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翊鈞一行出了茶樓,陽光漸漸毒辣起來,一幫內侍替皇上一行撐傘的撐傘,打扇的打扇。東長街雖然寬敞,但因蓋了棚屋,留給行人走的道兒便變得逼仄,皇上這一群人過來,路兩側的行人見了無不齊刷刷地下跪。馮保命張鯨快派人清清場,讓皇上好走道兒,李太後忙製止他道:“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氣,就咱們幾個人逛街,有啥意思?何況咱們皇上,難得這麽擠一回,正好練練身子骨兒。”朱翊鈞也在旁讚同:“母後說的是,咱今天權且當一回老百姓,該怎麽擠就怎麽擠。”

在一家賣字畫的店鋪,店夥計迎上來,作揖打拱言道:“皇上,咱這店裏賣的,都是古字畫。”朱翊鈞點頭:“朕正好可以賞鑒前人的筆法。”他踱到牆根,看畫架上掛著的一幅四尺山水。畫麵是數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風雪中,筆意**不羈,卻又謹嚴幹淨,一看就是大家手筆,便問:“這畫兒是誰作的?”店夥計答道:“倪雲林。”馮保忙湊上解釋道:“倪雲林是元朝末期的大畫家,蘇州人,一生有潔癖,與唐伯虎齊名。”

陳太後也上前細看,店夥計講了這幅畫的來曆:它是從棋盤街查記古董店裏借來的,店主人講好了的,碰上好買主就出手。朱翊鈞問價錢,店夥計回五十兩銀子。朱翊鈞道:“一幅畫就五十兩銀子,要價太高。你報個實價兒,多少銀子能賣?”店夥計說:“啟稟皇上……”朱翊鈞製止他道:“怎麽又喊皇上了?”店夥計自己掌了個嘴巴道:“失口了!一幅畫四十五兩。”朱翊鈞嫌降得太少,店夥計笑嘻嘻地說:“咱降的一成,是畫主給的水錢。萬歲爺要買,這一成水錢,奴才就不要了。”朱翊鈞卻說:“還是太貴,再降五兩。”店夥計道:“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貼了。”

朱翊鈞在討價還價中得到一種快感,見眾人都瞧著他,也就越發較真兒:“你倒不倒貼不關咱的事,反正咱隻出四十銀子,買下這幅畫來。”店夥計忙打拱道:“萬歲爺真的要,奴才就是賠本也樂意。”朱翊鈞點頭,讓他把畫都收好了,送到慈慶宮。接著對陳太後說:“母後,兒瞧著您喜歡倪雲林的畫,就買下來孝敬你。”陳太後臉上露出笑容,對李太後和朱翊鈞說:“咱隻是隨便問問,鈞兒倒當了真。四十兩銀子買一張舊畫兒,不值不值,千萬別買了。”

李太後一旁看了,對兒子的細心與孝心非常滿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辭,難得鈞兒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陳太後一直說貴,馮保道:“陳太後不必擔心,萬歲爺如今花得起錢。他曾給內閣下旨,要從國庫調二十萬兩銀子賞賜後宮。張先生批件時打了點折扣,隻給了十萬兩。”

李太後驚問:“鈞兒,此事當真?”朱翊鈞道:“是有這件事。如今,這十萬兩銀子還沒花完呢,今日在這集市上,正好買點東西。”李太後知道皇上的用度隻能從內廷寶鈔庫開支,國庫的銀子用於國家,不能調作皇上私用。但馮保說:“理是這麽個理兒,但張先生還是給萬歲爺批了銀子。”李太後掰指算算,張先生回家葬父,差不多三個月了,也該回來了,馮保又告訴她:“昨日快報,張先生已過了保定府,回到京城,就是這兩天的事。”李太後對朱翊鈞歎息道:“張先生一回來,你這瘋玩的野性,也該收斂收斂了。”

幾個店鋪走過,兩位太後有些逛累了,幾人找了家酒樓,坐下歇起來。馮保說,要花上二千兩銀子,讓皇上和兩位太後吃三菜一湯。幾人都勾著頭,想看看這麽貴吃的是什麽。店夥計把一大碗湯端上了桌,是一碗透底兒的清水。朱翊鈞訝異道:“大伴,怎麽拿一碗白水上來?”馮保道:“回萬歲爺,這是一碗湯。”李太後也說:“馮公公,我以為是什麽好湯,原來就是一碗清亮見底的水。”

馮保道:“請太後和皇上喝一口再說。”

朱翊鈞用湯匙舀了一點嚐了嚐,兩位太後都看著他,朱翊鈞咂著舌頭說:“看似清水,其實鮮美得很。大伴,這湯又有什麽講究?”

馮保眯眼兒瞧著薄胎海碗,說:“這道湯用料雖然普通,但做工卻很特別,先把一隻瓦罐支在明火爐上,裏頭放的是清水。待瓦罐裏的清水煮沸,廚師就將一條活蹦亂跳的雄鯉魚捉起,用勾子勾住鯉魚的尾巴,讓它的頭對著瓦罐,瓦罐裏的熱氣衝上來,鯉魚燙得難受,扳動之中,嘴裏便會有涎水滴出。須知這涎水是鯉魚的命汁兒,若不是遇熱扳動,這涎水是絕對滴不出來的。折騰不了幾下,鯉魚就會氣息奄奄,廚師便把這條鯉魚換下,再勾上一條新鮮的。待這條魚的命汁兒滴得差不多了,再換上一條,如此換上換下,像這樣一碗湯,大約得二三百條雄鯉魚。”

朱翊鈞瞪大了眼睛:“這麽說,咱現在喝的,全是雄鯉魚的命汁兒了?”

