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真定府五品知府錢普拿起桌上的一份移文抖了抖,說:“這是北直隸衙門給轄下的五個府發下的移文,通報首輔回鄉葬父。定於三月十一日從北京啟程,凡南北官道經過的府縣,務必認真接待,從吃喝住行到安全保衛,都不得出半點差錯。”真定府是張居正南歸的必經之地,錢普今天找來他的幾位師爺來商量的,便是該如何接待首輔大人。

話音剛落,師爺們便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師爺孫廣路先開了口:“首輔入境之日,凡他經過的路途,一定要打掃幹淨。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花子,讓各村的糧長負責,把叫花子都弄到空屋子裏關幾天。”

另一趙姓師爺接著說:“首輔入府城,走的是北門。從北門到南門,街兩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裝飾,讓首輔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首輔的隨從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千萬不能得罪。閻王不收禮,不等於小鬼不要錢,咱們一定得對症下藥。”

錢普點點頭,肯定了幾人的建議,但依他看來,這樣一些事體,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他聽說保定知府吳顯煥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輔的事兒了,因此,錢普提出:真定府一定要製訂出別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絕活兒做出來,不單讓保定府吃驚,就是下一站的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的開封府、南陽府、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等等,都無法超越,也無法仿效。隻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怎樣行事,才能達到這個效果?幾人的腦袋湊在了一起。

官道一入真定縣,便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驛站前頭是一座亭子,供過往行人歇肩飲水。如今這亭子修葺一新,亭子旁邊的驛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過,裏頭的供張設備也全部更新。忙碌了好幾個晝夜的錢普正歪在炕上打盹,錢糧師爺孫廣路像踩了風火輪似的跑進來,忙不迭聲喊道:“老爺,快,來了!”錢普睡意全消,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來了,在哪?”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門去。孫廣路跟在他屁股後頭,一邊墊著碎步一邊氣喘籲籲回道:“大約隻有一二裏地了。喏,你看,前頭的儀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見。”

錢普手搭涼棚瞭望,隻見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馬蹄踏踏彩旗飄飄,冠蓋如雲車駕如簇。這支隊伍差不多有好幾百人,擺成長蛇陣,迤迤邐邐朝這邊走來,不禁讚道:“好威勢!”他習慣地舔了舔兩片薄薄的嘴唇,扭頭一看,方才還空****的官道上,忽地站出來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從地縫兒鑽出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屬官僚吏,先前都貓在各處房子裏打肩歇息,聽得動靜,都一齊跑出來看熱鬧。錢普掃了他們一眼,像塾師訓戒村童一般嚷道:“各位記住次序,在官道兩側跪迎首輔入境,千萬不可亂了章法,明白了?”

眾官員亢聲回答:“下官明白了。”

亭子兩側,早已鋪好了紅氈,官員們在孫廣路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兒挺身跪下。張居正的導行隊伍斧鉞儀仗令旗牌扇逼近真定縣境,錢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間朝兩廂一揮手,早已訓練得滾瓜爛熟的鑼鼓班子一齊敲打擊奏起來。一向冷僻的縣界處,頓時鍾呂齊鳴喧聲震耳。鑼鼓鞭炮聲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嗩呐嗚哩哇啦奮力吹響。

坐在十六人抬明黃圍簾大暖轎裏的張居正,丟了手頭的一冊書,閉目養神。喧天鑼鼓聲傳來,轎夫的步伐慢了下來。護衛班頭李可拍了拍轎杠隔著轎簾稟報:“老爺,前頭就是真定府境,真定府知府錢普率眾前來迎接。”張居正心中不滿道:“這個錢普,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

大轎在亭子前停了下來。張居正下了轎,走進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錢普一揮手,震天價響著的鑼鼓嗩呐突然間戛然停止。錢普跑步上前當麵朝張居正跪下,高聲稟道:“真定府知府錢普,率屬下五個知州、二十七縣知縣恭迎首輔張大人入境。”張居正瞅了錢普一眼,再看路兩邊黑鴉鴉跪著的官員,個個都穿著簇新的補服,吩咐錢普免禮。

待錢普站起身來,張居正問:“你就是錢普?”

錢普道:“卑職正是。”他雖不敢抬頭,但已覺出首輔眼光瘮人,一緊張,竟滿頭冒汗。

張居正問他:“真定府最南邊,是哪個縣?”

錢普道:“是井陘縣。”

“井陘離這裏有多遠?”

“首輔大人指的是井陘縣境還是井陘縣城?”

