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張居正、高拱二剛繞過照壁,忽見院子右角荼縻花架下,跑出來一隻老猴兒。它一下子撲到張居正跟前,齜牙咧嘴,似乎對新到的客人不歡迎。張居正一驚,卻見高拱一招手,老猴兒立刻溫順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腦袋,說:“這隻老猴兒別有來曆。老夫說出來,叔大不要見怪。這隻猴兒,是一位大俠客送給我的。”

張居正心下已有幾分答案,口中問:“誰?”

高拱答道:“邵大俠。”他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在張居正身上掃過,語氣沉重:“去年,戚繼光部隊的棉衣事件,邵大俠作為替死鬼,被秘密處死在揚州漕運大牢。他被抓之前,讓家中的仆人給老夫送來了這隻猴子。”

張居正說:“邵大俠不能算是冤死。”

高拱反駁道:“邵大俠弄了劣質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貼銀錢辦這件事。真正貪墨的是武清伯李偉,中飽私囊者穩踞高位,倒貼銀錢者反而命喪九泉。你說,這還不是千古奇冤?”

至於邵大俠為何千裏送老猿,張居正認為必有說法。高拱道:“邵大俠知道老夫是屬猴的,故以這隻老猴兒相贈。另外,猴生性好鬥,屬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類角色。邵大俠擔心我這隻老猴子秉性不改,送這隻老猴子來大概是想提醒咱。其實他這個提醒是多餘的。咱一個村夫野老,還能跟誰鬥呢?”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幾樣家常菜擺在桌上,高拱與張居正兩人對酌。高拱呷了一口酒,遲疑道:“叔大,皇上和李太後,還生老夫的氣嗎?”張居正歎一口氣,點一點頭算是做答。高拱垂下眼瞼,傷感地說:“看來,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見皇上與太後回心轉意的時候了。”

張居正欲勸慰:“玄老,你不要過於灰心……”高拱點點頭,擺手道:“叔大,我不是灰心,對於過去的一切,換了誰都無能為力,當然,而今的天下在你的治理底下已然是一派開平景象,你當首輔確實比我合適,這一點我心知肚明。皇上還是一個世事未諳的毛頭小夥,李太後僅是一婦人,這萬曆新政,要是沒有你,怎麽得以推行。相比之下我就越發的不甘心。”高拱停住不說,兩人交換了幾盞薄酒,高拱才又開口道:“叔大,我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活了將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認命。富貴禍福皆由天定,人生太無常了!今有一事相托,不知叔大肯不肯援之以手。”

“請講。”

高拱眼睛看著前方,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老夫隆慶六年被逐出京師,說是致仕,其實是罷官,至今都沒個說法兒。活著咱也不爭這口氣,但死後卻不能不討個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氣,你叔大能否奏請皇上,為老夫恢複名譽?”

張居正道:“玄老,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高拱握了他的手說:“這話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說。叔大,當今小皇上,還有李太後,他們母子二人對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見。你若肯下決心幫忙,興許異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張居正忙說見外,這是分內之事,不算幫忙。高拱道:“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來,老夫敬你一杯。”張居正也說著:“玄老不必客氣。”各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後,高拱與張居正沿湖漫步,高拱不勝酒力,才喝了兩杯,臉就像關公一般了。兩人說些閑話,走到半途,高拱道:“還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講出來,又怕叔大說咱幹擾政事。”

“玄老但講無妨。”

“聽說兩浙總督伍長魯在東南海上,擒獲了巨盜林氏兄弟,老夫不大相信此事。”

這便是令龍顏大悅的東南海上大捷,高拱居然說其中有詐,張居正不禁心頭一緊。高拱又說:“林如虎、林如豹兄弟,在東南沿海危害二十餘年,雖出沒無定,但也有規律可尋。這兩個巨盜,春秋猖獗,一到冬天則藏匿不見蹤跡。過去多少年來,官兵出海圍剿,十有八九空手而歸。東南海上,孤島眾多,兩賊諳熟海域疆圖,有地利之便,冬天龜縮不出,以逸待勞,官軍如何能將他們捕獲?”

張居正覺得這分析極有道理,並聯想起捷報剛剛傳來時,他也有所懷疑;但後來看既然獻俘,有活人為證,諒不敢有假。但高拱問他:“你認識林氏兄弟這兩個賊首嗎?”張居正自然要答:“不認識。”高拱道:“不但你不認識,恐怕朝中文武大臣都不能夠辯識林氏兄弟本來麵目。這兩個賊首出來劫掠時,從來都戴著頭套,隻露出一雙眼睛。不要說官軍,就是他手下嘍囉,也多數不知他們長得什麽樣子。而伍長魯這個人,原是老夫門生,雖然辦事幹練,但好大喜功。這件事,叫老夫不得不懷疑。”

張居正一邊答應馬上派人密查此事,一邊對高拱半是讚歎半是揶揄道:“玄老,你雖然退隱六年,對朝廷的政事依然了如指掌。你同唐代的李泌一樣,是山中宰相。”敏感的高拱立即回答:“叔大放心,老夫已沒有任何能力與你爭搶首輔之位了。所以,也不想戴山中宰相這頂高帽。”

此時,高福從遠處跑來,匆匆稟道:“老爺,出事兒了!”