馮保道:“正是。先前一罐水,都變成了氣,剩下的全是魚汁兒,也不用給什麽佐料,隻稍稍給一點點鹽即可。”

大約一盅茶工夫,掌櫃的從裏屋又掇出一道菜來。一盤溜得紅紅的圓型薄肉片兒,上麵撒了些翡翠蔥花,樣子很是好看,朱翊鈞問道:“這是什麽呀?”“瓜籽仁呀。”站在李太後身後的馮保,笑著答道。“這肉片兒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李太後說著,便邀陳太後舉筷,她挑著吃了一口,不免驚呼道:“這是什麽肉呀,這麽滑爽。”朱翊鈞大嚼了一口,也稱讚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這是什麽肉呀?”

“八哥的舌頭。”馮保答。

“八哥的舌頭?”朱翊鈞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籽仁”放到眼前細看,驚道,“八哥的叫聲最好聽,這一盤小舌頭,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隻八哥呀?”

“一千多隻。”

“這麽多,上哪兒找去?”

“到樹林子去逮呀,”馮保耐心解釋,“這一盤舌頭,大概要幾十號人忙乎半個月呢。一隻八哥最精華的部分就是舌頭了,取了舌頭,八哥肉就沒啥吃頭了。”

“啊,難怪價碼兒高。”朱翊鈞感歎。

第二道菜來,一盤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幾片切得極薄的玉蘭片。“這一看就是豆腐,裏頭未必也有機關?”李太後笑吟吟地問。

“太後娘娘嚐嚐便知。”

盤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塊兒,但因為太嫩,筷子一挑就爛,三人隻得用羹匙舀來吃。陳太後吃飯素來精細,她舀了一小塊豆腐放在嘴中,感覺鮮膩到極致,用不著咀嚼,隻舌頭輕輕一抿,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裏留下一種清涼的感覺,她好生詫異,便問:“馮公公,這是什麽豆腐呀?”

“畫眉的腦髓。”馮保答道,“一隻畫眉的腦髓大概比一滴露珠還少。”

“那這盤豆腐要多少隻畫眉的腦髓才做得出來?”

“大概兩千多隻吧。”

“哎呀,真虧人家想得出來。”

說話間,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盤細若鬆針的綠茸茸的青菜,這回不待主子發問,馮保主動介紹:這菜叫雪龍須,采自西域昆侖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采擷為宜。這雪龍須有一個特點,就是任何時候都保持碧綠的顏色。因昆侖山常年風雪迷漫無路可走,采雪龍須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雪崩壓死。唯其如此,雪龍須的價值才大大超過銀子,一斤銀子隻換得回一兩雪龍須。

聽馮保這麽一說,三人大為驚奇,一盤雪龍須,不一會兒也被吃得光光的。馮保道:“如今三菜一湯都用完,太後與萬歲爺評評,值不值兩千兩銀子?”

朱翊鈞興奮地說:“值!朕還擔心,兩千兩銀子,做不做得出來呢!”

李太後話一轉,問道:“鈞兒,今兒皇後娘娘怎麽沒來?”朱翊鈞道:“她太嬌嫩,喜歡圖個清淨。”李太後覷了他一眼:“你對娘說實話,你是不是不喜歡皇後?”朱翊鈞趕忙說:“兒……喜歡皇後。”說完垂下眼,倒像是幾分不情願的樣子。李太後看得出來:“瞧你這吞吞吐吐的口氣,你到底嫌皇後哪兒不好?”朱翊鈞也便說了出來:“她,一天到晚板著麵孔,倒像是個姑奶奶。”李太後點頭道:“這正是她的可貴之處,皇後是一國之後,瘋瘋顛顛的,行嗎?鈞兒,將來你看中誰了,可以再冊立幾個嬪妃,但不是現在。”

朱翊鈞正無言,張鯨在門外喊:“太後,萬歲爺。”李太後讓他進來,張鯨稟道:“張先生派人送信來,明日申時,他就可以到達京南驛。”李太後臉上立刻綻出笑容:“謝天謝地,張先生終於回來了。”

朱翊鈞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李太後,馮保道:“皇上,張先生回京,按規矩應該迎接。”朱翊鈞冷冷道:“怎麽迎接?”馮保沒有注意到已經長大的小皇帝那分外難看的臉色,兀自說:“所有內閣輔臣,大小九卿一律出城歡迎,皇上還要派貼身內侍作為代表,設宴為之洗塵。”

朱翊鈞冷淡地點了點頭:“好,就按規矩辦。”李太後卻說:“用這個規矩,對張先生就顯得怠慢了。鈞兒,你應該親自出城迎接。”朱翊鈞低下眼睛,語調平淡地說:“一個皇帝親自出城迎接一位大臣,這是不是有悖於朝禮?”李太後的聲音卻充滿了熱情:“張先生是大臣不假,但他同時又是你的老師,一個學生迎接老師,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對馮保說:“得,就按母後說的辦。”

