆皇帝的顧命大臣。如今,顧命大臣就隻剩下兩個;先帝把當今聖上托付給他們,他們卻聯手將他廢掉,千秋後世,將會怎樣看待他們兩個?因此,萬曆皇帝尋歡作樂,李太後痛心是真,想教訓他也是真,但廢除他卻是假。她想借此試探一下兩人對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動機。

馮保仔細思忖,覺得張居正的話有幾分道理,不免歎道:“如果真是這樣,李太後的心機也就太深了。”

馮保領著張居正走進平台的時候,李太後早在裏頭坐定了。

叩見禮畢,李太後端坐在那裏,一雙嫵媚的杏眼寫滿憂愁:“張先生,昨天夜裏,皇上在曲流館發生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你看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置?”

“臣想聽聽太後的旨意。”

“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麵。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忙上前道:“恕臣下冒昧,太後此意不妥。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鹹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館一事隻是偶犯,僅僅因為這件事,廢黜皇上,道理上說不過去。”他看了看李太後,誠懇而堅決地繼續說道:“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六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後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幹?”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幹係?”

李太後忽地站了起來,語調堅決地說:“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張居正霍然站起,上前雙膝跪地,求道:“太後!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馮保連忙也跟著跪了下去:“啟稟太後,奴才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奴才賜死。”他嘴一癟,嗚咽著說道:“對,賜死!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朱翊鈞愁容滿麵,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張鯨走到門口,喊:“萬歲爺。”朱翊鈞充耳不聞,將書案上寫的大字揉成一團團,四處亂扔。張鯨伸頭朝裏看,一團紙正好打在他的額頭上,嚇得他倒退一步。

朱翊鈞發現了張鯨,對他吼道:“你滾,朕不要見你。”張鯨走了進來,跪下稟道:“萬歲爺,奴才滾不得。”朱翊鈞問:“你待在這兒幹什麽?”張鯨道:“每天上午,奴才必須給萬歲爺讀奏本。”朱翊鈞說:“朕不聽奏本了。”張鯨說:“萬歲爺的職責就是聽奏本……”朱翊鈞道:“少囉唆,朕已經不是皇帝了。”兩顆大的淚珠忽地從他眼睛中滾出,接著泣不成聲。張鯨掏出手帕,膝行上前,替朱翊鈞擦幹眼淚,安慰道:“萬歲爺,誰也不能把你廢掉,太後不能,首輔張先生不能,馮公公也不能。奴才稍懂一點天象,你是真命天子,誰也奈何你不得。”

朱翊鈞還在哭,從平台過來的內侍站在門口喊了一聲:“萬歲爺。”朱翊鈞擦著淚,問:“什麽事?”內侍說:“太後娘娘讓你去平台。”

朱翊鈞看了看屋內的三個人,一聲不吭站在門口。張居正道:“皇上,請到禦榻就坐。”朱翊鈞抬起頭來看了看母後。李太後此時也正凝定眼神兒看著他。四目相對又倏然分開,李太後冷冷言道:“張先生讓你到禦榻就坐,你還愣在那裏幹什麽?”

朱翊鈞小聲道:“謝母後。”

朱翊鈞坐上禦榻後,張居正立即對他跪下:“臣叩見皇上。”朱翊鈞聽見這話,淚花閃閃道:“張先生請起。”

朱翊鈞的心稍定了些,淚也不流了,他聽見李太後緩緩說:“鈞兒,張先生保你,這皇帝的位子,還是由你來坐。”朱翊鈞的鼻子又一酸,說:“謝母後寬宥。”李太後接著說:“不是張先生和馮公公保你,為娘的決不寬宥。”朱翊鈞聲音沙啞,道:“兒再不敢胡來。”李太後說:“再胡來,就誰也保不了你。做下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張先生,前朝皇帝如果做錯了事,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說:“前朝不少皇帝,做錯事後都下罪己詔。就是皇帝將自己所犯的錯處,寫成詔文告示天下,以此來警醒自己,表示悔過之心。”