那隻老猴兒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隻有進氣沒有出氣。高拱蹲下來,一邊撫摸著老猴兒,一邊漲紅了臉,銳聲問左右:“它怎麽了?”一應仆役見主人發怒,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隻有高福湊攏來,硬著頭皮回答:“老猴兒在老爺用膳的時候,自個兒踱到那邊花牆下曬太陽,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牆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老猴兒壓在裏頭了。幾個仆役趕緊上前施救,待扒開爛磚頭,老猴兒就成了這個樣子了。”

高拱扭頭看了看,院子東邊的花牆果然垮了一段。再回頭看看地上的老猴兒,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高拱愣怔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挺身站了起來,用腳踢了踢老猴兒的屍體,用那種大限臨頭的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老猴兒死了,這是天意!”

當夜,張居正便在驛站客舍中,將一封寫好的信交給李可,讓他即刻派人將此信送往北京,交給姚曠,讓他轉給兵科給事中光懋,越快越好。信中,他讓光懋密查東南大捷,並一再叮囑,此事要絕對保密。

荊州城外接官亭,湖廣巡撫周顯謨、學政金學曾以及荊州知府沈度等站在亭外。亭外官道兩側,站滿了品級不同的各類官員。一匹快馬自遠處跑來,在亭前停下。馬上小校縱身而下,疾步入亭,奏道:“啟稟撫台大人,首輔大人來了。”闔省官員,凡七品以上者,全都到齊了。大家肅立路旁迎候。遠處,張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轎浩浩****而來。

張居正從裏間出來,他已換上了一身孝服。玉琴掀開轎簾一角看了看,驚奇地說:“老爺,你看,官員黑麻麻跪了一大片。”張居正看了看,臉色垮下來,一言不發。李可在轎外請示:“首輔,停不停轎?”張居正說:“不停!”

大轎儀仗經過眾人身邊直奔荊州城門而去。眾位官員從地上爬起來,彼此看著,有人抱怨道:“原以為首輔會在這裏歇歇轎,接見一下我們,誰知他竟這麽呼嘯而去。”金學曾站出來說:“首輔一貫都不喜歡虛套子。”周顯謨卻說禮多人不怪,不如跟著進城去。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眾人扭頭看去,隻見一個穿著信差號衣的人飛馳而來,一路大喊:“閃開,閃開!”路上走著的官員紛紛避讓。周顯謨躲閃稍慢,差一點挨了信差的一鞭子,不禁疑道:“什麽人如此張狂?”金學曾認得這是兵科的信差,說八成兒是給首輔大人送來朝廷的急件。

一片飛簷翹拔的曲麵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在燦爛的晚霞裏反射出耀眼光芒。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的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大學士府周圍布滿重兵。

三十二人抬大轎在大門前落下。一位侍從趕緊上前,將扛著的雕花轎凳放到轎門前,張居正走下轎來。顧氏帶著六個兒子早站在門外等候,此刻迎上一同施禮。嗣修、允修跑上前來,摟住父親道:“爹,有沒有給我們帶空竹回來?”顧氏笑道:“都多大了,還玩空竹。”

張老太太在張居謙的攙扶下走出門,她一把拉住張居正的手,道:“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一走怎麽多年,連爹媽都不要了,讓我看看。”一邊仔細端詳著張居正:“你的頭發怎麽也白了?”說著眼中滲出淚水。張居正道:“媽,我都五十開外了,頭發本來就該白了。”張老太太又是喜,又是百感交集:“行了,快去給你父親磕頭吧。”

張居正道了句“遵命”,隨張居謙向門內走去。待他披麻戴孝走進靈堂,一看到停在當中的楠木棺材,便大喊一聲:“父親大人!兒回來了。”說著,將頭深深地埋在地上,撫棺痛哭。

眾人無不唏噓。

信差跳下馬鞍,駿馬揚起兩隻前蹄,一聲噅噅長叫響徹天際。李可上前問從哪裏來,信差道:“京城,皇上與內閣都有急件送給首輔大人。”說著,解下背上的牛皮信囊。李可接過信囊,轉身入門,輕手輕腳走進來,喊了一聲“首輔大人”,遞上牛皮信囊。

張居正拆信,一顆銀印從中滾了出來。看信時,是小皇帝的手書:

元輔張先生,今讓工部造銀印一顆,曰“首輔之印”,凡朝廷大事,重要奏章,仍由你閱處擬票。葬父期間,朕準你封駁密奏,以此印為信。欽此。

君恩似海,張居正激動不已。

周顯謨、金學曾、沈度等的轎子一同來了,張居謙出來迎接。周顯謨道:“張大人,麻煩你通報首輔,就說湖廣撫台、按台、學台三人率闔省官員前來參加會葬。不知首輔有何指示,下官等懇請首輔召見。”

張居正聽了卻道:“我回家葬父,是家庭私事,闔省官員都跑來,是何意思?不見,不見。”張居謙勸他說:“湖廣官員們既然來了,你總不能讓他們在下司麵前,灰頭灰腦沒點麵子。”張居正卻不肯轉意,張居謙無奈,隻得出門,對各位官員說:“我哥哥已有交代,他從京城出發,二十天旅途勞累,已是十分疲勞。加之定於後天家父入土安葬,哥哥要沐浴齋戒,守靈三天,期間概不會客。”他看著周顯謨,頗過意不去地說:“不過請放心,會葬時,我哥哥會召見你們。”

黎明,天色昏暗。執事官高喊一聲:“起棺!”十六名壯漢一起高吼:“起!”大楠木棺材抬起。鞭炮炸響,嗩呐齊吹。張居正披麻戴孝,在棺材前親自執拂。眾家人尾隨其後。所有參加會葬的官員都穿上孝服,跟著棺材後頭送行。沿途擠滿了圍觀的人群。

太暉山下,一個巨大的墓井已經打好,楠木棺材正往井中安放。墓井周圍,放眼望去,但見萬頭攢動人海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紙人紙馬安靈屋金銀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兒擺了好幾裏路。墓井一側,臨時搭蓋了幾十間孝棚,備為會葬官員的臨時休息之用。

張居正從墓井出來,跟著張居謙走進了一間孝棚。他前腳剛邁進棚門,後腳就跟進來一個人,在他身後撲通跪下,高稟一聲:“首輔大人。”張居正回身問道:“你是?”跪著的人稟道:“卑職湖廣巡撫周顯謨,叩見首輔大人。”周撫台披麻戴孝,滿頭滿臉的汗,此時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輔,淒惶道:“老太爺仙逝,卑職五內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換,卑職願以自己這芥末之身,換回老太爺無量壽福。”

張居正忙讓周顯謨坐下,問:“你何時到的?”周顯謨答道:“比首輔早一天到達荊州。”“這麽說,你來了四天了?”周顯謨忙起身答道:“是。”

周顯謨告訴他,湖廣道的官員除極少數因公事牽扯走不開的,基本上都來了。想起前幾日閉門不見客的情形,張居正點頭說:“周撫台,多謝你遠道趕來會葬。本輔歸家後,即刻守孝三日,以略盡人子之情,故免見一切客人。這一點,望周撫台見諒。”周顯謨道:“首輔大人對封君之孝,可鑒日月。”張居正吩咐一側侍坐的弟弟,去把按台與學台二位也請來這裏坐一坐。

少頃,張居謙領著沈度與金學曾進來,二人向張居正行揖見之禮。張居正請他們入座,然後問金學曾:“你從稅關改任學政,職責完全不同。上任也有三個月了,是否習慣?”金學曾欠身回答:“卑職本是讀書人出身,如今回到本行,哪有不習慣的。”張居正又轉向沈度:“你升任按台,也有一年了吧?”沈度道:“是,多謝首輔大人栽培。”

“本輔今日在這孝棚裏接見三位,原意是不談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辭世,距今日已整整七個月了。這七個月裏,你們為本輔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勞。如今闔省官員又前來會葬,在你們,是一種禮節,是對家父的感情;但在於我,卻忐忑不安。這麽多官員齊聚荊州,單一個接待問題對荊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負擔?這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誤了政事。倘若這時候哪裏發生了大事,因沒有官員把持掌握而釀出禍端,我張居正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鑒於此,今日會葬完畢,明兒一早你們三位帶頭離開荊州各自回衙。”張居正正色對三位說。周顯謨領頭答道:“遵首輔明示,卑職明日一早就帶領官員離開。”

張居正得知,隻有一位襄陽知府趙應元未來,剛要表揚他不隨俗流,卻聽周顯謨說:“下官派人查問過,趙應元沒來參加會葬,實乃事出有因。”

“是何原因?”