張居正的三十二人抬大轎浩浩****而來,張鯨的馬隊迎麵奔來,張鯨下馬來到張居正轎前,拱手一揖說:“首輔大人,傳皇上旨意,命你今夜在京南驛安歇,明日擇時進京,皇上親率百官到城外迎接。”張居正一愣,朝京城方向深深一揖,激動地說:“謝皇上。”

日頭偏西,涼風乍起。張居正看了看天上的浮雲,問李可:“這裏離京南驛還有多遠?”李可回道:“二十裏地。”張居正走到三十二人抬大轎的轎長跟前,對他說:“此次南歸,多謝你們為我抬這頂大轎。現在已到京城,這頂大轎用不著了,請你們就此回真定府。”他讓李可多給他們一些賞銀。

張居正又到轎上,對玉琴、玉意道:“這一路上,多虧你們照料,我們就在這裏分別了。你們隨轎回真定府去。”玉琴、玉意哭出聲來。兩人都苦苦求道:“首輔大人,您為何要嫌棄咱們奴婢?當初,真定知府錢大人讓咱們兩個奴婢服侍首輔大人,就沒打算叫咱們兩個回去。奴婢願意繼續服侍首輔大人。”張居正猶豫了一下,說:“既是這樣,你們就隨我進京吧。”二位丫環這才破涕為笑。張居正讓李可安排一下,進京之後,讓她們住進積香廬。

銀漢橫陳,北鬥星列。京南驛中燈火通明,到處是歇下的轎馬,四周布滿站崗的兵士。忽然,有琤琤琮琮的琴聲傳來。院子裏走動的兵士,禁不住駐足靜聽。

這是當年張居正為高拱餞行的那間膳廳。此時,張居正獨自在這裏飲酒,玉意陪侍在側,玉琴在彈奏一具古琴。張居正腦海裏閃現玉娘的畫麵。玉琴靈動的纖纖玉指,化為玉娘撫琴而歌時的倩笑。忽然琴聲停此,玉琴喊道:“大人。”

張居正抬頭,聽見玉琴問:“大人在想什麽?”張居正怔怔說:“沒什麽,想起了一個人。”玉意一笑,眼波流轉:“是上次你提到的那個姑娘?”張居正掩飾道:“不,繼續彈琴吧。”玉琴複又坐下,玉指彈動,琴聲響起。

夜空中,傳來玉娘當年的歌聲:

燈籠兒,你生得玲瓏剔透,

好一個熱心腸愛護風流。

白日裏角落裏枯坐守寂寞,

到夜來方把那青衫紅袖,

送過長橋,聽鼓打譙樓……

張居正繞室而走,滿屋似乎縈繞著玉娘如泣如訴的歌聲。

李可走進來,張居正立即恢複剛毅的神色,問他何事,李可說:“兵科給事中光懋自北京來,求見大人。”張居正馬上站起說:“啊,人來了嗎?是我召他來的,他在哪兒?”

光懋已經等在外麵客廳中了,此時站起來揖見稟道:“兵科給事中光懋叩見首輔大人。”張居正抬抬手,親熱地說:“請坐。”

讓光懋去浙江調查捕獲海上巨盜林如虎兄弟的真實情況,此時已有了結論:“卑職得到首輔密劄之後,立即以調查海防名義,離開北京前往東南沿海,前幾天才從杭州回來,所得真實情況是,林氏兄弟並未捕獲,而是兩浙總督伍長魯殺降冒功,移花接木。”

原來,因為分贓不均,海盜內部發生了火拚,林從虎、林從豹的黨羽,一個叫何老三,一個叫餘天定,殺死了林氏兄弟,他們害怕遭人報複,故聯絡官軍,表示投降。伍長魯讓刀斧手把何老三與餘天定捆綁起來,給北京發出八百裏加急塘報,向皇上報喜,說已生擒林如虎、林如豹兄弟。接著,伍長魯把何老三與餘天定兩人充當林氏兄弟,將他們兩人的舌頭割了,讓他們無法喊冤。

張居正大怒:“伍長魯真是膽大妄為。”光懋道:“正因為伍長魯殺降冒功,北京城中,才有了那一次激動人心的獻俘大典。皇上一高興,才給了與事官員那麽多的封蔭獎賞。”張居正點頭道:“看來,高拱的分析完全正確。光懋,你即刻向皇上寫本子,揭露這件事情的真相。”

光懋已寫好了奏本,並從懷中掏出遞上。張居正翻看奏本。光懋在一旁覷著他,又道:“首輔大人……東南海上大捷已被皇上肯定,群臣也都得到賞賜,現在揭露出來,會不會引起風波?”張居正道:“風波肯定會有。但本輔已下定決心,要徹底查處這件事。今晚上,除了叫你來,本輔還通知了吏部尚書王國光,讓他前來商量處置事宜。你現在且回家歇息,準備明天一早,把奏本遞呈皇上。”

光懋匆匆出來,與正好在此下轎的王國光打上了照麵。王國光一驚,問:“光懋,你怎麽來了?”光懋說:“首輔召卑職前來。”王國光疑惑不已,看著光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疑慮重重走進了大門。張居正正在樹叢間散步,看到王國光熟稔的身影,連忙喊道:“是汝觀嗎?”王國光聞聲走過來:“叔大!”