“當然是縣城。”

“二百五十裏。”

張居正鼻子裏哼了一聲,朝跪著的官員們掃了一眼,又問:“你方才說,真定府的五個知州、二十七個知縣全來了?”

錢普說:“是。”

“最南端的井陘縣知縣也來了?”

錢普汗出,想了一瞬答道:“來了。”

張居正語氣嚴厲起來,道:“這麽多的知縣,都一窩蜂跑來這裏,縣裏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陘縣到這裏,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裏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麽話!”

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蠕動著,想辯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張居正說了一句:“走,繼續上路。”說著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大轎。

眼看見自己幾天的努力就將隨著這一句“繼續上路”付之東流,隨之泡湯的還有“伺候好了首輔”背後的一係列錦繡前程,錢普先是心頭一緊,隨之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跟在後頭,腆著臉喊道:“首輔,請留步。”

張居正回過身來,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問他還有何事,錢普賠著小心笑道:“卑職給首輔另外備下了一乘大轎。在驛站後院裏停著,請首輔挪步過去親自過目。”

拗不過錢普的好意,加之舟車勞頓,轎夫等都有歇息之意,張居正先前的一句“走”,也不過是看見錢普如此大吹大擂的迎接而引起的不滿所致,錢普誠惶誠恐的樣子讓他又有些心軟,想到這一路上,所遇到的知府知縣都是盡全力唯恐接待不周,雖不合他體恤民生之意,但小官怕上頭怪罪下來,卯了力不得不如此也是有的。一行人竟被勸到驛站後院來看轎子。

這乘轎比之普通轎子要大好幾倍。就是張居正現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轎,與它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張居正繞著轎子走了一圈,回到轎門眼前。錢普又請他登轎察看,張居正踩著雕花轎凳上到轎子裏頭。轎屋一進兩間,外間擺有書案,案上有紙筆墨硯,案幾兩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少女。裏間較小,僅擱一張床,權作倦臥的薰香蘭室。頂上都是別具匠心的彩繪,腳下鋪的是加厚的猩紅地毯,踩上去柔柔軟軟沒有一點聲音。

張居正眼光落在兩個小姑娘身上,他問站在左邊的一個:“你叫什麽?”小姑娘蹲了個萬福,緊張答道:“玉琴。”張居正又問另外一個:“你呢?”丫環道:“玉意。”

張居正隨口開了個玩笑:“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稱。”剛說完,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陣惆悵,遂又問道:“你們不像是本地人。”

錢普代為回答:“啊,她們兩個是卑職老家蘇州人。玉琴與玉意兩個,本是卑職賤內房下使喚的丫頭,賤內好一點琴棋書畫,倒把她們兩個都**出來了。卑職這次帶她們來,是讓她們一路照顧首輔大人,權當書童之用。”

張居正笑著問玉琴:“長途顛簸,你受得了這個苦嗎?”

玉琴乖巧答道:“這大轎平穩,坐在裏頭像待在家裏,苦不到哪裏去的。”

張居正下得轎來,又圍著大轎轉了一圈,問錢普:“這乘轎子得多少個人抬?”錢普道:“三十二個。”張居正問:“如此龐然大物,抬起來方便嗎?”錢普說:“方便得很。”說著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著一色號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圓的伏役:“你們抬起轎來,在這院子磨兩個圈兒給首輔大人看看。”

眾伕役得令,一齊上前各就各位,領頭的喊一聲“起轎”,伕役們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裏磨了兩圈,那轎子不閃不跌非常平穩。張居正笑道:“三十二人抬大轎,自古未曾有過,這是你錢普的創建。”這轎子坐起來的確平穩,玉琴說得不錯,雖然在途中,就如同在家裏一樣,坐在裏麵,讀書和讀奏折兩不耽誤,張居正當下就準了換乘這台轎子。至於玉琴和玉意兩個,一說她倆是蘇州人,張居正心中就泛起一種異樣的情愫。玉娘雖在北京長大,老家卻在蘇州,當年由於政務繁勞竟將她拋在積香廬多年,最後鳳去樓空,一抹相思至今未消。張居正竟也同轎子一同納了這兩個“書童”,全不知他此時的計量都在錢普掌握當中。錢普對他的諸師爺說:“昨日,本官找了兩個丫頭放在大轎上侍候首輔,一聽說這兩個丫頭是蘇州人,首輔當下就露出了笑意。可見,首輔心中一直惦記著玉娘。”