“如此甚好。張先生,你今兒個回去,就替皇上擬出罪己詔來,明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

朱翊鈞在書案上寫了八個大字:“忍無可忍,不得不忍。”張鯨手托奏匣走到門口,朱翊鈞拿了一張紙將那八個字蓋上。張鯨躡手躡腳走進來,在禦榻前跪下了。朱翊鈞瞟了一眼他捧進來的折匣,問:“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本?”張鯨道:“有內閣首輔張先生的一道疏。”說著,把《諫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疏》遞了過來。朱翊鈞皺眉道:“又是這件事,簡直沒完沒了。起來,坐到凳兒上去,念疏文。”

張鯨趕緊爬起來,打開折匣,取出張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將起來:

自聖上臨禦以來,講學勤政,聖德日新。但今年數月之間,仰窺聖上所為,稍不如前……

朱翊鈞忽然叫了一聲:“停!”

一陣風吹進來,把書案上的那張紙吹落在地上,露出了那“忍無可忍,不得不忍”八個字。朱翊鈞臉色的神情不陰不晴,半是冷笑,自語道:“稍不如前,是啊,稍不如前。”

張鯨道:“萬歲爺,恕奴才鬥膽說一句,張先生這道疏,是一派胡言。”朱翊鈞豎起指頭“噓”了一聲,朝窗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張鯨,你好好服侍朕,朕不會虧待你。”張鯨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謝萬歲爺。”

朱翊鈞的目光停在了書架上張居正送給他的空竹上。他將空竹取下,並扔在地上,用腳死命地踩去。

萬曆新政推行已近十年,革故鼎新,燭弊錐奸,費盡張居正移山心力。自萬曆六年在山東試行的清丈田畝,第二年推及全國,至萬曆九年全部完成。新增田畝,僅順天府一地就多達兩百餘萬頃,絕大部分為勢豪大戶不法侵占。僅此一項,全國每年新增稅銀三百餘萬兩。清丈田畝之後,張居正又說服萬曆皇帝,在全國推行攤丁入畝,以錢鈔代替實物的農稅改革,是為“一條鞭”法。執行一年多來,財政明朗,民皆稱便。但是,萬曆皇帝對張居正在朝廷攝政之權已漸漸顯露不滿。

寒冬臘月。李太後坐在花廳裏與宮女迎兒聊天。朱翊鈞走了進來,迎兒連忙蹲了一個萬福,羞澀地喊:“萬歲爺!”朱翊鈞望著她,想著這一張麵孔好生熟悉,卻又不知道在哪見過。他聽到李太後說:“迎兒,給皇上解下鬥篷。”才恍然大悟,幾年前的一張俏臉的影子和眼下這張重合起來:“你是迎兒?”李太後笑道:“對,她就是迎兒。那年你在曲流館胡鬧,孫海、客用受到懲處,月珍發配到浣衣局當洗衣工。唯獨這個迎兒,為娘的喜歡她,就留在了慈寧宮。”

“幾年沒見,越發水靈靈的好看了。”

迎兒滿麵含羞,扭捏不安。李太後讓她去給皇上沏杯參湯來暖暖身子,迎兒“噯”了一聲退下。望著迎兒嫋嫋婷婷的背影,朱翊鈞心旌搖**。

李太後倚在椅上,深情款款地看著她一手養大的兒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鈞兒,你大婚已經三年,還沒有當上父親。你知不知道,為娘的多想抱一個孫子!”朱翊鈞微笑應道:“皇後懷不上孩子,兒這做兒子的,又有什麽辦法?”李太後歎道:“我看你呀,就是對皇後不上心。”朱翊鈞忙把話題岔開:“母後,兒今天來,是想和你說另外一件事。”