淡淡的月光下,兩位老友重逢,都顯得有些激動。王國光道:“上次在京南驛為你送行,今日又在京南驛與你重逢,其間隔了三個月零九天,叔大兄,這一百天的時間,偌大京城沒有你,就變得冷冷清清了。”

京南驛客廳中,王國光蹙著眉頭言道:“這件事情很難辦。這一次東南海上大捷,發生在皇上大婚之時,無論是皇上,還是兩宮太後,都把這次大捷視為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群臣。如果你現在要從頭追究,第一個麵子上過不去的,不是別人,而是新婚燕爾的皇上。”張居正道:“這個我也知道。皇上隻是麵子上過不去,真正反對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王國光點頭:“沒錯。這次進秩,呂調陽由從一品晉升為正一品,張四維由正二品晉升為從一品,兩人各有一個兒子獲得恩蔭。要是沒有這次進秩,呂調陽的兒子,恐怕連鄉試都過不了關,可現在他卻當上了六品的尚寶司丞,如果取消這些賞賜,呂閣老豈不要氣死?”但張居正說:“到手的東西又要拿出來,這的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事涉朝廷綱紀,我們又怎能徇私枉法,知錯不糾呢?”

王國光心生一疑,張居正說這件事最早提出疑問的是高拱,他不禁聯想到,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計。因此這次大捷而加官晉秩的,都是些張居正的政友,不禁長歎一聲:“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個百孔千瘡的爛攤子,再加上滿朝都是高拱的黨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來掣肘。和你一起抵擋明槍暗箭,鐵心跟著你推行萬曆新政,好不容易開創出今天這麽一個局麵的,不就是在這次大捷中得了一點好處的這些官員嗎?”

張居正理解王國光的心情,喊了一聲:“汝觀……”王國光伸手攔住了他,氣咻咻地說道:“正是這些得了一點好處的官員,六年來不避利害不計險阻,掖著腦袋跟著你披荊斬棘得罪人。呂調陽雖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針上,從來都與你保持一致。還有張四維,你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六部堂官,個個都與你同心同德。你如今要奪去這些人的封賞,豈不是要讓所有追隨你的幹臣良吏臉上無光,這豈不是自毀長城,做下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嘛!”

王國光話音一落,張居正立忙拊掌言道:“罵得好!汝觀,聽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說高拱使了反間計?”王國光重重點頭:“是啊,生薑還是老的辣!叔大,你千萬不要上了他的圈套。”張居正道:“我不會上任何人的圈套。汝觀啊,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忘記了你我年輕時立下的理想。那時候,你在戶部當主事,我在翰林院裏當編修,都還隻是個下等官吏。當時的宰輔嚴嵩,利欲熏心,挾威權以自重,大肆賣官鬻爵。各衙門當道大臣,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祿秩,幾乎有一多半趨炎附勢,與之同流合汙。而你我,卻決心效仿鍾馗,掃除政壇妖氛,還我清明吏治。”

王國光苦笑:“聽說那座鍾馗廟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張居正道:“人間的魔鬼太多,鍾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屬當然。汝觀兄,現在你我兩人,一為宅揆,一為塚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當謹慎。天底下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如果我們心術不正,懷私罔上,遇到這種天大的醜聞,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糾正,而是千方百計遮掩起來,豈不墮落到跟嚴嵩一模一樣?你難道保證沒有年輕官吏像你我當年一樣,也跑去鍾馗廟長歌當哭,罵我們昏庸無道,采用卑劣手法,竊取朝廷的封賞?”

王國光看出,張居正決心在皇上麵前揭露這件事,便提醒他說:“皇上已經長大,萬事你都得三思而後行。”張居正胸有成竹地說:“是的,皇上是長大了,但皇上如果沒有整飭吏治的決心,就不可能率領百官親自出城來迎接我。”王國光歎道:“叔大,你恐怕太自信了。”

雄偉的宣武門城樓,在朝霞中顯得格外峻拔。門外官道兩側,臨時搭起了數十個帳篷。裏頭坐滿了前來迎接張居正進城的官員。

張居正的十六人大轎迤邐抬來。朱翊鈞在馮保的陪同下自城樓中乘輦而出,冠蓋如雲。朱翊鈞的乘輦停在路中央,所有參加迎接的大臣分列兩旁。張居正很遠就下轎,一路疾步向朱翊鈞走來。走到乘輦前,張居正俯身跪下,哽咽地喊了一聲:“皇上。”

朱翊鈞也喊道:“元輔!”他走下乘輦,親自上前把張居正扶起,道:“先生,三個多月不見,你瘦了。”

張居正垂淚道:“臣離京這些時,心中每天都惦記著皇上。”

朱翊鈞點點頭,也答道:“朕的心中,也是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先生。先生這一行太過操勞,朕準你先回家調養十天,然後再入閣當值。”張居正說:“謝皇上眷顧,休息就不必了。臣離京這段時間,所壓公務太多,還須緊急處理。今日,臣就有事要麵奏皇上。恭請皇上回文華殿禦座。”

朱翊鈞抬頭看了看郊外景色,說:“幹嗎那麽急著回宮,如此美景,不看豈不可惜。先生有何急事,就在這裏說吧。”朱翊鈞話音一落,光懋就閃身出列,伏地奏道:“皇上,下臣有事要奏。”朱翊鈞不認識他,光懋自報家門:“兵科給事中光懋。”

朱翊鈞與張居正交換了一下眼色,見張居正微微點頭,便重新坐到輦車上,問光懋有何事要奏?光懋道:“為兩浙總督伍長魯所奏擒獲巨盜林氏兄弟一事。據臣調查,這次東南海上大捷是假的,伍長魯殺降冒功。”

話音剛落,所有在場官員都感到震驚。

馮保取過光懋的奏本,遞給朱翊鈞。朱翊鈞看過後問:“張先生,光懋奏本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張居正說:“是真的。臣差他前往浙江沿海秘密查訪。”朱翊鈞吃驚道:“啊,這麽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東南海上大捷一事,起了疑心?”