此刻,他正在和他的師爺為首輔準備晚宴,之前,錢普早把保定府各縣接待首輔的菜單搞到手了,並且知道,在保定府,麵對滿桌牛羊葷膻、肥雞大鴨子,他直皺眉頭,隻要了一碗麵疙瘩湯。首輔是南方人,哪裏吃得慣北方的酒食。按理,應該做一桌荊州菜,才對得上首輔胃口。但他對首輔的心思,了解得更加深透:他知道首輔曾喜歡一個名叫玉娘的姑娘,玉娘最喜歡吃的就是淮揚菜,首輔自打寵上了玉娘以後,也對淮揚菜情有獨鍾。一個月前,他找人去揚州物色了一個大拿廚師,有烹龍炮鳳的本領。就說正菜之前的八個涼碟:金華火腿、杭州筍鼇、鬆江糟黃雀、無錫糖醃排骨、華亭黃泥螺等,這些菜肴的原料,都是直接從江南運來的,僅運費一項,就花了一千多兩銀子。但照錢普看來:銀子不管花多花少,隻要花得值就行。隻要首輔吃得滿意,就是花去了一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麽?在接待首輔這件事上,他的確不吝惜銀子,就連李可,都被那個叫孫廣路的師爺硬塞了一塊十兩的銀錠,全不顧真定府二十七個縣的賦稅加起來才隻五萬兩銀子。

孫廣路打點完了首輔上下,除李可外,又給每人塞了五兩銀子,回來向錢普匯報,錢普得意地笑道:“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首輔肯坐三十二人抬大轎,他李可憑什麽不肯收十兩銀子。”隨之,他又覺得給李可十兩略少,讓孫師爺瞅空兒再給他補十兩。孫廣路卻道:“這事兒,恐怕有些難。送出去的這些茶水錢,都是攤派給真定縣知縣康立乾的。這個人摳門兒,多拿一兩銀子,像要他的命。”錢普搖搖頭,歎道:“這些人,不知道官是怎麽當的。”

說著,錢普與孫廣路走到驛站,說要進去拜望首輔大人。李可不在,另外的人回道:“首輔早有指示,這會兒他要休息,概不見客。”孫廣路還想交涉,錢普阻止了他,說:“首輔連日旅途勞頓,讓他休息吧。”

此時的張居正與李可卻正身著便裝,置身於真定府的小酒館中,叫切了盤醬牛肉,篩了壺酒上來。倆人撥弄著牛肉片,待吃不吃,卻聽得隔壁桌上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老兄,中午首輔進城,那場麵你見到了嗎?”

“真他娘的威風,三十二人抬大轎,連皇上都沒坐過。”

“這是咱們真定府知府錢大人的傑作。人坐在轎子裏頭,像坐在房子裏頭一樣。”

“真定府的大街多少年來都是髒兮兮的。這會兒可好,路麵幹淨得像鏡子,連狗子都不敢拉屎。”

“這都是做給首輔看的唄。往日這時候,街上的叫花子比蒼蠅還多。這幾天,你何曾見到一個?都讓錢知府下令逮起來了。如今都關在城西糧庫裏。”

“糧庫裏,那不是裝糧食的地方嗎?”

“去年遭了蟲災,糧食欠收,糧庫空了一半。這下倒派上了用場。”

聽到這裏,張居正低聲對李可說:“走!”

李可丟了一點碎銀在桌子上,兩人閃身出門。出了小酒館,張居正對李可說:“你立即派人到城西糧庫走一趟,看那裏是否關有叫花子。記住,不要打草驚蛇。”

回到驛站,侍衛進來稟道:“大人,錢知府讓小的前來稟告,他已準備好了接風晚宴,請大人出席。”張居正問:“錢普呢?”侍衛答道:“他在門外候著。”

十桌席麵擠得滿滿囤囤。官員們都起身歡迎,張居正在主賓席上落坐,眾官員才敢重新坐下。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為首輔大人的接風宴會現在開始。首先,請知府錢大人致歡迎辭。”

錢普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先向張居正深深一揖,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幹!”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張居正拿起酒杯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難為你說了這麽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幹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布:“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起身離席,緩緩走了幾步。宴會廳裏一片寂靜,所有的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緩緩道:“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麵,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但他有一句話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上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衝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瑜小庇,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準,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真定城西十幾座糧庫,到處都有站崗的兵士和遊哨。

一隊兵士在一座糧庫前停下來,守庫典吏打開大門,兵士們走了進去。庫內黑糊糊一片,兵士們打起燈籠一看,才發現地上坐著一百多位蓬頭垢麵的乞丐。乞丐們見有人來,便一窩蜂站起來,要朝門外擠。兵士頭目說:“大家不要擠,首輔大人派我來接你們出去。”

所有的乞丐都激動起來。在兵士們的引領下,浩浩****向真定府衙門而來。不少路人駐足觀望。

宴會大廳裏,張居正的聲音還在回**:“一個府有一個好知府,則闔府安穩;一個縣得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知縣,皆妙選賢才。若天下州牧知縣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廟廊之下,百姓也就無憂無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知縣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恐怕就是知縣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裏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諸位一杯,你們辛苦了!”