周顯謨道:“趙應元雖為朝廷命官,卻對講學嗜好。如今,有一個名叫何心隱的大學者,在湖北一帶講學。許多年輕士子都成了他的追隨者。這趙應元對何心隱推崇備至,多次請他到襄陽講學。最近,他聽從何心隱的建議,在襄陽建一所書院,專講陽明心學。趙應元利用手中權力,將襄陽駐軍的營房強行劃出一半,作為書院校舍,這一下激起兵士的不滿。三天前,兵士們包圍了襄陽府,要找趙應元算賬。到現在為止,事態還沒有平息。”

把駐軍營房改成校舍,真是太不像話;又添上半個故人何心隱,張居正早聽說他現在自稱是聖人,瘋瘋顛顛的,經常利用講學批評朝政。張居正心頭火起,隻是沉著臉一聲不吭。忽見一位官員進來稟告:“啟稟首輔大人,下葬時刻已到。”

墓井旁,張居正一行剛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嗵、嗵、嗵”三聲炮響。本來有些喧鬧的現場,突然間變得鴉雀無聲。土阜下麵的曠地上滿滿囤囤的,全是人。曠地四周站滿了擔任警戒的軍士。警戒線之外,更是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孝子如潮哀鴻遍野,幡旗簇擁旌表如雲。

炮響之後,本是響晴響晴的天,忽然起了烏雲。張居正抬頭一看,正好有一隊雨燕橫過頭頂,它們盤旋著,鳴叫著,愈來愈強的南風將它們遠遠推去。破絮般的鉛雲越壓越低,雲的穹窿裏,仿佛有黑厲厲的山鬼鼓翼而來。張居正打了一個寒戰,自言自語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虛啊!”

執事官“嘡”的一聲敲響銅鑼,響亮喊起:“恭送封君入冥宮——”叫子齊呼:“恭送封君入冥宮——”喊聲一停,侍者將一碗還是溫熱的雄雞血遞到張居正手中。張居正手托雞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麵,一路把雞血灑到墓井口。當最後一滴血灑落地上,張居正將大瓷碗猛力擲向棺蓋擊碎。隨著這一聲碎響,執事官又高聲唱喏:“拜送封君——”

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張府遠近親疏各房親戚,齊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貼在地上,像一團團放大了的白色**,一齊朝著墓道口搖曳。

“二拜——”

“拜”字餘音尚在耳邊繚繞,平空突然響起一聲石破天驚的沉雷,狂風卷著落葉,滿天飛舞。

“三拜——”

風聲、被吹拂著的旗聲,被撕裂著的旗幡聲,襯映著曠野上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軀,顯得肅穆、冷峻。

張居正灑完雞血後,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畢,他仍長跪不起,淚水在他瘦長的麵頰上流淌。楠木棺材入穴後已經安置妥當,伏役們都退了出來。數十把鐵鏟都一同揚起,往坑道裏填土。張居正失聲痛哭起來。

一應儀式結束後,後場忽然**,官員們扭頭看去,隻見一個身穿黑色府綢道袍的臒然老者,領了一群府學生走了過來。那老者搶走幾步,向他彎腰一揖道:“宰揆大人,還記得老漢嗎?”淚痕未幹的張居正定了定神,認了出來:“哎呀,這不是何心隱嗎?六年前在天壽山咱倆見了一麵,你又渺如黃鶴。”何心隱道:“我這野老村夫,不適合待在京城,所以你見不著我。”

“聽說你現在是陽明心學的正宗傳人,名震朝野。今天,你怎麽也來了?”

何心隱笑道:“湖廣闔省官員一個不落地全都湧來荊州,會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貴省講學,聽得消息,焉敢不來。”說畢徑自走到墓門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莊重地行了三拜大禮。

待何心隱行過禮後,張居正問他:“這些府學生都是跟你一起來的?”何心隱道:“是的。我在當陽講學,他們都是從附近幾個州府趕來聽我講學的。聽說我來荊州,他們又跟著我來了。”

“沒想到你的號召力如此之大。”

何心隱一掀髯,笑道:“當年孔子弟子三千,傳為美談,其實算得了什麽。我何心隱的弟子,三萬都不止。”

張居正勉強笑道:“聽人說,你自稱是當代聖人?”

何心隱躊躇滿誌地答:“每一代都應該有聖人,就像每一朝都應該有宰相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也不足為怪。宰揆大人,老漢今日前來,是給令尊大人送一點祭儀,略表心意。”說罷,轉身招招手。幾個府學生抬了一對漢白玉的石雕走上前來。隻見這對石雕狀似巨型蜥蜴,昂著三角形癟頭,鼓著一雙蛤蟆眼,長長的尾巴蜷曲著,塌在兩條後腿之間。在場的官員們個個都感到好奇,紛紛擠上來,爭著想看看這對怪物。張居正抬頭朝人群掃了一眼,那些朝前擠搶的腳步又都嚇得縮了回去。何心隱道:“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漢送的是什麽?”見張居正不知,何心隱嘴中重重吐出兩個字:“。”

站在張居正身邊的張居謙失聲問道:“什麽,趴下,是誰趴下了?”

何心隱睨了張居謙一眼,見他長得與張居正有些相像,猜著是張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問:“承教,你可是宰揆大人的弟弟張居謙?”張居謙點點頭,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何心隱搖搖頭,歎道:“你讀書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蟲旁一個八字,是為“”。蟲旁一個夏字,是為“”。是神物,昔鴟鴞氏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們就讓他飾守大鍾,你們見到的鍾紐就是他;二兒子叫鴟吻,生了一根長頸子,有事無事好作瞭望狀。人們便讓他站在屋脊上,你們見到的屋簷上的吻頭就是他的演變;這三兒子叫,生下來就好飲,一條江的水,他頃刻就可喝幹。今大江大河上的閘口兩旁,都讓它站崗守值。”

“柱乾兄,你為何要將這一對送來?”