張居正道:“是的。”

朱翊鈞把奏本拿在手裏,臉色陰晴不定,問他:“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麽辦?”張居正道:“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兩浙總督伍長魯,給予撤職處分。”

“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裏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朱翊鈞看著他,猶疑道。

張居正道:“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麵。皇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一臉的不悅:“這事兒,朕得征詢一下母後的意見。”

呂元祐怒氣衝衝跑進書房,摘下頭上的烏紗帽,朝正在看書的呂調陽麵前一摜,吼道:“都是你做的好事。我這才當了四個月的尚寶寺卿,如今又被皇上收了回去。”

呂調陽讓他且坐下慢慢說,呂元祐哪裏肯坐,隻是跺著腳吼道:“你雖然掛著個次輔的頭銜,其實是一個窩囊廢,人家想怎麽捏估你,就怎麽捏估你。”呂調陽一聽便急怒上頭,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你、你、怎、怎麽能這、這樣說、說話?”呂元祐然歇斯底裏狂笑起來:“該如何說話?父親大人,你被張居正耍了。”

“東南海上大捷,唯獨一個辭掉獎賞的人,就是他張居正。現在,又是他站出來稟告皇上,說東南大捷是殺降冒功的大醜聞。把前因後果連起來一想,這不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張居正下了一個惡毒的大套兒,把你們這些書呆子,全都套了進去。你這麽多年跟著他,忍氣吞聲,像是個賬房先生。怎麽樣,到頭來,他說收拾你就收拾你。”

呂調陽一張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大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聽到呂元祐這麽說,許多疑惑也都一齊湧上心頭。之前他一直懷疑何心隱的死和張居正有著直接的關係,難道現在他已經殺紅了眼,要對我們開刀?呂調陽一頭栽倒在書案上,任呂元祐又哭又喊,也沒有半點反應。

一大早,呂府大門上掛出一通告示:

設壇祈福,巳時前恕不見客

告示引起過路人的好奇。不少人佇足觀望。呂府門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皂役卻不容人停留,驅散了圍觀的人。

一位小沙彌進來,說道:“師傅,法壇已造好,請您過目。”一如師傅繞著院子中間的法壇仔細察看了一遍,對弟子們道:“可以開壇了。”一步不離左右的呂元祐問一如師傅:“法師承教,這祈福法會能救咱老父一命嗎?”一如合掌答道:“心誠則靈,阿彌陀佛。”

張四維走進來,張居正推開手頭的案宗,問:“鳳盤,呂閣老的病怎樣了?”張四維道:“聽說已在昏迷之中,今天,他的兒子呂元祐請昭寧寺一如師傅過去,替他開壇祈福。”

“呂閣老怎麽會病成這個樣子?”

張四維道:“他的三公子呂元祐被剝奪了封蔭,回家便與父親大吵大鬧,呂閣老是氣的。”又上前道:“呂閣老迂腐,對首輔的大政方針,常常表示不理解。”張居正沒說什麽,隻是要張四維同他一起,去看看呂閣老。

一如師傅隔著法壇,與呂元祐對麵而坐,隻見他手接大三昧印,以金剛正坐之姿,澄定身心,高聲唱道:

稽首大悲婆盧羯帝,從聞思修入三摩地,振海潮音,應人間世,隨有希求,必獲如意。

眾沙彌一起振聲頌唱: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阿彌陀佛

南無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

鍾鼓齊鳴,法螺吹響。

一如又唱:

南無白衣觀世音菩薩。我今持誦神咒。唯願慈悲,降臨護念。

呂元祐尖著嗓子學唱:“……唯願慈悲,降臨護念。”

兩乘大轎落下,張居正與張四維走出轎子,和尚們頌咒聲和悠揚的鍾磐聲便傳了過來。

一如提高嗓門領唱一句:“唵嘛呢叭咪吽。”眾沙彌齊聲跟唱。

寢房中,呂調陽艱難地睜開眼睛,嘴角嚅動著,想說話。呂元祐大喜過望,嚷道:“快,喂參湯。”

一如收了金剛坐,起身在院子裏走動幾步活動活動腿腳。呂元祐從屋內又跑回來,對一如說:“大和尚,家父醒了。”一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呂元祐問道:“大和尚,法事還做嗎?”一如道:“做。”眾沙彌各就各位。

呂元祐剛坐下,緊閉的大門就被擂得山響。呂元祐大聲吼道:“什麽人搗蛋,給我轟走!”門役急匆匆跑到他跟前,稟道:“少東家,有人來訪。”呂元祐斥道:“不見!門上不是貼了告示嗎?”門役道:“這人不見怕是不行:內閣首輔大人來了。”呂元祐一骨碌爬起來驚問:“他,真是他來了?”對一如法師咕噥道:“既是首輔來了,這法會隻好暫時停止。大和尚,你們且到花廳喝茶去。”

呂元祐一出門,便見兩乘大轎在門前落下,胡同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顯然是戒嚴了。張居正與張四維站在門口。呂元祐憤怒地注視著張居正:“你們來這幹嗎?”