一片碰杯之聲過後,張居正繼續講:“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隻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人家拿大把的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檻,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一眾愕然。燥熱的宴會廳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裏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麵麵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麵前的酒杯發呆。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李可!”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應道:“在。”張居正說:“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裏裝的是什麽物件兒?”

李可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隻見盤子裏是八個五兩一隻的銀錠和一隻十兩的大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裏拿出一隻銀錠,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裏來的?本輔在這裏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宴會廳裏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

張居正把銀錠擲進木盤,又道:“今天下午李可告訴我,有人送了他十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錠。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一半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國家的稅銀一厘一毫都不能拖欠,這突然冒出的一萬兩銀子從哪兒來,天上掉下來的?到頭來,你們還不是巧立名目,攤派在老百姓頭上?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張居正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之類的好處,一律交出。倘若有誰隱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嚴懲不貸。至於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

張居正話音一落,立即有人高喊:“不,首輔大人應該追究!”說著,一個人離席站了起來。

這個人是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見狀,向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麽,怎麽沒喝酒就發起酒瘋來了?”康立乾不答,徑直走到首輔跟前,說:“首輔大人,卑職不是發酒瘋,卑職是前來請罪。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張居正問:“你送了多少銀子?”

康立乾道:“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隻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康立乾答道:“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衝衝斥道:“豈有此理。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來人哪,將康立乾革職查辦。”此言剛出,便有人將康立乾的烏紗帽摘去,並將其押出宴會大廳。張居正平靜了一下:“打擾了諸位的雅興,來,大家舉杯,為了真定縣,我們幹杯。”

眾人山呼:“謝首輔大人。”

觥籌交錯間,無人留心李可從外麵進來,對著張居正耳語道:“大人,他們都到了。”張居正點點頭:“李可,帶客人上來。”

李可在前,一班乞丐跟在他的身後,排隊進了客廳。舉座皆驚!他們的眼睛看著張居正,張居正不緩不疾,對大家說:“本輔聽說,你們為了歡迎我過境,竟下令把這些乞丐統統抓起來,關在城西糧庫。我便下令將他們全部放出來,讓他們參加今天晚上的宴會。”宴會廳內登時安靜得緊!

張居正問一位老乞丐:“老人家,你為何要當叫花子?”老乞丐說:“去年鬧秋旱,糧食欠收。”張居正拉著老乞丐的手:“諸位知縣,你們聽到沒有?他們不是罪犯,他們隻是遭受了災害的老百姓。他們不單是你們的,也是我大明王朝的衣食父母,你們要善待他們啊!”

全場鴉雀無聲。老乞丐嘴一癟,聲淚俱下喊了一聲:“首輔大人!”老乞丐跪下了,所有的乞丐也都跪了下來。

從百姓口中,張居正聽說康立乾是個好官,隻怕是錯怪他了,當夜便隻身來到康立乾的住處。康立乾一身便裝,正在屋內做著木匠活。見張居正進門,來不及換裝,自覺狼狽得很,搓著雙手道:“沒想到首輔大人深夜造訪……”張居正打斷了他:“不用客氣,我是專程來看望你的。”康立乾吩咐下人:“快,給首輔大人上茶。”張居正說著:“不用。”一眼瞥見了康立乾身上的衣服:這是他日常家居的便裝,隻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淨布,驚問:“你一個縣令,為何穿這樣的衣服?”

