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心隱到武昌,為的是去寶通禪寺見無可禪師一麵。無可禪師聽人說了不少何心隱的事,一是他在洪山書院講學,越發的離經叛道,自稱無父無君,二是他去江陵見到了張居正,並送了他一對。說起這些,何心隱頗為自負地答道:“父子君臣關係,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為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出門事君,一輩子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你說,一個人一輩子如此活著,有什麽樂趣?”至於見張居正那天發生的事,何心隱道:“闔省官員為了拍他張居正的馬屁,都一窩蜂趕到江陵參加會葬。老漢也帶著幾百名學生,前去湊了一回熱鬧。老夫想借那一對,給張居正一個提醒。”

“提醒他什麽?”

何心隱未及回答,便見一個小沙彌進來,請無可禪師到一邊耳語了幾句。小沙彌走後,無可禪師神色有些嚴峻,說:“小沙彌說,寺廟外頭有兩三個形跡可疑的人,你可要小心啊。”

何心隱大笑了幾聲,道:“我如今門生滿天下,誰還能把我怎麽樣?那天在江陵,荊州知府沈度認為我在太暉山的舉動得罪了張居正,竟然下令讓人把我抓了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又把我放了。聽說是張居正發了話,他畢竟是聰明人,怎肯為處分我這種人背天下士人的黑鍋。”

無可聽了歎道:“張居正身為宰相,畢竟還念舊情。”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柱乾兄,該是用齋的時候了,不妨隨我一起到齋堂一聊。”何心隱點頭道:“也好,隻可惜過了季節,吃不上你這廟裏的特產洪山菜苔了。”

齋飯是一頓可口的素餐,吃完已經是明月在天。無可親自為何心隱打開了寺中的側門,拱手將他送出門外。寺前的樹林裏清風習習。何心隱走出寺門大約百十丈遠,忽然從路邊茅草窠裏跳出幾個人,一擁而上將他撲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剛一張嘴,就有一團破布塞進去堵了個瓷瓷實實。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心隱被抓後沒有幾個時辰,武昌府的府學生便得到了消息,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課。教諭按禮部通過的教義授課,學生們說他滿口謅出的全是陳芝麻爛穀子,沒有一點新鮮玩意兒,更有人把教諭從講台上轟了下來,嚷著要把何心隱請上講台。省學的監正擔心出事,特意跑來問學台大人金學曾請示,此事應如何處理?

金學曾授意監正:“國有國法,學有學規,先把帶頭鬧事的揪幾個出來,張榜訓戒,若再敢亂來,幹脆開除幾個,處理這種事情,決不能心慈手軟。”監正頗感為難:“鬧事兒的不是一個兩個,如今的廩膳生員個個都是刺兒頭,法不責眾啊!”金學曾皺著眉頭斥道:“常言道,走脫了大貓,就該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趕緊去把大貓請回來。”

監正一頭霧水,問:“什麽大貓?”

金學曾看他迂板,倒笑了,告訴他說:“大貓就是你為朝廷辦事的忠心。你趕緊回去,學校裏若鬧出什麽大事來,我拿你是問。”

監正誠惶誠恐退了出去。

下一個來拜會金學曾的是寶通禪寺無可禪師,金學曾怪異道:“眼下是烈火躥上房的時候,這法師跑來湊什麽熱鬧?”但見一個目光炯炯、滿臉正氣卻氣質不乏飄逸的出家人進來,急忙上前寒暄道:“久聞法師大名,一直想去寶通寺拜謁,卻聽說法師行腳遊方去了,幾時回的?”

無可合十道:“四天了。”

金學曾遞上一杯涼茶給無可禪師,說:“今日天氣太熱,看法師一身衲衣,都汗濕了,這是一杯攤涼了的苦丁茶,請法師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無可接過茶杯淺飲一口,遂道,“金大人,聽說你是一個不尚空談,卻能夠辦實事,做大事的官員。老納今日登門拜訪,實有一事相求。”金學曾淺淺一笑:“聽說法師平生足跡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緊事。”金學曾早就聽說,無可法師與何心隱是朋友,何心隱遭逮捕那日,便是在寶通寺拜會無可禪師。果然聽見無可說:“老衲為何心隱的事而來。”又問他:“何心隱究竟犯了什麽法?”

金學曾道:“何心隱現關在撫台衙門大牢裏。官府從不會平白無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隱,就一定是何心隱觸犯了刑條。”

無可問:“他觸犯什麽刑條?”

金學曾不直接回答,兜圈子道:“這個嘛,待我問過撫台周顯謨大人,再轉告法師,你看如何?”

無奈無可長籲一口氣,說道:“金學台,老衲剛從撫台衙門來,周顯謨大人讓老衲前來找你。”金學曾不動聲色地問:“周大人怎麽說?”無可道:“他說,何心隱人關在撫衙大牢裏,但他犯的是學案,讞審由你這個學台大人負責。”

金學曾知道不能再迂回下去,索性直接說明白了好:“周大人說的不差,何心隱犯的是學案。他利用各地書院的講堂,大肆鼓吹無父無君的歪理邪說,言詞間每每辱罵朝廷,譏刺當道政要。他的所作所為,比照《大明律》條例,叫蠱惑人心,聚眾滋事。犯此條者,重者可以大辟,輕者也得流徙口外。”

無可苦心勸他道:“何心隱畢竟名滿天下,處分他可能後患無窮。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惡人呢?”金學曾笑著向他討教:“法師,依你看,這事該如何處置?”無可推辭道:“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給學台大人出主意。”金學曾說:“常言道當局者迷。你是局外人,興許看得更清楚。”

無可想了想說道:“何心隱在湖北講學,的確風聲太大。學台大人抓起何心隱來,原也是要保一省學政的平安。其實,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隱請來吃一頓酒,然後禮送出境,這樣兩得其便,豈不更好?”