快過年了,按規矩,該給嬪妃宮女一些賞銀,朱翊鈞過來是跟她說銀子不夠的事。這幾年新開了不少礦山,內廷寶鈔庫每年的進項增加到一百多萬兩銀子,年初,張先生說各地礦山開得太濫,管礦太監借機盤剝地方,魚肉百姓,要把一些開采價值不大的礦山關掉。朱翊鈞準了他的奏章,關閉了二十七處礦山,收入一下子減了許多。朱翊鈞道:“寶鈔庫的收入減少了,開支卻一項也少不得。為了彌補空額,兒倒是想了一個辦法。”他笑笑,抖出他的點子來:“采購一些黃銅,鑄銅錢。”

李太後從前沒聽過這樣的事,想了一下告訴他:“這事兒,關涉朝廷大政,你還是要請教張先生。”

朱翊鈞不語。迎兒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進來,稟道:“萬歲爺,請喝參湯。”

從慈寧宮出來,張鯨湊上來問:“萬歲爺,鑄錢的事,太後同意了?”朱翊鈞怫然道:“她要朕問元輔。”張鯨在後歎息:“看來,首輔大人這一關,您怎麽都繞不過。”朱翊鈞不答,隻是對他說:“你傳旨戶部,立即派人,去雲南采購二萬斤黃銅。”

張鯨奉了命,來到戶部廨房,正巧金學曾從左侍郎剛調任戶部不久,一定要征得內閣首輔的擬票才肯購銅。張鯨指著金學曾,盛氣淩人說:“這事兒皇上親自定下,要內閣擬什麽票?你的任務是一個月內,把兩萬斤黃銅購回來。”

張居正埋首批覽奏章,看得出他明顯地蒼老了。他拿起案頭的茶杯呷了一口,頓時嗆咳起來。姚曠從門外跑進來,說:“首輔大人,你的臉色很不好,要不要提前回家休息?”張居正擺擺手:“讓你通知的人,來了嗎?”姚曠道:“來了,在門外候著,卑職見首輔勞累,不敢讓他進來。”張居正道:“讓他進來。”

內閣走廊長凳上坐滿候見的官員,身上背著兩張大弓的沈度夾雜其中。姚曠走到沈度跟前,說:“沈大人,首輔大人請你進去。”沈度站起來,小心翼翼整了整斜挎在肩上的兩隻弓。姚曠詫異道:“你帶這玩意兒幹啥,見首輔,又不是去獵場。”沈度笑道:“姚大人有所不知,晉見首輔大人,咱必須把這兩張弓帶上。”

沈度從湖北巡按調到都察院一年多了。上個月,張居正讓他暗地去滄州,查訪駙馬都尉許從成田莊的實際畝數。誰都知道,許從成擁有的莊田最多,是勳戚中的首富。可是,這次清丈田畝,他名下的田畝數卻隻增加了幾百畝。因此,張居正讓他到滄州查田,看其中有何貓膩。一看見沈度,張居正也訝道:“你背這兩張弓幹什麽?”沈度從肩上取下弓,拿在手上說:“首輔大人,卑職今天就是拿這兩張弓來,向你說事兒。”他湊近張居正:“許從成這個貓膩,可就玩得大了。”

沈度從身邊取出一張弓來,雙手遞給張居正:“首輔大人,你看看這張弓。”弓背上有一行小字:“大明萬曆七年工部監製。”這是工部統一監製的丈量田畝的弓尺,全國丈量土地,都用這種弓。沈度又拿起另外一張弓:“首輔大人,你再看看這張弓。”這張弓粗看同那張弓毫無二致,都是工部監製的。沈度把兩張弓放在一起比較,卻是一大一小。

“您看的第一張弓長三尺,那是工部監製的。這第二張弓長度卻是三尺五寸,是仿製的。這兩張弓若不放在一起比較,就絕對看不出真假來。”

張居正點頭:“你這張假弓,從哪兒弄到的?”