張四維一旁介紹說:“首輔,這是呂閣老的三公子呂元祐。”張居正上前道:“原來是元祐賢侄,我是來看望你父親的。令尊大人的病體,今日是否好轉?”呂元祐板著一張臉道:“好不好跟你有何關係?你在這個時候來,衝了祈福法會,你是不想讓他好吧。誰是你的賢侄。你要是把我當做你的賢侄,你就不會讓皇上收回我們的進秩,你還是走吧,家父病重,不能見客。”

“住口!”身後傳來一聲怒喝,呂調陽被人攙扶著出現了:“你給我向首輔大人道歉。”呂元祐把頭別向一邊,呂調陽衝張居正道:“犬子出言不遜,是老朽訓導不嚴所致,多有得罪。”張居正說:“哪裏哪裏。賢侄也是一時想不通,可以理解。”

他們一行步入大堂,人們將呂調陽攙扶到躺椅上,呂調陽氣喘籲籲地說:“難得叔大兄還惦記著我這風燭殘年之人,我還擔心再也見不著你們了。”眼角滾下了幾大顆混濁的淚珠。張居正勸他不要胡思亂想,隻要假以時日安心調養,就會慢慢地好轉。

呂調陽輕輕地搖了搖頭,黯淡無光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叔大兄不用寬慰我了。以你首輔之身,出行必有規矩。若我不是病入膏肓,你怎麽可能跑來看我!”張四維在旁說:“呂閣老你有何想法,現在盡可向首輔和盤托出。”呂調陽在仆役的幫助下調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說道:“垂死之人,還有什麽好說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節後,就給皇上寫了奏本請求致仕。一連寫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準……”張四維道:“呂閣老,不是皇上不予批準,是首輔執意要留你。”呂調陽用力說:“叔大兄,你要留我這個老朽幹什麽?我昏聵無能,在內閣六年,辦不成一件大事,有負於皇上的厚愛。”

張居正眼中垂淚:“和卿兄,你這樣自責,等於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張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爭權也不逐利,處理朝政大事,我倆從未發生過齟齬。”

呂調陽答道:“不發生齟齬乃是因為我是一個窩囊廢。”

張居正不語,隻是問:“和卿兄,對朝局你還有何建議?”呂調陽默不做聲,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裏,今天再不講,恐沒有機會了。”

“請講。”

“這次處置伍長魯殺降冒功一事,皇上下旨撤銷所有獎賞,是否操之過急?”

張居正說:“關於賢侄元祐的恩蔭,皇上另有打算。”呂調陽搖搖頭:“首輔如此一說,好像我呂調陽說這件事是出於私心。其實不然,我是為你擔心,當事官員嘴裏不說,心裏頭恐怕都會責怪你。”張居正道:“我想過,在公理與私情兩者之間,我隻能選擇公理。”張四維在旁說:“呂閣老,你不要錯怪了人,首輔對你一直有情有意。昨日為了解決你三公子的前程,還專門給皇上寫了條陳。”

呂元祐急切地問:“條陳寫了什麽?”未等回答,呂調陽大叫一聲:“祐兒!”由於一時性急突然發力,呂調陽頓時兩眼一翻,頭一仰,又昏迷在太師椅上了。張居正和張四維均都大驚,呂元祐跑過來,一邊搖著父親一邊哭喊:“父親,你醒醒。父親,你醒醒。”仆役們一齊擁上來慌手慌腳給呂調陽灌參湯施救。正當屋子裏亂成一鍋粥時,門外又傳來一聲高亢的唱喏:“聖——旨——到!”

人們匆忙下跪。張鯨一步跨入,對張居正說:“首輔大人,皇上派奴才前來給呂閣老傳旨。”呂元祐俯在呂調陽的耳邊高喊:“爹,張公公來給你傳皇上的聖旨!”昏厥過去的呂調陽突然醒了過來,他點點頭,掙紮著要下地。張居正讓他躺著不要動,呂調陽喉嚨裏一片痰響,卻使出吃奶的力氣掰開張居正的手,執意要往地上跪。呂元祐抱來一床被子鋪在地上,攙著呂調陽跪上去。呂調陽跪不住,人整個兒就趴在地上了。

張鯨見此情景,隻得趕緊展旨宣讀:

說與內閣輔臣、文華殿大學士呂調陽知道:朕念你秉忠報主,有功於社稷,特頒旨蔭你一子,仍複呂元祐尚寶寺卿之位,著吏部辦理,欽此。

張鯨一念完,呂元祐也忘了照顧父親,撲通一聲跪下,高聲喊道:“謝皇上大恩!”