何心隱道:“是鎮水良獸。老漢我請名匠雕刻一對送來,權作令尊大人的鎮墓獸。荊州平原古稱澤國,大堤十年九潰,無在此,恐令尊大人陰宅難安啊!”

聽他胡言亂語、荒誕不經,張居正頗覺無奈且疲乏,便說:“柱乾兄,家父葬儀剛剛完畢,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來,專門討教。”轉身欲走,又被何心隱叫住,不得不回頭。何心隱上前問他:“首輔大人,您總該問一句,為何令尊大人的陰宅難安呢?”張居正冷冷答:“那就請你柱乾兄賜教。”何心隱道:“一是地濕漬水,二是因為您張居正不肯回家守孝,這墓孤單哪。”

張居正的臉上勃然變色,周顯謨見狀,連忙站出來,指著何心隱斥道:“放肆!來人!”一列軍士迅速跑來。周顯謨道:“把這瘋老漢給我抓起來!”

軍士就要動手,張居正怒喝一聲:“退下!”軍士們都慌忙退到一邊。張居正勉強擠出笑容,對何心隱說:“柱乾兄,因為奪情,我得罪了天下讀書人,你作為士林領袖,今天有這個態度,也在我意料之中。”何心隱道:“首輔大人,你不肯奪情,是您這一輩子永遠也抹不掉的汙點。天下讀書人從此都不肯相信你,你說,你推行的萬曆新政還能繼續下去嗎?”

“萬曆新政是為天下的蒼生百姓謀福祉,為了這一願望,不要說是讓我奪情,背一個不孝之子的名義,就是支下油鍋炸我,我也在所不惜。”張居正本不想跟這些腐儒談道理,但話已經問到頭上,以他說一不二的性格,怎能不反唇相譏。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何心隱必在那裏說:“但是,叔大兄不要忘了,讀書人應該遵循的是三綱五常。”於是回道:“柱乾兄,我也奉勸你一句,不要一天到晚在那裏坐而論道,國家大事是幹出來的,不是議出來的。”說畢,不容他再置喙,吩咐道:“起轎回城。”

“欺人太甚,那何心隱竟敢跑到太暉山下來奚落我。”張居正氣得在客廳裏踱步,他的弟弟張居謙卻在那裏說:“這不能怪何心隱,父親亡故,你不回家守製,本來就是你的過錯。”顧氏拉了拉張居謙的衣襟,卻已經遲了,張居正的眉頭擰了起來:“你說什麽?”張居謙道:“父親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你,他是多麽想見你一麵。”張居正看著他,憤憤道:“這我明白。但我沒想到的是竟然你們也這麽看我。”

顧氏拉著居謙,說:“你別說了,你哥才回來沒幾天,你不該這麽責備他。”張居謙道:“我不是責備,我隻是說了幾句心裏話,當初你要父親將那一千兩百畝地還給江陵縣的時候,父親有多麽難堪。所有人都在背地裏誇你,而反過來辱罵父親是個貪鄙之人。”張居正怒道:“夠了,現在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都給我住嘴。居謙,你哥剛回,你就不能讓他安靜會兒嗎?”張老太太出現在門口,張居謙道:“不是我不讓他安靜,是天下的士林對他的所作所為早已心存不滿。”說完,轉身離去了。張老太太走向張居正,抓著他的手說:“別跟你弟弟一般見識,你是一國的首輔,娘明白你肩上擔負著天下蒼生,你要挺下去。”張居正的十分委屈霎時化了一多半,道了一句“多謝母親”,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夜,金學曾隨差役來到書房門外,整了整官袍,抬腿邁過了門檻。張居正往後推了推椅子站了起來,走到金學曾跟前,說:“今天在太暉山上會葬,人多口雜,來不及和你談心,故讓你晚上單獨來一趟。”

金學曾剛一落坐,就小心翼翼問:“首輔連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張居正拿起書案上的蓋碗茶,一邊撥弄著浮葉,一邊斂了笑容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向皇上舉薦,讓你當湖廣學台?”金學曾老實回答:“不知道。”張居正問:“你都上任幾個月了,別人怎麽看你?”金學曾道:“官場上的人,本來就好嚼舌頭根子。就咱的任職,說什麽話的都有。有說我從熱鍋跳進了冷灶,有說我在荊州清稅時,到底還是得罪了首輔大人。”

“怎麽得罪了我?”