“許從成秘密仿製了工部的弓尺,然後又高價收買戶部派下去清丈田畝的庹工。用假弓換下真弓。許從成家的田畝,就是用這張大弓丈量的。按戶部新造的魚鱗冊,許從成在滄州的田畝是四百萬畝,每三尺田畝他就多占走了五寸。卑職到滄州後,找到了另外一些沒有得到好處的庹工,從他們嘴中,探明了事實真相,然後,又設法買下了這張假弓。聽說,這同樣的假弓,許從成製作了二百張。清丈完成後,他命令手下全部毀掉。這張假弓,是他手下人偷偷留下的唯一一張,來當寶貝收藏。”

張居正歎道:“許從成這隻老狐狸。”

沈度擬就此事,向皇上寫一道奏本,彈劾許從成,並建議,許從成家的田畝應該重新丈量。張居正道:“清丈田畝已經結束,重新丈量須得皇上下旨。這件事,關鍵在於說服皇上。”

金學曾在遊七的帶領下朝書房走來,一路上,遊七邊走邊對他說:“金大人,你見著首輔,有話就快說,不要耽擱太久。這兩年,我家老爺身體大不如從前。朝廷的擔子,好像就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看他快要累垮了。”金學曾點頭,他跨進門檻,看見張居正盯著麵前的兩張弓出神,便輕輕喊了一聲:“首輔大人。”

張居正示意金學曾落坐,問他:“你有急事?”金學曾道:“今天下午,皇上差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到戶部找我,傳達皇上旨意,要急速移文雲南購黃銅兩萬斤,作大內鑄錢之用。”

張居正突然一個挺身,厲聲問道:“內廷要鑄錢?”金學曾道:“皇上說內廷寶鈔庫供費不足,太倉銀又不可征用,就想著自己鑄錢。”張居正目光炯炯,問他:“你怎麽說?”金學曾道:“卑職說,這事兒關係到朝廷錢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鑄錢也不合法製。便對張鯨說,鑄錢事大,卑職做不了主。”

張居正點點頭,籲了一口氣:“後來呢?”

“張鯨在我麵前大吵大鬧。張鯨的意思,要卑職今天就辦下移文,六百裏加急傳到雲南撫台衙門。”

張居正身子朝後一仰,長長歎了一口氣:“皇上怎麽這麽糊塗啊?”

金學曾乘著兩人抬小轎在家門口停下,剛跨出轎,一位中年漢子從暗處閃身出來,喊了一聲:“大公子。”金學曾湊近細看,吃了一驚,說:“這不是劉管家嗎?你不待在浙江老家,跑到京城來幹什麽?”劉管家淚流滿麵,哽咽著說:“大公子,令慈大人半月前仙逝了,小的特意趕來送信的。”

金學曾一下子怔住了。

金學曾身著孝服揉著哭紅的眼睛,撚了撚燈盞裏的油芯,如豆的燈光亮堂了許多。金學曾援筆寫道:“仰望吾皇陛下,臣金學曾就從雲南采銅至京師,在大內鑄錢一事,僅申奏如下……”

第二日,金學曾的奏本便到了朱翊鈞手上,被他狠狠摜在地上,吼道:“這個金學曾,誰給他這麽大的膽子。”張鯨湊上去說:“全朝廷的人都知道,金學曾是首輔張先生的第一大紅人。當年他主政荊州稅關,除掉了對手荊州知府趙謙。後來當上湖廣學台,又設計害死了何心隱。萬曆八年,首輔將他調回京城,任戶部左侍郎,主持全國的土地清丈,兩年內又大功告成。如今,他狗頭上長角,直接衝著皇上您來了。”朱翊鈞氣咻咻道:“這個金學曾,朕遲早要除掉他。”張鯨臉上現出詭秘的一笑:“萬歲爺不用操心,金學曾的官運到此為止了。”

“為何?”