金學曾聽罷腦袋一搖,仍舊笑道:“法師這番教誨,下官實難從命。何心隱近幾年主要在湖北講學,我若禮送出境,豈不是以鄰為壑?”

其中道理,他自然無法說給無可知道,但主張已經很明確了,無可也聽得明白得很:“依學台大人之見,何心隱一定要在湖北讞審?”金學曾道:“是的,我這次抓捕何心隱,是正當行使公務,履行學官職責。法師能否體諒?”

無可默然,收起念珠說道:“既如此,老衲告辭。”到衙門口,無可抬頭看了看頭頂門楣上“湖廣學政衙門”的匾牌,搖頭苦笑道:“公門與空門,本來就勢同水火。多餘的話,金學台就不必講了。隻可憐了何心隱,公空二門都進去不得,折騰了大半輩子,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卻把自己折騰進了牢門。六道之中,一切皆為苦厄,惜哉,惜哉!”說罷戴上竹笠頭也不回地去了。

望著無可禪師漸漸消失的背影,金學曾想起周顯謨今日會揖之約,回頭對身旁的衙役說:“備轎,去撫台衙門。”

天氣酷熱,一路上的狗都把舌頭伸得老長的。撫台衙門南窗外邊的院子裏,那棵濃蔭匝地的大樟樹上傳出刺耳的蟬鳴。周顯謨對正在給客人倒涼茶的堂役說:“去去去,快去想辦法讓那些可惡的知了閉嘴。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熱汗直淌。”堂役不敢怠慢,趕忙放下茶壺跑出值房。不一會兒,便見三四個雜役拿著長竹篙在大樟樹濃密的枝丫間一片亂戳。站在窗前看到院子裏的情景,金學曾又開起了玩笑:“嘉靖朝南京禮部尚書焦啟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讓雜役角角縫縫裏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時人笑他是蟑螂尚書。隆慶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烏鴉,隻要聽到烏鴉一叫,他立時臉色慘白。凡他住家與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樹不留,為的是不讓烏鴉有落腳之處,人稱烏鴉侍郎。如今,周大人這麽怕知了,倒正好與蟑螂尚書烏鴉侍郎一道,可稱為知了禦史了。”

金學曾一開口便滑稽可笑。一席話講完,早在這裏跟周撫台坐了半日的沈度已是笑得一口茶噴了出來。周顯謨也忍俊不住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熱。”

大家笑完,金學曾問起:“撫台大人,你召我們前來會揖,為的啥事?”

周顯謨笑容一斂,臉色立刻就很難堪,他說道:“金大人,你來的路上,人是不是比平常多了很多?”

金學曾一愣,想起因為無可禪師過來耽誤了一陣子,這一路上走得急急惶惶,也沒有留心轎外的情形,忙問究竟發生了何事。周顯謨告訴他,巡捕房的密探已得到消息,何心隱一抓,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得了訊兒,都紛紛從各地湧進了省城。這些人以洪山書院為據點,正商量著如何營救何心隱。金學曾倒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周大人,你不用擔心。何心隱的徒子徒孫,都是一些浮浪子弟,做不成什麽大事。”

周顯謨缺乏金學曾的那種萬事渾不吝的勁頭兒,擔心地說:“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咱們千萬不能打虎不成反為所傷。”沈度亦蹙眉點頭道:“是啊,不要留下疏失。”周顯謨在屋子裏轉了幾圈,扳著指頭算道:“給首輔的六百裏加急揭帖,何心隱被抓的當天夜裏就發出了。到今日已三天。再過一兩天,首輔才收得到。他如果及時回件,最快還得要七天,咱們才看得到。這七天,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咱們也得撐過去。”

金學曾見周顯謨一副泰山壓頂的樣子,有些好笑,譏道:“周大人,你若真的怕出亂子,倒有一個十分便捷的解決之方:把何心隱放了。”周顯謨沒好氣地回答:“你這話是脫了褲子放屁。人是你叫抓的,現在又說風涼話。若不是你寫帖子六百裏加急向首輔稟告了這件事,咱真的就把何心隱放了。”眼看兩人頂起牛來,沈度趕緊站出來和稀泥:“金大人,你本是開個玩笑,周大人卻當了真。算了算了,大家還是來談正事。”金學曾順勢笑道:“我的確是說一句玩笑話,周大人卻跟我較上勁兒了。周大人,你放心。抓何心隱是我金學曾的主意,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把責任推給您。”

周顯謨盡量壓下火氣,道:“咱今天請你來,不是跟你談責任,是商量應對之策。你不要看輕了何心隱的影響。時下人心浮躁,一點點小事考慮不周,就有可能釀成大禍。這一點不可不防。”

周顯謨已作安排,昨日就同城防兵馬司會揖過,他們調集了一個衛所的六百名兵士,今兒上午就進城。金學曾聽了道:“既有六百名兵士,事情就更好辦了。”他的兩道疏眉一揚,說:“我建議將這六百名兵士開赴小洪山,立即查封洪山書院。”

周顯謨想了一會兒,說:“查封洪山書院,會激起更大的事變,這件事不能做!”