“將趙謙送給張老太爺的一千多畝荒田清理了出來。這事兒,沒有首輔大人的支持,卑職斷然不敢胡作非為。但外頭人不知曉內情,故捕風捉影亂說一通。”

張居正笑道:“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這些不要去管它。學曾哪,你真的不知曉我薦拔你出掌湖廣學政的用意?”金學曾道:“卑職也曾就這件事反複揣摩。”張居正讓他講講看,金學曾道:“首輔大人是不是想整頓學府?首輔自隆慶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興氣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飭吏治,裁汰冗員。茲後,首輔又整頓驛遞、稅關、鹽政、漕政與馬政,一直到子粒田征稅。去年冬,首輔又敦請皇上頒旨在全國開始清丈田地,這一舉措一旦大功告竣,每年之賦稅又會增加許多。如今的天下,野無餓殍而朝有賢臣,是大明王國自永樂皇帝以來最好的局麵。但也有不盡人意處……”

說到這裏,被張居正打斷:“學府的混亂,生員品行不端,就是諸多不盡人意處中的一種。”

金學曾接著說:“卑職也看到這弊端,過去,一個府員隻有九十名生員,現在差不多超過一倍,按朝廷規定,每個生員除了每月給一石米,家中還可免交賦稅差銀,僅此一項,每年要給朝廷增加很多負擔。”

張居正點頭歎道:“如果朝廷出了這筆錢,生員們能夠認真學習孔孟之道,經那濟世之策,將來有本事為國家效命,倒也不錯,問題是生員們受目下士林風氣影響,崇尚清談,不務實際,這是我最為擔憂的事。”

金學曾忖了一會兒,說:“卑職理解首輔的意思,整頓學府已刻不容緩,隻是這樣一來,卑職又有一個擔心。首輔奪情,已讓天下讀書人感到不滿,若再整頓學府,可能徹底把天下讀書人得罪了。”張居正卻對他說:“這件事我想過了,芟除朝廷積弊,沒有哪件事不得罪人,寧其怕得罪人而讓朝政腐爛,不如幹脆拿出赴湯蹈火的勇氣,掃清政壇妖氛。這就叫欲做非常之事,必先做非常之人。”

荊州府衙廨房裏,周顯謨叫來沈度以及荊州知府陳旺林,同他們說:“今天會葬,首輔本來就心情沉痛,誰知冒出個何心隱,弄得首輔更是不愉快。府學生前往參加會葬,本是好事,誰知被何心隱利用。”陳旺林道:“卑職已經下令,立即把何心隱抓起來。”

是夜,十幾個府學生圍著何心隱坐在池塘邊六角亭屋裏,何心隱侃侃而談:“張居正用心太偏,他推行新政,對勢豪大戶狠倒也罷了,對天下讀書人他也是這麽心狠手辣。去年奪情風波,張居正將雒遵、吳中行等五人廷杖發配邊疆,此事怎能不令天下讀書人齒冷?”有人道:“先生,你今天當著數百名官員的麵譏刺首輔,我們真為你捏了一把汗。”何心隱點點頭說:“我已看出,張居正眼中露出殺機。他年若有人置我於死地,必是此人。”另一學生問他:“先生既已看出不祥之兆,為何還不回避?”何心隱道:“張居正維護的是政統,我何心隱維護的是道統。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為道統而死,死當其所也!”

忽然,門被撞開,捕快擁入,火把亂明。大家不免驚慌,何心隱道:“這幫家夥肯定是衝著我來的。”捕快頭目走進亭子,朝何心隱抱拳一揖:“何先生,麻煩你到府衙走一趟。”何心隱哈哈一笑,用手指劃著前麵對他說:“好,前麵帶路。”

大學士府,李可進來稟報:“老爺,省撫台大人周顯謨求見。”

張居正問:“有何事?”

李可道:“周大人說,他已指示荊州知府陳旺林把何心隱抓起來了。何心隱下午在太暉山侮辱了首輔大人,還送那一對怪物到葬禮上,這都是戲弄。周大人一回到城內,就派人把何心隱抓了。”

張居正霍地站起,厲聲說道:“胡鬧!這周顯謨我就不見了,你去轉告他,叫他迅速把人放了。”李可道:“是!”一揖退下。

李可走後,張居正對金學曾歎道:“你看看,這些人辦事,專門給我添亂。”金學曾道:“周顯謨大概是想除掉害群之馬。”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害群之馬是要除的,但要看時機。學曾哪,整頓學政,你又是任重道遠哪!”