康立乾笑道:“這算什麽,厚一些容易吸汗,老百姓管它叫百衲衣。外麵的衣服牽涉一個人的體麵,所以不敢太馬虎。但裏頭的衣服,隻要能穿就行。”

張居正疑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康立乾回答說:“除了養家,也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舍給乞丐了。”

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來,本輔錯怪你了。”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說著,兩人坐下來,雖然地位相差懸殊,但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說起這次的事,康立乾慘淡言道:“行賄已成了官場上多年的痼疾,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口聲聲說要清正廉守,你若真的拿白水當酒蘿卜當葷來待他,他表麵上讚揚你,內心裏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的人哪個不是狐假虎威?我一個知縣,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得罪了上峰。一旦得罪,他就給你所轄之縣額外加派稅糧與伕役。這樣一來,闔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卑職這樣做,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乾說到這裏,神情愧悔交加,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張居正問他:“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康立乾道:“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知縣中,咱當知縣的時間最長。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梁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誌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裏方各莊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裏修建一座。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所以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什麽樣的案件都發生過。卑職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並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莊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隻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乾的敘述,張居正十分感動,歎道:“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茶水錢我會全部還你,唯願方各莊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早上,孫海給朱翊鈞搬來一株綠芍藥,極為名貴。朱翊鈞細看眼前這盆花,花瓣綠如翡翠,不禁歎道:“此花真是好花,隻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好花插在牛糞上,是極為惡俗的事,這隻盆子的確和牛糞差不多。朱翊鈞讓傳旨禦花園,將這花盆換一個。孫海回他道:“禦花園的盆子,都是從景德鎮燒製運來的,哪有好的?要換,得換個宋朝的鈞瓷。”朱翊鈞也聽說過,鈞瓷的窯變最為珍貴,何況是古董,可遇不可求,後宮藏品雖富,一時還不一定找得出來。孫海道:“有倒是有。在棋盤街一家古董店裏,奴才看見一隻鈞窯的窯變花盆。若是買來配這株綠芍藥,倒真是十分般配。”朱翊鈞問要多少銀子,孫海回店家要二百兩,朱翊鈞點頭道:“花二百兩銀子買一隻鈞窯古董花盆,說貴也不算貴。但做生意哪有一口價的。你去和店家還還價,能降多少就降多少。”

乖巧的孫海上前道:“萬歲爺你給個底價,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談下來。”

朱翊鈞想了想說:“最多隻能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你去談,若談得下來,朕再賞你十兩銀子。”

呂調陽已換好官服,正欲出門。他的二兒子呂元祐衫不整地走進來。呂調陽一看見他,怒就不打一處來:“看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副樣子。”呂元祐很不服氣,呂調陽斥他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是六品的尚寶寺卿,每天辰時,必須到衙門點卯。可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趕得及嗎?”

呂元祐從小讀書不上進,考了個秀才之後,鄉試多次都不能中舉,因此與功名無緣,從正途進入不了士林。多虧東南大捷,皇上格外開恩,讓他蔭襲尚寶寺卿,偏他不知好歹,有了這個官位,卻從不認真去做。雖然如此,呂元祐卻也不高興聽到他爹這些讓人耳朵磨出繭的數落,搶著說:“爹,你別說了好不好,我現在就去衙門點卯,保證比您先到。”說罷跑出門去,大喊一聲:“備轎!”

呂調陽跟著跑出來,把一頂烏紗帽戴在呂元祐頭上,說:“上值不戴烏紗帽,你去幹什麽?”呂元祐嘻嘻一笑:“爹,我就等著你當首輔!你當了首輔,我還能升官。”

棋盤街古董店裏琳琅滿目,夏鼎商彝,楚戈漢鏡,應有盡有。孫海一腳踏進來。正在擦拭一麵銅鏡的夥計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上前來,一邊打揖一邊笑道:“老公公,小的這左眼皮子跳了一早上,正尋思著是不是有貴人來。看看,可兒就來了。你老要點兒什麽?”

孫海嘴一撅,說道:“你他媽的長了一雙眼睛不看事,什麽老公公,本公公才十八歲。”夥計一驚,忙賠笑道:“小的說你老,不是指的年齡,是指您的身價兒。公公爺,你瞧上什麽寶貝了?”

孫海四下裏瞧瞧,指著一隻大花盆問:“這隻盆子賣多少錢?”夥計假裝吃了一驚:“我說公公爺,你可真會挑。這是正宗的宋代鈞瓷。你看它通體猩紅,這些窯變後的蚓線,絲絲縷縷,透著溫潤的孔雀蘭。這可是上品。上次一位官人看中了,開價四十兩銀子,小的沒有賣給他。”

孫海吼他道:“你別給我耍這些套路,瞞天要價,我不吃你這一套。我一口價,三十兩銀子,你賣不賣?”