話音剛落,一名捕快納頭撞進門來,匆匆喊道:“撫台大人!”周顯謨一驚,聽見捕快說:“一幫不法之徒,大概有上千人,包圍了學政衙門。”

“都是什麽人?”

捕快道:“私立書院的學生,也有一些府學生,還有城裏頭的浮浪子弟各色人等。”

周顯謨臉色大變,道:“擔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說話間,金學曾已大步流星出了值房。

周顯謨與王龍陽追出來。周顯謨急問:“金大人,你去哪裏?”金學曾頭也不回答道:“回衙門。”周顯謨嚷道:“去不得,這些人就是要找你!”見金學曾不答話,步子卻越走越快,周顯謨命令捕快上前把金學曾攔住。他隨後跑上前來言道:“金大人,你不要送肉上砧。”

金學曾道:“周大人,身為朝廷命官,遇事豈能閃躲。這些歹徒既然包圍學政衙門,身為學政堂官,我豈能顧及一己安危,而溜之大吉呢。”周顯謨道:“如果他們一旦行凶……”金學曾道:“大不了一個死。縱然被他們撕成碎片,我金學曾也決不會辱沒朝廷。”

說罷,金學曾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撫台衙門。周顯謨忙對身邊的捕快說:“快去護城兵馬司衙門,傳我的話,讓他們速撥二百名兵士趕往學政衙門,保護金大人。”

金學曾坐在四人抬涼轎裏,走在回學政衙門的路上,心急火燎地一直催促轎夫。這回他留了心,不時揭開轎簾兒看看,果然,路上滿是成群結對的學子匆匆走過,又不時有衙役奔跑而過。金學曾忽見街邊一戶人家的房簷下掛著兩隻蜂桶,便吩咐停轎,指著兩隻蜂桶:“不拘價錢,把這兩隻蜂桶買下來。”

火辣辣的日頭底下,衙門前廣場人山人海。一些潑皮式人物,擺開架式要往學衙的儀門裏衝。省裏的三台衙門都是密笏重禁嚴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崗。這會兒見有人要以身試法,值守的兵士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起橫槍護住大門。領頭的哨官喊道:“誰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槍戳了他!”秀才們雖然有心鬧事,但見了橫肉麵生的兵爺,心裏頭還是懼怕三分。數十人衝上了儀門前的台階,又都嚇得退了回去。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不知誰嚷了一句:“看哪,學台大人的轎子抬過來了!”學生們回頭一看,果然見一乘油絹雲頂大涼轎從東麵的玉馬街匆匆而來。頓時,圍在衙門前的學生們,又像潮水般朝轎子那廂湧去。

坐在轎子裏的金學曾麵對萬頭攢動的場麵,心裏並不驚慌。他吩咐轎夫把轎子抬到廣場中間停下。他抬腿下轎,立馬就有人朝著他大聲喊叫:“你憑什麽抓何心隱?”一言未了,不知誰領頭喊了一句口號:“還我何心隱!”廣場上便響起了一陣一陣的狂吼。

待口號聲停了,金學曾環顧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冷笑著斥道:“你們不好好念書,跑到這裏來吊什麽嗓子?你們問本學台為何要抓何心隱,這麽亂哄哄的,本學台怎麽回答?你們現在選幾個代表隨我進衙,我給你們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講個清楚明白。”

說畢,金學曾抬腿就往衙門裏走。膽小的學生紛紛給他讓道兒,卻也有幾個捺橫撒潑的站出來擋住去路,其中一人高聲說道:“憑什麽讓你回衙?要說,就在這裏說清楚!”金學曾瞅著這幾個人,三角眼一吊,斥道:“瞧你們這樣兒,都是存心要和本官搗蛋。好,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同你們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雙腿盤地坐了下去。學生們圍著他,一時沒了主意。誰也沒留心,一名衙役悄悄地鑽進金學曾乘坐的大轎,用一支棍子撬開從街上買回的兩隻蜂桶的蓋,數以萬計的蜜蜂立刻奪路而逃。

不知是誰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哎喲,我被蟄著了!”眾人循聲望去,一時都大驚失色,隻見頭頂上嗡嗡嗡飛起一大片黃蜂。這些可惡的小飛蟲仿佛著了什麽魔法,見人就蟄,尖利的毒刺一紮入皮肉,立刻就會腫起大包疼痛難忍。本來還同仇敵愾眾誌成城要向學台大人討個公道的學生們,頓時亂了陣腳,左躲右閃抱頭逃竄,廣場上一片嗷嗷亂叫聲。

趁著這一片混亂,衙門前守值的兵士連忙跑過來把金學曾接回了衙門。盡管金學曾眼明手快,突圍時仍然被黃蜂狠蟄了一口。

黃河上臨時搭起了浮橋,張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轎正在過河。張居正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看著黃河的波濤,問站在轎邊的李可:“我們還有幾天可以回到京城?”