“卑職明白。”

捕快押著何心隱沿街而來。金學曾帶著書辦策馬飛奔過街道,騎馬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書辦對捕快道:“怎麽,連學政大人都不認得嗎?”捕快忙翻身下馬叩見學政大人。金學曾道:“我現在傳首輔指示,命令你們立刻將何心隱放了。”捕快還在猶豫,金學曾不客氣地對他說:“別這個那個的,趕快放人。”捕快隻好依了,解了何心隱的械。何心隱還在那裏冷笑:“金大人,你們這是演的哪出戲,一會兒抓人,一會兒放人,張居正不是想以此來感化我吧?”金學曾道:“首輔大人今天放了你,並不說明你何心隱就沒有罪,該清算的到時候會跟你一並清算。”說完策馬而去。

周顯謨驚訝地問:“你把人放了?”金學曾回答說:“是的。這是首輔大人的意思。何心隱暫且不去管他,首輔大人的意思是,治病先要治本,何心隱私辦學堂不對,但關鍵問題出現在襄陽知府趙應元身上,趙應元做事太糊塗,他把軍營挪給何心隱當校舍,這可是犯了大忌,而且首輔令尊大人會葬,他也不參加,所以他頭頂上這頂烏紗帽看來是保不住了。首輔已經讓吏部下達谘文,免去趙應元的一應職務。”

說畢,金學曾湊近了周顯謨:“下官認為,趙應元被免職,是一個信號。”

“什麽信號?”

“我看首輔下一步,恐怕要做兩件事,一是裁汰各府州縣學的生員;二是查封全國私設書院。以首輔一貫的思路,他對無關社稷蒼生的空談玄理始終深惡痛絕。他初任首輔之時,首先要解決吏治與財政兩大問題,幾年下來諸事已見成效,他也就能夠騰出手來治理講學了。”

周顯謨想了想,回道:“金學台分析得有道理。反正你是個熱鬧人,走到哪裏,都會弄得山呼海嘯的。這回查封書院,你又要力拔頭籌,創立奇功了。”金學曾擺手道:“周撫台,這回力拔頭籌的,恐怕不會是我。”周顯謨問:“那是誰?”金學曾指著他說:“你。下官今天來找你,就是商量這件事。”

所有何心隱的學子圍在廳堂內,一個個義憤填膺。

“他們憑什麽將先生抓了,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對,我們應該去縣衙請願。”

“去縣衙沒用。我們應該去找張居正,這事肯定是他授意的。”

正說著,門被推開,何心隱出現在眾人麵前。眾人圍了上去,“先生,你怎麽回來了?”何心隱傲慢又得意地說:“我何某遵從儒教,宣傳陽明心學,何罪之有?從今往後,我必將推行大明之新學風。諸位放心,他張居正奈何不了我。”

周顯謨、沈度以及陳旺林率荊州府眾多官員簇擁著張居正,站在“戒貪碑”前。周圍還圍上不少鄉親。張居正聽說陳大毛和李狗兒也在其中,便問道:“聽說是你們二人,把這方戒貪碑從老府衙抬到這裏來的?”陳大毛回答:“是,首輔大人。咱們隻是出力,出主意的不是咱們,是稅關的金大人。”張居正問他:“金學曾,他這個官,你們喜不喜歡?”陳大毛道:“我們老百姓都喜歡金大人這樣的官。”

張居正點頭道:“洪武皇帝立國之初,對貪墨官員恨之入骨,因此讓人製作這方戒貪碑立於全國各府、州、縣衙,其意是讓所有司牧地方的官員都時刻不要忘記‘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當官首要之德,是戒貪。這一點,你們這些知府知縣都做到了嗎?”

沈度上前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牢記洪武皇帝的教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張居正道:“沈度!你因子粒田征稅一事,得罪了權貴。從宛平縣調到江陵,窩了三年。盡管去年已將你提升為湖廣巡按禦史,但一提起當年的事,朝廷還是有愧於你呀!”他轉頭問周顯謨:“你知道沈度拒賄的典故嗎?”

“這個,卑職不知道。”

張居正讓沈度自己講,沈度不肯,張居正便問李可,讓他去沈大人家中借的一個寶貝帶來了嗎,李可從一名隨從手上接過一隻蓋了紅布的托盤,呈到張居正麵前。張居正揭開紅布,是一隻銅燭台:“本輔早就聽說,沈度每拒賄一次,回家就罰跪一次,頭上頂著這隻燭台。諸位,沈度拒賄保廉,誠為可嘉。本輔決定把這隻銅燭台帶回北京獻給皇上。本輔相信,皇上一定會為有這樣的清官而驕傲。”

沈度道了聲慚愧,又說:“卑職認為,拒賄隻是做了一位當官分內的事。還有一件該做的事,卑職一直不曾做好。”

沈度答道:“利民。”

城外蔥蔥原野,一覽無餘。張居正於宏敞的城樓大廳中落坐,沈度等陪侍官員坐在下首。張居正問沈度:“你說說看,為民謀利,如何一個謀法?”沈度從懷中掏出一個冊簿,雙手獻給張居正,說:“這個冊簿上,詳細記錄了江陵一縣每年的納糧情況,請首輔大人過目。”