夥計露出為難之色:“這,公公爺,你多少還加一點。”

孫海兀自吼道:“一個銅板都不加。你不肯賣,到時候會有人找上門來,白拿你這隻盆子,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你。”

夥計做出頗不情願的樣子:“好了,好了,小的知道公公爺有來曆。就依你的,三十兩銀子成交。”

那隻鈞窯花盆,正擱在大文案旁邊的黃梨木花架上。朱翊鈞摩挲著花盆,問:“孫海,你多少銀子買下的?”孫海道:“回萬歲爺,奴才謹遵旨意,實花紋銀一百五十兩。”朱翊鈞得意地說:“怎麽樣,生意還得談吧。商家都心黑,若不殺價,豈不讓他白白多賺走五十兩銀子?”

孫海繪聲繪色地對朱翊鈞描述了一番殺價的經曆:“萬歲爺何等英明。奴才按萬歲爺的吩咐到那家古董店,把價錢報給店家,他見我成心要買,就死活不肯降價。奴才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你不肯降價,爺就去另一家。鈞窯的花盆,又不隻你一家有。’說著拔腿就走。一百五十兩銀子的生意,也算是一宗大買賣,店家豈肯輕易放過?店家又趕出門,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賠了許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點,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咬著牙說,‘一兩銀子也不加,你不肯賣,爺就走人。’店家無法,隻好答應了奴才的開價。一百五十兩銀子,抱回這隻鈞窯的極品花盆。”

朱翊鈞聽了,讚道:“看不出,你孫海還會做買賣。將來有機會,碰上合適的內廷采購的差事,朕委你一次。”

孫海跪下道謝,又說:“其實,奴才這點本事,還不是萬歲爺**出來的?俗話說,棒槌掛在大路邊,三年也學會說話。奴才在萬歲爺身邊六年,再蠢也開了竅了。”

朱翊鈞問他:“朕**了你,這話不差。那朕是誰**的?”

旁邊的客用嘴快,開口便道:“是太後娘娘,是元輔張先生。”

朱翊鈞的一臉不悅還沒擺出來,玲瓏剔透的孫海已經在旁開了口:“不對,萬歲爺是天生龍種,什麽事都能無師自通。”客用瞧瞧朱翊鈞的臉色,忙跟著道:“孫海說得對,萬歲爺是無師自通,奴才說錯了,奴才給自己掌嘴。”說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張先生離京有七天了,馮保從張鯨那兒知道,內閣那邊,呂調陽與張四維以及新增的閣臣申時行、馬自強四人,似乎都閑得無事可幹。張鯨還說,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閣臣之職,就是替皇上擬票處理。四位閣臣都這麽閑著,朝廷豈不是運轉失靈?馮保製止了他:“你小子操的什麽心,皇上如今長大了,軍國大事,他知道怎麽處理。”

說畢,馮保將今日通政司送來的奏章親自給皇上送了過去。

朱翊鈞聽說棋盤街有上千家店鋪,心癢難忍,很想去看一看,無奈皇上是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壇祭告天地,到先農壇示耕祈雨,平常不能隨便離開這紫禁城。孫海在旁半是奉承半是攛掇:“天下百姓都誇你萬歲爺登基後,四海升平物阜人豐。究竟升平到什麽樣兒,你萬歲爺自己反而不知道。萬歲爺,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帶您出去,到棋盤街耍看耍看?”朱翊鈞道:“這哪兒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朕的母後,還有大伴,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朕哪!”

孫海出了個主意:“咱們紫禁城裏頭,二十四監局的內侍火者,外加六個女局的宮娥采女,攏起來也有上萬人。擇個日子,讓他們像外頭趕集那樣,既有賣東西的,也有買東西的。大家找樂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機會,領略領略棋盤街的風俗生意,****咱們這些奴才。”說得朱翊鈞眼睛一亮,大呼可以。孫海問這事是不是應該跟太後娘娘通報一聲,朱翊鈞道:“朕已成人了,這些小事就不必再去打擾母後了。”

兩人談興正濃時,卻見馮保雙手捧著奏匣走來。朱翊鈞尊敬地喊了一聲:“大伴!”馮保看了孫海一眼,斥道:“看你這樣子,渾身都沒四兩骨頭。在萬歲爺麵前嬉皮笑臉的,成何體統!”孫海口中說著:“奴才知錯。”一邊退下,心裏頭好不恨恨然。

張鯨一腳踏進李偉府客廳,看到李偉與許從成都坐在裏頭,連忙彎腰施禮,說道:“老國丈,老駙馬爺,聽說你們召喚小的?”