李可道:“今夜宿彰德府,大約七天時間。”

“好,吩咐一路伏差,盡量朝前趕。”

話音才落,一名信差在黃河邊跳下馬來,大步流星朝大轎走來。李可瞥見他,連忙按劍問道:“站住,你是何人?”信差道:“我是湖廣撫台衙門信差,有急信呈給首輔。”張居正忙揮手將信差招至轎下。信差一邊遞信,一邊說:“撫台大人抓了何心隱,武昌城中出現了騷亂。”

張居正“啊”了一聲,展信來讀。

大轎抬過黃河,繼續前行。李可拿了一封信劄遞給信差,說道:“首輔給你們撫台大人的回信已經寫好。請你仍按六百裏加急,送到陳撫台手上。”

金學曾一腳踏進值房,周顯謨迎上去把他上下左右看了個遍。金學曾不知就裏,問周大人看什麽,周顯謨道:“不是說你被大黃蜂蟄了一口嗎,怎地瞧不著痕跡?”金學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臉頰:“蟄的是這兒。”周顯謨湊過去看,不相信地搖搖頭:“大黃蜂蟄一口,少說也得腫七天,你那臉上光溜溜的,哪裏蟄過?”金學曾道:“蟄是真的蟄了,不過,半日就好了。”

“怎麽這麽快?”

金學曾擠了擠眼睛,笑道:“我有奇方。不知從哪本閑書上看到一則故事,說的是一個人若遭蜂蟄,就趕緊找來蚯蚓糞,用井水調和敷到被蟄之處,一敷就好,我就試著辦理。”周顯謨道:“閑書上的記載大多荒誕不經,你怎地相信這個?”金學曾摸了摸臉頰說:“這回還真的不是騙人的。我敷上蚯蚓泥後,大約半日就好了。”

閑話扯過,周顯謨讓他看看首輔的回信。金學曾展信來讀,上麵寫的是:

藩台陳公如晤:頃接學台金學曾急件,知公欲除書院弊蠢,力排異議而將何心隱逮捕歸案。此舉振紀綱以正風俗,實有利於社稷。

講學之風,誠為可厭。夫昔之為同誌者,不穀亦嚐周旋其間,聽其議論,窺其微處,則皆以聚黨沽譽。所稱道德之說,大都虛而無當。而其徒侶眾盛,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醜穢,趨利逃名。嘉隆之間,深被其禍。

我朝以來,講學之風湖廣尤烈。歎我桑梓讀書之人,深受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於湖廣禁毀書院,功莫大焉。

不穀此番回籍扶櫬,公率僚屬前來會葬,在此致謝。公在江陵麵告,稱不耐武昌苦熱,欲求遷轉於北地。待不穀回到北京,再與吏部商量,一俟京職出缺,當為公謀之。

金學曾一目十行把信看完,笑道:“周大人,首輔對你抓何心隱一事,讚賞有加。你說,下一步該怎麽辦?”周顯謨眉毛一擰,惡狠狠地說:“我已下令調集了營兵,今夜裏,就把洪山書院封了。”

“好!”金學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接著又問,“那,何心隱怎麽辦?”

周顯謨道:“這個嘛,本撫也有一個主意。”他詭秘地一笑,在書案上拿了一張紙遞給金學曾。隻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瘐”字。

臾之字義,是片刻的意思,須臾之間喻時間之短,臾從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周顯謨的意思是:讓何心隱瘐死獄中。看了這個字,金學曾立即心知肚明,他擺手道:“不行,讓何心隱死掉,這不是首輔的本意。”周顯謨道:“首輔沒有在信中交代如何處置何心隱。但我可以斷定,首輔決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人逍遙於世。”金學曾仍舊搖頭:“取他性命,這事事關重大,這需三思而後行。”

“響鼓不須重槌,”周顯謨說著又從茶幾上拿起張居正的信,在金學曾麵前晃了晃,說,“首輔的信上,有‘講學之風,誠為可厭’這八個字,有這句話就夠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隱,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這次除掉何心隱,卻輪到我催你了。”金學曾卻扔下一句:“你催我也沒用,此事我決不認同。”便走出了門。

傍晚時分,西北角天空起了烏雲,一霎兒工夫彌漫過來,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滿世界亂砸。

何心隱正在單間牢房裏踱著方步,忽然聽得門上鎖鏈一響,接著板門吱吜一聲,隻見兩個人推門進來。前一個人提著燈籠,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個普通禁子;跟在他後頭的獄卒綽號李閻王,那天下午,金學曾走後,他曾在周撫台衙門裏出現過。

李閻王見了何心隱,恭恭敬敬笑著問:“何先生,用過晚膳了嗎?”何心隱眼一橫,開口罵道:“吃什麽?一碗糙米飯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豬的。老漢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閻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慣這牢食兒,走,上咱值房,咱請你喝酒。”

李閻王的值房緊挨著牢房,裏麵的酒席已經擺好。何心隱一進去,也不謙遜徑自坐了首席。也許是餓急了,他拿起筷子揀起一顆黃燜圓子就往嘴裏送。瞧他這副饞樣兒,李閻王笑道:“何先生,今兒個下了雨,難得有了個涼爽,所以你的胃口好。”何心隱沒好氣地說:“下不下雨,跟我有何關係?這牢房的牆都是用大石頭壘起來的,住在裏麵像待在山洞裏,再熱的天,也是涼嗖嗖的。”

酒過三巡,李閻王挪了挪座兒,又道:“何先生,你答應咱的事兒,今晚上總該兌現了吧。”

何心隱問:“什麽事兒?”