張居正在一旁催促:“快扶你父親起來。”呂元祐這才側過身子,同仆役一道來攙扶趴在地上的父親,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漬,低頭一看,嚷道:“哎呀,父親尿了。”呂元祐把父親翻過來一看,隻見他口吐白沫雙眼瞳仁已散,鼻孔裏還有一絲兒出氣,進氣已是全無了。

隨著呂元祐一聲撕肝裂膽的哭叫:“父親!”院內外已是一片混亂。

正在修剪花枝的李太後突然停下,驚問:“怎麽,呂閣老死了?什麽時候死的?”馮保道:“就在今兒上午,張鯨剛傳完聖旨,呂閣老就咽氣兒了。”李太後詫異:“呂閣老前兩天不還好好兒的嗎,怎麽說死就死了。”馮保道:“皇上下旨,收回因東南海上大捷而頒給所有官員的封賞,呂閣老想不通。”李太後仍舊讚道:“張先生哪,是咱見到的鐵麵無私第一人,有這樣的人輔佐,真是皇上的福氣。”

馮保趕緊垂首道:“太後說的是。”

李太後吩咐馮保:“你去對皇上說,呂閣老的後事,要妥善安排。不管怎麽說,呂閣老是難得的忠臣。”馮保正要挪步,李太後又說:“慢著。”推心置腹地對他說:“馮公公,皇上大婚之後,我這心裏頭總有點不太踏實。”

“太後是擔心皇上貪玩?”

“豈止是貪玩,咱是什麽都擔心。十六歲的年紀,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咱怕皇上學壞呀。你是皇上的大伴,你要把他盯緊點。咱讓皇後盯著他,他還不高興,說皇後一天到晚板著臉,倒像是個姑奶奶。就衝著這句話,咱對皇上就不放心。馮公公,你沒事兒,多到乾清宮去陪陪皇上。”

馮保苦笑道:“皇上長大了,他不下旨,奴才哪敢往乾清宮去呀。”李太後道:“咱讓你去,你還怕什麽?”

朱翊鈞正在與宮女調笑,馮保在門外清咳一聲,朱翊鈞趕緊正襟危坐,問:“是大伴嗎?”馮保道:“萬歲爺,正是奴才。”

馮保進來垂手而立。朱翊鈞沒有給他賜座,而是問他:“大伴,聽說呂調陽死了?”馮保說:“是的。”朱翊鈞兩手一拍,似在埋怨:“朕說收回賞賜會鬧出事來吧,可你們就是不聽。你看,死人了吧?到時候官員們會怎麽說朕?朕是一國之尊,第一次主封賞諸臣,就弄錯了,那些亂嚼舌頭的,肯定說我無能。”

馮保不敢出聲。

朱翊鈞緩和了口氣,問:“上次在紫禁城裏頭開辦集市,你覺得好玩嗎?”馮保臉上笑道:“好玩,這紫禁城裏頭,從來禁忌太多,這集市一開,倒添了不少生氣。”朱翊鈞又問:“兩宮太後喜歡嗎?”馮保點頭應道:“都喜歡。”朱翊鈞道:“都喜歡就好,朕現在有一個主意,你去和張先生商量。朕想這集市,每個月在紫禁城內舉辦一次,讓所有的太監宮女,都學著做生意。”

馮保忙說不妥,上次開辦集市,花了幾萬兩銀子,若每月舉辦一次,這筆開銷從哪兒籌措呢?朱翊鈞讓他去找張先生,辦集市的銀子讓戶部列支。馮保忙說:“張先生為朝廷理財,每一項支出都審查極嚴,奴才猜想,他不會同意。”

朱翊鈞臉一沉,不高興地說:“他憑什麽不同意?他回家葬父,坐著特製的三十二人抬大轎,享受超過朕這個當皇帝的,朕也沒說什麽。朕在大內辦個集市,他憑什麽阻攔?去,你現在就去,看他是個什麽態度。”

張居正的手往桌上一拍:“在大內辦集市,這不是胡鬧嗎?太監、宮女各有職責,為什麽要學著做買賣?”馮保在旁歎道:“說穿了,皇上每日在宮裏頭悶得慌,是想通過辦集市來找樂子。”張居正仍怒道:“皇上這麽想就更不應該,馮公公,您是皇上的大伴,應該勸導皇上,要勤勉治國,萬不可有荒嬉之舉。”馮保上前勸道:“張先生,恕老夫直言,在大內辦集市,隻是小事一樁,你千萬不要小題大做,得罪了皇上。君臣之間,哪能處處都講是非。”張居正看著他,疑道:“馮公公,您怎麽說這種話?”馮保說:“張先生,老夫提醒您,皇上再不是小孩子了,他十六歲了,有自己的主見了。”

張居正喟然一歎,想起近來發生的許多件事:“這一點,我也意識到了。”

馮保在他耳邊輕輕點明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張居正道:“這個道理我明白,但您我畢竟親受先帝囑托,要盡心輔佐皇上,把國家治理好。皇上雖然十六歲了,但在我看來,他還是孩子,許多大事他沒有經曆過,因此無從判斷是非。我們兩個,始終不能放棄開導和教育皇上的責任。”

馮保道:“你知道嗎?皇上對您已經有微詞了。他說你回家葬父坐著三十二抬大轎,享受都超過他了。”

朱翊鈞悻悻然問馮保:“大伴,你說張先生這是不是耍猾頭?從過去的經驗看,不管任何事情,隻要是朕與張先生意見相左,朕的母後就會要我聽張先生的話,這在大內辦集市的事兒,盡管母後覺得好玩兒,但如果張先生在她麵前一遊說,十之八九是搞不成的。罷了罷了,這事兒,朕算白說了。”

馮保剛走,朱翊鈞輕聲對孫海說:“這夾板子氣,朕受夠了。朕讓你辦的事,辦妥了嗎?”孫海道:“辦妥了。”