許從成滿臉堆笑,以少有的客氣招呼道:“是的,張公公,坐下來說話。”睨著他說:“張公公,如今張居正回江陵葬父去了,這宮裏頭,就剩下馮保在唱獨角戲了。”張鯨咂摸這話的意思,謹慎回答:“內閣還有四位輔臣。”

許從成哈哈一笑:“誰不知道,那四位輔臣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一應大事,還得張居正做主。”張鯨隻得點頭:“這,老駙馬爺說得不假。”許從成道:“眼下這情勢,馮保在大內,更能一手遮天了。”張鯨也便應道:“馮公公既是大內總管,又兼著東廠提督,管的事兒多,所以每天忙得團團轉。”

許從成點點頭:“這個,你不說咱也知道,內閣那邊,四個輔臣被張居正晾了幹魚,大內裏頭,你們幾個秉筆太監也被馮保壓得死死的,不給你們一點實際的權力。外頭人都知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穿著連襠褲,兩人內外勾結,把個太後與皇上哄得團團轉。”

張鯨一聽這話臉色突變,立刻回道:“老國丈,馮公公對小的,實有提攜之恩。”李偉嗤之以鼻:“提拔你,為啥不把東廠提督賞給你?他隻想你給他賣命,並不給你實惠。”張鯨道:“小的還年輕。”許從成問他今年貴庚,得知虛齡四十二歲,許從成道:“也不小了嘛,這正是做大事的年齡。張公公,我與武清伯一直在琢磨,張居正身邊的幾個輔臣,將來最出息的是張四維,馮保身邊的幾個秉筆太監,將來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了。”

張鯨一邊說著:“老駙馬爺過獎了。”一邊咂摸著話裏的意思,還沒等他咂摸出來,李偉已經把謎底給他兜出來了:“他沒有過獎你,張公公,你好好兒幹,總有一天,我在咱閨女麵前推薦你,讓你取代馮保。”張鯨剛要開口,便聽得許從成說:“張公公不必緊張,這麽絕密的事兒,也就咱們三人知道,往後,馮保那邊有什麽動靜,你要及時告訴我們。”

朱翊鈞覷了一眼奏匣,問:“大伴,今兒個有什麽要緊奏本?”馮保道:“最要緊的有三道,奴才都寫好了節略。”

馮保從匣中拿出三份奏章呈了過去:“第一道本子是山東巡撫魏廷山呈上的題本,奏平西侯李陽希進京麵聖事。當年永樂皇帝恩準平西侯每年進京覲見皇上一次,自此成為規矩,李陽希每年借進京麵聖之機,車裝馬馱沿途強賣私貨,旅行費用卻全由官府供給,影響惡劣。魏廷山建議是否可以讓李希陽每三年進京一次,並禁止沿途買賣,以免辱沒朝廷;第二道本子是南京戶部公本,詳奏南直隸去年開征子粒田稅銀的收入情況,第三道本子是新任治河總督潘季馴的題本,請求朝廷撥款開挖長蘆二十裏河道引淮濟漕。”

“皇上所言極是。”

朱翊鈞接著說:“去年冬上張先生在平台見朕,專門談了山東的事。這個平西侯李陽希不單借進京之機做生意,聽說還隱瞞了大量私田。張先生率先在山東清丈田地,就因為平西侯與陽武侯兩家勢豪大戶侵占民田太多,偷逃了大量田賦。”

馮保點頭,把更多內情說給皇上聽:“奴才猜測,魏廷山肯定是得了張居正的授意,才上了這個題本。先把平西侯進京覲見皇上的定例改了,一年變三年,對平西侯就是個不小的打擊。平西侯去年已經進京見過皇上,若皇上準了魏廷山的建議,平西侯今明兩年都不得來京,魏廷山那裏又鐵麵無私地清查他的私田。平西侯即便想見皇上當麵訴訴苦叫叫屈,都找不著機會呀。”

朱翊鈞聽了讚道:“這個張先生,做事滴水不漏。此次在全國清丈田畝,朝廷的賦稅又會大大增加。張先生廣開財路,治國有方啊!”

馮保在旁奉承道:“有張先生主政,皇上你可以當大明開國以來最富有的皇帝。”

朱翊鈞又拿起第三道本子,問馮保:“張先生力薦潘季馴掛工部尚書銜,出任治河總督,他現在請求撥款,可是預算內的例事?”