李閻王道:“看相呀,你答應給我看一次相,卻一直沒看。”

何心隱一扔筷子,開始扯天扯地地白話:“日不嫖妓,夜不探寶,這叫幫有幫道,行有行規。李鎖爺你說到看相,也還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何心隱道:“喝酒不看相。”

“這是為何?”

“看相者醉眼朦朧看不真切,被看者紅臉紅癡氣色全變,這相還看得準嗎?”

李閻王有些懊喪,咕噥道:“早知如此,先不該讓你喝酒。”何心隱又“嗞兒”一口滿飲了一杯,說道:“李鎖頭,你若有辦法替老夫醒酒,老夫就給你看相。”李閻王搖頭道:“除了用刑,我啥本事兒都沒有。”

一位獄卒在旁邊說:“鎖爺,你不是會唱葷曲兒嗎?”何心隱一聽,喜上眉梢:“你唱一曲給老夫聽聽。老夫聽入了耳,立馬給你看相。”

“此話當真?”

何心隱道:“當真!”

李閻王前些時在戲園子裏學了一支曲兒,就捏著嗓子學女人腔唱了起來:

雨初霽、海棠嬌,

賽過胭脂鮮俊。

俏佳人摘一支試問郎君:

你看這花容勝,

還是奴的容顏勝?

侉聲侉氣,且還荒腔走板,聽了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何心隱用手按了按耳門子,譏笑道:“多謝李鎖爺,聽你這一吼,我這耳朵裏堵了多時的耳屎,竟被震了出來,一下子舒坦多了。”

李閻王卻認真回答:“這曲子咱剛學,所以唱得不圓潤。要不,咱再換一支唱唱。”何心隱連忙擺手阻攔:“別,別,你的唱功,老漢我已經領教了。”

何心隱剛說完這句話,忽見一個禁子推門進來,手上拎著一包東西。李閻王問那禁子:“這是什麽?”禁子打開包袱,一麵翻揀一麵說道:“是寶通禪寺的方丈無可法師送給何先生的。幾本禪宗語錄,一本無可法師自編的禪詩。”李閻王勾頭去看,不屑地說:“什麽勞什子,幾本破書既當不得吃,又當不得喝,還不如送一塊鹵牛肉來。”何心隱一拍桌子,罵道:“蠢物!看你這副臭皮囊,除了裝酒裝肉,還能裝什麽?無可法師送來的這幾本書,都是寶物!”李閻王一個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賠笑道:“寶物?咱雖然不讀書,但記得一句古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大概法師送來的書中,藏有這兩件寶物。”

正在生氣的何心隱,聽到這兩句話竟破顏一笑,歎道:“蠢令人生厭,但蠢到極致反而可愛。”接著又問,“李鎖爺,你是不是現在還沒討上老婆?”

李閻王道:“是呀,你怎麽知道?”

“看相看出來的。”

李閻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接著又頗有興致地問起:“何先生,你看咱什麽時候能找到老婆?”何心隱道:“等著吧,你要多做善事。”李閻王蹙眉道:“善事做了一堆,總不見效果。”

何心隱問他:“你做了什麽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買烏龜到寶通禪寺放生。逢年過節,總是給乞丐賞幾個餅子。”

何心隱嘴一癟,譏道:“這叫什麽善事。我看你作孽太多。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為樂,這不是作孽?”李閻王眉頭一皺,回道:“這不算作孽,鎖頭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對羈押的人犯,你不狠一點給他顏色,他還不翻了天?”

何心隱勸他道:“你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用刑哪!”

李閻王道:“好人能進咱這大牢嗎?既然能進這裏來,就不會是好東西。”

沒有被教化過的粗人心性就是這般,何心隱雖然自稱心學傳人,到這裏也便無暇細想什麽心性之學,霍然起身罵了一聲“混賬!”眼看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趕緊把他抱住。李閻王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聲地道歉:“何先生,咱說的壞人不包括你……”

又勸又哄,何心隱總算又平靜了下來,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閻王覷著他,搖頭歎道:“何先生,你是高人。我弄不明白,你何必非要搞什麽講學,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何心隱傲慢答道:“這是大道理,你一個鎖頭哪裏懂得?”李閻王道:“咱不懂講學,但咱懂得不能拿雞蛋碰石頭。何先生,你在這大牢裏待了一個多月,可知道外頭的局勢嗎?”何心隱自信地說:“有什麽不知道的。我何老漢桃李滿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奔走呼號,為我鳴冤叫屈。”李閻王點頭:“這一點我相信,你何先生學問高,所以人緣也好。好了,不說這些了,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喝酒!”