“聽說金學曾的母親十幾天前去世了。”

朱翊鈞興奮不已:“這真是天助朕也。張鯨,你快傳旨吏部,命金學曾今天就致仕,立刻回老家奔喪。”

金學曾一身便裝戴孝進入,向張居正告別。張居正抓著他的手,無奈又不舍,諄諄囑咐了很多,盼望他三年後再回來為朝廷效力,金學曾說:“您對我的栽培,我將永遠銘記在心。”張居正笑道:“你的話怎麽聽起來有點像訣別。”

金學曾跪下,拜別了一番,張居正忙將他扶起:“盡孝與盡忠一樣重要,趕緊上路吧。”金學曾答應了一聲,轉頭便走,在門口遇見了馮保,馮保回頭望著金學曾的背影道:“這會兒他回家守製正是時候。”

兩張弓放到馮保麵前,馮保拿起看著:“這位老駙馬,隻要對自家有利,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張居正道:“我想向皇上奏明此事。”馮保苦笑著搖搖頭:“早兩年,這事兒你奏到皇上那兒去,皇上肯定按你的建議辦事。現在,皇上再不是當年那個言聽計從的小孩子了。”

張居正道:“皇上昨日傳旨戶部,要在大內鑄造銅錢,這怎麽行呢。”馮保笑道:“他要做的事兒,你百般勸阻,你想做的事兒,他怎麽可能件件答應呢?”

張居正深感現在做事比過去難多了,而據馮保預測,往後會更難。張居正歎道:“也許,我這個首輔,該回老家頤養天年了。”馮保說:“你若能走,倒也不失為上策,但李太後早就有言在先,皇上三十歲前,不許你致仕。”

馮保勸他,皇上想親政,就讓他親政,何必把權抓在手上,自己累死了,皇上還不高興。但張居正實在放心不下,因他看見這個小皇上一會兒要在大內開集市,一會兒又想自己鑄造銅錢,馮保歎道:“問題的症結就在這兒。張先生,你像現在這樣,處處讓皇上不開心,你與皇上鬧崩,我看是遲早的事。”

張居正想了想,臉上的神色很是凜然:“如果明明看到皇上的決策是錯誤的,我還去遷就,那我這個顧命大臣,怎麽對得起先帝。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如果不防微杜漸,讓皇上變成貪財好色之人,朝廷剛剛形成的清明政治,推行萬曆新政取得的種種績效,豈不又會毀於一旦?我不能聽任皇上意氣用事,該諫阻的,我一定要諫阻。”

馮保道:“張先生,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你不要總是想著你的萬曆新政,還是想想你的個人安危吧。”

迎兒捧了一盒點心走到門口,喊道:“萬歲爺。”朱翊鈞一抬頭看見了她,頓時春風滿麵:“啊,是迎兒,快進來。……你手上捧的是什麽?”迎兒低眉笑道:“這是太後娘娘差人從京城柳記糕餅鋪裏買回的桃酥。太後娘娘說萬歲爺喜歡吃它,就差奴婢送一些過來。”

朱翊鈞接過點心盒往桌子上一放,一把摟起迎兒,放在繡榻上,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一邊說:“迎兒,當年在曲流館,朕就看上了你,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著便動手解迎兒的衣服。迎兒推拒了一番,央求道:“三年前,要不是太後娘娘開恩,我差點就沒命了。那天,我真想跳進水池一了百了,萬歲爺,奴婢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萬歲爺著想,你難道不知道那次要不是有首輔大人出麵,萬歲爺的皇位就落入他人之手了。”朱翊鈞聽了咬牙切齒地說:“你別在朕麵前談張居正,你給朕過來。”

迎兒無奈,緩緩走向他,但目光中充滿著興奮。朱翊鈞柔聲對她說:“你把衣服脫了,告訴你,朕今天已經不是過去的皇上了。”

馮保輕輕叩了一下門,叫道:“皇上!”門開了,卻看見太後身邊的侍女迎兒從門內跑出來,鬢發淩亂,一臉紅暈,低聲喊了一句:“馮公公。”便低頭跑走了。接著,朱翊鈞出現在門口,問他:“大伴,有事嗎?”