孫海、客用領著朱翊鈞走到禦花園門口,天色已黑,禦花園到處點亮了燈籠。朱翊鈞站在禦花園的天一門下,問孫海:“現在去哪兒?”孫海小聲回道:“曲流館。”

朱翊鈞走到禦花園最大的假山——堆繡山的西側。山館之間有一個大水池。池上架了一座石拱橋,叫澄瑞橋。朱翊鈞走上橋頭,看到曲流館門口站了兩名宮女。朱翊鈞快走幾步到了她們跟前,兩位宮女一起跪下,嬌聲說道:“奴婢恭迎萬歲爺駕到。”朱翊鈞借著曲流館門口掛著的四盞宮燈,瞧著她們雲鬟上插著的銀件鬧蛾兒和白膩膩的粉頸,心裏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說道:“你們平身吧。”

“多謝萬歲爺。”

朱翊鈞在繡榻上落坐,孫海、客用與兩名宮女站在兩側。朱翊鈞仔細打量這兩位宮女,大約都隻有十五六歲年紀。一個長著瓜子臉,五官生得玲瓏勻稱,低眉抬眼之間盡是媚態;另一個長著鴨蛋臉,不但端莊秀麗,且胸脯挺得高高的,往外散發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朱翊鈞問她們:“你們叫什麽名字?在哪裏供差?”

坐在頭裏的瓜子臉叫迎兒,在尚衣局供差;鴨蛋臉叫月珍,在尚儀局供差,操習典樂。朱翊鈞又問了些是否識字、入宮幾年了的話。並得知,倆人都是萬曆三年入宮的,月珍老家在大同,迎兒是南京應天府人。朱翊鈞道:“一個來自大同,一個來自南京。一南一北,相距有數千裏之遙。”

孫海上前,壞笑著問:“萬歲爺,您可看出這兩個姑娘的差別嗎?”朱翊鈞又把兩位宮女仔細瞧了一遍,嘿嘿笑道:“孫海,你說說,她們兩個差別在哪裏?”孫海道:“月珍有點大同婆姨的潑辣勁兒,迎兒低眉落眼的樣子,倒像是南方的小家碧玉。”朱翊鈞道:“這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朱翊鈞麵南坐在首位,月珍迎兒兩位宮女也入席陪酒,一邊一個打橫坐了。孫海與客用兩個站在旁邊侍候。客用把酒壺提起來,將三隻酒盅斟滿了。朱翊鈞端起酒盅聞了聞,對兩位宮女介紹說:“這酒叫雁來香,是禦酒坊釀製的,朕曾經品用過,並不太烈,你們盡可放心品飲幾杯。”月珍嬌怯地抬頭,問道:“為什麽叫雁來香?”朱翊鈞軟聲解釋道:“大概是秋天喝的酒,大雁橫天是為秋也。”

迎兒靦顏奏道:“啟稟萬歲爺,奴婢不會飲酒。”孫海一旁斥道:“大膽!萬歲爺賞臉賜酒你喝,你竟敢說不會!”迎兒嚇得渾身一哆嗦,趕忙站起來囁嚅道:“奴婢冒犯萬歲爺,奴婢該死。”迎兒這副驚魂失魄的樣子,倒讓朱翊鈞覺得妙不可言。他伸手扶迎兒坐下,並斥責孫海:“你給朕閉嘴。”孫海偷偷地伸了伸舌頭,退到一邊。

朱翊鈞忘了自己是九五至尊,竟舉著酒杯,用討好的口吻對兩位宮女說道:“朕每日看大臣們的奏本,又累又悶,早就想出來散散心,孫海這奴才知道朕的心意,就把你們兩個找來。來,你們陪朕喝下這杯酒。”月珍爽快,一揚脖兒喝了。迎兒煞是痛苦,閉著眼睛像吞毒藥似的,一點一點往下抿。朱翊鈞看了哈哈大笑,戲謔道:“迎兒,南方姑娘都像你這般忸怩嗎?”迎兒漲紅著臉,答道:“我不知道。”

馮保正在燈下寫字,一名內侍走到門口,恭恭敬敬喊了一聲:“馮公公。”內侍壓低聲音,告訴他:“萬歲爺讓孫海、客用兩個,帶到禦花園曲流館中去了。”馮保放下筆,忙問:“去那裏幹什麽?”

“孫海事先找了兩個宮女放在那裏。眼下,萬歲爺正在給兩個宮女灌酒呢。”

“有這等事?”

孫海臉上帶了七分紅暈,說話也更加放肆起來,此刻提議:“萬歲爺,現在,讓月珍唱幾支曲子如何?”朱翊鈞一拍腿,說:“好哇。你會唱什麽曲兒?”月珍垂頭回道:“奴婢來宮中學了不少典樂……”不待月珍說完,孫海便打斷她:“典樂雖好,萬歲爺早聽膩了。今夜裏,你得唱個能讓萬歲爺開心的。”

“奴婢不知道萬歲爺喜歡聽什麽曲子?”

孫海點撥道:“這還用問?良辰美景,萬歲爺召你們來,為的是什麽?你要唱那種調情的,騷一點的。”

馮保在那名內侍帶領下,躡手躡腳走來禦花園曲流館外假山後。白紗窗上,映出朱翊鈞與宮女們的身影。內侍小聲稟道:“馮公公,萬歲爺還在給宮女灌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