李閻王說著,命禁子撤掉何心隱麵前的小盅,而換成了大茶杯,篩得滿滿的請何心隱喝。何心隱竟也不推辭,拿起來就往嘴裏倒,一連幹了數杯,已是爛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閻王趕緊上前架著他,問禁子:“都安排妥帖了?”禁子點點頭。李閻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隱扶回牢房。

牢房裏漆黑一片。禁子剛把羈押何心隱的牢房門打開,裏頭忽然就出來一個人,把何心隱拽進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騎到何心隱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何心隱的咽喉。黑暗中,隻見何心隱雙腿先是不停地亂蹬,接著就叉開伸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這前後也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禁子一直守在門口看完這一幕,此時一聲不吭,便把那人帶回到李閻王的值房。

禁子領了那人進來,李閻王迫不及待地問:“事情辦了?”禁子道:“回鎖爺,辦了。”李閻王不放心地問:“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人木聲木氣地說:“肯定死了。我見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李閻王白了那人一眼:“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見。掐死一個醉漢也不是什麽難事,不過,本鎖爺還是給你記功,來,這杯酒你喝下。”

李閻王說著,指了指桌上已擺好的一杯酒,那人受寵若驚,端起來一揚脖子喝了。頓時間,他感到喉嚨裏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燒。他一麵伸手去抓撓,一邊大張著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卻是吐不出一個字兒。瞧著那人痛苦的樣子,李閻王獰笑著說:“你是呆頭鵝,叫你喝酒你就喝,這是生漆酒,喝了就變啞巴!你本來就有命案在身,本來就是死。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顆腦袋也留不住了。小張子,將這家夥押進死牢,鐐銬侍候。”禁子回了一聲“是”,朝門外拍了拍巴掌,立刻進來三位獄差,將那嗷嗷亂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聽著雜雜遝遝的腳步聲走遠,李閻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悵然若失。他雙手抱著腦袋痛苦了半天,才對禁子說:“小張子,天一亮,你去給我買一筐烏龜來。”禁子樂嗬嗬地問:“怎麽,鎖爺要打牙祭了?”李閻王惡狠狠瞪了禁子一眼,道:“你一張毛嘴就知道吃。明天,爺要到寶通禪寺去放生!”

張居正在返回京城的中途,得到了何心隱“瘐死”獄中的消息,他沒有作任何的表態,但卻提示金學曾給萬曆皇帝進言,力陳學政之弊端。萬曆皇帝采納張居正建議,準金學曾所奏,關閉全國七十二座私立院書,並大量裁減各府、縣學生員。

此次學政改革,特別是一代名儒何心隱的非正常死亡,使得張居正與天下讀書人的矛盾更加尖銳。

春日溫煦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到那株綠芍藥上頭,愈覺嬌翠欲滴,嫣然可愛。朱翊鈞指著綠芍藥,問:“大伴,這株花好看嗎?”馮保道:“好看。”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朱翊鈞道:“大伴有眼光。這隻鈞窯盆子,是從棋盤街古董店裏買回的,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馮保聽了搖頭道:“這麽貴。萬歲爺花錢,應該有所節製。”朱翊鈞無言,半晌撅嘴埋怨道:“花這點錢,你也有話說。”

馮保上前一步道:“寶鈔庫的錢,屬於萬歲爺的私房錢,其來源主要是一些皇莊與礦山的稅收。近年來,各地開礦雖然數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稅銀收入大幅減少。再加上寶鈔庫最大的進錢戶——寶和店前年被劃到太後李娘娘名下,寶鈔庫的進項就更少了。現在,寶鈔庫每年有十幾萬兩銀子的進項,這些錢被萬歲爺用來作為嬪妃的脂粉錢,身邊內侍的賞錢等各種小宗開支。前幾年萬歲爺你年紀小,還不懂得花錢。所以,寶鈔庫的進項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這一二年來,萬歲爺你懂得花錢了,買東買西每天都在支出,因此用度就吃緊起來。”

朱翊鈞老大不高興,咕噥著:“難道朕花幾個錢,就隻能在寶鈔庫支取?”

馮保道:“是呀,這是老輩兒傳下的規矩。武宗皇帝爺花錢最大方,一高興就給人賞賜。寶鈔庫的錢,隻夠他應付半年的。剩下的半年,隻得到處挪借。”

朱翊鈞心頭一動,問:“他就不能下旨調太倉銀?”

馮保告訴他:“太倉是國庫,其銀兩用於軍防、漕運、學校、賑災、官員俸祿等國事,每調用一筆銀兩,都得有正當理由。先皇隆慶皇帝登基時,曾下旨調十萬兩太倉銀給嬪妃製作頭麵首飾,結果導致百官強烈反對,戶部尚書馬森還憤然辭職。”

這麽說,當一個皇帝,用錢還得處處受限製,朱翊鈞不禁想起,張先生這幾年推行財政改革,國庫收入大幅增加,現太倉裏存有幾百萬兩銀子,馮保等總說他是大明開國以來最富有的皇帝。朱翊鈞蹙眉道:“銀子再多朕也無法取用,這還叫什麽富皇帝?大伴,你現在就到內閣傳旨,要太倉劃二十萬兩銀子到寶鈔庫。”

馮保道:“銀子不是不能用,隻是要有正當的名目,萬歲爺要挪銀,用何名目?”

朱翊鈞想了想道:“朕大婚之後,還沒有給宮中一應內侍施舍喜錢呢。”

馮保聽了,倒是微微笑了起來:“萬歲爺這理由正當。依奴才看,可行。”

張四維正在值房批閱卷宗。一個約三十來歲的六品官員走了進來,對著張四維伏地便拜,說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張四維讓他起來說話,李植爬起來,覓了椅子坐下。

張四維問他:“李植,你在陝西當了幾年縣令?”