“不是,是新增撥款。”

“既是新增的,暫且壓一些日子,等張先生回來後再行處置。”

馮保忙說:“萬歲爺,這樣恐怕不行。治河事大。一等幾個月,恐怕誤事。”他建議道:“是不是請內閣先擬個票,皇上再定奪?”朱翊鈞搖搖頭:“不行。現內閣四位閣臣,兩位新的,兩位老的,誰有能力單獨秉事?小事他們可以處理,大事還須張先生秉斷。”

但張居正出門在外,不是不可以處理緊急公務,而是有些犯難:向來輔臣替皇上擬票,要加蓋內閣銀印方可生效。張居正在旅途上,不能把內閣銀印攜出京城。朱翊鈞知道了這點,道:“這有何難?你傳旨工部,立即給張居正特造一枚銀印,火速送給他,朕給他封駁密奏之權。”

馮保道:“有皇上這道旨,張先生就可以隨時處理國事了。”

這日商議的結果是:張居正歸家葬父期間,一應大事等他回來決斷。實在等不及的,就六百裏加急送給他處理。像潘季馴這樣的奏本,就是大事,就應該即刻傳給張居正,隨到隨傳,不得延誤。

三十二人抬大轎從浮橋上渡河,河兩岸觀者如堵。張居正忖道:“一過黃河,就離新鄭縣不遠了。”正想著,玉琴捧一杯茶上來,浮橋一晃,大轎一傾,玉琴手中的茶杯一晃,水濺濕了張居正的官袍。玉琴嚇得趕緊跪下:“老爺,奴婢不是故意的。”張居正扶起玉琴:“沒事兒,過黃河嘛,總不至於風平浪靜。”

新鄭縣驛店院內一樹桃花開得正豔。張居正吩咐李可,輕車簡從,去看望老師友高拱。日上三竿,一乘四人抬驛轎行進在鄉間泥路上。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青棵沒膝。青青的麥浪上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鬱厚的地氣在升騰。

陽光穿過白霧,空氣中浮漾出若有若無的淡紫。這如夢如幻的色彩中,小精靈一般的鳴禽們在充當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嘯著鑽入青空,鶺鴒貼著麥穗掠翅兒飛行,鵪鶉在土壟間蹦跳著,斑鳩在開著槐花的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啼叫……

張居正打起轎簾,盡情欣賞這如詩如畫的風景。

高拱一副鄉村學究打扮,手持剪刀正在為盆景修枝,高福進來,告訴他張居正回鄉葬父,特別繞道來新鄭看他。高拱道:“他是又做師婆又做鬼。”

“說實話,他跟我雖是冤家,但我卻時常想起他。過去那些風光的日子,經常會困擾我,你還是去告訴家人隨我出莊恭迎。”高拱道。

張居正跨下轎來,看了看周圍的景致,讚歎道:“好地方。難得的息隱之地。”一個人飛奔似地跑來,到了他跟前,撲通跪下,稟道:“張大人,小人高福有失遠迎。”張居正道:“你是高福?”他打量眼前這位須發斑白滿臉皺紋的半老之人,上前把他扶起,吃驚地說:“幾年不見,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高福木訥地搓著雙手,笑道:“我現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張居正問:“你家老爺還好嗎?”

高福道:“他還好。”說完回轉身朝村口指了指,說:“喏,村口站著的那位就是。老爺腿腳不方便,走不動,隻能在村口迎接張大人。”

張居正循聲望去,隻見村口站了一大堆人,高拱童顏鶴發,正朝他搖動著雙手。張居正疾步跑了過去。大老遠,張居正就高聲喊了起來:“玄老!”

高拱也用略帶沙啞的嗓音銳聲喊道:“叔大!”

兩人都向前快跑幾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跑出兩步就差點摔倒,張居正緊趕一步把他扶住。淚花閃閃,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張居正撫摸著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噓起來:“多年不見,你還好嗎?”高拱笑道:“好什麽呀,我已成鄉村野夫,在此消磨時光,荒度餘年而已。倒是你,六年不見,好像蒼老了許多。”張居正道:“機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這滋味,您老又不是沒嚐過。”高拱點頭笑道:“是啊。而今你當上了首輔,更能體味我當年的難處了。”

看著四周的風光,張居正對高拱讚歎道:“元輔,你這高家莊岡巒起伏,沃野千疇,有形有勢,可真是新鄭縣的風水寶地啊。”高拱說:“叔大,你不要再叫我元輔了。今日朝廷的元輔,是你不是我。”張居正笑著解釋:“喊慣了,改不過口來。”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你方才說到高家莊的風水好嗎?真像你說得這麽好,為何會出咱這樣一個貶官?”張居正道:“世事難料,縱然是齊天大聖,也有被壓在巴掌山下的日子。”高拱哈哈大笑:“你看,咱倆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來就打嘴巴官司。不說了,叔大,咱到寒舍一敘。”