張居正翻看了一會兒冊簿,疑道:“江陵一縣,每年交納皇糧,要運往七十八處?”沈度回道:“是。國初戶部根據各縣田畝總數,核定交納皇糧數目,然後運往各處衛所。農民不但要如額交納糧食,還得負責運輸,沿途損耗,朝廷概不負責。往往交一鬥糧食,要提三升損耗。若遇到收糧官吏盤剝,沿途強人敲詐,往往一鬥糧的損耗,最高可達六至八斤。每年就運糧一事,老百姓苦不堪言。”

張居正聽畢歎息道:“所有損耗由納糧戶自行承擔,這雖然不合理,卻也沒有好的辦法來解決。曆朝以來,許多有識之士都想解決這一問題,但牽扯麵太廣,至今未找到解決的良方。”

沈度道:“首輔大人力排眾議,決定在全國清丈田畝,此事已在山東率先施行,對這一英明之舉,老百姓非常擁護。一俟清丈田畝,勢豪大戶就再也不能逃避稅糧。此舉不但朝廷糧賦增加,而且豪弱平等。田賦雖然從此公平了,但力差、徭役仍是老百姓不堪忍受的重負。卑職有一個大膽的建議。往常,每一個種田戶承擔稅賦,分糧賦、力差、徭役數種,卑職認為,可將三者合一,折為銀差,計入田賦之中。農戶可以不交糧食,而根據當年糧食豐歉,由戶部製定糧價,農戶根據所交納糧食數目,折成銀錢交納,此舉可大大減輕農戶負擔。”

張居正聽了,擊腿歎道:“前朝有人想過這一類方法,但沒有你想得這麽完善。這個納稅改革,可稱為一條鞭法。沈度,本輔認為此一改革,可先行在南方試驗,若老百姓稱便,便可在全國推行。”

荊州之行功德圓滿,轉眼皇上規定的假期已到,張居正不得不灑淚而別。三十二人抬大轎停在廣場上,一應儀仗排列整齊。張居正從大門內走出來,向沈度、陳旺林、周顯謨、金學曾等送行的官員揮手致意。張老太太拿著手絹為張居正擦著汗,擦畢,她將手絹塞到張居正手中,囑他道:“走吧,一路上多加小心。”

張居正隻是點頭,話都說不出一句。

張老太太拉著兒子的手,說道:“兒啊,但不知這次一走何時才能見你。”張居正道:“等兒完成清丈田畝,把一條鞭法推行開來以後,一定回來看你。”張老太太歎道:“那又等到何年何月啊!”張居正含淚笑道:“母親你不會等得太久,您急,皇上和太後比您更急呀。”張老太太點頭,頗為憂心地說:“娘不懂政治,但官場險惡,你千萬要留神。”張居正答了一句:“兒明白。”說完走向眾官員,對金學曾及周顯謨說:“故園丘山,常縈我心。本想多住一些時候,怎奈皇上一再催我返京,隻好登程北上。此次離鄉,又不知何日再能見故鄉父老。家鄉一應事務全都仰仗各位了。”

張居正走後,金學曾對周顯謨交代:“很多事情隻能意會,不能言傳,尤其麵對查封書院的事,現在首輔大人已經離開荊州,撫台大人該是你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周顯謨忖了一會兒,覺得理不清頭緒,便問:“你是說即刻查封書院?”金學曾道:“不,擒賊先擒王。”“何為賊,何為王?”周顯謨此言一出,金學曾便笑了起來:“撫台這麽一問,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這麽說吧,若要拆廟,先得搬神。”

廟是那些私立書院,各個書院的山長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現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據可靠線報,何心隱已於前天從荊州來到了武昌城中。一聽說要抓何心隱,周顯謨很是疑惑:“首輔大人不是下令把他放了嗎?”

金學曾道:“首輔大人放他是有道理的,因為他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首輔雖是鐵麵宰相,但朋友之間,他還是抹不開麵子。再說,當時首輔的父親剛剛下葬,何心隱大老遠跑來送那兩隻,雖有愚弄之嫌,畢竟是參加葬禮來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來,就顯得首輔太沒器量,所以,首輔放了他。現在卻不同了,首輔已經動身回京,這時候再抓何心隱,我可以肯定,首輔再也不會指示放人了。”

周顯謨狐疑地問:“首輔真的沒有其他吩咐?”

金學曾道:“沒有。但今日戶部傳來的谘文,就透露了首輔的心思。”他看著周顯謨悄聲說:“周撫台,首輔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周顯謨心裏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猶豫地問:“萬一抓錯了人,怎麽辦?”金學曾道:“抓不錯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再說,為官一任,要想做成幾件大事,總還得冒幾分險。當初,我任荊州稅關巡稅禦史時,揭發趙謙拿公田做人情送給張老太爺,多少人都認為我這是給自己捅刀子,結果怎樣?首輔天下為公,滅私情而懲貪官,我金學曾不但沒有引火燒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獎。”

這幾句話打動了周顯謨的心,他一咬牙,說道:“就依你的,咱們即刻動手,把何心隱先逮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