李植道:“三年。”

張四維告訴他說:“這次將你調入京城,到都察院當一個監察禦史,我可是費了不少周折。”李植忙說:“老座主提攜之恩,門生沒齒難忘。”張四維點點頭,叮囑他:“在京城做官不比在地方,不可以由著性子來。你現在要少說話,多幹事,尤其不要同清流往來,首輔最不喜歡清流。”李植“撲哧”一笑:“打從去年奪情事件發生,吳中行、鄒元標等五人被朝廷逐出京城,這天子腳下,哪裏還有什麽清流啊!”張四維連忙提醒他鳥,擇木而棲,大丈夫擇時而動的道理。李植這才點著頭道:“經老座主點撥,門生懂了。”

書辦進來,稟道:“大人,呂閣老請你過去。”

內閣值事廳中,呂調陽、張四維、申時行、馬自強四位輔臣跪下,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過來宣旨:“皇上口諭:說與內閣眾輔臣,朕大婚之後,尚未賞賜內臣,著你等知會戶部,調銀二十萬兩入內廷寶鈔庫,欽此。”幾人聽畢,麵麵相覷。

半晌,還是呂調陽站出來跟張鯨說,這事得要首輔做主。張鯨卻對他一笑,說:“這是小事兒,不用讓首輔操心,你們辦理即可。呂閣老,調銀的事萬不可耽誤,咱們一萬多名內侍,都等著皇上的賞賜哪!”

張鯨宣完旨剛出門,張四維便追出來,叫住他說:“張公公,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設宴,給首輔餞行,一晃好多天了,都沒見著你。這一晌忙些什麽,每天早上的雲雁功,你還在練嗎?”張鯨做了一個雲手,回答:“練,怎的不練。我早年落下個結腸的毛病,內火重。練了半年雲雁功,竟把這毛病給練好了。張閣老,咱勸你也練一練。”張四維笑嘻嘻地說:“好,等啥時有空兒,請你來教我。”張鯨亦對他笑道:“好,就這麽說定了。”

呂調陽長歎一聲,淒涼言道:“是啊,老夫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給皇上寫本子,請求致仕回鄉。”張四維勸他道:“呂閣老,皇上對你還是信任的。你畢竟是他的老師。”

“隻是皇上要銀子,這事兒該如何處置?”

張四維對他說:“這樣大的事情,你我都不能做主,還是讓首輔定奪。”呂調陽對這樣踢皮球不太以為然:“皇上的旨意很明白,希望內閣眾輔臣辦理此事,若全都不表態,推到首輔一個人身上,恐怕不妥吧?”張四維道:“有何不妥的,從太倉調銀給皇上私用,這有違祖製,我們四位閣臣,誰敢擔當,我看,就按皇上先前的口諭辦事,凡有重大決策之事,將奏章移文等公函,一律六百裏加急傳給首輔。”

呂調陽想了又想,最後說:“看來,也隻有如此辦理了。”

張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轎來到一座湖邊,張居正命李可停轎,在玉琴和玉意的陪同下走出轎門,慢慢走到湖邊,望著瀲灩碧波感慨道:“這一路走來景色瑰麗,處處令人心醉,真有點不想回到京城了。”李可在旁說:“首輔大人,隻是皇上離不開你啊。”張居正歎息道:“是啊,人之不可盡意處,就是不能安排自己的人生啊!”

正說話間,京城信差奔馬而來。信差躍下馬稟道:“首輔大人,內閣傳來急件。”張居正笑道:“看看看,還說散散心,這不,急件又來了。”

拆開來,是呂調陽的信,張居正看罷臉色大變,走回轎,衝玉琴道:“備紙筆。”

朱翊鈞在替王皇後卸頭上的簪花,急猴猴地卸了半天,訕笑道:“你這頭上戴的太多,朕想親熱一下,都不方便。”王皇後覷了鏡中一眼,低眉道:“太後教導奴婢,任何時候都要注意禮節,頭麵首飾該怎麽戴就得怎麽戴,一樣也不能少。”朱翊鈞放下一根簪子,對她說:“你開口太後閉口太後的,朕是新郎,你是新娘,知道嗎?”

門外傳來敲門聲。朱翊鈞問:“誰?”張鯨捧著奏匣在門外答:“奴才張鯨。首輔的密奏剛剛送來。”

打開看時,密奏中寫的是:

朱翊鈞放下條陳,沉默不語。張鯨覷著朱翊鈞:“萬歲爺,首輔隻肯撥十萬兩銀子,是不是太少了?”朱翊鈞把條陳扔在地下:“當皇上的,倒成了討小錢的。”

張鯨低眉順眼道:“萬歲爺,奴才聽說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

“聽說張居正這次回鄉葬父,一路上坐的都是一乘三十二人抬的大轎,萬歲爺坐大轎,是十六人抬,這張居正卻用了三十二個人,聽說轎裏頭可以辦公,可以睡覺,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丫環,在轎裏頭陪著他。張居正回鄉沿途所經過的各州縣府,所有官員一律出境迎接。就連當地的藩王也向他行跪見之禮。洪武皇帝爺曾訂下憲令,朝中文武大臣,級別再高,見了藩王也得磕頭。因為藩王們畢竟都是龍子龍孫啊。可是如今卻翻了個兒,藩王反倒向他張居正磕頭了,這也太邪乎了吧。”張鯨又看了看朱翊鈞的臉色:“萬歲爺,你既然已經大婚,也該親自執掌國柄了。”