馮保垂頭道:“皇上,首輔張先生請求見您。”

朱翊鈞沒好氣地說:“你召他到平台。”

張居正步履沉重地走進門檻,跪下奏道:“臣張居正叩見皇上。”

“先生請坐。”

朱翊鈞問他:“元輔,金學曾上本,阻撓朕的鑄錢之議,你怎麽看?”

張居正道:“這件事,金學曾請示過臣,是臣授意他寫這道本子的。”

馮保湊近了他,為皇上說話:“張先生,年關將近,又到了大把花錢的時候。皇上如此做,是想彌補內廷寶鈔庫的用度不足。”朱翊鈞跟著點頭,張居正蹙眉道:“皇上,不是臣不肯通融,鑄錢是涉及國家財政的大事,曆來由戶部統籌安排。大明開國以來,從沒有聽說哪位皇帝為解決國家的用度私自鑄錢。”

朱翊鈞不悅道:“元輔,去年底你建議朕關停礦山二十七座,朕依了你。內廷寶鈔庫收入短了一大截,隻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哪兒夠開銷?向戶部要,你又不肯,說是國庫的錢隻能用於國家。一樣一樣你都有道理,這豈不是為難朕嗎!”

張居正上前一步,懇切地奏道:“皇上,宮中用度,務以節儉為主。當初你的父親隆慶皇帝在位時,就十分崇尚儉樸之風。每年秋天,他在南海子舉行內廷侍衛射獵比武大賽,拔得頭籌的勝者,僅隻得到三小塊酥餅的獎賞。因此,他一年用於內宮的開銷,四十多萬兩銀子就夠了。臣聽說,皇上經常在宮中玩擲房子的遊戲,誰贏了,就能得到金角銀豆兒。蘇州的鑲金鳥木扇,一把值五兩銀子,您一高興,就八把十把地賞人。這種侈靡之風,萬萬不可滋長。”

朱翊鈞漲紅了臉,他已經習慣了人們都說他是“萬民擁戴的太平天子”,這些年來,邊境清寧,國富民豐,四海升平,百姓稱頌,人人說是太平盛世。朱翊鈞以為國富民豐,哪裏聽得下張居正勸他居安思危,居富不侈的道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這樣自律,則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朱翊鈞想了想,自以為有道理地說:“張先生方才說到朕的父親隆慶皇帝,一生節儉,獎賞身邊內侍隻用酥餅,朕的母後也常拿這個例子來教導。但有一點,母後與張先生都忽略了。朕的父親在世時,災害頻仍,國庫空虛,所以隻能把酥餅作為賞賜之物。朕現在不一樣,經過這些年的整治,朝廷賦稅大為增加,僅田畝清丈多出的三百萬頃土地,一年就增收了幾百萬兩稅銀。”

“國庫充實,這一點不假。但錢多了,用錢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說維修長城,治理運河,就這兩項工程一上馬,國庫存貯的稅銀,就得耗去大半。”

“防寇治水,曆朝曆代都是大事,為何前朝都不做,單等我朝才來實施?”朱翊鈞不滿地說。

張居正隻好耐心解釋:“因為前朝皇帝手上沒有錢。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見,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錢;二是拿了這些錢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應該用來鞏固國防,興修水利,為百姓辦好事,辦實事。隻有這樣,皇上才能成為萬民擁戴的聖君。”

聽了“聖君”兩個字,朱翊鈞忽然大怒。每次他想做點什麽,張居正、馮保或者李太後就抬出這兩個字來,他小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聽見卻分外刺耳:“你讓朕不要花天酒地,可你呢?你卻坐著三十二抬大轎,還有侍女相伴左右。你口口聲聲要朕自律,可你自己卻貪圖享受,大肆揮霍。”

張居正忙匍匐在地:“臣有罪。臣一心想著光宗耀祖,衣錦還鄉,卻不知無形中觸犯了天律。但聖上罵臣貪圖享受大肆揮霍,臣卻不敢當。臣自從擔任首輔以來,無不處處小心謹慎,從未有驕奢之舉。”

“那你的三十二抬大轎又如何解釋?”