朱翊鈞點點頭:“朕何嚐不想,隻是母後不同意。母後親口對朕說,三十歲之前,朕就不要起親政的念頭。”張鯨又道:“萬歲爺,張居正如今的威風和享受,都遠遠超過您,這不應該是人臣之道啊!”朱翊鈞臉色淡淡的,擺擺手對他說:“張鯨,你不要瞎說。這事兒,朕得走一步,看一步。”

一大早,大內紫禁城的東長街,就棚挨棚攤挨攤熱鬧非凡。各家店肆鋪麵各異,琳琅滿目貨物齊全,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到布匹綢緞古董字畫,應有盡有。各家店鋪引客的夥計,坐店的掌櫃,個個像模像樣。馮保等一幫太監簇擁著兩宮皇太後、朱翊鈞出現在街口。朱翊鈞猛一見到參參差差的店鋪,各種各樣的招牌旗旆,一下子興奮起來,他跑上街道,十分好奇地看著各個鋪麵。眾人見狀,便齊刷刷地跪倒在街邊。

朱翊鈞問身邊的孫海,這兒像不像棋盤街?孫海道:“有幾分像。”朱翊鈞撅嘴不信:“難道說棋盤街比這兒還要熱鬧?”孫海嘻笑著答道:“那當然。這裏畢竟是紫禁城內臨時的搭景兒,棋盤街可是京城第一街。”

朱翊鈞一行人剛走進街口,張鯨便跨前一步扯著嗓子大喊一聲:“皇上駕到——”頓時間,嘈嘈雜雜的東長街一下子安靜下來,穿著各色衣服的“夥計”、“掌櫃”以及買客看客都一起當街跪了下去。馮保一臉諂笑解釋說:“奴才們都恭迎皇上,恭迎兩宮皇太後以及皇後娘娘。”李太後笑著擺手道:“忒多禮。今兒個咱們是來逛集市,找樂子解悶兒的,都這樣死板的分出個尊卑,還有什麽看頭?馮公公,傳話下去,叫大家各自盡責,照顧好各店的生意。”馮保答應一聲:“是。”朝張鯨一努嘴。張鯨又高喊:“都起來,各做各的事兒。”

街上打頭兒的第一家,是一間茶樓,門前竿子上挑了一麵幡,上書“魁龍珠”三字。李太後站在幡下麵,把三個字端詳良久。一名穿著對襟短褂,頭戴一襲逍遙巾,腳上穿著一雙平口布鞋的小廝從店裏跑出來,當街打了一揖,笑道:“太後娘娘,萬歲爺,賞個臉,到咱店裏喝杯茶吧。”李太後爽快地答應一聲:“好呀。”打頭走進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著她走了進來。

裏頭擺了兩三張桌子,櫃台裏頭木格架上,擺了各種各樣的茶葉和茶具。地上墊了幾塊磚,磚上坐著一隻泥爐,炭火正旺,煮著一銚子開水。店家剛開口喊一聲“萬歲爺……”,朱翊鈞就擺手打斷他的話,說道:“今兒個不要叫萬歲爺。外頭茶樓裏,管客人叫什麽?”店家道:“叫客官。”朱翊鈞道:“對,你就喊咱客官。”店家欠身打了一拱:“奴才遵旨。”急忙遞上一份茶牌,對朱翊鈞說:“請客官點茶。”

朱翊鈞先問李太後想喝點什麽,李太後轉向陳太後,笑道:“今兒咱們兩個當娘的,該享享兒子的福了。看他這位客官點什麽茶,咱們就吃什麽茶。”陳太後亦點頭:“這敢情好,操心的事,讓鈞兒做去。”朱翊鈞掃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筆工整的小楷抄了幾十道茶名兒,打頭第一道茶,就是這店名“魁龍珠”,便道:“咱們要喝魁龍珠,你盡快斟上。”

店家收了茶牌,與小廝兩人一陣忙碌。片刻就把幾件精美的細瓷茶具燙熱了,小廝把沏好的一大壺茶端上來,每人麵前倒了一盅。白瓷盅裏碧綠的茶湯十分搶眼,聳鼻子一聞,溫馨的茶氣中還滲著一股淡淡的蘭香。李太後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不免讚道:“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禦茶房裏的茶,味道還要清雅。店家,你說這茶叫魁龍珠?”

店家忙低頭彎腰地稟道:“對,叫魁龍珠。”

李太後一字一頓念了一遍:“魁、龍、珠。”又問,“為何叫這名兒?”

“啟稟娘娘,這魁龍珠的名兒可是大有來曆。這道茶實際由三種茶合泡而成。它們是浙江杭州獅峰產的龍井,應天府茅山產的珠蘭,以及皖南黟縣產的魁針。三種都是綠茶,但香氣與味之厚薄都有差異。將它們摻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針之魁、龍井之龍、珠蘭之珠,合起來就是魁龍珠。老茶客都讚這魁龍珠是一水衝三省、香透九重天。萬……啊,不,諸位客官,你們品過之後,感覺如何?”

朱翊鈞臉上掛著笑:“好極了。香透九重天,今兒個倒不是虛言。店家,你說老茶客都讚這魁龍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說的老茶客,都是順天府南京城內的富貴人家。因這魁龍珠產在南邊,南京城中的富貴人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之所以是富貴人家才喝的茶,是因為魁龍珠價碼兒高,一般小老百姓,哪裏喝得起。”

馮保不自在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