“臣一時糊塗,聽憑皇上處置。”

“朕並不想處置你,但是你聽好了,你推行萬曆新政,朕全力支持。可是,朕每次想用一點小錢,你總是設卡阻攔。”

張居正羞憤交加,在跟小皇帝的爭辯中不得已讓了步,雖然“銅錢決不能鑄”的口風沒鬆,從太倉銀中拿出十萬兩補給內廷寶鈔庫卻隻得答應下來。他還想就駙馬都尉許從成弄虛作假的事跟朱翊鈞談論一番,但朱翊鈞隻是拿“朕先查查再說”敷衍他,即使張居正拿出那兩張弓,他也隻是不信。張居正無奈告辭,他扶著椅翅站起,正要跪下,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栽倒在地上。

朱翊鈞一驚,連忙走下禦座,上前要將他扶起,卻扶不動。馮保大喊:“來人,來人啦!”張居正被馮保的尖叫聲驚醒,他掙紮著爬起來,艱難地說:“馮公公,不要喊人來。讓外人看見了,又不知會生出多少是非來。”朱翊鈞對他說:“元輔,你太累了,先回家休養吧。”張居正一咬牙,說:“皇上,臣想求見太後。”朱翊鈞問他:“你見太後幹什麽?”張居正道:“臣想就許從成隱匿田畝一事,請太後再次勸導皇上……”朱翊鈞心裏暗罵他老糊塗了,冷冷道:“元輔,你這不是威脅朕嗎?告訴你,男女有別,從今天起,你見太後,要經過朕的同意。你回去吧。”

朱翊鈞立馬放下逗鸚鵡的手,囁嚅著:“為了鑄銅錢的事,我和張先生爭論了幾句,沒想到他就暈倒了。兒已經下旨,讓太醫院的郎中輪班到張先生家中守值,精心為他治病。另外,兒還下旨吏部,命在京各大衙門的官員,為張先生祈福三天。祈福期間,兒也實行齋戒,不沾半點葷腥。”

而就鑄銅的事,張先生說今年從太倉銀補給內宮十萬兩銀子,朱翊鈞也把這個告訴了李太後。正在此時,馮保進來稟道:“駙馬督尉許從成請求晉見太後娘娘。”

李太後問了下什麽事,一聽是為了清丈田地的事,就說:“不見。這事該由內閣做主,讓他去找張居正。”馮保道:“可是張先生病了。”

“病了就不會好嗎?”說完,她揚長而去。

馮保衝等在那兒的許從成道:“太後娘娘說了,您的事該由內閣管。”許從成翻眉怒道:“現在內閣就是張居正,張居正就是內閣,而我現在要告的就是張居正。”馮保道:“這是太後娘娘的指令,我也沒有辦法。”許從成一跺腳,帶著隨從匆匆離去。

他剛要登轎,從旁邊閃出一個穿六品官袍的清瘦不堪的白麵後生來,說了一句:“駙馬爺,您可不能就這麽走了。”許從成不認識他,疑惑地問:“你是?”這人自報家門:“六品尚寶寺卿呂元祐。”許從成發出了一陣大笑:“啊,你就是死去的內閣次輔呂調陽大人的公子,我一直沒對上號。”

“老附馬爺,下官剛才可是親眼看到張居正被人抬著出了紫禁城。他病了,萬一他一病不起呢?”

許從成撫著他的肩,“小子,看來,你也有一肚子怨氣兒,現在該是我們同心協力扳倒張居正的時候了。”

張居正暈倒在平台,整個大內都傳遍了,都說首輔是讓朱翊鈞氣暈的。太後走後,沒了主張的朱翊鈞把張鯨叫來,對他抱怨:“母後把朕好一頓訓斥。太後、張居正、馮保是鐵三角,朕被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朕心裏頭一直憋著氣,又不敢發作。”張鯨擦了擦眼角,做出十分同情的姿態:“萬歲爺雖然是皇帝,其實一直寄人籬下。”

張鯨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幹脆趁現在這個機會,把張居正除掉。朱翊鈞聽了一驚:“張鯨,你不要瞎說!朕若下旨除掉張居正,隻怕這道旨還沒下,母後就會把朕廢掉。”

張鯨湊近了他,在他耳畔說:“皇上,這樣絕密的事兒,怎麽能讓太後知道呢?現在,偌大一個京城,除了太後和馮公公,皇親國戚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對張居正恨之入骨。像武清伯李偉,駙馬都尉許從成等,隻要您皇上露一個口風想除掉張居正,他們一個個都會歡欣鼓舞,巴不得自個兒提著刀槍上陣呢。”

這話說到了朱翊鈞心坎裏,他想了一陣,仿佛是自言自語說:“是啊,是得除掉他,但怎麽除呢?”

“奴才想了一條計策。”

“你說。”

“您立即下旨,派太醫院的郎中趕快到張府救治,千萬不要讓外頭的郎中接近張先生。”

“這是為什麽?”

“太醫院的郎中,有誰敢不聽萬歲爺的。你讓他開瀉藥,他敢開補藥嗎?”

朱翊鈞眼睛發亮:“你說明白點兒。”張鯨道:“讓太醫查清張居正的病情,對他的病症,讓他吃反藥,這樣越吃病就越厲害,直到一命嗚呼。”

金學曾聽說首輔大人患病,特來看望,順便來向他道別。他穿著青衣道袍從巷口徒步走來,卻看見張府門口有大隊兵士守門。看得出,不是張府的舊日護衛,而是新派來的。一個小校攔住他,告訴他:“奉皇上旨意,為了讓首輔大人安心養病,任何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

馮保的儀仗到了門口。他跨下轎來,認出金學曾,問他為何不進去,金學曾看了看小校一眼,不做聲。小校解釋道:“馮老公公,小的奉皇上旨意,不準閑雜人……”馮保一跺腳,斥道:“混賬,金大人是閑雜人嗎?”小校忙說:“馮老公公,小的不知。”馮保說:“金大人,你隨我一道進去。”金學曾卻說:“馮老公公前來探視首輔,一定有要事相商,金某雜在中間,多有不便。煩老公公向首輔致意,望他多多保重身體,金某三年後再來看他。”說畢告辭離開。

望著金學曾漸漸遠去的背影,馮保若有所失:“誰知道三年以後,會是個什麽樣子呢?”

一口大缽在大內太醫院爐子上燃燒著。藥在鍋中攪著。張鯨在一旁念著配方:“海狗腎一兩,高麗參五錢,鹿茸五錢,虎鞭三錢,枸杞二兩。”客用打趣道:“張公公,您何不也弄幾口喝喝?這東西要是一喝,您底下那玩意準保跟真男人一樣。”張鯨一個巴掌打去:“我讓你貧嘴,當心大爺我把你扔出大內喂狗。”

張居正躺在**,身子極度虛弱。書辦姚曠坐在病床前,手上拿著一摞奏章,說道:“首輔,卑職將這些奏章念給你聽?”張居正搖頭道:“我講過多次,內閣還有其他輔臣,這些奏章就讓他們處理。”

此時內閣中的輔臣,呂調陽與馬自強相繼辭世,隻剩下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但他們誰也不敢處理這些奏章,姚曠告訴張居正,皇上有旨,所有奏章,均要首輔閱處。張居正搖搖頭,掙紮著要坐起來。丫環趕緊上前扶起他。張居正顫抖著伸出手,從手中拿過一份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